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鴛鴦被里成雙夜,一樹梨花壓海棠
她伸手輕推那門,便見到屋內(nèi)一片幽暗。
“楚郎……”蕭憐極盡軟著嗓子喚他,“你在哪兒?”
那屋內(nèi),已經(jīng)不能用狼藉來形容,該是他每次發(fā)作,都要狂暴地將這一屋的東西粉碎一次,如今許多事物已經(jīng)化作齏粉,完全看不出本來是個什么東西。
地上有四條蜿蜒的手臂粗的鐵鏈,泛著星星點點的金色,一看便知不是普通的鎖鏈。
所有鎖鏈都漫延向屋內(nèi)唯一一處尚且懸著的紗帳處。
蕭憐來到那紗帳前,慢慢蹲下身,“楚郎……”
帳后的鎖鏈輕輕動了一下,她心頭便是一悸,抬手掀開輕紗,幽暗深處,映著勝楚衣半張臉,如同一張白紙,眼眸血紅,卻沒了瑪瑙般通透,仿佛被血浸滿了一般。
“你不顧死活地要進來,就是為了看我這副鬼樣子?”
他轉(zhuǎn)過臉來,額間赫然一只邪肆張狂的罪印,如活著怒放的血幽曇,正猙獰地盤踞在眉心。
“楚郎……”蕭憐扁著嘴,心疼地揪在一處,沒頭沒腦地撲了過去,“你出了事,竟然不告訴我!你是要將我置于何地!”
勝楚衣一動不動,由著她抱著,晃著,良久,才沉沉抬起手,腕上拖著極為沉重的鎖鏈,輕輕拍了拍她的背,“好了,你看也看過了,可以走了。”
“我不走。”蕭憐從他懷中爬起來,抹了一把眼淚,“死都不走!”
勝楚衣該是已經(jīng)力氣都耗光了,無力地將頭靠在墻上,“你若是不走,等我下次發(fā)作,你便與這滿屋的殘骸一樣,被撕成碎片了。”
“那它為什么就能陪著你!”蕭憐猛地指向坐在一旁看熱鬧的銀風。
銀風輕輕嗚了一聲,表示對躺槍的抗議。
“它……,”勝楚衣無奈搖頭,“它非死物,又是無情,自會避開,你會嗎?你這蠢貨,只會撲上來找死。”
“那我也躲著,我身手不比它慢。”
“走吧,別讓我做將來會后悔的事。”
“我不。”蕭憐倔脾氣上來,索性坐在地上,不走了。
勝楚衣幾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氣,才將手伸出去,捉了她的手,拇指輕輕摩挲,“憐憐,乖,出去吧,你的楚郎早已身陷地獄,想死都死不了,我熬過今日就沒事了,但你若留下來,萬一被我失手殺了,你讓我將來如何是好?”
蕭憐懷疑地看著他,“你真的不會死?”
勝楚衣臉上強行浮現(xiàn)了一絲笑意,“不會。”
“真的過了今天就好了?”
“是。”
“那我去外面等你。”
“你回去陪同御駕繼續(xù)前行,不用守在這里。”
“你真的沒事?”
“沒事。”
蕭憐站起身,“好吧,拉鉤!不準騙人!”
她伸出一只小拇指遞到勝楚衣面前,勝楚衣便張口去輕輕咬了那手指一下,之后仰面看著她,憔悴的臉淡淡一笑,“不騙人。”
直到蕭憐一步三回頭地出了小屋,勝楚衣白玉般的手卻越攥越緊。
身披無盡黑暗,陷入無間地獄,永世不見天日,永生不得寧日!
他殺生百萬,獻祭了自己的全部,落得生不如死的下場,如今能換回她,也是值得了。
午時就要到了,下一次又該是怎樣的慘烈,他已經(jīng)沒有力氣去猜測了……
門外,銀風坐在地上,歪著腦袋看著躲在墻角的人。
蕭憐瞪著眼睛,跟它豎起一根手指,示意它禁聲。
嗚……
銀風還想抗議,結(jié)果被兩只小手捏住了它的大狼嘴。
“大灰狼爺爺,我求求你,千萬別出聲,被他聽見了,我就要被趕走了。我只想在這兒陪他,保證不給他添亂。”
蕭憐用極小的聲音在銀風尖尖的大耳朵旁邊嘀咕。
銀風該是聽懂了,索性往地上一趴,白了她一眼。
蕭憐這才松了口氣,也悄悄靠著墻角坐下,豎著耳朵聽屋內(nèi)的聲音。
許久的沉寂,小院中連風聲都沒有。
忽然,銀風蹭的站了起來,緊接著,屋內(nèi)便是勝楚衣一聲慘烈的咆哮,那聲音完全與她昨晚所聞不同,該是以為她真的走了,才再無顧忌。
蕭憐的指甲在墻上抓住長長一道痕跡,一顆心跟著勝楚衣一聲緊似一聲的嘶吼聲劇烈的顫動,他那樣的人,該是怎樣的痛苦,才能將他折磨到如此境地!
屋內(nèi),早就沒有可以砸的東西了,只有那四根栓了他手足的鐵鏈瘋狂地亂舞聲。
突然轟地一聲巨響,那墻被一只慘白的手掏出一個洞,接著,那手帶著鎖鏈,直接橫掃而過,將半面墻攔腰橫斷,整個屋頂傾斜,之后被一股大力直接掀飛了出去。
煙塵落盡,日光下,立著手足間扣著鐐銬,雙眼血紅,長發(fā)及地,猶如魔神一般的勝楚衣,正偏著頭,死死地盯著蕭憐。
蕭憐立在那半截墻的另一頭,懵了!
她看向銀風,銀風哼唧著,夾著尾巴跳上木樁,三下兩下越過深淵縫隙,跑出了院外,居然還回爪帶上門。
勝楚衣抬步,踏碎腳下的殘骸,一步一步,沉沉向她走來,身后拖曳著鎖鏈,嘩嘩作響。
他看著她,仿佛從來沒見過她這個人一般,陰冷的目光透著極寒,將她從頭到腳打量了幾個來回,如同惡鬼見了血食。
蕭憐渾身惡寒,從未見過有人可以周身裹挾著如此令人肝膽俱裂的恐懼,下意識地向后退了幾步,身后便是不見底的深淵,再也沒路了。
剛好勝楚衣身上的鎖鏈被深深固定在地上,此時也抻到了盡頭,他與她就只有幾步之遙。
“過來。”勝楚衣向她伸出手。
蕭憐的頭搖得撥浪鼓一般,“我不!”
“過來——!”他一聲咆哮,嚇得蕭憐渾身一個激靈,差點從深淵的縫隙中掉了下去。
“勝楚衣,你清醒一點,你不認得我了嗎……”
勝楚衣額間的罪印依然更深更加鮮紅,日光之下,襯在蒼白的臉上,無比妖艷,“認得,如何不認得,阿蓮,過來,到叔叔這兒來。”他的聲音驟然間又完全變成另一幅強調(diào),極力地小心試探,哄著她,“來啊,阿蓮,過來。”
蕭憐就有些艱難了,怎么突然就成叔叔了?
正在猶豫到底要不要過去,過去會怎樣,對面勝楚衣一聲咆哮,“過來——!”
她嚇得兩腿一軟,腳底一滑,整個人便向深淵墜去。
接著,面前黑光一現(xiàn),又被勝楚衣的蟒龍鞭給卷了,撈了上去,一頭整個被塞進懷中。
勝楚衣扔了蟒龍鞭,小心翼翼地將她的額發(fā)順了又順,“對不起,阿蓮,嚇到你了,對不起,叔叔不兇了,不兇了,對不起……”
說著蕭憐像個布娃娃一樣,被糊在了勝楚衣的心口,臉都快要被壓扁了,絲毫動彈不得。
她只剩下眼珠子還能滴溜溜轉(zhuǎn),心道:還好,沒被他活撕了,可是眼下的模樣,他該不會是得了神經(jīng)病了吧?
于是只好陪他玩,“叔叔,內(nèi)個,你弄疼我了,你先放開我一下下。”
這一招果然管用,勝楚衣立刻放開她,將她的臉捧起來仔細看,那雙眼中的雙瞳明顯渙散,原來又陷入夢魘了。
“阿蓮,你長大了?怎么和以前不一樣了。”
蕭憐兩眼一瞇,媽蛋!原來你心里還有個小的?
于是笑瞇瞇咬牙切齒道:“那叔叔你說,我是現(xiàn)在好看,還是小時候好看?”
勝楚衣歪著頭努力看她,似是想把她看清,看透徹,“都好看,阿蓮不管何時何地,是何模樣,在叔叔心中,都是最好看的孩子。”
孩子……
蕭憐神色稍微緩和了一點,繼續(xù)撒嬌,“叔叔啊,這兩邊都是無底深淵,阿蓮怕怕,不如我們進屋去說話啊?”
“好。”
勝楚衣果然百依百順,站起身來,向她伸出手。
蕭憐眼珠子又是一轉(zhuǎn),張開兩只手,“阿蓮腳軟了,叔叔抱!”
勝楚衣的神色便有了些為難,“阿蓮,你已經(jīng)長大了,不能像小時候一樣,叔叔還是牽著你走吧。”
蕭憐這才心中有些小得意地站了起來,將手遞過去,跟著他回了那座被拆了的小屋,“叔叔,我們有多久沒見了?”
勝楚衣腳步停了下來,思索了一番,悠悠嘆道,“七年,叔叔整整等了你七年。”
“那么叔叔,阿蓮有些糊涂了,不知自己現(xiàn)在幾歲。”
“你啊,該有十七歲了。”勝楚衣回頭,因著那罪印的緣故,滿面的邪魅之色,卻對著她滿心滿眼地都是醉人笑意,之后轉(zhuǎn)過身去,繼續(xù)向前走。
蕭憐心頭當下橫過一道電光,厲聲道:“叔叔,你的劍呢?”
勝楚衣的腳步立刻停了,“劍……,是啊,我的劍呢?”他回身抓了蕭憐的肩膀,“阿蓮,叔叔的劍呢?你看見了嗎?我的霜白劍呢?”
他輕推開滿臉震驚到無法言喻的蕭憐,驚慌失措地在滿地狼藉之中尋找,“叔叔的劍呢?霜白劍呢?去哪兒了?沒了劍,如何守著阿蓮?沒了劍,我又是誰……!”
他從慌亂到狂怒,周身威壓四氣,將身后的蕭憐掀了倒退數(shù)步,一口血涌上咽喉,從嘴角沁了出來。
霜白劍!
叔叔!
阿蓮!
原來他就是那個死了七年的木蘭芳尊啊!
他還活著!
本該白衣漫漫地站在繁花似錦的木蘭樹下之人。
原來早就已經(jīng)為了那個孩子,身披無盡黑暗,承受常人無法想象的痛苦,立在地獄中央。
而那個孩子可曾知道他為她做的一切?
那個孩子又是誰?
她蕭憐,又是誰?
蕭憐的肩膀再次被勝楚衣捉住,他放大的臉在她面前有些妖異的猙獰,“阿蓮,我想起來了,霜白劍還在白蓮宮,叔叔帶你回去,我?guī)愦蛏仙窕实睿屗麄児蛟谀忝媲埃H口向你懺悔,叔叔要讓所有人知道,他們殺了我的阿蓮,要付出怎樣的代價!”
他拉起蕭憐的手,拖著她向外走,可沒走出多遠,腳下的鎖鏈就到頭了。
勝楚衣拼命地想要掙脫那手臂粗的鎖鏈,卻無論如何也掙不斷,那該是他怕自己毒發(fā)時失控,專門精心為困住自己所打造的。
蕭憐被他扯在手中,憐憫地看了他許久,眼眶中淚光不停地打轉(zhuǎn),抬起小手輕輕撫上勝楚衣冰涼的臉頰,“好了,一場夢而已,醒醒吧。”
勝楚衣猛地抬頭,便只見蕭憐一只手刀落下,幾乎是用上了她全身的勁兒,正敲在他后頸上,整個人便兩眼一合,沉甸甸地栽進了她懷中。
蕭憐向后一個趔趄,將他勉強抱住,眼眶中的淚這才滾落下來。
她將勝楚衣放在腿上抱著,深深地,深深地垂著頭。
如果他是木蘭芳尊,如果那些夢都是曾經(jīng)的記憶,那么她是誰?
她在夢中見到他,喊他叔叔,白蓮圣女死于炎陽天火,她便裹挾著炎陽天火重生歸來。
幾個生生世世的穿越,往世的記憶早就煙消云散,她對于自己曾經(jīng)是誰,又如何死去,仇人是誰,早就不在乎了。
可現(xiàn)在,她在乎的這個人,卻在為了她當年的死,承受著如此煎熬。
她輕輕地替勝楚衣理順已經(jīng)繚亂地長發(fā),看著他漸漸陷入沉睡,該是數(shù)日不曾安睡,如今終于安寧下來,便睡得格外香甜,“叔叔……”
蕭憐試著喚了一聲,又覺得有些別扭,撇了撇嘴,對著睡著的人做了個鬼臉。
……
蕭憐不知是什么時候睡著的,人靠在殘桓斷壁上,兩只手小心地攏著勝楚衣。她連續(xù)幾夜沒睡,困得發(fā)慌,直到腿上的人動了一下,才猛地醒了過來。
“你怎么樣了?”
側(cè)躺在她腿上的勝楚衣掀開眼簾,嗓子有些啞,“尚好。”
他也不起來,就枕在她腿上,翻過身來仰面看她,神色有些復(fù)雜,“我好像做了個夢,憐憐,你可知道?”
“額,是嗎?”蕭憐看向別處。
勝楚衣只一眼,便知她又說謊了,“看來,是真的做夢了。”
“啊,內(nèi)個……”蕭憐不知該怎么接這個話茬,是跟他討論一下他的馬甲,還是跟他討論一下自己的馬甲。
“但說無妨,我都干什么了?”
蕭憐想了想,“額,內(nèi)個,也沒干什么,無非就是到處找你的霜白劍。”
勝楚衣緩緩坐起身來,低頭稍加整理了衣袍,腕上的鎖鏈發(fā)出嘩嘩的響聲,“所以,你都知道了?”
蕭憐見他背對著自己,立時眼珠子轉(zhuǎn)的飛快,雙手抱拳,“啊,是啊,大劍圣木蘭芳尊嘛,久仰久仰!失敬失敬!”
勝楚衣驀地抬起頭,“僅此而已?”
“那還應(yīng)該有什么?”蕭憐眨眨眼。
勝楚衣兩眼一彎,“沒什么了,如此甚好。”
蕭憐立刻警惕起來,“好什么?”
“免去我與你娓娓道來,省了許多麻煩。”
“對,如此甚好!”
蕭憐湊到他身后,小心道:“你體內(nèi)的幽曇之毒還會再發(fā)作嗎?”
“暫時應(yīng)該不會了,花很快就到。”
“哦,那么,你既然就是木蘭芳尊,那白蓮圣女……”
“白蓮圣女就是白蓮圣女。”
蕭憐的話說了一半,被他給懟了回去,就不敢再往下問,下巴抵在他后肩,改問旁的,“那你,喜歡她嗎?”
勝楚衣淡淡回頭與她對視一瞬,“我對她……,視如己出。”這四個字,他若是換了從前,敢于日月昭昭之下朗聲道出,可如今卻說得十分艱難。
蕭憐的下巴稍稍一沉,你對我視如己出?“那如果阿蓮長大了呢?比如,長得跟我一樣大?”
勝楚衣眼一閉,心一橫,“她長到雞皮鶴發(fā),也是我一手養(yǎng)大的孩子。你就算變成十歲的孩子,也是本座的女人!”
蕭憐的嘴角一抽,勝楚衣叔叔,看來有些事,你還是不知道的好。
你要是發(fā)現(xiàn)這個你心心念念在尋找的,被你一手養(yǎng)大的孩子已經(jīng)變成你的女人,還莫名其妙地給你生了個孩子,不知你會如何自處!
“好了,過來。”勝楚衣伸手喚她。
“又干嘛?”蕭憐已經(jīng)被他“過來”兩個字嚇出毛病來了。
“抱抱。”
“……”
她見他這幾日消瘦地厲害,此時稍稍恢復(fù)了一些神采,卻依然憔悴地令人心疼,便不忍拂他的意,乖順地爬了過去,窩進懷中,貓兒一樣,周身泛起淡淡的光暈,立時暖如一輪小小的太陽。
“你真的沒事了?”蕭憐抬手,在他眉心的罪印上拂過。
“沒事了,等到血幽曇送到,便可徹底無礙。”
“那萬一花又被劫了怎么辦?不如我替你去接應(yīng)一下?”
“不必,有憫生、弄塵二人親自護送,萬無一失。”
“哦。”
“憐憐。”
“嗯?”
“我有些累。”
蕭憐趴在他膝頭眨眨眼,“那就再睡會兒。”
“睡覺恢復(fù)太慢。”他聲音又變成了妖魔國師勝楚衣!
“……”蕭憐警惕地抬頭,“那怎么才快?”
“求殿下賜一縷光耀萬物的炎陽之火……”
他手腕上還戴著沉甸甸的鎖鏈,發(fā)出的聲響,忽然之間,不知為何,極為撩人。
蕭憐爬起來,跪在他懷中,低頭捧著他的臉,左看右看,“你……真的是木蘭芳尊?”
“是。”
“那你本來叫什么名字?”
“勝楚衣,我從來都只有這一個名字。”
“那為何世人從不知道勝楚衣就是木蘭芳尊?”
“世人只需稱我一聲尊上就夠了,除了圣女,沒人有資格喚我的名字,而圣女死后,世間便再無人知道我的本名。”
蕭憐在勝楚衣的腿上跪坐下來,剛好與他一樣高,仔細看他的臉龐,因著蒼白如紙,在鮮紅罪印的映襯下,有種分外妖嬈的病態(tài)之美,再加上腰間那兩只手,帶動鎖鏈發(fā)出輕微的響聲,便讓人分外地想……將他糟蹋一番!
“勝楚衣!勝楚衣!勝楚衣!……”她撒著歡兒地喚他,吃吃笑著趴在他上嘚瑟,既然這世間只有她一個人可以直呼他的姓名,她就要好好地行使這個權(quán)利。
勝楚衣便十分受用地聽著,今時今日,聽見她這樣喚他,倒是別有一番滋味。
他冰涼的手在她滾燙的身體上游弋,比手更涼的是腕上的鐐銬。
蕭憐枕在勝楚衣的肩頭,任由纖長的脖頸獻祭給這被鏈銬鎖住了的魔神。
在他身后不遠處,端端正正坐著銀風,正歪著腦袋,看不懂他們兩個。
“楚郎啊,”蕭憐合目,仰面長嘆一息,一陣悸動在體內(nèi)潮水般的涌過,“銀風它還在看著呢。”
“隨它。”
四條數(shù)丈長的鏈銬在夕陽余暉下泛著細碎的金光,那嘩嘩的聲響伴著蕭憐春潮襲過如花開般的聲音,漸漸地,從繚繞,到有節(jié)律,再到狂亂……
“憐憐,跟我走吧。”
“去哪兒?”
“回東煌。”
“容我想想。”
“還想什么?”
“想你夠不夠好。”
“這世上沒有比我更好的人。”
勝楚衣口中變得含混不清,一寸一寸想要將她再一次徹底掠奪吞噬殆盡。
蕭憐兩眼迷離瀲滟,望著頭頂漸漸從云端露出臉來的星光,勝楚衣叔叔,你這么奔放又玻璃心,那件事,我還是等等再說吧。
直到滄瀾院中鎖鏈的響動聲混雜著繚亂的喘息漸漸消散,不知何時起,一支悄然立在外面的人馬,大概二十余人,這才終于停止了數(shù)星星。
紫龍低下頭,揉了揉脖子,真酸啊!
她身后一只輪椅上,端然工整地坐著青年男子,一身淺色便服,面容清秀,仿佛生來就是一副微笑的模樣。
在這男子身邊,立著的另一男子一身鮮艷張揚的勁裝,臉上棱角分明,雙眼泛著刁鉆詭譎的光,伸了大拇指,遞到輪椅上的男子面前,“憫生君,咱們君上威武啊,我這回算是見識了,被血幽曇蹂躪了這么多天,居然還有如此功力!”
坐在輪椅上的憫生嫌棄地將他的手拍開,“弄塵君,無需你多言,立在此處之人現(xiàn)在都知道。”
弄塵嘖嘖贊嘆,“我數(shù)過了,前面的不算,從咱們來了到現(xiàn)在,至少四次,每次一個多時辰,中間幾乎沒什么間隔,那承幸的女子前面還折騰地歡,到后來已沒動靜了,也不知道可還活著沒?”
“你安靜點吧,當心被君上聽了去!”
“君上忙著呢,聽不見,聽不見。”
紫龍冷著臉回頭,“你二人七年未伺候左右,是不是就忘了君上是誰?只怕咱們在外面腳還沒站穩(wěn),君上在里面就已經(jīng)知道我們來了。”
弄塵吐了吐舌頭,往后退了一步,躲到憫生身后站著,咳了一聲,“沒事沒事,咱們從小到大,什么葷話君上沒聽過,哪次不是一笑了之。”
這時,里面響起勝楚衣的聲音,“紫龍進來,其他人在外面候著。”
紫龍立刻應(yīng)了,小心將門開了一條縫兒,麻利地擠了進去。
她熟練地越過深淵縫隙上的木樁,來到勝楚衣面前,二話未說,先是跪拜,“君上,紫龍回來晚了!”順便一眼就瞥到蕭憐,正蓋著勝楚衣的黑袍睡得香沉。
“先打開天魔鎖,有什么話,出去再說,莫要吵醒她。”勝楚衣此時已恢復(fù)了七八成精神,額間的罪印也已經(jīng)淡得幾乎看不見,說到最后幾個字,竟然帶了無限的溫柔。
紫龍拿出鑰匙,替他解了天魔鎖,又燕子一般地重新躍過深淵裂縫,身后便跟著勝楚衣如一片巨大的黑暗襲來,悠然落在眾人面前。
“叩見君上!”眾人齊齊跪下。
坐在輪椅上的憫生也試著起身,“君上,臣等無能,令君上遭受如此重創(chuàng),請君上降罪。”
勝楚衣抬手示意他坐下,“無需多禮,此事罪不在你。”
他眼光在弄塵臉上若有似無地掠過,看得弄塵脊背發(fā)涼,“君,君上,弄塵見過君上。”
接著額頭就被彈了一下,“不長進!”
弄塵揉著額頭嘿嘿一笑,便知勝楚衣這是饒了他了。
紫龍從旁麻利地奉上血幽曇,小心看著勝楚衣用完,再服侍凈手、漱口,一連串的動作,極快又有條不紊。
勝楚衣仰面閉目,體會著被血幽曇毒素慣穿的通體舒暢,額間最后的罪印終于漸漸消散無蹤。
身邊的人就靜靜地候著。
良久之后,憫生道:“君上,最后這段時日,我與弄塵將輪流護為君上護送血幽曇,確保萬無一失,請君上放心,只是如此一擾,只怕會亂了之前的規(guī)律,這花的用量,至少要增大一倍。”
“無妨。你們辛苦了,此番可有查到是何人所為?”勝楚衣緩緩掀開眼簾,對憫生的顧慮一帶而過。
“回稟君上,三支運送血幽曇的隊伍,二十四條線路,每隔半月隨機變換一次,卻還是被以清公主的人盯上了,臣等失職,竟然不察。”
勝楚衣來回踱了幾步,臉上露出一絲神鬼莫測的笑意,“以清若是有這份能耐,倒是本君小瞧了她。”
憫生道:“司命君已派人作了小小回敬,天亮之后,東煌以西,從此將再無人敢接朱砂令。”
“好,那便暫且如此,七年之期將至,還當小心謹慎,以免夜長夢多。”
“遵命。”
……
一行人馬在院外原地修整,勝楚衣就又重新回了滄瀾院中,紫龍跟在后面,剛剛小心替他帶上門,就被弄塵給遠遠地拉到一邊,悄聲問道:“喂,剛才進去可看見了?里面的女人活的還是死的?”
啪,腦袋被紫龍拍了一下,“自然是活的!”
“那怎么沒動靜呢。”
“睡了唄。”
弄塵伸長了脖子向院子那邊眺望了一眼,“什么樣的人能讓咱們清凈如仙的君上如此、如此、如此地如狼似虎啊,還真是好奇。”
紫龍嫌棄道:“那人,你最好別惹,惹毛了,比什么都麻煩。”
她不說還好,說了,弄塵立時就更期待了。
蕭憐醒來時,已經(jīng)是第二日晌午,正雙手雙腳壓在銀風身上,害得那巨狼只能一動不動給她當毛絨抱枕,卻不敢稍有反抗。
她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頭頂上勝楚衣逆著光的臉,與夢中一模一樣。
“你知不知道你很笨?”她迎著日光,瞇著眼看著他笑。
“說我笨的,你倒是這世間第一人。”勝楚衣垂眸看著這個小家伙兒,裹在他的衣裳里,居然還敢嫌棄他!
“我有個秘密,若是被你知道了,不知會怎樣。”
勝楚衣站起身,一大片陰影便將蕭憐徹底蓋住,“我無需什么都知道,但你不可紅杏出墻,其他一切,皆隨心所欲。”
蕭憐噗嗤一聲,又咯咯咯地笑開了花。
“又笑什么?”勝楚衣?lián)炝怂囊律堰f過去。
“你說起紅杏,我倒突然想起一句詩,一樹梨花壓海棠。”
“作何解釋?”
“從前有個人,名叫蘇軾,他曾寫過一首詩,你要不要聽?”
勝楚衣稍稍凝眉想了想,“蘇軾?不曾聽過此人,你說來聽聽。”
“鴛鴦被里成雙夜,一樹梨花壓海棠。”蕭憐說著,滿臉壞笑地挑眉。
勝楚衣稍加琢磨,刮她的鼻子問道:“這該是后兩句,那么前兩句該是什么?”
蕭憐剛胡亂穿上里衣,兩只手臂摟上他的脖頸,“你還真是有造詣啊,一下子就聽出來了,這首詩的前兩句就是:十八新娘八十郎,蒼蒼白發(fā)對紅妝。”
說完,更加放肆地咯咯咯笑個沒完。
勝楚衣的臉立刻就冷了下來了,咬著嘴唇恨道:“你可見了本座哪里有半根白發(fā)?”
說著手底下便擒了蕭憐——抓癢癢。
歡脫地像條活魚般的小人兒更加樂得撒歡兒,剛剛穿上的衣裳就又落下了一半,纏著他的脖頸來回撒嬌,“我錯了我錯了,楚郎,那你告訴我,你到底今年多少歲了唄?”
砰!
本來好好地膩在一起的,就這么被扔了出去。
勝楚衣不理她,轉(zhuǎn)身要走,蕭憐七手八腳地一面穿衣裳一面喊,“喂,告訴我你生辰八字啊,我找個人看看咱們合不合啊?”
“喂,我連你生日都不知道啊,以后每年怎么給你慶生啊?”
“喂,你到底多少歲啊,我可以給你準備個大蛋糕,但是不知要插多少根蠟燭啊!”
“勝楚衣……!”
勝楚衣滿面盡是笑,雖然她說的亂七八糟的玩意他聽不明白,卻也知道都是往世的一些殘存的記憶罷了。
他就在前面引著她,兩人小心地一個一個木樁躍過,出了滄瀾院。
蕭憐不肯放過他,還想繼續(xù)逗,可那兩扇鐵木院門一開,她就傻了,嗷地尖叫一聲躲到了門后。
媽蛋,外面哪里來的那么多人,都恭恭敬敬地跪了一地候著呢。
勝楚衣抬手示意眾人平身,才回身對那藏起來的小兔子道:“出來吧,是東煌過來送花的。”
蕭憐嘟著嘴搖頭,不,我不出去,我剛才在里面那么歡脫,當是方圓十里杳無人煙的,沒想到你門外站了那么多人,我是如何撒嬌賣萌耍寶,該是都被這些人給聽了去了。
外面憫生趕緊幫著自家君上哄人,“在下憫生,見過……”他忽然不知里面那位該怎樣稱呼,便抬頭向紫龍求助。
紫龍面無表情,機械地道:“介紹一下,朔方王朝,云極太子殿下。”
噗!
弄塵沒忍住。
男的!
竟然是個男的!
他嘆為觀止地看向勝楚衣,君上,果然神勇!臣自愧不如!要不要重新認識一下?
接著轉(zhuǎn)而扯著脖子往院子里喊:“出來吧,小孩兒,哥在外面都站了一宿了,愣是什么都沒聽見!”
蕭憐的臉唰地紅到脖子根兒!一整晚!這些人在院外聽了一整晚!
她昨晚都干了什么,她自己都不好意思回想!
結(jié)果,全都被人給聽去了,那么多人!
她立時無地自容,深深閉上眼,縮在墻角,死都不肯出去了。
可她越是不出去,外面的弄塵就越來勁兒,“喂,云極太子,出來啊,怕什么,在我們東煌,君上英明,民風開化,只要是兩情相悅,男男相婚并不稀奇,你不用這么害臊。”
“好了!”勝楚衣沉沉瞪了他一眼,“你何時才能長大?”
弄塵便抱著肩膀笑,用胳膊肘懟了憫生,“看到?jīng)],君上都不疼咱們了。”
紫龍立在他另一邊,暗暗懟了他一下,“口沒遮攔,喚主人!”
弄塵這才稍加收斂,可嘴上依然不閑著,“好了好了,小太子,你快出來吧,我不說了,不然我們主——人——要扒了我這一身皮了!”
他故意將主人兩個字說得又重又長,之后對著勝楚衣擠了一個極難看的笑。
坐在一旁輪椅上的憫生開始后悔,為什么要把這個潑猴帶來!為什么!
要不是他哭著喊著說想念君上,就像想念死去的先父一樣,他是說什么都不會把他帶來的!
勝楚衣又只好退回門內(nèi),低頭將手遞向蕭憐,“走吧,難道在這里躲一輩子?”
蕭憐的嘴已經(jīng)嘟得能栓一頭驢,“他們在外面,你都知道?”
勝楚衣脖子上的喉結(jié)微微動了一下,“不知道……”。他自然是知道的,那些人馬剛一靠近,他就知道了,但是他沒空啊!
蕭憐又白了他一眼,這才不情愿地將手遞過去,借力站了起來,勝楚衣微不可聞地松了一口氣,有時候,好像還是說個小謊比較省事。而且,他今日各種小謊,還真是連珠炮一樣地往外冒。
等到蕭憐別別扭扭地出了滄瀾院,嬌俏的紅影從勝楚衣身后閃出,原本嬉皮笑臉的弄塵,臉上的笑容忽然凝固了,低頭看向憫生,果然憫生也神色不正常,微微低了頭,略顯病弱的臉上泛起一層薄紅。
直到看著蕭憐跟著勝楚衣騎馬在前面先行出發(fā),弄塵頓在憫生的輪椅邊兒上,“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這個蕭云極長得有點像一個人?”
憫生整理一下衣襟,好不容易平復(fù)了心情,“像也是正常,他們都出自蕭氏皇族。”
弄塵陰惻惻地抬起頭,看向蕭憐的背影,“她要是還活著,也該是這個年紀,不知她若是能長大,會是什么樣子……”
接下來的一路上,弄塵總是有意無意地追上蕭憐半個馬頭,悄咪咪地打量她幾眼,再退到后面,把她看得渾身長毛了一樣不自在。
終于忍無可忍,蕭憐一聲怒吼:“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
弄塵笑嘻嘻道:“我在東煌的時候就聽說過,朔方有個九皇子,是個小閻君,現(xiàn)在看來,倒也不是什么活閻王,不過是個小辣椒兒。”
憫生的馬車從旁駛過,掀了窗簾,“弄塵君,不得無禮。”
蕭憐陰著臉,老子要不是昨夜操勞過度,兩腿發(fā)軟,現(xiàn)在就打得你連爹都不認識!
于是她又遷怒地白了勝楚衣一眼。
行在最前的勝楚衣就像背上生了眼睛一般,淡淡地回頭看了她一眼,嘴角牽出一個淺淺的弧度。
這樣的笑,蕭憐早就看得膩歪了。
可后面的憫生和弄塵卻頭頂一道炸雷,不得了了,君上被這小辣椒兒調(diào)教地不一般啊!
他們已經(jīng)有多少年沒見過他神仙一樣的笑模樣了。
沿途經(jīng)過茶寮,人馬整裝休憩,蕭憐始終躲著這些東煌來的人,就跟在勝楚衣身后,活脫脫一個受氣包小白兔。
于是弄塵一顆欠揍的心就越來越按捺不住,終于趁著勝楚衣離開的空檔,湊了過去,在蕭憐身邊擠了個地方坐下。
“喂,辛苦了哦。”
蕭憐抱著茶碗,不理他,往旁邊挪了挪。
弄塵就往她身邊兒又湊了湊,“喂,小太子,我看你走路好像不太靈光啊。”
蕭憐緩緩轉(zhuǎn)過頭,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繼續(xù)不理他。
“喂,別瞪人那么兇啊,兇了就不好看了。”
再瞪。
“你看你,又瞪,干嘛總苦著一張臉嘛,你告訴哥哥,是不是我們君……啊,不對,主人,我們主人欺負你了?他強迫你了?你們兩個是怎么開始的?說出來大家分享一下啊!”
蕭憐咬牙切齒,口中崩出一個字,“滾!”
“哎呀呀,大家都是男人,沒什么好害羞的,交流一下心得啊,以后我也去找個小倌兒嘗嘗鮮……”
咚!
一拳!
直鑿心口窩!
痛得弄塵當下一口氣沒喘上來,他還想說,你怎么這么大勁兒啊!
可是來不及了!
金光起,紅影亂,蕭憐發(fā)飆了!
殺生鏈上的牛毛彎刃全數(shù)撩了起來,身形快如閃電,一拳接一拳,拳風帶著利刃,弄塵竟然有些接應(yīng)不暇。
憫生轉(zhuǎn)動輪椅,到了勝楚衣身邊,小心替他倒了杯茶,“云極太子的身手,該是君上悉心教導(dǎo)過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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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煌的妹控們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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