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
站在山巔,我不禁感慨:真是橫看成嶺側(cè)成峰,遠(yuǎn)近高低各不同,家?guī)煵伤幰裁月罚椴遘镙巧僖蝗税。】此撇桓叩哪絽s連我都爬得氣喘吁吁,膝間煙霧繚繞,撥云望去,山脈綿延百里,遠(yuǎn)處直抵天際。難怪會生出這么多聰明伶俐的妖精來,我暗自想道,經(jīng)過半山腰的山神廟時,那山神好心好意要派滑竿送我登頂,我卻執(zhí)意要向人類一樣徒步攀梯而上,結(jié)果……結(jié)果就落得現(xiàn)在的結(jié)果,腰酸背疼,四肢無力,好不容易聚集起來的靈力也消耗殆盡,無奈只能幻回魅狀,斜臥在一塊平整的大石頭上,一面欣賞落日,一面凝神定氣。
不知不覺又哼起歌兒來:上山采蘼蕪,下山遇故夫……
我的歌聲比之山路上偶遇的女子不遑多讓,空靈清麗更勝于她,卻不知為何唱來唱去仍只是一首歌而已,不似那女子唱來,句句似經(jīng)、字字如緯,經(jīng)緯交織成網(wǎng),牢牢俘住人心。我一遍一遍地唱著,琢磨著、體會著詞曲中缺失的部分,歌聲伴夕陽歸棲扶桑,浴銀河沾染黎光。星空下千家燈火、萬戶清輝,我那遺失的一魂一魄如今究竟依附于哪家哪戶何人身上呢?
“我當(dāng)是何物,原是一只會唱歌的魅。”身后不期傳來一個男聲,如羽毛般輕刷過我的身體,若我有骨有肉,那么四肢百骸恐都酥軟了,皮膚上也會泛起了一層密涔涔的雞皮疙瘩。然而此刻,我仍是魅態(tài),凡人當(dāng)看不見我才是……我倏然起身,四下尋找那聲音的主人,口道惡言給自己鼓氣:“何方妖孽膽敢偷窺本,呃,本座?還不速速現(xiàn)出原形!”
“哈哈哈哈哈……被那些小妖一口一個‘上神’‘大仙’的叫得忘形了?還真當(dāng)自己是神仙不成?”那聲音再度響起,隨之在夜色中緩緩傾灑一幕銀輝,流光溢彩中漸漸現(xiàn)出一人來,雪裾金矜,纕佩陸離,體環(huán)仙氣,足襯祥云,步履款款中似有仙樂杳渺踏來,應(yīng)和著那一把低沉醇柔的嗓音:“嘁,不過是一只缺魂少魄的魅。”
我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咽下哽在喉頭的一口氣,發(fā)自肺腑地稱贊道:“尊駕真能擺譜啊!”
然面前氣質(zhì)卓群的美人似乎并不受用我的贊美,閃爍著熠熠光彩的眸子朝我狠狠一瞪,修長蔥指直戳在我眉間,厲聲道:“狂妄無知的妖孽!竟敢對本座無禮!信不信本座一掌將你劈得魂飛魄散?”
一句話直搗痛處,我真的信他能一巴掌拍散我,連我都能趁閻王不備一袖子把他扇飛呢!可我被他的指氣定住,只有嘴還能動,便連聲告饒:“大神您放過小的吧,小的只是不明真相的圍觀群眾啊!”我將小芭蕉的話復(fù)述得一字不差,楚楚哀求的樣子也學(xué)得十成十的像,下午我見小芭蕉如此時能放過她,想來這位修為、氣派皆在我之上的仙人模樣的先生也能放過我吧?果不其然,他略皺了皺眉,忽然唇角微揚(yáng),優(yōu)雅地將手從我眉心移開,反指挑起我的下巴,嘖嘖嘆道:“美人兒啊真是美人兒啊!”我趕忙點(diǎn)頭附和:“同美同美!”這話大神想必愛聽,“撲哧兒”一笑撤開手,倏忽間已氣定神閑地端坐于我先前躺過的那塊大石上,微笑著問道:“說說吧,你是如何弄丟的魂魄,看在你是美人的份兒上,本座就幫你一幫。”
好吧,看在你還算有眼光且同是美人的份兒上,本……呃,本魅就與你說上一說。于是我便將我是怎么稀里糊涂地被黑白無常鎖去陰界,怎么稀里糊涂地被定了個魂魄不全不能輪回的命格,又怎么與閻王進(jìn)行友好磋商得以來陽間尋找魂魄以待轉(zhuǎn)世投胎并得到地府獨(dú)家贊助落腳于凝泉山下這些情況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該說的不該說的,想說的不想說的,都毫無保留地陳袒于這位大神如炬的目光之下。
大神聽我說完,輕描淡寫地“哦”了一聲,然后陷入沉思。我突然覺得自己被耍了,口沫橫飛地講了一大通,那廂只一個音調(diào)就給打發(fā)了?做神仙的都這么無恥嗎?做神仙就可以藐視本魅的勞動成果嗎?做神仙就可以把自己的快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聽八卦不給錢嗎?
“休要腹誹本座。”大神卻在這時幽幽開口,驚得我花容失色,這貨居然聽得到我的心語?!“‘這貨’?最后警告你一次,對本座當(dāng)用尊稱敬語,否則莫怪本座下手不留情,即便你是個難得一見的美人,明白否?”
“明白,明白,小的明白,小的,呃……小的……”我心服口服,再不敢胡思亂想,凝神斂氣地回憶好聽的話,想討這位尊神的歡心,可吱唔了半天,竟不知哪句話是溜須拍馬之必備,情急之下脫口而出:“小的定將神君束之高閣,視如己出!”話音未落,就見九天降下一道雷來,生生將大神尊臀底下的巨石劈成齏粉,而一旁的我已瞠目結(jié)舌,抖若篩糠。這,這,這……這神馬情況?!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已被人揪著后脖領(lǐng)子提溜起來,不敢掙扎,只能在半空中哆嗦著聽大神訓(xùn)話:“以后不會用的成語不許亂用,不會說的話不許亂說,實(shí)在想不起來該說什么就點(diǎn)頭,再說錯一句話,立刻拍飛!記住了嗎?”我如小雞啄米般點(diǎn)頭,不敢隨意開口。
大神訓(xùn)斥完畢,毫不憐香惜玉地將我丟在地上,整了整衣冠,做了好幾個深呼吸,才使心氣平靜下來,復(fù)又說道:“你的魂魄多半是死前已然缺失了,是以你不記得來龍去脈,更連為人之道都遺忘殆盡,如此看來,以你之力想要找回你原本的魂魄幾乎無望,若從別人身上借取,又難免要傷及無辜,為今之計(jì)只有一個辦法了……”大神言及此處,擠出個頗為神秘的微笑,沖我勾了勾手指,我趕緊四肢并用爬過去,哈巴狗兒乞食般深深地凝望他的眼,他也極為配合地揉揉我的頭發(fā),接著說:“給你三年時間,做滿一千零一件好事,幫助一千零一個人,別掰手指頭算了,三年不到一千一百天,因此相當(dāng)于你幾乎要日行一善,懂嗎?”懂,不懂也得懂啊……“你尚有時日可做思考,要不要行善?要如何行善?若十日后仍想不出所以然來,可還到這山頂來,我將再與你點(diǎn)撥一二。”見我頻頻點(diǎn)頭,他便繼續(xù)道:“待你做完這些,便來昆侖山尋我,我自會用定魂珠代替你的散失的魂魄助你轉(zhuǎn)世為人;如若三年內(nèi)達(dá)不到上述條件,那么你如今這兩魂六魄也將飛滅,連只魅也做不成了,明白否?”
明白否明白否?再明白不過了,樂觀預(yù)測,我將于三年后重入輪回,說不定能在大神輔助之下投個好胎;保守估計(jì),我只剩下一千來天的好日子過了。若行善助人,就有邁向新生活的希望,雖然渺茫,但若繼續(xù)游蕩什么也不做,則連那一點(diǎn)渺茫都不復(fù)存在,等待我的只有魂飛魄散這一種可能。結(jié)果利害分明,選擇顯而易見。
“行了,回去慢慢糾結(jié)吧,天黑了,我送你下山,以免你忽明忽暗忽隱忽現(xiàn)的嚇著不明真相的圍觀群眾。”大神言出立行,牽起我的手領(lǐng)我下了山,一直送到家門口。“就此別過吧,記住,十天后有何不明即去山頂找我,過時不候啊,將來你若惹出什么麻煩,本座可不替你擔(dān)待。”我乖巧地點(diǎn)頭,“是是,小的記下了,小的……”看大神劍眉一挑,我自覺地閉嘴,把后半句“衷心感謝您八輩祖宗”吞進(jìn)肚去。大神滿意地微笑,招來一朵九色云便要飛升,卻被我急急扯住衣袖,他疑惑地低頭看著我,“還有何事?”我咽了咽唾沫,小心翼翼地遣詞擇句:“小的還未,嗯……請教尊號……”這回顯然沒說錯話,大神十分親切和藹地笑答:“混元天君。”
渾圓天君?這等玉樹臨風(fēng)之姿與“渾圓”毫無半分關(guān)系嘛,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殘缺美?因本身太完美了,于是只能在名字上找補(bǔ)點(diǎn)兒缺陷?我慌忙壓抑住這個想法,撫掌稱妙:“好尊號!簡直不能更好!”搶救及時,渾圓天君沒聽清前頭那句,只聽見后面這句說出口的贊美,不由得喜上眉梢,心情大悅下也禮尚往來地回問道:“那你呢?可有名字?”我眼珠一轉(zhuǎn),那首已經(jīng)熟稔于心的歌兒浮上腦海,即答:“蘼蕪,我叫蘼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