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步聲越來越近，光線昏暗，風(fēng)雪飛舞，撲得人眼睛都快睜不開，只能看見隱隱綽綽的一團(tuán)人影。

　　趙寰聽到自己的心跳如擂鼓，她抹了把臉上的雪，努力咬了下舌尖。痛意襲來，她清醒了些，將瓷片握在手里，蹲伏著如同蓄勢待發(fā)的獵豹。

　　再來一個(gè)啊！

　　兩個(gè)就是一雙，多上一個(gè)，就算是替趙金鈴賺的。

　　來人離得近了，猶豫著停下腳步，怯生生問道：“是誰？”

　　趙寰聽到熟悉的女聲，渾身一松，一屁股跌坐在雪里。遲疑了下，壓低嗓子回了句：“是我。”

　　來人頓了頓，加快腳步跑了上前。待看清眼前的景象，雙眼圓瞪，驚得嘴唇直哆嗦，結(jié)結(jié)巴巴話都說不利索了：“二十一娘，你......”

　　被送給金人的女人們，不堪折辱曾經(jīng)反抗過。有人被當(dāng)眾斬首示眾，用鐵桿捅傷，扔在營寨前，血流三日方死去。

　　保福，仁福，賢福三位帝姬以及兩位皇子妃，在營寨里直接被折磨至死。

　　慘無人道，令人發(fā)指的手段，罄竹難書。

　　僥幸活下來的人，她們還怕如欽宗趙恒的朱皇后那般，穿著衣不蔽體的薄紗，被當(dāng)眾凌辱。

　　朱皇后不堪受辱，上吊自縊被救下來之后，再次投水而死。“注”

　　能活著到浣衣院的人，差不多已經(jīng)如行尸走肉，早已嚇破膽。

　　趙寰能理解她們的恐懼，求生或求死，是人生最難的抉擇。

　　螻蟻尚且惜命，不是人人都有朱皇后那般堅(jiān)決赴死的決心。

　　最讓趙寰惡心透頂?shù)氖牵旎屎鬀]了之后，得到了金太宗完顏晟的稱贊，追封她為“貞潔夫人”。

　　且先不提一切都是金國人造成，是他們這群惡魔，親手殺死了朱皇后。

　　為了掩蓋“靖康之恥”這段大宋女人們的恥辱，士大夫讀書人將何為不要臉發(fā)揮到了極致。

　　他們在臨安茍且偷生，歌舞升平，她們在金國艱難茍活。

　　偏偏他們還拼命找借口替自己的軟弱無能開脫，指責(zé)被送去抵債的女人們，為何不殉節(jié)。

　　對女性的貞潔要求，從這以后達(dá)到了頂峰。后世明清的貞節(jié)牌坊，也是因此而來。

　　她們成為軟蛋男人朝廷的犧牲品之后，還要被再次利用，成為男人禁錮女人的手段。

　　趙寰緩了緩胸口的滾燙情緒，撐著站起身，上前一步，目光灼灼道：“十三娘，你別怕。若是你害怕，就當(dāng)做什么都沒看到，快快回屋去。”

　　十三娘是徽宗的顯肅皇后鄭氏所生，成德帝姬趙瑚兒。鄭氏隨著徽宗一并被押送到了別處，如今生死不明。她先前嫁過人，同樣被送往了金國，被分到了浣衣院。

　　在趙寰生病的時(shí)候，趙瑚兒曾來看過她兩次，還將自己省下的熱湯飯送來給她吃。

　　趙寰承她這份情，她不會天真到，浣衣院所有受苦受罪的，都會是一條心。她斜著身，狀若無意擋住了趙瑚兒不時(shí)看向地上尸首的視線。

　　趙瑚兒嚇得半死，又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不住朝地上快被雪覆蓋住的尸身打量。

　　聽了趙寰的話，想說什么，嘴張了張，話到嘴邊換成了“保重”，轉(zhuǎn)身離開。

　　趙寰送走趙瑚兒，又經(jīng)過了一番意外折騰，她的后背已經(jīng)被冷汗濡濕。此時(shí)寒風(fēng)一吹，全身都快凍成了冰塊。她朝手哈了哈氣取暖，繼續(xù)去拖尸首。

　　浣衣院周圍的環(huán)境，趙寰有大致的了解。拖了一段路，她又聽到了腳步聲。心再次沉下去，嗖地回轉(zhuǎn)頭看望，趙瑚兒已跑到了面前。

　　趙瑚兒喘著氣，雙眼比雪還要明亮。她彎腰看清地上的人，呼吸急促起來，眼里迸射出難以言喻的興奮與喜悅，“是他！十九娘出了汴京城就落在了他手里，這個(gè)禽獸，他根本不避人，十九娘.....”

　　趙瑚兒哽咽了下，猛吸一口氣，恨意凜冽：“他該死，他們都該死！”伸出腳去，用力跺在了完顏?zhàn)诤驳南旅妫荒_又一腳，直到趙寰拉住了她。

　　趙寰想笑，臉被凍僵了，只發(fā)出了短促的聲音。趙瑚兒轉(zhuǎn)頭看來，抿嘴朝她一笑，“你不用說話，我都懂。我們一起。”

　　“好，我們一起。”趙寰直視著趙瑚兒，重重點(diǎn)了點(diǎn)頭。

　　有了趙瑚兒幫忙，趙寰輕松不少。寒冷的夜里，四下無人。她們的動靜，掩蓋在了風(fēng)雪聲中。

　　趙瑚兒比趙寰對浣衣院還要熟悉，在她的指點(diǎn)下，兩人繞過守衛(wèi)，將尸首拖到了個(gè)背風(fēng)，人煙僻靜處。

　　此處雪厚，只需用雪將尸身蓋住，雪還在繼續(xù)下，不用多久，外面就看不出任何異樣。

　　兩人忙碌一陣，扒拉開雪堆，將尸身掩蓋在雪下面。趙瑚兒盯著雪堆看了陣，恨恨淬了口：“天殺的狗賊，他領(lǐng)著金兵，殺人如麻。可惜不能將他碎尸萬段！”

　　趙寰累得靠在墻上直喘氣，冷靜下來回想，她殺人的計(jì)劃破綻百出，藏尸的手段也潦草得很。

　　完顏?zhàn)诤彩亲谑掖髮ⅲ钸t明日不見人，府里的人就會找過來。

　　起初他來找自己，趙寰不知他身邊的人可否得知。若是知道了，找不到完顏?zhàn)诤玻麄兛刹皇悄苤v理辯駁之人，他們會直接殺了她。

　　不過，身在浣衣院手無寸鐵，能殺掉一個(gè)金賊，趙寰一點(diǎn)都不后悔自己的莽撞。

　　趙寰望了眼四周，此處是浣衣院最偏僻的角落，約莫有十間破敗低矮的屋子。

　　每間屋子住十五人左右，她們除了做粗活臟活，還要供低等金兵泄欲，如今里面空蕩蕩。

　　她們都死了。

　　帝姬娘娘們抵一千貫錢，皇室宗婦五百貫錢，依次遞減。

　　帝姬娘娘們抵了更多的錢，受到的折辱一點(diǎn)不少。她們有單獨(dú)的屋子，方便金國權(quán)貴們來發(fā)泄□□。

　　住在這邊的，多數(shù)都是宮女，或者民女。

　　趙寰跪在地上，朝著空屋虔誠叩首。

　　趙瑚兒見狀愣了下，跟著跪下叩拜。她神色哀傷，低低道：“是我們趙家欠了她們。”

　　趙家皇帝軟弱，從杯酒釋兵權(quán)，重文輕武時(shí)起，就已經(jīng)埋下了禍根。

　　除了這些空屋子受盡折辱而亡的女人們，在浣衣院外，犧牲掉的何止千千萬。

　　兩人起身往回走，趙瑚兒攏了攏衣衫，低低道：“大宋敗給金人，金人兵臨汴京城下，索要?dú)q幣賠償。大宋拿不出來錢，爹爹嚇到了，忙將皇位禪讓給了太子。宋使鄧圭稱妃嬪帝姬美妙不可方物，建言送給金人抵債和親。爹爹與官家商議，選用民女前去抵債。討價(jià)還價(jià)之后，交出兩名宗室遠(yuǎn)親。朝臣們?yōu)榱俗员＃娂娍謬樀c官家，交出金人要的五娘子。”

　　五娘子是趙福金茂德帝姬，她早已經(jīng)嫁人，因?yàn)槊烂h(yuǎn)揚(yáng)，被金人點(diǎn)名索要。

　　趙福金輾轉(zhuǎn)在皇子完顏?zhàn)谕c宰相完顏希尹手中，不到一年就被折磨致死。

　　“后來，金人看到大宋軟弱，一次比一次索要得多。開封府尹徐秉哲，他為了討好金人，自置釵衫，冠插，裝扮一新之后，將我們以及近五千婦人送到了金人手上。其中有收刮來的三千處子，只帶走了一千人，余下兩千，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無法帶走。”

　　趙瑚兒五臟六腑都痛不堪言，她麻木地，不斷地說著。這些話累積在心中太久，每個(gè)人都苦，她不知道對誰說，久而久之，就似乎忘了。

　　今晚難得痛快一次，痛快之后，過往的傷痛掙扎，席卷而來。

　　“當(dāng)他們伏在我身上的時(shí)候，我當(dāng)時(shí)想死，很想死，想與朱皇后，仁德她們一樣死了作數(shù)。我恨自己的軟弱，我不敢死，沒能死。我還恨那些男人，恨鄧圭，恨徐秉哲。他們才最該死，憑什么他們能好好活著，繼續(xù)享受高官厚祿，我們卻要死，我不甘心啊！”

　　悲涼的聲音，很快消失在了風(fēng)雪里。趙瑚兒嗓子堵住，嘴唇哆嗦著，什么都沒能說出來。她眼神空洞，哭過太多，已經(jīng)沒了眼淚。

　　趙寰伸手過去，握住了她枯瘦的手用力一握，“這不是我們的錯(cuò)，是畜生不如金人的錯(cuò)，是大宋那群軟蛋的錯(cuò)。活著吧，好好活著，才有無數(shù)的機(jī)會報(bào)仇。你看，我們不是剛剛殺了一個(gè)！”

　　趙瑚迎著趙寰堅(jiān)定的眼神，重新笑了，嗯了聲，滿臉的希冀與光彩，“我們要好好活著，殺一個(gè)是一個(gè)！”

　　趙寰暗自嘆了口氣，回到她們住的屋子邊，仔細(xì)叮囑道：“十三娘，你記住了，你今晚沒出來，什么都不知道！”

　　趙瑚兒看著趙寰嚴(yán)肅的神情，愣了下，頓時(shí)忐忑又焦灼。

　　她先前被仇恨與興奮沖昏了頭腦，如今冷靜下來一想，藏在雪底下的尸身，很快就能被找出來。

　　趙寰是要讓她脫身，獨(dú)自赴死。

　　“二十一娘，不，這是我們一起做的，我們一起承擔(dān)！”趙瑚兒急著攜起趙寰的手，眼眶通紅，神色癲狂：“要死一起死，我們二十一個(gè)姐妹，早已死傷大半。我茍活到今日，早活夠了。因殺了金人而死，總比被凌辱死強(qiáng)！”

　　趙寰不想讓趙瑚兒做無謂犧牲，她還沒來得及說話，已被她不由分說用力推進(jìn)屋。

　　趙瑚兒緊跟在身后走進(jìn)屋，砰地一下將門關(guān)上，背靠在門上，一幅說什么都不離開的堅(jiān)決。

　　正蹲在地上的趙金鈴聽到動靜，回頭見多了個(gè)趙瑚兒，目光驚慌不定，在兩人身上來回打轉(zhuǎn)。

　　趙瑚兒看到趙金鈴手上拿著帶血的破衫，噗呲一下笑了出來，喃喃道：“這里還有個(gè)小的在忙活！”

　　趙金鈴在幫忙擦地上的血跡，趙寰覺著這世道，十足荒誕透頂。她跟著笑起來，接過趙金鈴手上的破衫，說道：“十三娘是來幫忙的。你快去洗洗手，上炕去暖和暖和，這里我來。”

　　趙金鈴擔(dān)驚受怕在屋里等著，此時(shí)見到趙寰回來，還有了趙瑚兒幫忙，一顆心終于落回肚子里。困意一下襲來，她打了個(gè)哈欠，乖巧去了用布簾隔著的凈房舀水洗漱。

　　趙瑚兒一言不發(fā)蹲在趙寰身邊，幫著一起擦地。趙寰見狀沉吟了下，低低在她耳邊說了幾句。

　　趙瑚兒聽得頻頻點(diǎn)頭，“好，既然事已至此，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兩人收拾好地上的血跡，洗漱了下，一并上炕去歇息時(shí)，已到子丑之交時(shí)分。

　　沒多時(shí)，屋外傳來了重重的腳步聲，有男人壓著聲音喊：“郎君，郎君！”

　　趙寰驀地睜開了雙眼，趙瑚兒也有了動靜，兩人在黑暗中無聲對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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