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
來求醫(yī)的男女是一對夫妻,女子模樣十分清麗,烏發(fā)挽成螺髻,斜簪一支和合如意紋樣的白玉簪,與素襖羅裙相配,襯出婉約氣質(zhì);至于男子,雖算得上一表人才,可不知為何眉宇間透著淡淡的熟悉感,而這種熟悉感竟隱約使我徒生莫名的厭惡。于是,我便有意冷待那男子,對那女子莞爾施禮,問道:“夫人哪里不舒服?”
女子忙還禮,剛要回答,卻被她的夫君搶去話頭,男子手持紙扇對我抱拳作揖,語氣似乎極為謙和有禮:“在下張倫,這是賤內(nèi)殷氏,見過蘼蕪娘子。”
張倫?可不就是凝泉鎮(zhèn)上唯一的秀才嗎?素日多聞其名,今日方得一睹尊容,竟是這樣一個讓我沒來由就討厭的人,旁人或許看不出,可他眼尾藏不住的好色之相怎能逃過本魅的眼睛?就連梅花燕都覺出異樣,盤桓在空中,烏溜溜的小眼珠向張秀才投射出凌厲的目光。我伸手摸了摸它頭頂?shù)拿坊ㄓ鹨允景矒幔吢唤?jīng)心地說:“梁公子不必多禮,既是尋醫(yī)至此,貴體有何不適盡可直言。”
張秀才四下看了看,見堂中除了我和小撓并無旁人,便將目光落在小撓身上。我會意,卻不以為然,“張公子有話但說無妨,小撓是我的伙計,我瞧病少不得他。”
張秀才略有些尷尬,但聽我如是說,也只得訕訕地開口:“在下此來,是聞蘼蕪館盛名已久,又聽街坊鄰里說蘼蕪娘子……”
我不耐煩地打斷他,“奉承話不必說了。”我能感覺到他的尷尬中又添了一分氣惱,不知怎的,這令我十分解氣。
“呃……是,在下成親三年,至今仍無一子半女,常言道‘不孝有三無后為大’,還望蘼蕪娘子為賤內(nèi)診治診治,若能使其有孕,在下定以重金相酬!”他說這話時,殷氏螓首低垂,腮頰通紅,雙手不停地絞著帕子,又是窘迫又是害羞。我不禁心生惻隱,便暗中運動靈力略略卜了一下張秀才和殷氏的命格,原來張秀才之前早有一妻,三年前不知為何猝亡,之后不到半月,他便迎娶了殷氏,而他夫妻無子,也非殷氏之故,而是因他命中無子息之祚,且若我沒算錯,于求子一事上,他還將招來殺身之禍,只是以我的靈力不足以觀其周詳,只能看出這些皮毛。可不知何故,我竟十分想要幫他一幫,似乎神魂一分為二,一半告訴我:此一為兇多吉少,于他于己皆無裨益;另一半?yún)s說:謀事在人,不試一試怎知不可?況且只需完成這一件事,便功德圓滿,可去向混元討要定魂珠,成敗只在此一舉,怎能輕言放棄?思索中,余光瞥見一直對張秀才怒目相向的梅花燕,此時竟對著我把小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似的,好像是要告訴我此事不可為。我又撫了撫它的梅花羽,再這么搖下去,這五瓣漂亮的毛兒就要掉光了。然后對張倫夫婦二人笑道:“好,醫(yī)者父母心,豈有拒病患于門外的道理。梁夫人這邊請,蘼蕪先替夫人把把脈。”
梅花燕不知道是晃腦袋晃昏了還是被我蠢暈了,“咿嗷”一聲,跌在桌上。
當晚混元天君就駕云而來,見了我劈頭就是一句:“你不要管張倫之事!”
我已經(jīng)習慣他不請自來,并毫不避諱地直接闖入我的臥房,邊淡定地寬衣卸妝,邊不緊不慢地說:“大神給個理由先。”
混元想了想,道:“他不是好人。”
“他做了什么壞事?”
“……”混元又想了想,“他命中無子,非人力可逆。”
“我是人么?我是一只魅!聽說須彌山頗梨峰上生有一株什么什么仙草……反正就是能讓絕育之人生育,讓已死之人回生的妙物!”
“胡言!”混元“啪”地一拍,我的小葉檀圓桌就碎成齏粉,我“嗚呼”一聲撲過去,趴在粉末上嚶嚶哭泣,拉著長聲喊:“我的小——葉——檀——啊——”魔音穿耳,估計三日不絕。
做神仙做到混元天君這個層次,是不會輕易發(fā)火的,唯恐失了上神的風度。因此混元此番沒掌握好發(fā)火的“度”,忘記控制靈力,闖下這般禍事,眼見我哭得如喪考妣,他也不得不放低姿態(tài),哄了好一陣子,才成功地將我和那堆木頭屑分離。我坐回梳妝臺前,仍然抽抽嗒嗒地不肯好好聽他說話,嘴里嗚嗚噥噥地重復著一句:“我就要去嘛!就要去就要去就要去嘛!不讓我去你巴掌拍散我算了!”
小撓說,撒嬌是女人的法寶,尤其是漂亮女人。我難得不講理一次,倒頗有天賦,折磨得混元□□,欲罷不能,欲哭無淚,最終不得不答應讓我去一趟須彌山,并畫了一張須彌山的地圖,圈出了那株仙草的具體生長位置。他修長的手指輕點著圖,說:“媧靈仙草傳說乃地皇女媧氏死后元神所化,有締結(jié)生命、起死回生之無邊神力。”
我瞬間止住了抽噎,拊掌笑道:“我說的沒錯吧!”
“但是——”混元打斷我,神情嚴峻地說:“須彌山仙障重重,以你的靈力進山都難,遑論擊敗守護仙草的四神獸采得仙草,稍有不慎便會魂飛魄散,這三年的造化也付之東流了,你……”
“我還是想去。”我也肅穆起來,認真地道出實情:“我能感應到張秀才與我或我前生有關(guān),我想重塑魂魄轉(zhuǎn)世投胎,也想知道我前世因何而死,魂魄為何缺失。”言至此,我斂裾跪地,“蘼蕪自知靈力低微,懇請?zhí)炀疫M山,摘得仙草,魂魄重塑后,蘼蕪原憑天君差遣,為奴為婢亦無怨言。”
接下我話音的,是良久的沉默。大概我從未說過如此鄭重的話,大概這一遭真的會有去無回,混元天君神色凝重地注視著我,目光中流露出悲天憫人的蒼涼之感……如此過了很長很長時間,長到我以為他要改變主意,長到我以為又過了一世,他終于緩緩言道:“不知須彌山現(xiàn)下是什么時節(jié)?我那件白狐大氅用不用得上……”
“咕咚”一聲,我和梅花燕齊齊栽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