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現(xiàn)在剛申時末,五月不烈的日頭將西未西,三人踩著一地金輝慢慢往私塾走,顧軟軟垂著眼簾走在最里側(cè),專注的看著腳下路。
村子離的不算太遠(yuǎn),安漢又是個小縣,僅僅走過兩條街,就遇到了好幾波打招呼的人,問兄妹兩好,又問葉宴之,顧懷陵少不得解釋介紹一番,又是好一通的龍門陣。
都是鄉(xiāng)親,說的也都是川話,葉宴之聽不太懂,就一直身子微彎揚(yáng)著臉笑,對著長輩,謙遜總是沒錯的,葉宴之生的太好看,男女老少通吃,便是個大老爺們看著他,也覺得這后生實在太俊,總愛拉著他說話。
葉宴之臉上笑容不變,心里卻頗覺尷尬,一雙桃花眼到處亂掃,一掃就看到了后退一步安靜站著的顧軟軟,她微微垂著頭,纖細(xì)的脖頸彎成了美好的弧度,夕陽下的耳廓薄似蟬翼,能看見細(xì)小的青脈。
長睫半掩,臉上掛著淺淺的笑。
葉宴之皺了皺眉。
太安靜了,即便笑著,也和這周遭的熱鬧格格不入。
“顧妹妹。”
清朗的聲音傳入耳畔,顧軟軟抬眼,下意識就要揚(yáng)起乖巧的笑,彎眼到一半才發(fā)覺這是葉宴之在喊自己,鄉(xiāng)親已經(jīng)走了。扭頭看向他,中間隔著一個顧懷陵,葉宴之彎身對著顧軟軟笑,內(nèi)勾外揚(yáng)的桃花眼彎成了漂亮的弧度,眸光既璀璨又溫和,像朝陽,總是生機(jī)無限。
顧軟軟也揚(yáng)起了一抹笑,一對小梨渦若隱若現(xiàn),無聲問他:怎么了?
見顧軟軟回應(yīng)了自己,葉宴之笑意更深,朝陽融入了朝霞璀璨更為奪目,“我知道有三家點(diǎn)心鋪?zhàn)雍懿诲e,明兒我們?nèi)L嘗吧?”
顧軟軟不解看他,好好的,怎么說到點(diǎn)心上去了?
葉宴之:“吃過一回,你就知道怎么做了。”撓了撓腦袋,不好意思的笑,“畢竟好多我也是亂說的。”
何止是亂說?想到他說的那些做法,也只有嗜甜如命的人才能吃下去了,無聲失笑,酒窩愈發(fā)明顯。
葉宴之看著顧軟軟頰邊的一對酒窩,淺淺的兩點(diǎn)淺窩,抿了抿唇,那里面是盛了蜜嗎,為什么自己覺得很甜呢?
“唔。”
領(lǐng)子被人往后拉,葉宴之被迫站直,不解看著松開手的顧懷陵,“顧大哥你拉我做什么?”
看著葉宴之不解的眼神,顧懷陵默默咬了咬后槽牙,你看我妹妹都看傻了,還問我干什么?深呼吸了兩次,斜眼看他,“來這里后你都沒買過點(diǎn)心,怎么知道那三家的一定好吃?”
葉宴之:“我覺得那三家肯定好吃呀。”
顧懷陵正想反駁,想到上次賣酒方時葉宴之那詭異的直覺,沉默片刻。
“她沒空。”
“酒方的事一了,她就要回家了。”
這么快就回去了嗎?買點(diǎn)心也不耽誤什么事啊?葉宴之不愿放棄,正要出聲,顧懷陵先一步笑望他,“你是不是忘了明天先生就要考校你了?”
唇邊的微笑藏著未盡的話。
考不過你就是要繼續(xù)在蒙學(xué)和那群流著鼻涕的小蘿卜頭繼續(xù)念書。
小蘿卜頭的殺傷力是巨大的。
“走走走,回去繼續(xù)看書。”
看著在前面大步開路的葉宴之,后面的兄妹兩對望一眼,無聲搖頭笑。而前面大步走著的葉宴之,卻罕見的沒有笑,微擰的眉間蘊(yùn)著一絲燥意,右手摸了摸心房,眸中不解更濃。
回到私塾后,顧軟軟跟著林婆婆去了廚房,顧懷陵葉宴之則去拜見先生,拜過林先生后,距離飯點(diǎn)還有一會,兩人回了后舍,顧懷陵開門,葉宴之看向了一旁緊鎖的房門。“顧大哥,這間屋子的兩個人呢?”
來了這么多天了,還沒見過隔壁的兩位。
顧懷陵走進(jìn)屋子將窗戶打開,鎖了幾天的屋子氣息有些悶得通通。“一個是家里有事,一個是病了,也不知什么時候回來,估計快了。”
葉宴之只是隨意一問,聞言點(diǎn)頭,進(jìn)屋和顧懷陵一起打掃屋子。兩人將屋子和帶回來的行禮都收拾妥當(dāng)后,又一起看書,大約過了小半個時辰的樣子,林婆婆喊吃飯了。
今天晚飯是林婆婆做的,顧軟軟在一旁幫忙,葉宴之食之無味的動著筷子,心里一直在想,是什么呢,自己忘了什么?
“宴之?”
林先生抬高的聲音,葉宴之回神抬頭,這才發(fā)現(xiàn)所有人都在看著自己,顧軟軟也不例外,葉宴之下意識的朝顧軟軟笑了笑,才回頭看向林先生,“啊?”
林先生:“你想什么呢,喊你好幾聲了。”
葉宴之徹底回神,坐直身子,搖頭,“無事,先生有什么事嗎?”
林先生也沒有怪罪他的出神,直言問,“你認(rèn)識酒坊的郝掌柜嗎?”葉宴之看了一眼顧懷陵,點(diǎn)頭,“認(rèn)識。”
林先生皺了皺眉,“怎么認(rèn)識的?”
葉宴之:“有些生意往來。”
飯桌上還有顧軟軟這個沒出嫁的姑娘,林先生不準(zhǔn)備說的太仔細(xì),見葉宴之答的坦蕩,就知自己先前是想多了,點(diǎn)頭,“那你下次見他記得替我道個歉。”
“怎么了?”
林先生:“我先前想錯了,拿著掃帚把他趕出去了,唔,今天上午還來過,又被我趕走了。”
葉宴之X顧懷陵:您到底想錯了什么,還拿著掃帚趕人?
不過,兩人對望一眼,都有些喜意,被掃帚趕了還能二次登門,生意穩(wěn)了。
吃過晚飯后,顧懷陵帶著顧軟軟去后面林婆婆隔壁的院子暫歇,顧懷陵留在那邊幫忙收拾,葉宴之則回房看書,明天先生就要考校自己,要認(rèn)真看的,不認(rèn)真看就要和小蘿卜們一起念蒙學(xué)。
只是書攤在桌子上,上面的字怎么也看不進(jìn)去。
手肘抵在桌子上,雙手撐著額頭,皺眉睜眼看著桌面的木紋,到底忘記了什么?從下午和顧妹妹說過話后,心里就出現(xiàn)了一種感覺,自己忘了一件事,這種感覺很模糊,依稀覺得很重要,要盡快想起,可沒有半分頭緒,根本想不起來。
自己,忘了什么事?
直到熄燈睡覺后,葉宴之依舊沒想起自己到底忘了什么事情,感覺愈發(fā)的焦躁,對面的顧懷陵已經(jīng)安睡,又不敢輾轉(zhuǎn)反側(cè),只好睜眼定定看著漆黑的屋子,隱隱可見黑柱的房梁。
到底是什么事呢?
閉眼,深呼吸了數(shù)次,凝神回頭去梳理。什么時候有這種感覺呢?是看了顧妹妹后。當(dāng)時好像一位伯伯拉著自己說話,那位伯伯太熱情,有些招架不住,四下亂看,就看到了正低頭微笑的顧妹妹。
笑?
葉宴之一下子從床上坐起了身,余光窺見一抹銀色,回頭看去,就見半敞的窗棱上悄悄爬進(jìn)了瑩白的月華,看著從窗戶蔓延過來的月色,葉宴之眸色定了定。
想起來了。
十歲那年的生辰,舅舅終于松口帶自己去馬場挑選屬于自己的小馬駒,當(dāng)時馬場送來了一紅一白的兩只小馬駒讓自己選,那匹紅色的小馬駒是真的漂亮,鬃毛火紅更勝天際晚霞,性子也很活潑,自己一瞧就喜歡了。
可當(dāng)時也不知道為何,總看那只白色的,它生的也很漂亮,柔順的鬃毛下垂,像最柔和的月華,它安靜的站在那里,不像小紅馬那樣好動,自己好奇去摸它的時候,它也沒有躲,漂亮的雙瞳安靜的看著自己。
舅舅說,只能選一個。
最后自己忍痛選了紅色那只,牽著小紅馬走向草場的時候,它也被帶回了馬圈。
誰知不過一個月,它就死了。
“它怎么會死呢?”
那時的自己震驚的問舅舅。
那是瀾州最好的馬場,里面都是各地名馬的后代,能送到自己面前,它的血統(tǒng)一定很優(yōu)秀,肯定會得到最好的照顧,為什么會死呢?一個月前的它看起來很健康,哪怕它還沒長大,自己也可以想象它長大后一身漂亮的瑩白鬃毛,在朗日下馳聘的時候必定是最美的月華。
那時的舅舅嘆了一聲,臉上是年幼的自己還看不懂的愁緒。
舅舅說它來自草原,本還有一個弟弟,來的路上死了。
也許,它是太孤獨(dú)了。
那是自己第一次知道死亡,來至一匹很安靜很溫和,卻不吃不喝把自己給餓死的小馬駒。
葉宴之盤腿坐在床上仔細(xì)回想下午的一幕幕。
下午來了好幾波打招呼的人,都是認(rèn)識他們兄妹的,大多是和顧大哥說話,畢竟,顧妹妹不會說話,只在一旁微微笑著。每次來人時顧妹妹都是抬眼笑,等人和顧大哥說話的時候,她就斂眸垂首,看著地面。
來回數(shù)次都是數(shù)次,嘴角上揚(yáng)的弧度都沒變。
明明就是在笑,清潤的眸子著卻戴了一層薄薄的水霧,將熱鬧與她徹底隔絕開來。就像那匹小馬駒,它不靠近自己,也不拒絕自己的撫摸,漂亮的雙瞳里一片溫和,可那樣溫和的一雙眼睛,可最后卻生生把自己給餓死了。
一人一馬,給自己的感覺,完美的重合了,所以,才想起了這件遙遠(yuǎn)的舊事。
顧妹妹她,也很孤獨(dú)嗎?也將自己的心藏進(jìn)了那片看似的溫和的親切之下嗎?右手漸漸撫上心房,那里跳動如常,可是為什么,心里突然覺得有些酸有點(diǎn)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