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八一
幽黑之夜的闃寂,廢棄之宅的荒寥,把靜默延長。靜默中的每個人,在這份延長的靜默中,都有了僵持對峙的意味出。
“說罷,兆郡王,您準(zhǔn)備如何落草民。”距她上一問,中間已足足亙隔了一刻鐘,她再問。
柳持謙亦寒聲回道:“你能這樣問,是認(rèn)定我不會拿你如何!”
“我憑哪里有這樣的認(rèn)定?”不帶半點酸氣的反詰。“半夜三更,你走到這里,是為了質(zhì)問我可曾上了你敬愛的母親。這時候如果后面有人跟蹤你前,恐怕兆郡王也是顧不
得了罷?為了你的母親,你已經(jīng)不介意公開我的行止,請問,我應(yīng)該有何認(rèn)定?”
“月兒。”關(guān)峙端一杯溫?zé)岵杷盟媲埃疾交厣斫锹洹?br/>
樊隱岳雙手捧住茶杯,指縫間的溫?zé)嶂畾猓陨云较⒘诵胤績?nèi)彌漫起的一股戾意。“說罷,兆郡王,你想如何落弒母兇手?”
柳持謙右掌捏上桌沿,指節(jié)透出青白。
“她……她和母妃,不能說誰比誰更可憐。母妃在王府內(nèi)過得度日如年,她也從沒有過歡顏。父王留宿在母妃房中時,她徹夜無眠;父王過陪她時,她亦會在夜半落淚。
她的貼身丫鬟曾向要好的廚娘竊語說,父王自愛王妃房內(nèi)有許多回都叫錯了名字……這樣一個與母妃一樣可憐的女子,如果你處在她的位置上,又能做到哪一步?”
又能做到哪一步?樊隱岳挑眉,“你認(rèn)為我能做到哪一步?”
“每一個高院深墻之內(nèi),哪家沒有妻妾之爭?哪家沒有爭寵奪愛的悲劇?有多少側(cè)室被正室所陷,不明不白的死去?你恨她奪去母妃的骨肉,你已然把她的女兒嫁到異國,讓
她的父親成了一堆廢物。當(dāng)年,她縱有再多的不是,亦從沒有想過致母妃于死地……”
“她怎么會想呢?她如果害死了娘,縱算是做得再干凈利落,也難免招非議,也難免讓她所愛的男人起疑。她知道與人分享男人的痛苦,了解一位心高氣傲的貴族千金屈為
側(cè)室的羞辱,深悉為人母者最不堪的是骨肉分離……她一一施法,也一一擊中。我的娘親若是一個毫無反手之力的弱者,早該被她如愿擊倒崩潰,乃至了瘋狂。可惜,我的
娘親縱算是如她的愿死去,也是以自己認(rèn)為最值得的方式,臨到去的一刻,還保持著最優(yōu)雅的儀態(tài)和美麗。良親王眼睜睜看著娘親跳下而無能為力,應(yīng)該做了多年的惡夢罷?
她睡在這樣的男人身邊,應(yīng)該也不安寧罷?她也許是珂蓮的,可惜,樊某不再應(yīng)該珂蓮她的人之列。柳詩琴遠(yuǎn)嫁異國,蘇変做了廢人,她該承受的,不止這些。如果讓她曉得
她的女兒所以到二十一歲仍待字閨中,皆源于兆郡王屢屢要人向男方傳遞親王府郡主與府內(nèi)侍衛(wèi)暗通款曲之訊,也因之使得詩琴郡主有了與一個無能齷齪的異國王爺聯(lián)親的可
能,她會不會越的傷心絕望?”
恨意不再隱抑,傾巢而出,伴著每一個字符,凜冽而濃重。化作無以復(fù)加的沉負(fù)、難做名狀的重荷,覆壓于柳持謙周身。到此時,他方領(lǐng)悟,他欲求兩全,欲持平衡,根本就
是奢望。
“我記得,她對你并沒有過任何不好,難道……你是怨她對你的不聞不問?”
“真是個好問題。”她笑,紅口白牙,囅然而動。“兆郡王對她好,是因為她對兆郡王好。于是,你認(rèn)為我對她的不好,源自于她對我的漠然不理?幼時的我,看著她奪去你
,娘親在學(xué)會淡漠傷痛之前的以淚洗面。看著她賢惠大度地督促你探望娘親,而你已經(jīng)開始學(xué)會對娘有不耐和指責(zé)。你可知道那時,我恨不得食其肉,剝其皮,一點一點將
其輾成粉末喂了狗。兆郡王居然會以為我嫉妒這位王妃對你的好?”
她搖嘆笑,兆郡王滑天之大稽,何須如此賣力?
“說了恁多,兆郡王到底想把我這個兇手怎樣落,還不話?”
“你……”柳持謙氣息哽喉,淤堵方寸。“你何以如此矯情?你明明明白,不管你做了什么……”
“兆郡王。”關(guān)峙終歸無法旁觀。他本想讓他們姐弟痛快吵上一架,興許能讓打在兩人心中的結(jié)兒緩解開去,但現(xiàn)在,柳持謙已不能信任。
這世上,有兩個月兒。堅強的月兒悍若頑石,脆弱的月兒軟若初蕊。兆郡王這個同父同母的弟弟,于她的意義,全不同于良親王。良親王無法傷到的,兆郡王絕對可以做到。
“昨夜刺殺良親王妃的人不是她。”
“不是她?”
“昨夜,我和她在一起。”接收到他眼中傳達的疑思,關(guān)峙又道。“我不知道世上有沒有人能在我入睡之際去自如,但至少他做不到。”
柳持謙丕然一震。
“你應(yīng)該明白,縱算刺客不是她,你也不能釋然什么。她從沒有說過放過良親王妃,不在昨夜,也會在他時。不以刺殺,也會以別的方式。”
“關(guān)兄曾說過,不希望她被仇恨所苦……”
關(guān)峙一笑,“我不會讓她比仇恨所苦,至目前,她也從沒因為報仇心切濫殺無辜,自怨自苦。”
“你為何不能勸她……”
“你自己尚且做不到的事,想要她做到么?她要報仇,是為了給過去所承受的痛苦做一個了斷。你維護良親王妃,是為了對你過去所受過的恩典一個回報。她過去的痛苦里,
大部分自于看著母親受苦而不能援救的長久煎熬。她報仇,為了自己最愛的人。你報恩,不也是為你所親近的人?”
關(guān)峙語淡,聲淡,表情更淡。他曾以為眼前少年可以和他一起給月兒以愛與溫情,卻沒想這少年給予的,卻是傷害。他不能說這過程中月兒做的盡對,但人的心本就會本能
偏向自己所愛的人。
“兆郡王請離開罷。”他下了逐客令。
柳持謙玉面凝霜,旋身疾去。
“這個地方我們不會再住。”關(guān)峙的話悠悠追上。“兆郡王下次,這里便又成一處荒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