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第 103 章
云琇“唔”了一聲, 微微一笑:“自然都是你的。”
無心插柳叫曹寅納了王氏,致使曹家李家臉面全無,他們不怨才是怪事。
現(xiàn)如今, 世人皆知胤礽親近于她,家主曹璽心里難免不會生了疙瘩。久而久之,對于站隊一事, 他們或如佟佳氏一般冷眼旁觀,或如納喇氏那樣把寶壓在大阿哥身上, 恨不得把太子拉下馬來……終究不會再如夢境那般, 成了毓慶宮的錢袋子, 任太子予取予求。
早期時候,曹李兩家全然是偏著太子的, 與赫舍里氏來往甚密。索額圖借著東宮之名插手江南, 后與明珠斗得白熱化, 處處需要錢財, 這錢的來處自不必提;明珠倒后,織造府不惜籌措銀兩孝敬太子, 不知不覺造成巨大的虧空,有朝一日,曹府竟連接駕的銀子都拿不出來,不得已上了折子請罪, 這才惹得皇上勃然大怒。
遣人一查, 數(shù)十萬兩官銀, 都進(jìn)了太子的毓慶宮, 為搖搖欲墜的父子裂痕添上了重重的一筆。
挪用官銀乃是重罪, 不論其中是否另有隱情, 皇上看太子的眼神愈發(fā)失望。四十二年, 遭受彈劾的索額圖以“本朝第一罪人”的名號下獄;四十七年巡視塞外,密貴人王氏所生的十八阿哥因病夭折,皇上怒斥太子不孝不悌,“不見傷心之色”,回京之后,忍痛宣讀了廢太子的詔書。
好笑的是,太子被廢,曹家李家仍舊好端端地替萬歲鎮(zhèn)守江南,不見半點波及。
他們年年上奏虧空,朝國庫借了大筆銀子,皇上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準(zhǔn)許了。之后轉(zhuǎn)投八阿哥胤禩,暗里送了許多美人進(jìn)廉親王府,連帶著江南這一塊,八阿哥的擁躉數(shù)不勝數(shù),給新帝制造了極大的麻煩。
叫云琇說,曹氏李氏的圣眷之濃,怕是連她寵冠后宮的那幾年都比不上。
皇上在時,無人敢動他們,而后呢?
樹倒猴猻散,新帝下旨抄家,兩家卻已不復(fù)當(dāng)年豪富,窮的叮當(dāng)響,多么令人唏噓啊。
話說回來,夢里他們便是胤礽的錢袋子。拿錢享樂是不成了,那就換種一勞永逸的方式,省得太子登基之時,國庫空空蕩蕩,實在有損大清顏面。
云琇溫柔地看著柜上的青瓷,猶如看一只下蛋的金母雞,把其中的道理掰碎了說給太子聽:“皇上養(yǎng)著他們,日后都要留給你的。何不學(xué)學(xué)你四弟……”
“宜額娘說的是,孤受教了,必不辜負(fù)皇阿瑪?shù)挠眯牧伎唷!碧尤粲兴颍劬υ桨l(fā)亮晶晶,轉(zhuǎn)頭望望四周,頗有些一夜暴富的不真實感。
猛然間聽見四弟兩個字,他一時半會地有些茫然:“四弟?四弟怎么了?”
“……沒怎么,是本宮說岔了。”云琇輕輕一咳,抿唇笑道,“水路還有半月,也不知老祖宗與太后玩得如何,心情可好?”
******
一路上,御舟很是平穩(wěn)。
未至夏季,春江水暖,別說太皇太后覺得新鮮,太后也是頭一回下江南。
要兩位太后說,放眼所及,山好水好,岸邊的風(fēng)光好,船里頭說書的好,唱戲的也好,就無一處不好的。與當(dāng)下一比,終日待在慈寧宮,像是要悶出病來,忒的無趣了些。
心情好了,身體自然也好,連暈船的癥狀也不會有,不過一兩日,太皇太后的臉上就多了笑容,好似年輕了許多歲。
蘇麻喇姑看在眼里,心下高興不已,暗想,幸而遂了萬歲爺?shù)囊猓献孀诘木袷怯l(fā)矍鑠了,要是錯過了南巡,難免抱憾終身。
玩樂歸玩樂,太皇太后還是牽掛遠(yuǎn)在江寧的皇帝一大家子,為此,不時有隨侍之人奉上康熙的口信,好讓她安心。這日,太皇太后樂呵呵地拆開一封信件,仔細(xì)看了半晌,又喜又憂,卻漸漸沒了笑容,連帶著氣氛有些沉冷起來。
“皇額娘?”太后低低出了聲。
“保成親手寫的書信,哀家念給你聽聽……”太皇太后頓了頓,然后把太子筆下、織造府發(fā)生的事兒一股腦地講與了太后。
……宜貴妃懷孕了?
太后尚來不及欣喜,而后被云琇暈厥的消息驚了一驚。待了解了來龍去脈,半晌,她抖著手道:“荒唐,荒唐。南巡本就勞累,這、這要是有個什么萬一,龍?zhí)⒁槐0 2芗揖垢胰绱耍』暑~娘,獻(xiàn)美也就罷了,瞧瞧,他們也太張狂了些……”
經(jīng)過太子一番“添油加醋”,王氏的事兒捅到了兩位太后跟前。
是啊,宮里的皇子公主多金貴,要是生了什么萬一,留給誰后悔去?
滿人講求多子多福,更別提懷孕的是宜貴妃了。只要不生大錯,太皇太后終會牢牢護(hù)著,如今曹氏李氏聯(lián)手進(jìn)獻(xiàn)的竟是漢女,差些造成無法挽回的后果,更是戳到了她的痛處。
她還在呢,就想打破后宮的規(guī)矩。引得皇帝走上歧路,曹璽與李煦安的什么心?!
太后越說,太皇太后的面色越是發(fā)沉,片刻后壓著怒意斥道:“他們過了。曹家的女人糊涂,男人竟也不加制止。阿諛獻(xiàn)媚,冒犯主子,皇帝下不去手,哀家來下……”
伺候的宮人跪了一大片:“老祖宗息怒,老祖宗息怒!”
“皇額娘說的是,合該您出馬正正風(fēng)氣。貴妃此般做法,深得我心,”太后趕忙為老祖宗順了順氣,緊接著皺眉道,“卻是太仁慈了些。”
想起那嬌嬌柔柔、弱柳扶風(fēng)的漢女,太后便不期然地記起當(dāng)年盛寵在身的董鄂氏。琴棋書畫無一不通……真真是投錯了胎,與今日的王氏何其相像?
要真進(jìn)了宮,她得膈應(yīng)死。
曹家,半點沒有把她與老祖宗放在眼里!
***
太后鸞駕到的那一日,織造府迎來了狂風(fēng)驟雨。
聽聞曹璽尚未好全,太皇太后不虞歸不虞,終究給皇帝的奶娘與心腹重臣留了臉面,沒有在府門前發(fā)作,和聲讓老夫人攙著她進(jìn)去。
“貴妃懷有身孕,你抽空多陪陪她,叫膳房多做些花樣……”另一邊,不論曹府眾人如何吃驚,太后拉著康熙的手千叮嚀萬囑咐,“怠慢了哀家的孫子孫女,哀家可是不依的。”
兩位太后下榻的地方叫南苑,待修整片刻,蘇麻喇姑前來稟報:“老祖宗,太后,孫氏領(lǐng)著一眾女眷都來齊了,說要給您磕頭請安。”
孫氏這位奶嬤嬤,還是太皇太后親自挑選的。當(dāng)年,孫氏照料皇帝盡心盡力,確是無可指摘,曹寅作為伴讀,對皇帝的忠誠也是毋庸置疑,故而這么多年來,她任由皇帝施恩賞賜,即便曹家的榮恩太過,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從未提過意見。
總而言之,還是那句話。
心大了。
太皇太后目光中蘊含的威嚴(yán)如有實質(zhì),她們皆是敬畏不已,一點小心思都不敢有。
老夫人自詡?cè)槟傅纳矸荩瑓s萬萬不敢在她面前放肆,一口一個老奴,低眉斂目,姿態(tài)恭慎。
太皇太后神色淡淡,視線掃過一眾女眷,忽然道:“孫氏,你可知罪?”
這話一出,人人噤若寒蟬!
公爹氣得臥病在床,夫君對她冷冷淡淡,再也不復(fù)從前體貼,連一向喜歡她的婆母也稍稍變了態(tài)度……這些日子,李氏抱著兒子淚流不止,卻是悔之晚矣。
漸漸的,她也醒悟過來,王氏!決不能讓王氏那賤婢獲寵。
為了挽回曹寅的心,她什么辦法都用盡了,變得更加溫柔小意。與此同時,她把王氏安排在偏院的耳房里頭,讓人好好盯著,絕不許讓人出院子半步。
至于云琇那兒,李氏是再不敢湊上去了。
沒曾想,多日前的噩夢重現(xiàn),太皇太后竟是要問罪于婆母!
李氏雙腿一軟,下一個是不是就輪到她了?
大堂之上,太皇太后的訓(xùn)斥毫不留情:“……仗著乳母的身份,插手不該插手的東西,誰給你的膽子?若是哀家不在了,是不是要以皇帝的親額娘自居了?”
這話……太過誅心。
老夫人渾身發(fā)抖,面色慘白,再也顧不得臉面這回事,不住地磕頭:“老祖宗恕罪!還請老祖宗明鑒,此等大逆不道的念頭,老奴絕不敢有!”
“人老了,糊涂了。膽敢進(jìn)獻(xiàn)漢女,”太皇太后瞥了眼血色盡失的大夫人李氏,緩緩道,“置祖宗規(guī)矩于不顧,哀家就算打殺了你,曹璽也不能說半個不字。”
止不住的寒意上涌,老夫人清楚地知道,太皇太后沒有誆騙于她。
這時候,什么求饒都不管用了,老夫人深深地趴伏在地上,被恐懼環(huán)繞著,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好半晌擠出一句話來:“老奴……求老祖宗開恩……”
滿府女眷花容失色,李氏再也支撐不住,軟軟地倒在了地上。
太皇太后冷笑一聲,并不管她,繼續(xù)道:“哀家憐你年紀(jì)大了,堂前跪兩個時辰便罷。都散了吧。”
誰也沒有料到,李氏得幸逃過一劫,反倒是府里受人尊敬的老太君,威信盡失,臉面全無。
孫氏跪足了兩個時辰,太皇太后回頭叫了大夫診治,說是老太君受了涼,寒氣入體,需要好生將養(yǎng)。
長媳李氏同樣臥病在床,至于府里中饋,誰來掌管,又是新的一輪爭斗。
“哀家讓她好好頤養(yǎng)天年,莫要操勞了。”太皇太后微微笑著,拍了拍云琇的手,關(guān)切道,“太醫(yī)把過脈沒有?胎像如何?近來胃口可好?皇帝也是,惹得你受苦了……”
“臣妾不苦。”云琇紅著臉,話語被前來請安的康熙完完整整地聽了去,“前有皇上待我好,后有老祖宗為臣妾出頭,臣妾……甘之若飴。”
甘之若飴?
甘之若飴!
霎那間,皇帝心頭酸酸軟軟的,夾雜著一股油然而生的喜悅,竟是呆立在原地,不動了。
梁九功又是牙酸又是高興,小聲叫了句:“萬歲爺?”
太皇太后聽聞動靜,哈哈笑了起來,拉過云琇,慈和道:“看看,瞧給你樂的。哀家乏嘍,先去歇了,讓貴妃陪著你好好走走。”
聞言,云琇的臉愈發(fā)紅彤彤的,康熙看在眼里,美在心里,輕咳一聲,摸了摸鼻子:“孫兒恭送皇瑪嬤。”
眨眼間,碧波蕩漾,郁郁蔥蔥的江南園林里邊,只剩皇帝與貴妃二人。
“琇琇果真甘之若飴?”
云琇不答,默然片刻,笑著反問道:“皇上這是懷疑臣妾的真心?”
不等皇帝說話,她輕輕道:“經(jīng)王氏一事,臣妾已然不再懷疑皇上的真心了。”
這話,真不是騙人。
他要給,她便接著,沒什么受不住的。
為了近在咫尺的貴太妃之位,為了能讓余生過得肆意一些,就要緊緊抓住眼前的東西。
即便是短暫的謊言,謊言破了,也能招得皇上愧疚不是?
云琇轉(zhuǎn)過頭,桃花眼輕輕上挑,一順不順地盯住康熙的面龐,步步緊逼:“若我不負(fù)皇上,皇上可會負(fù)我?”
一時間,萬籟俱寂,唯有綠葉沙沙的聲響。
皇帝的嗓子罕見地有些發(fā)緊。
“朕……”
她的眼眸熠熠生輝,盛滿了期盼,他又怎么舍得惹她傷心?
“君無戲言,”他的聲音很低,也很沉,“我不負(fù)你。”
云琇垂下眼,露出淺淺的笑,半晌,湊到他耳旁悄聲道:“我記住了。”
</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