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3 章 八十三
桓明珪驀地僵住,因為那身著紫袍,頭戴武冠的河朔節(jié)度使,赫然正是三年前香消玉殞的鹿隨隨。</br> 有一瞬間他懷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出了問題,可旋即他就否定了這個念頭,他渾身上下就屬這雙鑒美無數(shù)的眼睛最可靠,只要見過絕代佳人一眼,他就絕不會認錯。</br> 何況那年上元夜,他和鹿隨隨對面坐了足足半個時辰,就算她化成灰他也認得。</br> 震驚過后是難以言喻的欣喜,絕代佳人還活著,并未化作一抔黃土,這簡直是大雍之幸,隨即他又生出些許酸楚,想當初他為了佳人香消玉殞著實難受了好一陣,還茹素好幾個月呢。</br> 同時而至的還有失落,原以為有生之年遇上了第三個絕代佳人,誰知這個還是當初那個,算來算去仍舊是兩個。</br> 當然,其中免不了夾雜著一絲得意,他果然是天生慧眼,小時候認定的美人,長大了果真生得傾國傾城。</br> 最后,欣喜終于蓋過了一切情緒,本來他對蕭泠不敢有什么癡心妄想,可既然她和桓煊有過一段,可見殺神也是有七情六欲的,桓煊那不解風情的呆子都能一親芳澤,他未必沒有機會。</br> 說起來桓煊那廝性情孤僻,不會討女子歡心,還有眼不識金鑲玉,把蕭泠當阮月微的替身,她到底看上他哪一點?</br> 桓明珪何其聰穎,尤其是在男女之事上,略一思索便猜出了其中的真相。</br> 他撫了撫自己的臉頰,雖說他和故去的堂兄生得沒那么像,但眉眼中總還有兩三分依稀仿佛,且論溫柔蘊藉,儒雅風流,他比桓煊不知強多少。</br> 他向席間掃了一眼,卻不見齊王身影,一思忖便知定是昨日發(fā)現(xiàn)真相后氣狠了,今日索性避而不見。</br> 頃刻之間,桓明珪心中轉(zhuǎn)過無數(shù)個念頭,快步走上前去,向著蕭泠一禮:“小王來遲,請蕭將軍見諒。”</br> 他一身輕裘緩帶,行禮時袍袖翩然,帶起一陣撲鼻的香風,也不知他這身衣裳是用幾斤香料熏出來的。</br> 隨隨差點叫他身上的香氣嗆住,還以一禮道:“大王言重。”</br> 一邊不動聲色地打量他。</br> 他今日顯然著力打扮過,按品穿了一身繡金鏡花綾紫衫,卻不是常見的圓領袍,卻是寬袍廣袖,衣襟敞到前胸,露出里面的白羅中衣,袍衫外頭又罩了層如煙似霧的綃紗薄衣,戴了一頂白玉蓮花冠,非道非俗,似魏晉名士,又似方外之人,連舞筵上滿身綺羅,頭戴花蔓的舞姬都相形見絀。</br> 好在他生得好,花孔雀似的打扮更襯得他越發(fā)面白如玉,唇若點珠。</br> 隨隨打量他的時候,太子也在暗暗留意豫章王的神情桓明珪這紈绔文不成武不就,成日脂粉堆里打滾,別的不行,看女人的眼力天下第一。何況那年上元節(jié)在平康坊,他記得桓明珪曾和那外宅婦飲過酒賭過錢,若蕭泠與桓煊那外宅婦真是同一人,他一定能認出來。</br> 他仔細揣摩桓明珪的神情,眼角眉梢任何一個細微的變化都不放過,然而桓明珪這德性,他一時間也分不清這驚喜究竟是因為重逢還是因為見到大美人。</br> 皇帝笑道:“子玉還不快入座,朕要罰你三杯。”</br> 豫章王道:“自然,小侄該罰。”</br> 便即入席,端起酒杯上前向皇帝祝酒:“謹以此杯祝陛下福壽永年。”說罷一飲而盡,立即示意內(nèi)侍滿上。</br> 皇帝捋著須笑道:“酒量不怎么樣,喝起來倒痛快。第二杯該敬一敬遠道而來的貴客。”</br> 太子眼中有稍縱即逝的不悅一掠而過。</br> 桓明珪卻是從善如流,舉杯走到隨隨座前:“這杯向蕭將軍賠罪。”</br> 隨隨端起酒杯站起身:“豫章王多禮。”與他對飲一杯。</br> 第三杯酒,桓明珪舉杯向殿中眾人羅拜:“小王來遲,望諸位莫怪。”</br> 眾人知他不著調(diào),自不會同他計較。</br> 桓明珪望向隨隨,微微覷了覷狐貍眼:“不知蕭將軍此次進京打算逗留多久?”</br> 隨隨道:“大約過了正月啟程回魏博。”</br> “這么早便要走?”桓明珪有些失望。</br> 太子笑道:“蕭將軍軍務繁忙,日理萬機,自不能久離河朔。”</br> 隨隨微微一笑:“太子殿下抬舉。”</br> 向皇帝一禮:“末將不才,承蒙陛下信重,忝為牧守,唯有盡心竭力而已。”</br> 皇帝道:“蕭卿過謙,有蕭卿坐鎮(zhèn)河朔,守衛(wèi)邊關,朕與太子方能高枕無憂。”</br> 說罷看了一眼太子,目光微冷。</br> 太子心頭一凜,知道自己挑撥得太過明顯,不免著了相,連忙端起酒杯寒暄。</br> 隨隨仿佛對太子的譏刺挑撥一無所覺,仍舊鎮(zhèn)定自若地與眾人談笑風生。</br> 桓明珪又道:“不知蕭將軍在京中下榻何處?”</br> 隨隨道:“謝大王垂問,在下暫住城中都亭驛。”</br> 蕭家嫡支人丁單薄,自蕭同安死后便只剩下她了。而長安的蕭氏是庶支,與蕭泠的親緣已有些遠了。城北安興坊的蕭家宅邸雖然有人打理,但畢竟多年沒有住人,房舍都已殘舊,為了入京住上一個月大費周章地修葺實在不上算。且回到老宅,難免會想起當年在那里孤零零病逝的祖母和母親。</br> 桓明珪卻像是聽到什么駭人聽聞的消息,面露驚恐之色:“蕭將軍怎么可以下榻驛館,驛館是能長住的地方么?”</br> 頓了頓道:“蕭將軍若是不嫌棄,不如下榻小王寒舍,寒舍雖簡陋,總是比驛館略舒適些。”</br> 蕭將軍雖然是號令三軍的大將,不能以閨閣女子視之,自然也無所謂防閑。可畢竟男女有別,這話若是由別人說出來,不免有些不成體統(tǒng)。從豫章王口中說出來,仍舊不成體統(tǒng),卻莫名沒什么冒犯褻瀆之意,或許因他一向不著調(diào),也或許是他的神態(tài)自然又誠摯,懷疑他有不軌之心倒似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br> 蕭泠也不愧是蕭泠,聞言臉不紅心不跳,只是淺淺一笑;“承蒙大王盛情相邀,在下感激不盡,不過在下在京中不過逗留數(shù)日,便不去叨擾了。”</br> 桓明珪仍不死心;“蕭將軍若是覺得去寒舍住不自在,小王在城中還有幾處別館。”</br> 隨隨無可奈何:“豫章王盛情,在下慚愧。”</br> 桓明珪道:“蕭將軍不必客氣,別館里屏幾床榻一應俱全,掃榻立就,雖簡陋,勝在還算清凈。”</br> 皇帝笑著道:“朕本想請蕭將軍在蓬萊宮小住,經(jīng)子玉這么一說,倒是住在宮外方便些。”</br> 他轉(zhuǎn)向蕭泠:“朕這侄兒是性情中人,不拘俗禮,蕭卿切勿見怪。”</br> 頓了頓又道:“說起來蕭卿幼時隨蘇夫人入宮,還與子玉打了一架,不知蕭卿是否還記得?”</br> 桓明珪道:“蕭將軍大約不記得了,小侄卻是刻骨銘心,蕭將軍神勇,幼時便可見一斑。”</br> 皇帝半真半假地揶揄他道:“那時候你還拽著蘇夫人的袖子求她將蕭卿許配給你。”</br> 桓明珪道:“當初是初生牛犢不怕虎,若早知蕭將軍神威,給在下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冒犯。”</br> 眾人都湊趣地笑起來。</br> 皇帝轉(zhuǎn)向蕭泠:“蕭卿若是不嫌棄,就勉為其難承了他的情吧。”</br> 隨隨目光微動,一時猜不透皇帝這是何意。</br> 忽然提起陳年舊事,似乎有撮合他們兩人的意思。</br> 可桓明珪雖說是富貴閑人,他父親卻是曾經(jīng)的儲君,即便是自愿讓出儲君之位,桓明珪的身份也多少有些尷尬。</br> 皇帝如何會放心他去河朔“和親”?</br> 或許這只是一種試探,若她有不臣之心,倒是可以拿桓明珪作筏子,無論把他還是把他們的孩子推上帝位,都是桓氏正統(tǒng)血脈。</br> 也因如此,當初桓燁要放棄儲位隨她去河朔是不可能的事,皇帝之所以松口,或許只是因為他了解自己的妻子和兒子,知道皇后不會放兒子離開,也知道兒子不能棄母親于不顧。</br> 她早該知道從她執(zhí)掌三鎮(zhèn)兵權(quán)開始,她和桓燁已絕無可能。只是當初她太年輕,有太多幻想和憧憬。若換作現(xiàn)在,她就知道當初他們的“計劃”有多不切實際,若是那時斬釘截鐵地拒絕桓燁,沒有讓儲之事,桓熔的野心或許不會被養(yǎng)大,也許桓燁就不用死,也許他如今就可以好好做著大雍的儲君,娶妻生子,過完平安順遂的一生。</br> 那些年的“本可以”,不過是她自欺欺人的執(zhí)念罷了。</br> 隨隨抿了抿唇,向桓明珪一禮:“豫章王盛情,在下本不該推卻,只是隨行車馬仆從甚眾,難免叨擾,還是住在驛館方便些。”</br> 桓明珪見她堅辭不受,只能遺憾道:“小王改日在寒舍掃榻設席,還望蕭將軍賞光。”</br> 隨隨點點頭,舉起酒觴微笑道:“一定。”</br> 甘醇美酒入喉,卻滿是苦澀的余味,于是她又飲了一杯。</br> 宴罷,隨隨同皇帝說了會兒話,見他神思倦怠,便起身道:“末將到京后尚未謁見皇后娘娘,不知娘娘今日是否有暇接見。”</br> 皇帝眼中有尷尬之色一閃而過,隨即恢復如初:“皇后如今帶發(fā)修行,一心禮佛,不問俗事,只元旦大朝在宮中接見內(nèi)外命婦。蕭卿的心意朕定會代為轉(zhuǎn)達。”</br> 他了解自己的妻子,對她來說蕭泠是那個奪去她長子的女人,若說她對桓煊還是愧恨交加,那么對蕭泠就純粹只剩下恨了。</br> 隨隨心知肚明,但皇后可以不想見,她卻不能不問,否則便是她失禮。何況無論如何她都是桓燁的母親。</br> ……</br> 皇后并非真的不問世事。</br> 她身在伽藍,可心卻在地獄,自從長子死后,地獄的烈火日復一日地焚燒、煎熬著她,梵鐘不能蕩滌她的心神,只會讓她想起長子薨逝那日的喪鐘,佛堂里的經(jīng)幡也只會讓她想起長子靈堂里的靈幡。</br> 蕭泠入京的消息無意于往火中澆了一大桶油,自從得知她即將入京那日起,她便沒有一夜能夠安寢。</br> 好在太子隔三岔五總是會來陪她誦經(jīng)禮佛,聽她講講佛經(jīng),有時只是默默坐一會兒心愛的長子死了,三子被她拋棄,只剩下這個二子,算是她僅有的慰藉,雖與長子相去甚遠,畢竟也是她看著長大的孩子。</br> 此時太子便在皇后的禪院中,從麟德殿出來,他便徑直來了這里。</br> 他挽起袖子,親手為母親煮茶,他煮得一手好茶,連專門掌茶事的宮人都比不上,但能喝到這杯茶的人卻寥寥無幾。</br> 皇后從兒子手中接過杯子,抿了一口茶,眉頭立即微微舒展,笑意從眼角的皺紋里溢出來:“你長兄以前替我煮茶,時常把茶葉煮過頭。”</br> 太子也跟著一起回憶,微微笑道:“什么事都難不倒長兄,大約只有這件小事做不好。”</br> 皇后臉色一變,將粗陶茶碗重重一撂:“誰說燁兒煮的茶不好?他是知道我喜歡略苦的茶,這才故意煮過頭的。”</br> 太子忙俯身道:“兒子失言,請母親責罰。”</br> 皇后閉上雙眼,口中喃喃地念了幾句梵文佛經(jīng),再睜開時眼中的厲色已消失不見。</br> 她冷冷道:“今后當謹言慎行,莫造口業(yè)。”</br> 太子忙道“是”。</br> 皇后這才微微頷首:“前日你才來看過我,今日怎么又來請安?可是有什么事?”</br> 太子道:“父親在麟德殿設宴款待河朔節(jié)度使,宴席剛散,兒子便來向阿娘請安。”</br> 他頓了頓,微露赧色:“順便看看阿阮。”</br> 皇后聽見“三鎮(zhèn)節(jié)度使”幾個字臉色便是一冷,又閉上雙眼念了會兒佛經(jīng),這才道:“你總算想起自己的妻子來了。”</br> 頓了頓道:“當初執(zhí)意要求娶她的人是你,娶回去又晾著,即便她無所出,也是東宮的主母,你們夫妻本是一體,下她臉面便是下你自己的臉面,你叫天下人怎么看你?”</br> 太子將身子俯得更低:“兒子謹遵母親教誨。”</br> 皇后嘆了口氣道;“阿阮這孩子也是我從小看大的,性子軟弱了些,但好在溫婉柔順,你這樣冷落她,她在我跟前也只說你好,沒有半句怨言,夜里一個人躲在帳子里悄悄抹眼淚。”</br> 頓了頓道:“我不知道你們之間鬧什么別扭,但她是個好孩子,你不可欺負她。”</br> 太子低垂著頭,嘴角勾起一抹譏誚的微笑,聲音里卻滿是懊悔之意:“是兒子的不是,辜負了她。”</br> 皇后點點頭:“你知道就好。”</br> 說罷叫來一個寺尼道:“去請?zhí)渝鷣怼!?lt;/br> 不多時,阮月微到了,她是來侍奉皇后的,不算正經(jīng)修行,沒有穿禪衣,不過穿得比在閨閣中時更素凈,越發(fā)顯得弱柳扶風,楚楚動人。</br> 她一見太子,便低垂下頭,眼中淚光隱隱。</br> 向婆母和夫君行了禮,她小聲問皇后道:“阿家有何吩咐?”</br> 皇后道:“你自請入宮侍奉我,是你的一片孝心,但東宮不能沒有主母,今日太子是來接你回去的。”</br> 阮月微將頭垂得更低:“可是阿阮侍奉阿家不盡心?”</br> 皇后拉起她的手道:“阿家知道你是個孝順的好孩子,但你總不能一直陪著我。”</br> 阮月微跪倒在地:“請讓阿阮一輩子侍奉阿家左右。”</br> 皇后道:“說什么傻話,你一輩子陪著我,讓二郎怎么辦?”</br> 太子執(zhí)起她的手:“別同孤置氣了,跟孤回東宮吧。”</br> 又溫言款語地說了許多軟話,阮月微臉上飛起紅霞,終于咬著唇輕輕點了點頭。</br> 兩人辭出禪院,相挾出了尼寺,一同坐上步輦,溫情款恰更勝從前。</br> 出得宮門,換乘東宮的馬車,太子方才放開她的手,一臉不加掩飾的膩味:“孤真是小瞧了你,沒幾天便哄得母親替你說話。”</br> 阮月微一怔,眼中又蓄滿了淚:“殿下既厭棄了妾,為何又要將妾接回去?”</br> 太子皺著眉道:“這里沒人欣賞你梨花帶雨的模樣,省下你的眼淚用在該用的地方吧。”</br> 阮月微別過頭去,哭得卻更兇了,單薄的雙肩輕輕聳動。</br> 太子將她的肩頭扳過來:“罷了,孤近來心里也煩,委屈了你。”</br> 阮月微只覺連月來的委屈一下子有了出口,眼淚決堤似地往外淌,伏在太子胸膛上痛哭起來。</br> 太子耐著性子等她哭完一場漸漸收了淚,這才問道:“你還記得桓煊那個外宅婦么?”</br> 阮月微臉色一白:“殿下為何突然問起她來?”</br> 太子道:“我自有我的道理,你不必多問。”</br> 他頓了頓道:“你仔細回想一下,當初秋狝你遇險,桓煊來救你,她也在侍衛(wèi)中。那時候她做了些什么,說了些什么,想到什么全都告訴我。”</br> ……</br> 隨隨走出麟德殿,遠遠看見桓明珪站在廊廡下,實在是他的衣著打扮太惹眼,叫人無法忽略。</br> 桓明珪一見她便快步迎上前來,隨隨不能裝作看不見,上前向他一揖:“大王可是在等人?”</br> 桓明珪道:“小王在等蕭將軍。”</br> 隨隨神色如常:“大王有何見教?”</br> 桓明珪的目光在她臉上逡巡,忽然輕輕嘆了口氣:“小王沒別的意思,只是想問問娘子這幾年過得好不好。”</br> 他眼中的繾綣溫柔像是最輕最細的絲線,絲絲縷縷地要把人纏繞起來,當他注視你的時候,仿佛世上唯有你一人是重要的,仿佛天上地下他只在乎你。</br> 這樣的眼神任誰都招架不住,可惜隨隨不在其中。</br> 她早知道豫章王有這種本事,或許是天生多情,或許是經(jīng)年累月偎紅倚翠練出來的,無論是哪一種,都不用太當真。</br> 她只是心下暗暗感慨,同樣是姓桓,人和人的差別真大,有的人說出話來讓人如沐春風,有人一開口只會讓人遺憾他不是啞巴。</br> 她只是淺淺一笑:“承蒙大王垂問,若無他事,在下便告辭了。”</br> 說罷一揖,便即轉(zhuǎn)身向?qū)m門走去。</br> 桓明珪仍舊站在原地,望著她的背影消失在白色積雪和朱紅宮墻的盡頭,這才回過神來,苦笑了一下。</br> 逢場作戲久了,真真假假自己有時候也辨不清,也難怪別人不信了。</br> 從蓬萊宮望仙門出來,隨從牽來他的玉驄馬,桓明珪跨上馬背,沿著南北長街往南行。</br> 到得平康坊附近,親隨道:“大王是回王府還是去平康坊?”</br> 桓明珪抬頭望了望天空,天色尚早,這時候連平康坊都是冷清的,就算趕著熱鬧去,也無非就是飲酒尋歡,膩味得很。可他也不想回王府,母親一見他便念叨著要他娶妃,后院里那些熟面孔他已看膩了,前日新得的舞姬號稱艷絕秦淮,兩三天的新鮮勁過去,也就覺得乏善可陳。</br> 能叫他輾轉(zhuǎn)反側(cè)、寤寐思服的只有一個人。</br> 可蕭泠方才那態(tài)度,顯然是對他沒有半點意思。</br> 桓明珪想了想,自己心里不痛快,只消找個比他更苦悶的,兩相一比較,不就高興起來了?</br> 別人不好說,長安城里有個人肯定比他還不痛快。</br> 他一想起齊王那張冷臉,頓時來了興致,對長隨道:“你趕緊回府取一對上好的人參來,聽說齊王病了,我去瞧瞧他。”</br> 長隨得了吩咐,打馬向豫章王府疾奔而去,桓明珪則撥轉(zhuǎn)馬頭,悠然向著齊王府的方向慢慢溜達。</br> 到得齊王府門前一問,桓煊卻不在府上。</br> 桓明珪毫不見外:“左右無事,小王進去一邊飲茶一邊等他。”</br> 內(nèi)侍知道豫章王和齊王殿下交好,笑著將他迎進門去。</br> “你們家殿下去哪里了?”桓明珪隨口問道。</br> 風寒就是個借口,這是心照不宣的事。內(nèi)侍道:“回稟大王,殿下一早去了常安坊。”</br> 桓明珪挑了挑眉:“山池院不是早就沒人住了么?你家殿下怎么跑那兒去了?”</br> 內(nèi)侍目光閃爍:“回大王的話,小的也不知殿下是去做什么。”</br> 他總不好說他們家殿下叫人拉了一大車桐油去常安坊燒東西。</br> ……</br> 山池院中楓葉早已凋零,但是楓林深處的院子里火光沖天,映得灰蒙蒙的天空猶如霞光漫天,比深秋時的楓林還紅。</br> 桓煊大清早便來了長安坊,讓仆役在庭中生起火堆,將那些帶著海棠花紋的帳幔、幾案、屏風、衣裳一件件澆上桐油,扔進火堆里燒毀。</br> 王府小庫里余下那些海棠紋的器物早就毀的毀,散的散,南山那萬本名品海棠他本打算伐了,長姊覺得可惜,他便讓她和桓明珪一人一半移去了自己的莊園。</br> 只有山池院里這些物件還留著,也不過是因為她曾觸碰過。</br> 如今自是沒必要留著了。</br> 能燒的燒掉,剩下那些燒不掉的,瓷器和玉器砸碎,金銀拿去讓匠人融了。</br> 東西著實不少,桓煊大清早便來了城南,一直到下午還沒燒完。</br> 他看著滿是海棠紋的東西一件件化作灰燼,沉靜的臉龐被火光映得通紅。</br> 沒人知道他在想什么,連侍奉他多年的高邁也猜不出來。</br> 再多的東西也有燒完的時候,最后只剩下一件青布舊綿袍,袍子洗得發(fā)白,幾乎看不出原來的顏色。</br> 桓煊從箱籠里拎起舊袍子,垂眸看了一眼,往火堆里拋去。</br> 雖然沒澆上桐油,但絲綿本就極易燃燒,剛?cè)舆M火堆里,火舌立即舔了上來,頃刻之間便有一小半被火焰吞噬。</br> 桓煊怔怔地看著,雙眼通紅,眼梢也通紅,也不知是被火映紅的還是被煙氣熏紅的。</br> 他忽然沖上前去,把燒剩的半件舊衣從火堆里搶了出來。</br> 高邁和一干內(nèi)侍都看傻了眼,愣在原地不知所措。</br> 桓煊的動作雖快,衣擺還是被火舌燎到,頓時燃燒起來。他卻顧不上撲自己身上的火,先將舊綿袍上的火撲滅,這才將著火的外袍脫下來扔在地上。</br> 內(nèi)侍們此時才回過神來。</br> 高邁驚呼了一聲:“殿下沒傷著吧?”</br> 桓煊搖搖頭,冷著臉道:“無事。”</br> 抖了抖袍子上的黑灰,淡淡道:“這是她帶來的東西,不該由孤處置。”</br> 他從雙頰一直紅到脖頸,自然是被火熏出來的。</br> 高邁皺著眉頭輕嘶了一聲,躬身道:“殿下說的是。”</br> 他當然不會提醒他,這件是神翼軍兵營里人手一件的綿袍,不能算是蕭泠自己帶來的東西。</br> 他只是趕緊拿起一旁的狐裘給主人披上:“殿下別著涼了。”</br> 桓煊拎著袍子,回頭瞥了一眼空蕩蕩的房舍,挑了挑眉道:“叫人把屋子拆了。”</br> 高邁揉了揉額頭,心里有氣不能拿好好的屋子出氣呀。</br> 他欲言又止道:“殿下,那清涵院也一并拆了?還有后園里的水榭,樓閣,校場……”</br> 這整個山池院哪里沒有那位的影子,再說就算把房子拆了,海池填了,山坡鏟了,難道就能把人忘了?</br> 桓煊叫他一提醒,勉強壓住的回憶紛至沓來,他以為已經(jīng)淡忘的,其實都歷歷在目。</br> 他想起自己每回教她騎射刀劍,指導她弈棋,她眼里總是帶著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笑意,如今一想,其實她是在笑他班門弄斧。</br> 他們在星光下、風雨中相擁而眠的時候,她是不是也在心里暗笑他弄假成真,自作多情?</br> 先前他隱隱感到不對勁的地方,他感到難以索解的地方,現(xiàn)在想來全都有跡可循。</br> 高邁看著主人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嘆了口氣道:“殿下,這園子是陛下賜的,就算要拆也得先上奏吧……”</br> 桓煊緊抿著唇,半晌道:“回王府。”</br> 高邁松了一口氣,抹抹額頭上的汗,趕緊叫人去備車馬,生怕這小祖宗又反悔。</br> 回到王府,長安城里已經(jīng)華燈初上。</br> 馬車一停下來,便有閽人來稟,道豫章王已在前廳里等候多時。</br> 桓煊眼角一跳。</br> 桓明珪今日入宮赴宴,定是在筵席上見到蕭泠,迫不及待地來找他傾訴,他此時最不想見的就是這登徒子。</br> 正思忖著找個什么借口打發(fā)他回去,卻見一人衣袂帶風地向他走來,不是豫章王卻是誰。</br> 桓明珪一眼注意到他臉上的傷,“啊呀”一聲驚呼:“子衡,你的臉是怎么了?”</br> 桓煊言簡意賅:“跌跤。”</br> 桓明珪電光石火間便想明白了,當即扯開話題:“餓了吧?我已吩咐廚下備好晚膳了。”</br> 桓煊一時分不清誰是主誰是客,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道:“真是勞六堂兄大駕。”</br> 桓明珪仿佛聽不出他話里帶刺,拍拍他的后背:“與堂兄見外什么。”</br> 桓煊懶得理他,回院中盥洗一番,換上干凈衣裳,回到堂中晚膳已經(jīng)擺好了。</br> 桓明珪執(zhí)起酒壺,往兩人的杯中注滿酒,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開門見山道:“我認出了蕭泠就是當初你帶回來的鹿氏。”</br> 桓煊眉心一跳,正要說什么,桓明珪道:“你不必遮掩,我這雙眼睛絕不會認錯人。”</br> 他頓了頓道;“你和她……”</br> 桓煊打斷她道:“她和我已沒有半點干系。”</br> 桓明珪雙眼一亮:“那就好。”</br> 桓煊一挑眉,乜著他道:“好什么?”</br> 他將空酒杯往食案上一舂:“既然你們已無瓜葛,我也不算趁火打劫了。”</br>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在2021042222:46:422021042323:26:44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哦</br> 感謝投出深水魚雷的小天使:相逢意氣為君飲7個;</br> 感謝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比爾親公主1個;</br> 感謝投出手榴彈的小天使:沉沉2個;九鯉1個;</br>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轉(zhuǎn)基因奶黃包、nullland2個;好大一只肥宅、明天一定早點睡、皮一龍、今天也要看小說鴨1個;</br> 感謝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bb1727109瓶;八荒的風袖90瓶;騎豬少女涵鐵柱46瓶;嵐嵐子40瓶;丞生30瓶;西西黃、九鯉20瓶;juary15瓶;小盤子、jjc、板燒雞腿堡、不應當喵喵、三萬兩千五百五、將軍10瓶;bin9瓶;大臉貓喵8瓶;鯨川、不覺、安辭、aveeno5瓶;慕容清婉、流柳呀呀2瓶;嗷嗷嗷、山楂、48461848、東成西就、5050、奈特夏夜1瓶;</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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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