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二十二
桓煊站在廊下怔怔地看雪。</br> 邊關(guān)的雪比京城早,八九月便開始落起霰。這三年來,每當初雪夜,他都是一個人在營帳中飲酒。</br> 他第一次見到阮月微便是某一年的初雪。</br> 他那時年幼,只依稀記得自己在棠梨殿的院子里,瓦片和枯枝上已經(jīng)覆了層薄薄的雪,泥地還是黑的。</br> 棠梨殿是太后宮中的一座小偏殿,平日沒人住,偶爾當作客院,他很喜歡院中的銀杏樹和石墩子,總是在這里玩。</br> 那日他似乎是一個人,這也是常事。太后不在意他,皇后又很少過問,宮人內(nèi)侍都知道這三皇子不受寵。他們不喜他孤僻安靜,又知他沉默寡言不會告狀,只要高嬤嬤和高邁不在跟前,總是想方設(shè)法地躲懶,鎖了院門放他一個人在院子里玩,自己扎堆聊天做繡活。</br> 阮月微便是那時候出現(xiàn)的。</br> 他不知道她是什么時候進來的,也不知道她是怎么進到鎖著的院子里,他只記得自己蹲在庭中的銀杏樹下埋一只死雀子,忽然聽見“砰”一聲響,轉(zhuǎn)過頭,就看見身后站了個著緋衣的小姑娘。</br> 她的衣裳很紅,在一片灰敗枯槁的冬景中,像一團灼灼燃燒的火,她的臉蛋也很紅,像熟透的林檎果,她的眼睛很亮,比那身火一樣的緋衣還亮,比寒夜里的孤星還亮。</br> 他從沒見過這么鮮亮生動的人,此前他的日子重復(fù)、單調(diào)、沉悶,像一團灰蒙蒙的霧靄,而她就像一道光穿透了灰霧。</br> 但他那時還小,難以形容自己的感受,只是僵立著,一瞬不瞬地看著她。</br> 他張了張嘴,不等想出該說什么,她先開口了:“你是誰?怎么一個人躲在這里?”</br> 她豁著顆門牙,說話有點漏風。</br> 他皺了皺眉:“我不是一個人。”</br> 他指指她:“還有你。”</br> 她愣了愣,點點頭:“你對。那你是誰家的孩子?”</br> “我是三殿下。”宮人和內(nèi)侍們都這么叫他。</br> 女孩點點頭:“皇后是你什么人?”</br> 他抿了抿唇:“是我阿娘。”</br> 女孩道:“我剛從徽音殿來,還看見你阿兄阿姊了,你怎么不同他們在一處?”</br> 他抿了抿唇,忿忿道:“我討厭他們。”</br> 她詫異地抬抬眉毛:“怎么會?太子殿下很好啊。”</br> 她連眉毛都是漂亮又生動的,襯著雪白的肌膚,格外鮮明。</br> 這么好看的人也喜歡他長兄。</br> 他們都喜歡他長兄,他阿耶阿娘,兄弟姊妹,人人都喜歡他,他的長兄就像月亮一樣,誰能不喜歡月亮呢?甚至他自己,他雖然不愿承認,可總是悄悄盼著兄長們來給祖母請安的日子。</br> 他小小的胸膛里翻騰起一股他說不出來的失望。</br> 他擰起眉毛:“我最討厭他。”</br> 說罷轉(zhuǎn)過身,重又蹲下,撿起未開刃的小彎刀繼續(xù)挖土。</br> 那女孩卻在他身旁蹲下,托著腮,好奇地用穿著烏漆小鹿皮靴的腳撥了撥他的死雀子,又看看他挖出的小坑:“你在做什么?”</br> 他嫌她聒噪,又不想搭理她,故意把土往她漂亮的小靴子上挑。</br> 女孩仿佛看不出來他是故意的,只是不以為意地拍拍靴子,把泥撣去,繼續(xù)同他搭訕:“這雀兒哪里來的?你打的?”</br> 他掀起眼皮瞟了她一眼。</br> “你吃過烤雀兒么?”她又伸腳撥了撥那可憐的鳥兒,“要炙得滋滋冒油,只灑鹽,不能灑別的調(diào)料,可鮮美了,就是肉有點少……”</br> 他打斷她,伸出自己的小腳把她的腳擠開:“你不能吃它,它是我的。”</br> 女孩咽了咽口水辯解道:“我沒要吃它,就是告訴你烤雀兒好吃。”</br> “它是你養(yǎng)的?”女孩扯開話題,“怎么養(yǎng)死了?”</br> “是撿的,”他說,“死的。”</br> “你挖坑做什么?”</br> 他斜乜她一眼:“這不是坑。”</br> “明明就是個坑嘛,”她好奇道,“不是坑是什么?”</br> “是地宮,”他最討厭問東問西的人,“你很煩,你走吧。”</br> 她卻不走,從懷里摸出個紙包,打開,是包蜜漬梅子。</br> “吃不吃?”她問他。</br> 他搖搖頭,正要張嘴趕她走,一顆梅子已經(jīng)堵在了他嘴里。</br> 絲絲酸甜在舌尖化開。</br> “啊呀!”她驚呼一聲,“忘了,我這手剛才摸過腳,還沾著泥巴呢!”</br> 他聽了小臉頓時一綠,想吐出來,又怕她著惱。</br> “騙你呢,”女孩笑著摸他的頭,“摸鞋的是右手,抓梅子的是左手,你真好玩。”</br> 可是摸頭的是右手,他連忙躲開。</br> 她把紙包塞進他手里,接過他手里未開刃的小刀,在手指間靈巧地旋了個花,他看呆了。</br> “厲害吧?”她笑道,“我來,你挖得太慢了。”</br> 她果然挖得比他快多了,他嘴上不說,心里佩服得緊。</br> “地宮”挖好了,是個規(guī)整的長方形,他掏出帕子把雀兒包起來,小心翼翼地捧著,放進去。</br> 她用小鹿靴把土踢進去,兩人用手捧土,堆了個小丘做墳塋,又在前面對稱地擺了兩排石頭當石像生。</br> 沒等她把手里的石頭全擺完,院門開了,一個臉生的宮人跑進來:“小娘子,蘇夫人四處找你呢……”</br> 女孩對他道:“我要走啦。”</br> 他猛地揪住她衣角:“不許走。”</br> 她抱歉地摸摸他的頭頂:“我要回家啦,下回進宮再找你玩。”</br> 他抿了抿唇,不依不饒地揪著她:“那你什么時候再進宮?”</br> 她想了想,從嘴里吐出個梅核,埋進他們堆的墳丘里,拍拍土:“等梅樹長出來,我就回來了。”</br> 她一邊哄他,一邊輕輕把他沾滿泥巴的小手指一根根挪開。</br> 接著她就跟著那宮人走了,和來時一樣突然,門扇關(guān)上,鉛云四合,空中又飄起了雪。</br> 他揉了揉眼睛,很快便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場夢。</br> 直到高嬤嬤來尋他,他才恍然想起自己忘了問那女孩姓甚名誰。</br> 他只記得一個“蘇夫人”,便問高嬤嬤:“誰是蘇夫人?”</br> 高嬤嬤道:“怎么忽然問這個?蘇夫人是你阮家三表姊的母親。”</br> 他便悄悄將阮家三表姊記在了心里。</br> 每隔三五日,他總會跑去棠梨殿,往他們一起堆的墳頭上澆水,只盼著那梅核早日生根發(fā)芽。</br> 蜜漬的梅核自然不會發(fā)芽,可是第二年的冬天,阮家表姊卻真的回來了。他看著內(nèi)侍宮人們忙著將她帶來的箱籠搬進棠梨殿。</br> 而她笑吟吟地站在他面前。</br> 她的身量高了些,不再聒噪,不再著紅衣,笑容也矜持了,她執(zhí)著他的手,柔聲細氣道:“小殿下是一個人么?我也是一個人,往后我們作伴,再不會冷清了。”</br> 那是大雪紛飛的隆冬,去歲種下的梅核卻在他心底悄然抽出了嫩芽。</br> ……</br> 桓煊捏了捏眉心,回頭看了眼低垂的竹簾,緩緩走出棲霞館,叫來高邁吩咐道:“將這院落收拾一下。”</br> 頓了頓,補上一句:“我偶爾會來住。”</br> 高邁知道齊王殿下所謂的“收拾”,是將一應(yīng)器物全換一遍的意思,且是按照他日常起居的規(guī)格來換。</br> “老奴這就帶人去府庫里挑選。”高邁道。</br> 桓煊點點頭,隨即道:“從小庫房里選。”</br> 高邁一愣,齊王身邊親近之人都知道,王府中有兩個庫房,小庫房設(shè)在齊王所居正院中,等閑人不得入內(nèi)。</br> 那庫里的東西精巧珍異自不必說,最要緊的是,幾乎每一件都是海棠花的紋樣。大到床榻幾案屏風,小到綾羅綢緞、香爐花瓶、釵鈿首飾,皆飾有海棠。</br> 阮家三娘子小字阿棠,因此最愛海棠花,衣飾用具多有海棠紋樣,桓煊因了她的緣故,每回看到海棠紋樣的好東西,總是一擲千金地買下來收進庫里,雖不言明,但他身邊親近的人都知道,那些都是為阮娘子預(yù)備的,等閑人都沒資格進小庫。</br> 不過阮娘子進了東宮,這些滿載著心意的物件,便沒了用武之地。</br> 如今拿來給鹿娘子使用,倒是叫人有幾分意外。</br> 高邁轉(zhuǎn)念一想便明白了,那鹿娘子是阮月微的替身,給她用,也算彌補殿下心里的缺憾。</br> 桓煊又掃了一眼蕭條的庭院:“從南山移些花樹來。”</br> 南山別莊位于郭城外,也是桓煊的莊園,整片山坡上都種著海棠,有上萬棵,其中不乏從江南和蜀中移來的名品。</br> 高邁應(yīng)是。</br> 桓煊走出院子,停下腳步,抬頭看了眼“棲霞館”三個字,沉吟道:“改成棠梨院吧。”</br> 其實院內(nèi)院外都沒有栽種梨花,高邁知道,之所以改成這個名字,只因阮娘子在太后宮中時所居的小偏殿,便喚作棠梨殿。</br> 高邁佯裝不覺,躬身問道:“殿下,修葺棠梨園期間,鹿娘子該安置在何處?”</br> 桓煊乜他一眼,冷聲道:“這等小事你不會安排?還需問我?”</br> 高邁便知這是無意讓鹿娘子暫住清涵院了,立即道:“殿下恕罪,老奴糊涂了,這就替鹿娘子將梧桐小筑收拾起來,那院子離棠梨院近,來去也方便。”</br> 離棠梨院近,也就是離清涵院近,方便齊王殿下召人來侍寢。</br> 高邁考慮事情一向細致周到,桓煊頷首道:“我要在山池院住一段時日,你安排人將我素日用的東西搬來,宋峻他們有什么事要稟,一律先遞書過來。”</br> 宋峻是齊王的幕僚之首。</br> 高邁聞言不禁詫異,他了解自家主人,絕不是個色令智昏的人,他不回王府八成是為了躲清靜。</br> 高邁雖是內(nèi)官,但能坐到這個位子上,不能不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對朝中的風向也得清楚。</br> 近來朝中為了兵權(quán)的事分成了幾派,一派主張四鎮(zhèn)叛亂已平,桓煊以親王身份掌神翼軍不合制度,當交出虎符,另一派以右相與戶部侍郎為首,認為朝廷養(yǎng)著重兵耗費大量稅糧,應(yīng)當裁撤軍隊,又有一派主張神翼軍非但不能裁撤,還該再征發(fā)數(shù)萬健兒,由齊王統(tǒng)領(lǐng),趁著河朔內(nèi)亂把三鎮(zhèn)吞下來。</br> 其中最曖昧的是天子的態(tài)度太子大婚后不久,皇帝便將朝政交給太子,自己回了溫泉宮。</br> 但軍國大事、五品以上官員委任,仍舊決于皇帝。</br> 高邁在桓煊身邊伺候,知道皇帝與太子之間也并非表面上那般父慈子孝。</br> 皇帝、太子、朝臣和中官們各懷心思,這時候不能行差踏錯半步,一著不慎,就會落得個滿盤皆落索。</br> 他稱病避居山池院,連自己的幕僚都不見,便是不愿給人任何把柄。</br> 高邁不禁在心中感嘆,三年前那個喜怒形于色的盛氣少年終于沉淀下來,有了超越常人的城府。</br> 桓煊吩咐完便回了自己的清涵院。</br> 高邁辦事利索,當下便吩咐仆役將梧桐小筑收拾出來,讓鹿隨隨一院子人搬了過去。</br> 接著他又去了趟王府,在日暮前,把齊王殿下素日穿的衣裳、愛看的書卷、摹寫的字帖、習用的琴劍、文房、棋枰,全都搬到了山池院。</br> 隨隨本以為桓煊要回王府,卻見仆役們魚貫往清涵院搬東西,方才知道他竟是要長住。</br> 她略一思索便知端的,看來朝中的情況比她探聽到的還要劍拔弩張。</br> 桓煊身處風暴中心,倒也沉得住氣換個性子急躁些的,恐怕要日夜不休地與幕僚商議對策了,他卻將自己關(guān)在山池院中避嫌,連自己王府的幕僚都不見,做出這樣的姿態(tài)來,自然是給皇帝看的,也讓太子挑不出錯來。</br> 隨隨不禁對這位年紀輕輕的親王有些刮目相看,看來他不止會將兵,城府也比她料想的深。</br> 桓煊宿在山池院,幾乎每晚都召隨隨去侍寢,不過白日里卻多是獨處,在書齋中讀書習字,撫琴打譜。</br> 他偶爾興起,將她叫到書齋教她弈棋,可教不了幾著,他便要想起暴雨那日的事,免不得溫故知新一回,最后棋學得七零八落,別的事上倒是熟能生巧。</br> 桓煊終于發(fā)覺自己不是當先生的料,便扔了本簡單的棋譜給她,讓她回去背。</br> 不成想這獵戶女記性不錯,不出三五日便將一本棋譜全都記了下來,漸漸的也能與他走上幾步棋了。</br> 約莫過了半個月,棲霞館終于修葺一新,正式更名為棠梨院。</br> 春條望著那匾額上的三個字,問替他們搬箱籠的小內(nèi)侍道:“咱們這院子里既沒有海棠又沒有梨花,為什么改名叫棠梨院?”</br> 小內(nèi)侍是知道底細的,心虛地覷了一眼隨隨的臉色,笑著道:“海棠是有的,高總管特地派人去殿下的南山別館移了好幾株稀罕的名品來,階下那棵西府海棠還是前朝禁苑里移出來的,到了春日滿樹的花,像粉雪一樣,可好看了!至于梨花……那只是取名時湊個順口,沒什么旁的意思。”</br> 見春條仍舊皺著眉將信將疑,那小內(nèi)侍忙岔開話題,對隨隨道:“鹿娘子你瞧,這匾額上的字可是齊王殿下親筆題的呢!”</br> 隨隨抬頭望了一眼,桓煊的字寫得著實不錯,遒勁中不失飄逸秀雅,那“棠”字寫得尤其好,想必不知練過幾千幾萬遍。</br> 她由衷道:“殿下的字寫得真好。”</br> 走進院中一看,欄桿墻面都重新刷過一遍,朱闌粉壁煥然一新,庭中的雜草都除去了,那株老梅樹也被連根挖去,栽上了那小內(nèi)侍所說的西府海棠。</br> 隨隨覺著可惜,到底沒等到花開,再也不能知道那株梅花的顏色了。</br> 主仆倆走進屋子,春條頓時發(fā)出“啊呀”一聲驚呼。</br> 室內(nèi)的變化可謂天翻地覆,不但幾案屏風帷幔都換了個遍,那些器物之精巧華美,春條別說沒見過,連做夢都夢不出來。</br> 隨隨自比一個刺史府的小婢女見多識廣,但也不禁暗暗驚愕,她看得出來,這些器物大多是內(nèi)造之物,甚至不乏珍貴的古董,金玉器皿自不必說,單是床前那一架當世丹青大家所繪的海棠梨花屏風,便是萬金難求的珍品。</br> 床前新鋪的宣州絲毯上用金絲繡著海棠紋,巧奪天工,叫人不忍心踩踏上去。</br> 不止陳設(shè),房中的梁柱也新涂了漆,屋頂平闇每格中間都用金漆輝了海棠團花。</br> 唯一幸存下來的是那張平平無奇的床榻這床榻又窄小,還不甚結(jié)實,也不知養(yǎng)尊處優(yōu)的齊王殿下看上它什么。</br> 除此之外,這陳設(shè)便是挪到蓬萊宮去給后妃住也夠了。</br> 別的倒還罷了,最有心的是在寢堂后修了間浴堂,與清涵院那間構(gòu)造相仿,也用石管直接引熱水,只是浴池小一些。</br> 春條只覺琳瑯滿目,一雙眼睛都不夠用了,摸摸香爐,扯扯錦帷,神情像在做夢,半晌方才對著隨隨道:“娘子,殿下待你真好。”</br> 頓了頓又道:“殿下很喜歡海棠花么?怎么屏風上畫的是海棠,帷幔、地衣上繡的是海棠花,連這香爐也鏤著海棠紋……”</br> 隨隨沒說話,只是淡淡地笑了笑。</br> 春條傻樂了半天,終于想起收拾東西,將兩人的箱籠衣物歸置好,也到了亭午時分,便去廚房傳膳去了。</br> 這一去卻耽擱了好一會兒,提著食盒回到棠梨院時,春條臉上的欣悅之色已經(jīng)蕩然無存,眉宇間滿是不忿,看著隨隨欲言又止。</br> 隨隨道:“怎么了?”</br> 春條抿了抿唇,揭開食盒:“沒什么,娘子用午膳吧,天氣冷,飯菜都該涼了。”</br> 食盒是金銀平脫海棠紋的,碗是鎏金海棠花瓣紋的,碟子是海棠套碟五個小碟組成一朵海棠花。</br> 隨隨從春條手中接過玉箸連玉箸尾端都嵌著小小的金海棠。</br> 一見那些海棠花,春條的嘴撅得更高了。</br> 隨隨夾起一塊海棠花糕:“誰惹春條姊姊不高興了?”</br> 春條向來不是個心里能藏事的:“奴婢方才去廚下,碰巧聽到幾句閑話,不說出來心里憋得慌,說出來又怕惹得娘子難過。”</br> 隨隨笑道:“春條姊姊還是說出來吧,說出來我不一定難過,不說姊姊肯定要憋壞的。”</br> 春條咬了咬牙道:“娘子可知這院子里為何到處是海棠紋樣的東西?”</br> 隨隨道:“為何?”</br> 春條壓低聲音道:“原來太子妃喜歡海棠花,這是全長安都知道的事,太子為了她在東宮建了個海棠園,栽了千本海棠。而且……”</br> 她頓了頓:“聽說太子妃小時候養(yǎng)在太后宮里,住的地方就叫棠梨殿。”</br> 隨隨不以為然地笑笑:“就這樣?”</br> 春條抬起眉毛:“娘子不覺著委屈膈應(yīng)么?”</br> 隨隨咬了口海棠糕,慢條斯理地咽下,環(huán)顧四周道:“這屋子不漂亮么?”</br> 頓了頓又道:“這些東西不好么?”</br> 這些東西太好了,甚至好得過頭,好到以鹿隨隨的身份,本來連摸一下、看一眼都不配,別說是用了。</br> 春條不甘心地點點頭:“東西是很好,可是……”</br> 方才她還聽見一句話,沒敢告訴鹿隨隨,王府的下人們說齊王殿下這么待鹿娘子,全是因為她生得和太子妃有幾分相似。</br> 春條設(shè)身處地一想,若是換了她,身邊全是心上人為另一個女子精心準備的物事,她怕是沒法像鹿隨隨那么豁達。</br> 她寧愿不要這些好東西。</br> 隨隨無所謂道:“我們能搬去別處嗎?”</br> 春條不明就里地搖搖頭。</br> “既沒得選,多想有什么用處?”隨隨笑道。</br> 道理是這個道理,可人有七情六欲,又哪是道理可以左右的。</br> 可鹿隨隨真似絲毫不介懷。</br> 春條疑心隨隨只是裝得若無其事,但悄悄觀察了好一會兒,她的神色卻一如往常,胃口也絲毫沒受影響,吃完一碟海棠糕還有些意猶未盡。</br> 隨隨吃飽喝足,擱下玉箸,和春條一起收了碗碟,便道:“上回打的酒快見底了,今天左右無事,我們?nèi)|市逛逛,再打兩壺酒回來吧。”</br> 春條嘴上不說,其實最喜歡逛市坊,當即道:“正好,奴婢替娘子打絡(luò)子用的青色絲線沒了,再去買一些。”</br> 兩人就這么說定了。</br> 隨隨回臥房里更衣,春條則去知會高嬤嬤,順便找仆役安排車馬。</br> 隨隨換好出門穿的短衣,拿起帷帽,正要出門,忽有一個小內(nèi)侍跑來傳話:“鹿娘子,殿下請你去趟清涵院。”</br> 隨隨微微一怔,這時機實在湊巧,簡直像是桓煊盯著她一舉一動,得知她出門便攔下來。</br> 她隨即一哂,自己未免有些草木皆兵了,應(yīng)當只是湊巧而已。</br> 于是她放下帷帽,跟著那小內(nèi)侍去了清涵館。</br> 桓煊正在書齋里打棋譜,聽見動靜,將指間一枚白玉棋子扔回棋笥里,掀起眼皮看了看她:“搬回去了?”</br> 他態(tài)度隨意,隨隨卻不能逾矩,行了福禮:“回稟殿下,民女搬回去了。”</br> 她神色如常,頗有點寵辱不驚的意思。</br> 桓煊掃了眼她身上的褐色胡服:“要出門?”</br> 隨隨點點頭:“民女打算去東市,買點東西。”</br> 桓煊挑了挑眉:“這種事吩咐婢女去便是。”</br> 頓了頓道:“上回你不是說想習弓馬么?本王今日得閑,帶你回府挑。”</br> 隨隨沒想到桓煊會主動提起這事,可他近來都很閑,為何偏偏今日忽然起了興致?</br> 難道真是巧合?</br> 桓煊見她愣怔著不吭聲,不滿道:“不想去?”</br> 隨隨回過神來:“想去。請殿下稍待,民女回趟院子。”</br> 桓煊不耐煩地揮揮手:“快去快回,晚了本王可不等你。”</br> 隨隨不禁莞爾:“民女知道了。”</br> 回到院中,隨隨吩咐春條去沽酒,又道:“你再去趟常家脂粉鋪,找一個十六七歲,左眉有道疤的店伙,告訴他一個姓鹿的客人來取上回訂的面脂。”</br> 春條道:“娘子安心跟殿下回王府,這些小事便交給奴婢吧。”</br> 這可是齊王殿下第一次帶鹿隨隨回王府,春條也替自家娘子高興,即便只是個替代品,受寵也比被冷落強。</br> ……</br> 到得東市,春條先去常家脂粉鋪。</br> 她一進店堂就看到了那眉上有道疤的年輕店伙。</br> 不等她說明來意,店伙已認出她來,笑著道:“小的認得娘子,可是來替鹿娘子取東西?娘子稍待片刻,小的這就去庫房取。”</br> 說著便轉(zhuǎn)身跑上樓去。</br> 春條心道難怪這脂粉鋪生意如此紅火,一個店伙都不簡單,連他們這樣寒酸的客人也記得。</br> 片刻后,小店伙從樓上下來,手里多了個桐木匣子。</br> “娘子看看,東西可有錯。”店伙道。</br> 春條接過來一看,里頭裝著兩個黑瓷盒子,一大一小,用蠟封著口,盒蓋上貼著紙簽,寫著品名。</br> 她對了對,笑道:“沒錯,多謝,多少錢?”</br> 店伙道:“上回鹿娘子已經(jīng)會過帳了。”</br> 他一邊說一邊用青布把匣子包起來,打了個結(jié),交給春條:“鹿娘子若是用的好,下回別忘了再光顧。”</br> 春條不疑有他,將包袱掛在肘彎里:“一定一定。”</br> 出得脂粉鋪,她便按著記憶尋找那家康國人開的酒肆。</br> 沽了兩壺酒出來,她不免想起上回的奇遇,朝街對面那家賣酪漿的棚子張望了一眼。</br> 棚子里稀稀落落坐了幾個客人,自然不見那翩翩公子。</br> 春條莫名有些失望,往十字街走去。</br> 卻不知斜對面的酒樓上,兩道視線從支起的雕花軒窗里穿出來,正釘在她身上。</br> 陳設(shè)雅致的廂房里只有兩人,一個身著錦衣,頭戴玉冠,另一人勁裝結(jié)束,看模樣是富貴人家的長隨。</br> 那錦衣公子面如冠玉,氣度不俗,正是豫章王桓明珪。</br> “公子,咱們?nèi)杖赵谶@里守著也不是辦法,”他的親隨阿翰小聲道,“萬一那娘子真是外鄉(xiāng)人,已經(jīng)不在長安了……豈非再也等不到了?”</br> 桓明珪笑著撂下酒杯,向窗外一指:“你看那是誰?”</br> 阿翰朝外一望,不由一喜:“那不是當日跟在那女郎身邊的青衣么……”</br> 不等他說完,桓明珪已站起身,一撩袍擺,大步向樓下走去。</br> 長隨忙跟上去。</br> 兩人下了樓,上了一輛不起眼的青帷小馬車。</br> 桓明珪對輿人道:“遠遠跟著前面那青衣小婢,別叫她察覺,也別把人跟丟了。”</br> 作者有話要說:下一更在15日0點24小時候</br> 改了一下幾個人的年齡差,隨隨比狗子大兩年,豫章王比隨隨大一年</br> 隨隨小時候進宮是六歲,嫩狗子四歲</br> 感謝在2021022422:18:052021022714:23:48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哦</br>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nullland5個;yy、小玉玉暖暖和寶貝兒、向日葵不萎1個;</br> 感謝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ava50瓶;伊娃黃豆20瓶;抓只鴿子熬湯喝10瓶;板燒雞腿堡8瓶;葡萄凍凍6瓶;林秋霞的小迷妹2瓶;風雪夜歸人1瓶;</br>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xù)努力的!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