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番外二
乾清宮。
“娘娘, 萬歲爺今兒罷朝,午膳一口未用,奴才勸不動也不敢勸……”梁九功見著云琇,像見著救命稻草一般迎了上來, 盡管焦急萬分, 聲音仍舊低低的, 不敢驚擾里邊人。
云琇一身素白, 桃花眼尚有些發(fā)紅,身后宮人提著食盒, 大氣不敢喘上一聲。
她朝里間望了眼,接過食盒輕聲道:“你們都退下吧。”
“是。”
吱呀一聲, 殿門緩緩打開。寢殿窗楹緊閉, 沒有透光,明明是白日,好似黃昏般陰沉。康熙伏在案前, 提著筆久久未動,任由生宣暈開一滴墨, 云琇上前粗粗一觀,那是……寫了一半的祭詞。
“皇上。”她伸手覆上他冰涼的手,擱下食盒,低聲說,“這都是臣妾叫膳房做的, 清淡爽口。您若不吃不喝, 豈不給烏林珠看笑話, 叫心無掛礙的老祖宗如何安眠。”
康熙的面龐籠在陰影之中,沒有回應(yīng)她的話,云琇能感受到他的手背漸漸發(fā)顫, 半晌說了聲“好”。
一雙鳳眼布滿血絲,不經(jīng)修剪冒出的雜須胡亂分布著,聽了云琇的話,他有些僵硬地伸手,一層一層地打開食盒,隔了片刻拾起碗筷,好不容易夾起的豆腐,“啪”地一聲落在了案上。
云琇見此,走得離案桌更近了些。她抽走康熙拿得有些不穩(wěn)的碗筷,轉(zhuǎn)而傾過身去環(huán)住他的頸項(xiàng),使之靠在自己的懷中。
“臣妾逾矩了。”她說。
素衣下的腰腹傳來一陣陣的溫?zé)幔瑴責(zé)醾髦撩骖a,繼而傳至四肢百骸,徹骨的冰冷漸漸回暖。
“……”康熙怔愣著,半晌沒有回過神來。這樣的姿勢,他登基多年頭一次遇見,若是傳到了外頭,定是要掀起狂風(fēng)巨浪,誰人不說一句皇貴妃膽大包天。
他終是沒有推開她,摟著纖細(xì)的腰,將整張臉埋了進(jìn)去。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食盒里菜肴的熱氣不再,云琇只覺腰腹處傳來陣陣濡濕。
又過了不知多久,懷中人沙啞著聲音道:“膳食冷了。”
云琇望著不遠(yuǎn)處有些出神,聽言揚(yáng)起一個很淺很淺的笑,小聲說:“臣妾讓他們重新做上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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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皇太后喜喪,太后盡管悲慟,數(shù)次在靈前流了眼淚,卻因老祖宗生前的叮囑,消沉幾日便修整好了情緒。
反倒是康熙暗自神傷,罷朝幾日,不出寢殿,不見外人,使得前朝后宮都懸起了心。正當(dāng)太后坐不住之時,皇貴妃提著食盒將他哄了又哄,皇帝終是能夠吃得下東西,恢復(fù)了些許精氣神。
梁九功大松一口氣,謝天謝地謝過漫天神佛,可這一口氣還沒松完,萬歲爺竟是要拿起剪子剪發(fā)!
大總管雙腿一軟,心道壞了,此時尚為孝期,皇上如何能破不剪發(fā)辮的祖制?
“皇上!可不能啊皇上!”伺候的宮人跪了一地,梁九功急得冒了火,撲上前去死死攔著,一邊奪過剪子,一邊給徒弟小李子使眼色,讓他趕忙去請救星來。
那架勢太過拼命,一時間鎮(zhèn)住了康熙。他卻不如梁九功以為的那樣失去了冷靜,見此沉下了臉:“放肆!皇祖母養(yǎng)育朕多年,若將禮制置于恩德之上,才叫不孝。”
又因?yàn)槠鸫吮朔膭褡柚暎伊壕殴︼w撲的力氣極大,康熙一時間奈何不得,氣氛就這樣僵持著。
殿外忽然傳來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通報聲:“萬歲爺,皇貴妃……皇貴妃與六公主求見。”
康熙動了動唇,如何也說不出“不見”二字,狠狠地剮了梁九功一眼,就見這狗奴才松開了以下犯上的手,露出劫后余生的神色,連滾帶爬地跪在了一邊。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一道悅耳的嗓音遙遙傳來:“皇上,烏林珠想極了皇阿瑪,臣妾便帶著她來見您。”
烏林珠現(xiàn)今八個月的年紀(jì),未至周歲,眉眼與額娘如出一轍,鼻子小小的,嘴巴紅紅的,似觀音座下金童,此時安安靜靜地窩在云琇懷中。
等到了跌坐在地、頗為狼狽的康熙跟前,她睜著一雙漆黑的大眼睛,疑惑瞅了他好半晌,終于認(rèn)出了這是她熟悉的阿瑪,于是“啊啊”地伸出手,要抱抱。
康熙遲疑一瞬,就聽云琇輕嘆道:“難不成在皇上眼里,烏林珠還比不上一把冷冰冰的剪子?”
小公主癟癟嘴,像聽得懂對話一般,霎時間變得眼淚汪汪。
“胡說。”康熙頓時心疼了,低聲道,“……朕身上臟。”
話音剛落,懷中就撲進(jìn)了一個分外柔軟的小身體。康熙下意識地伸手抱住,耳邊傳來微微帶笑的嗓音:“她不嫌。”
頓了頓,云琇又道:“皇上可還記得老祖宗的心愿?”
她的聲線輕柔又舒緩,“在皇上看來,剪發(fā)是孝,但老祖宗說,要看著您勵精圖治,以歷代明君為標(biāo)榜,這才是您應(yīng)盡的孝。她在天上看著,又如何愿意孫兒這樣折騰自己,指不定夜間入夢譴責(zé)臣妾,譴責(zé)梁九功呢。”
梁九功本就心驚膽戰(zhàn),方才來了這么一遭,自己的小命還能留么?
小命倒是其次,若是皇貴妃也攔不住,萬歲爺仍要一意孤行地剪發(fā),他豈不是白死了一遭!
聞言,他落下了一半的心,皇貴妃娘娘這話說得太有理,太漂亮了。
回過神來,他狠狠地擰了一把大腿,心中對云琇感激涕零,面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一個勁兒地磕頭:“要是老祖宗怨怪,奴才萬死,嗝,萬死難以贖罪……”
康熙側(cè)頭看他,心頭涌上的怒火漸漸淡去,罷,就饒了這狗奴才的一頓皮肉之苦。
轉(zhuǎn)而將他拋到了腦后,康熙再三咀嚼著云琇的話,將懷中的烏林珠抱得更緊了些,“心愿……”
云琇輕嗯一聲,柔聲重復(fù)著:“我知皇上不忍違逆老祖宗的心愿。”
康熙只覺心中悲意與郁氣慢慢消融,許久許久,他的目光灼灼,“琇琇,是我魔怔了。”
剪發(fā),不是祖母愿意看見的。
她最記掛是保成,還有立后之事。
云琇露出柔和的笑,與康熙對上了視線,下一瞬,心頭有些異樣滑動,竟少見地有些忐忑起來。
都說物極必反,皇上是不是有些熱切過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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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皇太后崩逝乃是國喪,皇帝需守孝一年,太子及諸位皇子公主守孝五月。守孝期間不得嫁娶迎親,因此取消了三十一年的選秀,以期日后再選。
太子有了嫡長子,既如此,側(cè)福晉與格格便不再是忌諱。毓慶宮唯有太子妃一人,后院至今空置,朝臣們早早有了議論;待弘宸降生,太子妃的地位再不可撼動,因此,填充后院也該提上日程了。
太皇太后尚在人世之時,皇帝本想于明歲替太子指上兩位格格,為此向云琇透了些口風(fēng),靜初也是知曉的。
心下只波動了一瞬,又歸于平靜。胤礽是太子,登基之后將有三宮六院,若此生只有她一個嫡妻,即便皇阿瑪答應(yīng),天下人也不會答應(yīng)。
她已做好迎兩頂小轎進(jìn)毓慶宮的準(zhǔn)備,卻因太皇太后國喪,三十一年的選秀由此取消——
也就是說,三年之內(nèi),毓慶宮絕不會進(jìn)人。
等到三年后,三弟四弟都將娶妻,五弟同樣適齡,內(nèi)務(wù)府操持大婚都來不及,宮內(nèi)宮外,又有幾分精力盯著胤礽的后院?
不知為何,靜初生出一股由衷的喜悅來,笑吟吟地逗著搖床里的弘宸。
如今正是康熙三十一年的臘月,太子與諸位皇子的孝期已過,再過幾日,皇帝也將除服。
太子妃出了月子之后,便與溫貴妃一同協(xié)理宮務(wù),對紫禁城內(nèi)大大小小的動靜不說了如指掌,也是有所耳聞。故而康熙近來頻繁地召見欽天監(jiān)監(jiān)正,靜初也是知曉的。
“欽天監(jiān)掌星象,卜吉兇,萬歲爺這是何意?”掌事嬤嬤為主子整理賬冊,神色頗有些不解。
靜初持筆的手一頓,沉吟片刻,思緒紛飛,不多時,她的杏眼微微亮了一亮。
“昨兒太子爺還說,朝中風(fēng)平浪靜,他批復(fù)的奏折亦少了些許。”不是前朝,只能是后宮,可阿哥們的婚事還早著,這般想來,與欽天監(jiān)有關(guān)的唯有……立后。
冊立皇后不是一家一事,而是國事。國事牽扯國運(yùn),自然得需欽天監(jiān)測算占卜。
立誰?
靜初莞爾,眸里浮現(xiàn)絲絲喜色:“宜額娘的命格自是極好的,當(dāng)配正宮皇后,母儀天下。皇阿瑪還有什么不放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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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后一事,與太子妃料想的分毫不差,只是欽天監(jiān)測算的內(nèi)容,卻與她的猜測相差了十萬八千里。
欽天監(jiān)監(jiān)正近來每夜難以入眠,短須都愁掉了好幾根。
只因皇上日日都要問詢于他:“朕的八字命格,可與皇貴妃相合?是否會克了她?選出上好的良辰吉日,全都細(xì)細(xì)測算一遍,占卜朕的八字命格是吉是兇……”
欽天監(jiān)監(jiān)正頭一回聽見,差些一個趔趄。
古往今來冊封皇后,哪有測算皇帝的命格與之相不相配的。帝王自然是萬里無一的真龍命格,中宮娘娘是不是真鳳卻有待商榷,萬歲爺,您這是搞反了吧?
他的每一根發(fā)絲都寫著為難,懷疑自己是不是耳背了。
結(jié)果沒有。
萬歲爺,就是要他測算這個。
……
而今已是第七回了。
欽天監(jiān)監(jiān)正看了看手中的紅紙,深吸一口氣,收起苦大仇深的表情,快步走到御前恭謹(jǐn)下拜,笑瞇瞇地說:“萬歲爺,奴才集整個欽天監(jiān)之力占卜測算,您與皇貴妃娘娘的命格最相配不過,至于相克,絕無可能。來年正月初五,正月十六,二月十七,都是再好不過的吉日了。”
康熙放下奏章,神色凝重地頷首,像是松了一口氣,緩緩離開御案,來回踱著步。
欽天監(jiān)監(jiān)正也松了一口氣,而后就聽皇上問他:“你說,朕與皇貴妃相配在哪兒?”緊接著補(bǔ)了一句:“除卻命格之說。”
欽天監(jiān)監(jiān)正:“……容奴才,好好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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