9 第八章
端午剛過,天兒就熱得打頭。【最新章節(jié)閱讀.】(手打)
大晌午的,日頭白亮亮的晃花人的眼,園子里連花都曬蔫兒了。
丫鬟青紅和小婉提著食盒要去給老夫人送湯水。
小婉眼尖,看到云鳳蹲在塘邊洗衣。手拿棒槌不住拍打衣衫,可是怎么看都有些笨拙。
小婉撲哧笑出聲,指給青紅看:“你看她那樣,傻不傻啊!”
青紅到底大幾歲,拉著小婉道:“你可別犯傻去惹她啊,惹不得的。”
小婉生得頗有幾分姿色,嘴巴也伶俐,老太太十分寵愛,素來自得慣了。
峙逸見她長得可愛,請安的時候也不時逗她幾下,她越發(fā)狂得沒型了。前兒聽她干娘說因為幾房奶奶肚子都不爭氣,老太太又想往峙逸屋里添人了,左右尋思著,她最合適,讓她做些準備,不要聲張。
想著就要登天,她越發(fā)不知道自己叫什么了。如今見著這落難的云鳳,仿若見了自己丈夫棄養(yǎng)的狐媚子,忍不住就想去踩幾腳。
小婉嗤笑:“怎么就惹不得?她算是什么東西,我還怕了她不成。”
青紅有些急了:“她好歹是個奶奶啊。而且,你不知道她的名聲……難道你不知道春莉……”
小婉哪里聽得進,一揚手,輕蔑的看著青紅:“你啊,就是忒怕事了點,注定沒啥大出息,奶奶怎么了?她也配?等周家一倒,你看爺會不會把她掃地出門。不過是東院洗衣倒糞的下作人,我還怕了她不成?我收拾她給你看一看。”
說著就扭得春風得意的往塘邊去了。
青紅要拉都拉她不住。
只得嘆口氣,跟著去了。
云鳳埋頭洗衣,一只粉色繡鞋輕輕一撥,把她放在一邊的干凈衣服全部撥到水里去了。
云鳳見衣服飄走,急了,伸手去抓。
那粉鞋硬生生就踩在了她伸出的手掌上,腳脖子轉動,碾了兩下。
云鳳吃痛,抬頭看,是個俏生生的十六七的姑娘,臉上掛著鄙夷的笑,旁邊怯生生站著一個提食盒的女孩,要大幾歲,顴骨上密密布著雀斑,臉上有點慌亂。
那穿粉鞋的看著云鳳狼狽的樣子,笑起來:“怎么洗兩件衣服都不會?不想洗了,就沉到塘里去?哼哼,你倒是真會享福啊!”
云鳳:“把你的腳拿開。”聲音并不大。
小婉一向見她老老實實,悶罐子一個,只當她是任人欺負的。
腳下就越發(fā)的用力,臉上冷笑:“你跪下來,叫我一聲奶奶,我就放過你。”
青紅有些急了,拉小婉:“使不得啊,小婉……”
小婉甩開青紅,振振有詞的胡掰:“我也是為素琴姨奶奶出頭啊,像她這么個東西,也壓在姨奶□上作威作福,配嗎?”
云鳳瞪著她:“把你的臟腳拿開。”
小婉見她這眼神,就惱了:“你這掃把星,還有理了?你以為誰不知道你那些臟事兒啊,害死丈夫全家,你說你這樣的女人,任誰見了都喜歡不起來啊,可憐你那死鬼丈夫……”
云鳳神情有些異樣,站在一側的青紅被嚇得退后一步,小婉卻懵然不覺,自顧自罵得開心。
云鳳猛地站起身來,用另一只手拿起洗衣的棒槌當頭一棒,砸得小婉整個人棒槌一般應聲向塘里倒去。
“磅”的一聲,撲騰都沒有撲騰一下。
云鳳只是冷冷站在那里看著。一動不動。
青紅嚇得要哭,抖著肩膀連聲叫道:“救命啊救命啊……”飛奔去喊人了。
峙逸捧起茶碗喝了一口,放下。手指一下一下彈著桌面。
云鳳趴在床上,滿背都包著紗布。雙目合著,像睡得極沉。
峙逸冷笑:“別裝了,我知道你醒著!”
云鳳睫毛扇了扇,到底是睜開了眼。
峙逸冷笑:“我原是低估了你,沒想到你殺人的事也干得出啊。還好你命大,有個花匠還在園子里,救了她,不然我勢必要讓你給她償命。”
云鳳突然詭異的笑起來,一雙酒窩若隱若現(xiàn),聲音還有些沙啞:“若你真舍得,剛剛老夫人那一百杖就要把我給杖斃了,你何苦把我救下來。”她早就疲憊了,心里一股無名火,自己都解脫了,他救她下來做什么?
艾維在一旁流汗,這位奶奶犯了這么多大事,照往常爺?shù)钠猓约簺]親自了斷她算是她的福氣,如今救了她不說,她竟然還耍起小性兒來了,這真是……
峙逸小小愣了一下,隨即也笑起來:“你真以為我救你下來是讓你享福的啊,或許……我是讓你生不如死呢?”
云鳳點頭,語帶譏誚道:“也是,如果你好吃好喝的把我供著,滿心滿意的把我當成你的老婆,那我倒真是要找些砒霜來吃吃,才快活呢。”
艾維撐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了。心道這奶奶平日里不言不語的,挨了打反而話多了起來,一張嘴還挺利。
峙逸瞪他一眼,對著云鳳道:“你想得倒挺美!好啊,那我就讓你快活一塊活。”
云鳳背上的傷,才養(yǎng)了半月,就被人帶到了峙逸那里。
峙逸正在看卷宗。抬眼看到她站在那兒,穿一身鵝黃撒花棉布衫,頭發(fā)盤做一個最簡單的圓髻。雖瘦弱而蒼白,卻頗有幾分小家碧玉的情調,可惜滿肚子裝的都是壞水。
峙逸對艾維使個眼色。
艾維捧出兩副鐐銬,將云鳳手腳都鎖上。
沉重的鐐銬扯得云鳳背上傷口生疼,她咬了咬牙,冷笑:“艾峙逸,你要怎么樣,給我一個痛快就那么難嗎?”
峙逸看她痛苦,笑了,也不回答她:“以后這屋里一切雜活都由你包了,你一步也不能離開這里,晚上呢,就在那耳房睡了,若你再有什么壞心思,小心我要你的命。”最后幾個字說得格外清楚。
蘭璇聽說峙逸把云鳳放在了書房里,心里就老大不快活的,雖知那女人也翻不起什么浪來,卻總有點懸吊吊的,到底有些不放心。
她對著水銀鏡子照一照,嘆口氣:“轉眼二十了,不比十五六時顏色好了。”
錦燕端了燕窩進來,撲哧一笑:“奶奶這般仙女兒似的模樣,還在嘆息,那世間九成九的娘子都要慚愧得投河了。”
蘭璇被她逗笑了。
錦墨正給蘭璇挑胭脂,也笑一聲:“瞧瞧這滑頭的一張嘴喲。干活的時候見不到人,成天跟著園子里那些媳婦婆子胡咧咧,學得一口葷話,看你以后能有什么出息!”
錦燕皺皺鼻子,對著蘭璇道:“奶奶給奴婢做主啊!”
蘭璇笑:“得了,別胡鬧了,你們說說,我和那東屋的,誰好看?”
錦墨心里詫異,這奶奶今天是怎么了?嘴里卻應道:“奶奶也太抬舉她了,她豈能和您比呢?我看她那樣,離能看都遠著呢,一雙眼睛空落落的,怪滲人的。”
蘭璇似是安了心,卻又有些惆悵:“你不知道,爺在認得我之前,心里就有個人了。那東屋的勝就勝在和那人有四五分像呢。”
錦墨安慰:“就算像也不是啊!若爺真的還惦記著那人,怎么這幾年都沒對東屋的怎么稀罕啊?奶奶快別多想,我聽說是東屋的犯了事了,爺教訓她呢。”
蘭璇扶一扶鬢角:“但愿如此。”
錦墨笑:“若是不放心,奶奶自己去看看不就得了。”
午后時分,蘭璇帶著錦燕,捧了一盅燕窩,就朝峙逸書房去了。
還沒到門口,就看到一個仆婦拴著鐐銬,正趴在地上一寸寸的擦地。
錦燕年紀小,又單純,看了這架勢,只當是哪個狗仗人勢的奴才想出這么惡毒的法子,欺負一個女子。
蹲下來,向著那仆婦,柔聲問道:“你是哪家的?犯了什么錯?誰把你拷上的?”
云鳳一抬頭,錦燕和蘭璇就愣住了。
蘭璇心里明白了幾分,原先的氣也都煙消云散了。
云鳳對她點了下頭,繼續(xù)干著自己的活計,蘭璇看到她背上還透出一點猩紅,像是棒傷還未愈,干活又把傷口扯開了,不免嘆了口氣。
進得門去,看到峙逸正伏案疾書,看到她來,抬頭一笑。
蘭璇笑得嫵媚:“來看看你,你忙吧,我坐會子就走。”
峙逸眉頭緊鎖:“最近朝中人事變動,湖北那邊又鬧災情,皇上命我籌款,實在是……”
蘭璇知禮的笑:“我知道,你只管忙你的便是,不必招呼我。”
峙逸的筆在硯臺里舔了舔,覺得有些干了,皺眉喚道:“云鳳。”
門外鎖鏈響,云鳳將手在圍兜上擦了擦,進來給峙逸磨墨。
蘭璇笑著走過來,對云鳳道:“你去外面忙吧,怕你忙不過來。”
云鳳轉身就走了,鎖鏈啪啦啪啦響。
蘭璇身上香味有些嗆人,打亂了峙逸的思路,他皺了下眉,才想起要寫什么。
蘭璇一邊磨墨一邊道:“她一個婦人家,爺這又是何苦呢?雖說心腸歹毒了些,唉,也怪可憐的……”
蘭璇自顧自的說,峙逸卻忙著寫字,半個頭都不曾抬過,蘭璇免不了尷尬起來。
云鳳擦完了地,回到耳房,就開始熨峙逸的衣衫。
小心取了火紅的碳球填在熨斗里,噴了水,吃力的拿著木柄,一點點熨起來。
錦燕從外間進來,看見她很是吃力,不免生了惻隱:“……我?guī)湍惆伞!碧m璇從不讓他們稱呼云鳳奶奶,她索性省了稱呼。
云鳳朝她笑:“不必。”
錦燕當她以為自己不會使熨斗,生了氣:“這活兒我也常干的。”其實這話是吹牛的,像這種精細活兒,都是巧手的錦墨在做,像她這樣馬馬虎虎的性子,是不讓碰的。不過這么多年,她在旁看也看會了。
說著,就卷了袖子來搶云鳳的熨斗。
云鳳戴著鐐銬,力氣沒她大,被她硬搶了去。只好坐在一旁,掏出帕子扇風。
錦燕一邊熨衣服一邊同云鳳說話:“你到底是怎樣得罪了少爺?少爺平日里也是個嫻靜人,從來沒什么脾氣,待我們也是極好的,你服個軟,求個饒,他就不會這么苛待你了。”
云鳳淡淡一笑,低頭。
錦燕越說越開心:“好比我們奶奶,就特別會揣摩爺?shù)男乃迹偰茏尃斎缢男脑浮I匣亍卞\燕正說得眉飛色舞,卻嗅到了一絲糊味。舉起熨斗,叫一聲糟糕。
云鳳忙湊過去看:白絹中衣胸口處,指甲蓋那么大一個洞。
看到錦燕花容失色的模樣,她卻笑了:“沒事兒,我補補就好了,別怕。”
“大奶奶,您可千萬別讓我們奶奶知道啊。”錦燕嚇得手都哆嗦。蘭璇的手段,她也見過的。
云鳳安撫她:“你別聲張,如有人問起,就說是我弄的好了。”
“真的嗎?”錦燕還是有點忐忑。
云鳳笑一笑,沒有在說什么。
蘭璇在書房坐到下午,峙逸都沒有同她說什么話。
一味的忙著,傍晚時,來了個客人,峙逸出去接見的時候,她就推說頭暈回去了。
看到錦燕也是一臉慌里慌張神不守舍的樣子,心里只嘆這趟不該來。
峙逸辦完公務,已是月上中天。
他慵懶的向后一靠,喚了聲:“云鳳。”
云鳳拖著鎖鏈走過來,熟練的蹲□子,給峙逸一下一下捏著小腿。她的手力道剛剛好。
峙逸閉著眼,似乎很享受,一會兒卻突兀的問道:“你當年給阮俊誠按過腿嗎?”
云鳳的手停頓了下,隨即繼續(xù)捏起來。并不說話。
峙逸也沒惱,又問道:“你今天都干了些什么啊?”
云鳳低頭:“和往常沒什么不同。”
峙逸冷笑:“你別想糊弄我,我一下午沒聽見你的鎖鏈響。說,干了些什么?”
云鳳似有些惶恐:“我,熨衣服的時候,不小心……把你的衣服熨了一個洞,但是我……我補起來了。”
峙逸哦了一聲,似乎沒有什么不高興:“去拿給我看看。”
云鳳,拖腿進了里間,捧著峙逸的中衣出來,送到他面前:“艾少爺您看看,這樣子,中不中意?”自她戴上了鎖鏈之后,同峙逸說話都是這么生分,峙逸雖不愛聽,卻到底沒說什么。他怕他若是說她,她可能連話都不會說了。
峙逸看那疊得方正的半舊中衣,左胸口繡了兩片精致的小云朵,邊線是淡藍,中間是粉白,十分漂亮精巧,一點也看不出原本是個糊爛的洞。
他用指腹婆娑那云朵,眼神變得柔軟:“為什么繡云朵?”
云鳳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本來想繡朵蘭花,但是怎么都動不了手,想來想去還是繡了云朵,她神色清淡:“你若不喜歡,我拆了便是。”
峙逸不愛聽這話,冷著臉把衣服遞給她:“拿去放好,本爺饒你一回。”
云鳳這才送了口氣,捧著衣服放回去。
再來時,峙逸指指桌上燕窩:“把這個喝了。”
云鳳不動。
峙逸:“你不是要快活嗎?我在里面下了砒霜,快喝吧。”
云鳳端起碗默默喝了。
峙逸似乎又有些快活,緊鎖了一天的眉頭放開了些,注視著她的臉:“其實你和云英的樣貌有四五分像。”卻是大不相同的兩個人。
云鳳的臉上有些不耐煩。
“為什么我幼時每次去周家,都見不到你?”峙逸歪著頭,注視著云鳳。
云鳳冷笑起來:“我倒是常常看見你,可惜你當時也沒聽過我這號人,還以為我是丫鬟呢,跟我說,‘誒,那誰,把你們家小姐叫來。’”
峙逸吃驚:“我真有這樣做過嗎?”
云鳳:“有啊。”她小時候不受寵,穿得也不好,被錯認為丫鬟是常有的事。
“那你怎么回的我呢?”
“我說好啊,然后就自己跑去玩了。”
“我想起來了。我記得周府以前有個長得特老實的丫頭,我每回讓她去叫云英,都害我白等半天。我就奇怪了,原來是你啊。你果然從小就蔫兒壞。”
云鳳苦笑:“做了壞事,總是要付出代價的。”眼睛掠過自己手上的枷鎖,又不知看向了哪里。
又冷場了。
峙逸只覺得有一層透明的罩子將云鳳罩住,讓他只能看到她,卻如何都摸不到,靠不近。哪怕躺在同一張床上,這女人做的夢也是和他不同的。不知不覺就想起那個夢,想起插在他胸膛上的那枚匕首,他聲音低低,似在訴說:“我鎖著你,原是怕你要我的命。”
云鳳嗤笑,像是聽到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
峙逸惱了:“你笑什么?”
“艾少爺這等精明的人,你不要人家的命就好了。誰又能在你身上討到什么便宜?”她的語氣分外譏誚,像個外人,像個敵人。
艾峙逸的心被這樣的云鳳刺痛了:“哼!怎么敢當?shù)媚氵@種稱贊,上次就險些栽在你手里了。”
云鳳回敬:“艾少爺神通廣大,自然吉人天相,死的不過是我們姓周的罷了。”他們艾家人的命是命,周家人的命就不是命了?
他陷害他爹就行。
她救她爹就不行。
峙逸想聽她說話,她卻說這樣的話來氣他。
忍不住嘆口氣。
卻聽到云鳳也在嘆息。
他側頭:“你嘆什么?”
云鳳沉吟半晌,看看天上的月亮:“嘆月老奇怪,我們兩個這樣的人,居然也是夫妻,可笑不可笑?”
說著,自嘲的笑起來。
峙逸許久無話,突然也笑起來,笑得有些苦,深深看了云鳳一眼,自言自語道:“這根本是我的報應。”一撩袍子,轉身出去,消失在月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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