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十六
隨隨出門算得早,可去往城西金光門的道路上還是人摩肩,車掛轊。</br> 連日晴好無雨,道路上塵土飛揚,騎馬的走路的都灰頭土臉,隨隨坐在車里也不時被揚塵嗆一下。</br> 因為人多,車行速度只有平日一半,從山池院到金光門就顛簸了一個多時辰。</br> 出了城人也不見少,好在道路寬,車行速度總算快了點。</br> 隨隨醉翁之意不在酒,但既然借口看佛骨舍利,就不得不去青龍寺應(yīng)個卯。</br> 山門外也是人山人海,遠遠望去就像是洪水往閘門里奔涌,看得人頭皮發(fā)麻。</br> 隨隨在車上已被顛去了半條命,還得忍著身體的不適,硬著頭皮往人堆里擠,真是苦不堪言。</br> 她還是低估了長安士庶對佛祖的虔誠熱情。</br> 好不容易進了山門,隨隨抬頭望了太陽,和段北岑約定的時間快到了,她不敢再耽擱,徑直向供奉著佛骨舍利的正殿走去。</br> 青龍寺大殿前熙熙攘攘,幾乎擠得水泄不通,一墻之隔的玲瓏七寶閣卻是另一番光景。</br> 青龍寺依著山勢而建,佛殿佛閣與禪房星羅棋布,玲瓏七寶閣便是整個青龍寺的最高處。</br> 從佛閣往下望,可以將寺中的情形盡收眼底。</br> 此時便有十來個錦衣華服、金冠玉帶的王孫公子坐在閣中,閑適地用著素齋,一邊向佛殿眺望。</br> 其中一人身著佛青色寶相花紋錦袍,頭戴白玉冠,腰束紫金帶,正是齊王桓煊。</br> 青龍寺開佛骨舍利是一甲子一度的盛會,帝后崇佛而不能親臨,太子剛成婚,他這做兒子的便代他們來禮佛。</br> 早在香客們涌入之前,他們已經(jīng)瞻仰過佛骨,敬完香出來了。</br> 另一人著紫色孔雀綾衣袍,腰束白玉帶,生著雙狐貍似的眼睛,大冷天的手里拿著一把玉骨折扇,那手指比玉還白,比玉還細膩無暇,卻是有京城紈绔之首稱號的豫章王桓明珪。</br> 他與幾個臭味相投的宗室子倚在欄桿上,望著正殿里進進出出的女子,時不時點評幾句。</br> 旁邊還坐著個身穿白衣的幕賓,手執(zhí)筆管,按著豫章王的吩咐在絹帛上寫寫畫畫。</br> 一個身著孔雀綠胡服、年約弱冠的長臉男子對豫章王道:“這些個女郎都戴著帷帽,臉都看不清,子玉兄這美人譜怕是不好編。”</br> “賢弟此言差矣,”桓明珪笑著用折扇點點自己的眼睛,“你若是有愚兄這雙眼睛,只消掃一眼就能將絕代佳人找出來。”</br> 胡服男子將信將疑:“這么玄乎?子玉兄今日見著幾個絕代佳人了?”</br> 桓明珪“嘖”了一聲:“美人易得,傾國傾城的絕代佳人卻難尋,若是隨隨便便就能見著,那還叫絕代佳人?”</br> “什么樣的才算得上傾國傾城?”胡服男子來了興致,“邀月樓花魁瑩珠那樣的算么?”</br> 桓明珪言簡意賅:“庸脂俗粉。”</br> “那張相府上的千金呢?”另一人道。</br> “還是個乳臭未干的小丫頭,成日傻笑,沒有風(fēng)致。”桓明珪道。</br> 有人偷覷了一眼齊王,壓低聲音道:“我知道有一個人,絕對稱得上傾國傾城,連子玉也挑不出毛病來。”</br> 眾人一聽便知他指的是長安第一美人阮月微,只是誰也不敢明著對當朝太子妃評頭論足,何況席間還有齊王。</br> 桓明珪卻只是微微一哂:“盛名之下,其實難副。”</br> 他的聲音不輕不重,并未刻意避著人,敢在齊王面前對他意中人評頭論足的,也只有豫章王這個混不吝了。</br> 不過奇怪的是,他們一個孤傲,一個不羈,八竿子打不著關(guān)系,私交卻一向不錯。</br> 這話若是從別人口中說出來,桓煊沒準會不悅,但由桓明珪說出來,他卻懶得計較。</br> 桓煊沒反應(yīng),席間另一人卻坐不住了,騰地站起身,冷笑道:“豫章王眼界這樣高,恐怕只有天上的神仙才能入得了眼了。”</br> 說話的卻是個年約十六七歲的少年,一身緋色茱萸紋錦袍,肩上披著銀灰錦面白狐裘,臉色白得透明,微微泛著病態(tài)的青,他身量不短,卻因弱不禁風(fēng),看著有些瘦小。</br> 他顯然是動了怒,微微喘著氣,臉頰泛出不正常的潮紅。</br> 這番話說得夾槍帶棒,桓明珪卻不以為忤,挑了挑嘴角:“世子謬贊,小王不過是實話實說罷了。”</br> 方才那人是武安公世子趙清暉,論起親來是阮月微的表弟,他自小仰慕他表姊,對阮月微的癡心恐怕比齊王有過之而無不及,只不過他因為體弱多病不常出來走動,與席間這些王孫公子不怎么熟。</br> 眾人都知道這病秧子性情陰沉古怪,偏偏武安公夫婦只有這么個老來的嫡子,將他當成眼珠子般寵,將他寵得驕縱又不諳世事。</br> 不過旁人或許會賣他面子,桓明珪這富貴閑人卻不會。</br> 他有今上撐腰,又有他阿耶讓出太子之位在先,只要不肖想皇位,誰的臉色也不用看——他越胡鬧天子反而越放心。</br> 明知將那少年惹得火冒三丈,他還是噙著笑,悠然自得地晃著扇子。</br> “難道豫章王眼里,就沒有人能當?shù)蒙辖^代佳人?”趙清暉不依不饒。</br> “那倒也不是,”常與他一起廝混的梁國公嫡次子杜二郎笑道,“真正的絕代佳人,他倒也曾見過一對。”</br> “一對?”眾人來了興致。</br> 杜二郎老神在在地頷首:“是一對母女。”</br> “是哪家的女眷?”有人問。</br> 杜二郎笑道:“那時候他才七歲,在宮里見到東安王府的蕭夫人母女,扯著蕭夫人的袖子,哭著鬧著要她將女兒許給他,那蕭家小娘子比他還小一歲,豁著一顆門牙,差點沒將他胳膊擰下來。”</br> 杜二郎提起這段軼事自是打圓場的意思,眾人都捧場地笑起來。</br> 偏偏趙清暉是個不近人情的,冷聲道:“我道是誰,原來是蕭家的母夜叉,豫章王的眼光可見一斑。”</br> 蕭同安長年生活在邊塞,蕭夫人留在京城為質(zhì),女兒蕭泠卻隨父親住在魏博,只在年幼時回過一次京城,是以京城沒多少人見過她,因她戰(zhàn)功赫赫,便有許多人傳她生得筋肉虬結(jié)、面若莽漢,是個母夜叉。</br> 蕭泠入京是十幾年前的事了,那時趙世子還是個襁褓中的嬰孩,自然沒見過蕭夫人母女,只是因為豫章王看低他心中神女似的表姊,便要將他推崇的也貶損一通。</br> 眾人都有些尷尬,杜二郎正想說點俏皮話圓場,卻有人先出聲了。</br> “斯人已逝,趙世子如此詆毀一個逝者,一個大雍功臣,”桓煊撂下茶杯,冷冷道,“武安公就是這樣教子的?”</br> 眾人大氣不敢出一聲,閣中一時落針可聞。</br> 趙世子一張巴掌大的尖臉頓時漲得通紅,但是統(tǒng)領(lǐng)神翼軍的實權(quán)親王可不是桓明珪這樣的閑人,便是他有十個膽子,也不敢當面頂撞。</br> 他只能強忍著這口氣,把恨意都凝聚到陰鷙的眼神里。</br> 他自問世上再沒有人比他更懂表姊,更珍惜表姊,偏偏眾人都說齊王癡情,其實呢?心上人被詆毀,他事不關(guān)己一聲不吭,倒為了只不相干的母夜叉出頭,真真可笑。</br> 趙世子將齊王視為仇讎,恨不得將他千刀萬剮,桓煊卻懶得再看他一眼,收回了視線。</br> 就在這時,始作俑者桓明珪卻道:“剛說絕代佳人可遇不可求,這不就來了一個。”</br> 又回頭對那幕賓道:“今日的榜首選出來了。”</br> 眾人聽他這么一說,都循著他折扇所指的方向望去。</br> 只見一個身著青衫,頭戴帷帽的女子從佛堂里走出來。</br> 杜二郎端詳了一會兒,撓撓腮幫子:“我只看得出那女子腰很細,腿很長,可看不清臉,怎知美不美?”</br> 桓明珪笑道:“這便是考驗眼力的時候了。”</br> 他用折扇點了點那素衣的身影:“一般美人看皮相,絕代佳人看風(fēng)骨,你們且看那女子的身姿,剛中帶柔,柔中帶韌,再看她步態(tài),毫無矯揉造作之感,卻又絲毫不顯粗鄙可惡,一舉手一投足都是渾然天成的風(fēng)韻……”</br> 桓煊聽見“剛中帶柔、柔中帶韌”幾個字,不知怎么有些耳熱,喉嚨一陣發(fā)緊,不由自主地向著闌外望去。</br> 隔著那么遠的距離,當然看不清臉,何況那女子還有輕紗遮面。</br> 但許是有過肌膚之親的人之間存在某種感應(yīng),他一見那身影便認出了是那獵戶女。</br> 桓明珪還在滔滔不絕,眾人都不信他眼光這么毒,他也被挑起了勝欲,興沖沖道:“你們?nèi)羰遣恍牛愀⊥醮騻€賭如何?賭注隨你們定。我們且去看個究竟,若那果真是個絕代佳人,便是你們輸。”</br> 杜二郎道:“寺里那么多人,怎么找?”</br> 桓明珪道:“她總要出寺的,咱們在山道旁等著,守株待兔。”</br> 眾人也叫他激起了興致:“有趣,我們且去看看,子玉這雙眼睛是不是真有他吹噓得這么了得。”</br> 正要相攜下樓,身后卻響起個冷冷的聲音:“你們貴為宗室,卻學(xué)那些登徒子胡鬧,成何體統(tǒng)。”</br> 說話的正是齊王桓煊,在場眾人他的身份最高,權(quán)勢也最煊赫,他既發(fā)了話,這場賭約便不能作數(shù)了。</br> 桓明珪哀怨地望著堂弟:“看一眼都不行么?如斯佳人,這回錯過了,下一回還不知能不能見著……”</br> 桓煊沒答話,只是冷冷地瞟了他一眼。</br> 桓明珪知道自己今日與那佳人無緣,也沒了觀美的興致,悻悻地讓那幕賓收了“美人譜”。</br> ……</br> 隨隨瞻仰了佛骨,添上她和高嬤嬤的香油,向寺僧求了些裝在錦囊里的護身符,便匆匆出了佛殿。</br> 走下殿前的臺階時,她忽然感到似乎有人在看她,腳步頓了頓,抬頭遠望,只見高處有座佛樓依山而建,掩映在秋色層染的樹林中,隔著低垂的紗幔,隱約可見幾條人影。</br> 她叫住一個知客僧,指著那座樓閣問道:“阿師,請問那是什么地方?”</br> 知客僧答道:“那是敝寺的玲瓏七寶閣。”</br> 春條來了興致:“好漂亮的樓,那里倒是清凈,我們可以去看看么?”</br> 知客僧面露難色,歉然道:“樓中有幾位檀越正在用膳,那片園子不便踏足……”</br> 春條便知是有達官貴人在,把那片園子都封了,有些遺憾。</br> 隨隨拍拍她的肩:“下次再來玩便是,我們?nèi)コ运佚S。”</br> 春條雖然嘴上總埋怨隨隨貪吃,可這個年紀的女兒家哪有不愛吃不愛玩的,一時也來了興致。</br> 兩人向知客僧問了路,出了山門,繞到寺后,穿過一片櫻桃林,沿著崎嶇的羊腸小徑往山上走,約莫走了一刻鐘,身后青龍寺的喧囂聲漸遠,隱沒于潺潺的水聲中,再走一段,便聽見秋林深處傳來渾厚悠遠的鐘聲。</br> 靈花寺只有巴掌大,充其量只能算一座小蘭若,隱藏在松柏深處,倒是別有一種清幽。</br> 寺中果然沒什么香客,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人,也是像隨隨和春條一樣,去青龍寺瞻仰完佛骨,順道過來用點茶水素齋。</br> 知客僧將兩人領(lǐng)到禪房中,端了點心并幾樣鮮果來。</br> 春條看了看,那些素點做得不甚精美,拈起來嘗一個,滋味也尋常,趁那知客僧去廊下煮茶,皺了皺鼻子小聲道:“這素齋也不怎么樣,枉我們大老遠地走過來。”</br> “就當出來玩,”隨隨從陶碗里撿了只又紅又大的柿子給她,“這柿子看起來不錯。”</br> 知客僧提了茶銚子走進來:“這柿子是敝寺種的,別處沒有這樣好的柿子,兩位檀越可以嘗嘗,若是喜歡,待會兒帶一籃走。”</br> 隨隨道了聲謝。</br> 那知客僧搔了搔后腦勺,行個合十禮:“兩位檀越慢慢用,小僧先去前頭,兩位若有什么事,在門前喊一聲便是。”</br> 頓了頓又道:“兩位用完點心若是要歇息,可以去東邊屋子,里面有床榻,很少有人來,被褥都是干凈的。”</br> 兩人道了謝,那知客僧便退了出去。</br> 待他腳步聲遠去,春條方才笑道:“娘子真是好看,方才那小師父都臉紅了,不敢往你臉上瞧呢。看來是修行不到家,六根不清凈。”</br> 隨隨拈起個柿子堵住她的嘴。</br> 柿子的確很甜,春條連吃了兩個,又喝了碗釅茶,飽足地摸摸肚子,打了個呵欠。</br> 隨隨道:“困了?”</br> 春條揉揉太陽穴,赧然道:“不知怎么的,奴婢從方才起便有些犯暈。”</br> “那知客僧說里間有床榻,你去睡會兒吧。”隨隨道。</br> “那怎么行,”春條又打了個呵欠,擦擦眼角淚花,“奴婢要伺候娘子。”</br> “時候還早,也不急著回去,”隨隨道,“我在寺里轉(zhuǎn)轉(zhuǎn),不用你陪著。”</br> 春條還是以為不妥,可困得眼皮都耷拉下來了,只想立即找張榻躺下來。</br> 隨隨笑道:“今日起得早,又走了那么些路,累就歇息,春條姊姊和我還客氣。”</br> 春條又強撐了一會兒,實在是撐不住了,只得告罪去里間睡了。</br> 隨隨待里面?zhèn)鱽磔p輕的呼嚕聲,這才放下簾子,輕輕推開院門。</br> 剛走出院子,方才那知客僧便迎了上來,也不說話,只是低頭行個合十禮,便在前面引路。</br> 隨隨跟著他出了山寺西邊的一扇小門,沿著松林中的小徑走了半刻鐘,來到一座樵人的小茅屋前。</br> 那知客僧停住腳步,轉(zhuǎn)過身,躬身行禮:“大將軍請進。”</br> 隨隨點點頭,推開柴門走進去,便有一人從屋中迎出來。</br> 那人一身洗得發(fā)白的青藍布袍,頭戴皂巾,打扮得像個屢試不第的落魄舉子,但只要看見他那雙寒星般的眼睛,便沒有人會將他與落魄聯(lián)系起來。</br> 隨隨摘下帷帽,向他笑道:“北岑,你這身打扮不錯,不作幾首酸詩可說不過去。”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