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天香最新章節(jié)
    二人回到座席上,顧家人參加游獵的人不少,除了顧香生之外,顧眉生和顧樂生也早早就回來了,顧凌和小焦氏也早早入林去了,現(xiàn)在還未回來。
    顧琴生婚事將近,她本身性格也是喜靜不喜動的,便沒有一起過來,顧畫生則因為上回的事情,現(xiàn)在仍被禁足,為防她又在外面闖禍,說什么不該說的話,焦太夫人嚴禁她出席這樣的場合。
    顧經(jīng)的臉色有些不好看,見顧香生回來,表情更是一沉:“阿隱,你過來。”
    顧香生走過去,跪坐:“阿爹找我?”
    顧經(jīng)板著臉教訓(xùn)她:“你可知你方才救夏侯渝之舉有多魯莽?齊魏之事,豈是你這種小女兒家能摻和的!”
    還未等顧香生有所回應(yīng),那頭就來了一位內(nèi)侍,說天子想要召見顧香生。
    顧經(jīng)嚇了一跳,忙對內(nèi)侍道:“小女無狀,御前失儀,還請陸內(nèi)官在陛下面前美言幾句!”
    陸青失笑:“定國公多慮了!”
    他也不多解釋,只讓顧香生跟著自己走。
    顧經(jīng):“那可否讓我同行?”
    陸青:“陛下并未點召定國公。”
    顧經(jīng)無法,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兩個離開。
    顧香生也不知皇帝叫她過去,是不是為了救夏侯渝的事情興師問罪,心里不免有些忐忑,來到御前匆匆抬眼一瞥,卻見天子近前,除了各國使臣之外,魏臨也赫然在列,正沖著她微微一笑,又幾不可見地點點頭。
    這個舉動令她頓時放下半顆心。
    “這就是顧家四娘子,聽說跟魏十娘一般,是個活潑好動,英姿颯爽的人物,怎的到了朕跟前,卻變得這般拘謹了?”頭頂傳來呵呵一笑,不需要抬頭,顧香生也知道這就是皇帝的聲音。
    在此之前,她從未與皇帝有過如此近距離的接觸,雖然生在世家,沒少聽到關(guān)于皇帝的種種傳聞,但當親身站在這里,與當朝天子面對面談話時,顧香生發(fā)現(xiàn)自己就算多了一世的閱歷,也做不到完全鎮(zhèn)定和冷靜。
    不過這種緊張感只是對她自己而言,在別人看來,這個小姑娘已經(jīng)足夠淡定了,她并未亂了分寸,還能中規(guī)中矩地行禮:“拜見陛下,方才過來之前,家父曾再三叮囑,是以香生不敢放肆。”
    皇帝好笑:“朕還當顧子壽在朝上拘謹,私下應(yīng)該是個隨和風(fēng)流之人,枉費他辭賦文采飛揚,對待兒女也如此婆媽迂腐。顧四娘,你可知朕找你來,所為何事?”
    顧香生:“請陛下明示。”
    皇帝點點程載:“她還裝傻呢,你來說。”
    程載對著顧香生沉下臉色:“你方才貿(mào)然帶著夏侯渝離開,難道不是御前失儀?”
    顧香生恭謹?shù)溃骸盎胤A陛下,夏侯渝在大魏長居,與我等俱有情誼,他年紀尚小,膽子亦小,我怕將他受驚過度,貿(mào)然在陛下失禮,所以才先將他帶來,以免御前有所閃失,壞了陛下的雅興。”
    皇帝不見怒色,反是對程載笑道:“你瞧瞧,她這是舌燦蓮花,都把你的因果顛倒過來了!”
    此時蔣琮笑道:“齊國崇尚強者,瞧不起膽小懦夫,顧小娘子固然是好意,但像五郎這樣的表現(xiàn),若是放在齊國,我們卻不會出手,他要么自救,要么等死,不會有第三條路了。方才千鈞一發(fā),顧小娘子為了救五郎,將自己也置于險境,你這條命比起五郎可要貴重多了,若我國陛下知道了,只怕也不會給你任何獎賞。”
    眾人聽得毛骨悚然。
    雖也知道齊國皇室祖上有北方蠻族混血,民風(fēng)剽悍,可也沒想到蔣琮會當著夏侯渝的面,將一番弱肉強食的話說得如此直白□□。
    再看夏侯渝,他就坐在蔣琮旁邊的位置上,一言不發(fā),微垂著頭,更顯脖頸柔弱,與高大的蔣琮形成鮮明對比,明顯更像文雅的南人,而非勇猛的北人。
    顧香生目不斜視,并未去看蔣琮,而是依舊朝向皇帝,回應(yīng)道:“奴雖年幼不曉事,也明白忠孝的道理,救夏侯渝,是為全朋友之義,更是為魏國顏面,而與齊國無關(guān),貴國陛下知道與否,更與我分毫無干。”
    皇帝哈哈大笑:“蔣侍郎,你那一番話可算是白說了,顧家小娘子看來并不買你的賬啊!”
    話雖如此,他的笑聲卻表明主人心情舒暢。
    蔣琮并未因為顧香生的頂撞而露出不悅之色,也跟著笑了起來:“好一個伶牙俐齒的小娘子,可惜是女非男,否則指不定能成為蘇秦張儀一類的人物呢!”
    皇帝笑罷,又問顧香生:“你既然救了夏侯五郎,可要什么賞賜?”
    顧香生道:“能全朋友之義,又為大魏掙得臉面,便是最好的賞賜了。”
    皇帝微微一笑:“你雖然謙讓,朕卻要賞罰分明,聽說你年將十五,尚未婚配,這樣罷,便賞你一個如意郎君如何?”
    顧香生大吃一驚,心臟幾乎要跳了出來,忍不住抬起頭。
    瞧見她一臉驚愕的模樣,皇帝禁不住開玩笑:“方才英勇無雙的顧四娘,怎的忽然就膽小如鼠了?”
    顧香生完全沒想到皇帝不按理出牌,竟會說出這樣的話,一時仍反應(yīng)不過來。
    再看旁邊眾人,似乎也毫無預(yù)料,雖然不像她這樣嚇了一大跳,可也都露出意外的神色。
    蔣琮事不關(guān)己,湊熱鬧道:“不知陛下要將顧四娘許給何人,小臣留在此間數(shù)日,說不定還趕上喝杯喜酒呢!”
    皇帝:“只怕估計顧家舍不得她早嫁,會將她留到及笄,這杯喜酒,看來蔣侍郎是趕不上了!”
    話雖如此,他也沒有透露究竟自己要把顧香生許配給何人。
    這年頭不像戲文,皇帝也不興給臣子做媒,顧香生從來就不擔心賜婚這種稀奇事會落在自己頭上,誰知道如今最不可能的事情卻反倒成了現(xiàn)實。
    她被這個消息震得七葷八素,腦子里一團漿糊,連什么時候從御前告退也有些渾渾噩噩,完全少了一半的心思。
    等回到顧家的座席,顧經(jīng)迫不及待問她:“陛下到底與你說了什么?”
    顧香生深吸了口氣:“陛下說要給我賜婚。”
    “啊?!”顧經(jīng)的反應(yīng)同樣沒比她好上多少,喜不見多少,驚倒是震驚得很。
    “陛下為何忽然說要給你賜婚,你到底說了什么!”顧經(jīng)直覺顧香生過去之后沒說什么好話。
    顧凌和小焦氏他們也回來了,夫妻倆也不知在林中談了什么,行止看上去要比出來前自然一些,許是兩人解開了多日的心結(jié),不過顧香生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空去關(guān)心他們的事情了,她自己的未來都被皇帝一句話牢牢攥在手中。
    顧凌點出一個可能性:“陛下會不會,想要四娘入宮?”
    所有人都被這句話驚了一下。
    皇帝如今年過四十,這個年紀自然不能說很老,他自己也還年富力強,雖說現(xiàn)在隨著年紀增大,容顏有些衰老,但還看得出年輕時也是個美男子,老夫少妻對民間或許是個話題,但對于皇帝而言絕對不是。
    九五至尊這四個字,首先就有了超然物外,與眾不同的特權(quán)。
    再說了,如今中宮虛懸,太子之位也空著,這意味著只要是皇帝的兒子,就人人都有機會……
    顧經(jīng)心頭微動,看向顧香生的目光也多了一絲不同。
    顧香生沒注意到父親神情上的變化,但針對小焦氏的話,她卻搖搖頭:“我看陛下好像不是那個意思。”
    剛剛還沒從徐澈的事情緩過來,又要陷入對自己未來命運的擔憂,顧香生發(fā)現(xiàn)這種身不由己的滋味實在并不舒服,她第一次意識到,就算生在公卿世家,錦衣玉食,也會面臨許多不確定的事情。
    對顧畫生的作死,她可以直截了當反擊回去,對同安的暗設(shè)陷阱,她也自忖可以一一化解,但皇帝的旨意呢,難道她能當面反抗嗎?
    自然是不能的,顧家給了她生下來便比平民百姓優(yōu)渥百倍的生活,讓她不必操心生計,四處奔波,她自然也要為這份優(yōu)渥付出一定的代價,對男兒而言,這份代價就是努力向上,保護家族,對女子而言,這份代價則是婚姻。
    像顧琴生,如果她喜歡的對象不是王令,而是哪個落魄家族的子弟,可以想見他們的婚事一定不會這樣順利。
    最重要的是,顧香生討厭極了皇帝這種自以為幽默的賣關(guān)子,自己究竟要被發(fā)賣,啊不,是被賜給誰啊!
    她有種抓狂的*,恨不能搖著皇帝的肩膀問個清楚!
    游獵結(jié)束,皇帝帶著一大幫人浩浩蕩蕩地離開,顧家的車隊跟在后面。
    小焦氏與顧香生同乘一車,仔仔細細詢問了她與皇帝的對答,然后安慰道:“你別被你大兄的話嚇壞了,陛下應(yīng)該不會要你進宮的。”
    顧香生唉聲嘆氣:“我一點也不想將我的未來托付給一個不知底細的男人!”
    小焦氏撲哧一笑:“我嫁給你大兄,已經(jīng)算是知根知底了罷,可到頭來,我不也料不到七夕的事情?所以啊,許多事情別總計算得清清楚楚,說不定會有意外之喜呢?我看陛下對你救了夏侯五郎之事很是稱許,應(yīng)該不會隨便給你賜婚的。”
    顧香生還有些猶豫:“話雖如此……”
    小焦氏道:“賜婚一事,我素聞是將女子賜與臣下為姬妾,還從未聽說皇帝將誰賜給臣下為妻。只因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且自前朝以來,世家勢力盤根錯節(jié),連天子也輕易不敢得罪,以你的身份,和方才的表現(xiàn),絕然不可能被賜與誰為妾,但若是為妻,沒有對方的同意,陛下肯定也不會貿(mào)然許下這個諾言。”
    顧香生心頭一動:“嫂嫂的意思是?”
    小焦氏:“依我之見,陛下要么只是玩笑之言,要么……”
    如今皇帝膝下五子,以思王魏臨最為年長,且尚未娶妻,皇帝總不會是要將顧香生嫁給思王罷?
    小焦氏自己也被這個可能性嚇了一跳,為免顧香生再受驚嚇,她也不敢將這句話說出口。
    其實顧香生的承受能力并沒有那么差,只是忽然之間毫無防備,被皇帝一句話砸下來,登時暈頭轉(zhuǎn)向,無所適從,在回顧家的這一路上,經(jīng)過小焦氏的開解,她已經(jīng)稍稍冷靜下來并恢復(fù)思考能力了。
    自己當時的確是被皇帝的話嚇到了,現(xiàn)在回想起來,皇帝那個語氣,很有可能僅僅只是開了一個玩笑,而且天子日理萬機,轉(zhuǎn)過頭說不定就忘了此事,退一萬步說,就算皇帝沒忘,但小焦氏說得也很對,皇帝真要許婚,能將她許給誰呢?
    顧香生又非庶出,更不是小戶人家的女兒,如果將她許為妾室,那就不是獎賞,而是侮辱了,皇帝昏了頭也不可能這么做;如果是許為正妻,就算顧香生愿意,顧家愿意,男方也不一定愿意啊,如果雙方不情不愿,這樁婚事就不是金玉良緣,反倒成了怨侶了,皇帝不至于閑著蛋疼去干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情。
    除非這個許婚,指的是將她許配給自己的兒子。
    但這幾乎是不可能發(fā)生的事情。
    顧香生還沒自戀到覺得自己因為救了夏侯渝,就得到皇帝如此看重的程度。
    所以總結(jié)起來,方才皇帝那句話,隨口玩笑的可能性更高一些。
    然而徐澈那邊……
    顧香生揉揉額頭,覺得頭開始疼了。
    焦太夫人并沒有出席這次會盟游獵,當顧經(jīng)向她稟告發(fā)生在游獵上的事情時,她并未像其他人那樣露出吃驚的神情,卻屏退眾人,只留下顧香生。
    “你自己是怎么想的?”她問顧香生。
    顧香生:“孫女覺得,陛下很可能只是戲言罷了。”
    焦太夫人沉吟片刻:“我不這么看。”
    顧香生吃了一驚,好不容易被自己安撫下去的小心靈,又因為祖母的一句話而高高提起:“阿婆覺得不是?”
    焦太夫人道:“陛下固然有可能是開玩笑,不過既然叫你過去夸獎一番,最后卻什么都未賞賜,顯然他心中是有所打算的,但現(xiàn)在還很難下定論。”
    她見孫女被嚇到,反是笑著安慰:“你也不必過分擔心,反正不會是壞事,陛下不可能胡亂給你賜婚的,否則便不是獎賞,而是欺侮了,顧家雖然不如從前,可畢竟也是跟隨太、祖皇帝立下汗馬功勞的,就算沖著這一點,天子也不敢寒了世家臣子們的心!”
    這種說法恰恰與小焦氏不謀而合。
    天下還未一統(tǒng),皇帝尚要倚靠世家,雖然中央集權(quán),君權(quán)至上,但實際上誰都知道,哪朝哪代,天子都不可能真的就為所欲為,在顧香生原來的那個世界里,曾經(jīng)就有一位宰相直白地對天子道:您是與士大夫共治天下,而非與百姓共治天下啊!
    如今魏國的士大夫階層還沒到達鼎盛時期,能夠影響皇帝決策的是世家門閥。
    這種情況下,皇帝給臣子許婚,不是一件張口就來的隨便的事情,那得是保證在男女雙方家族門當戶對,你情我愿的基礎(chǔ)上,這樣才能達到許以恩惠,而非逼人成仇的效果。
    但顧香生現(xiàn)在需要煩惱的不僅僅是這個,她猶豫半天,最終還是決定實話實說。
    因為除了焦太夫人之外,她也實在想不出有誰能幫她排憂解難。
    “阿婆,孫女還有一事……”她將徐澈在林中對自己說的話一字未漏,和盤托出。
    焦太夫人一笑:“若非徐澈忽然要回國,你們是如何打算的?”
    顧香生有些迷惑地搖搖頭。
    焦太夫人又道:“如果你決定非徐澈不可,我也可以進宮為你說項,你們身份相當,倒也算得一樁好姻緣,想必陛下愿意成人之美。但你須得考慮一件事,那就是去了南平,舉目無親,人地生疏,你是否能夠適應(yīng),我聽說這次徐澈之所以能回國,是因為平國皇帝之弟被遣來與他交換,而平國天子如今膝下無子,幾方人馬正虎視眈眈,可見內(nèi)部傾軋之烈,你能保證徐澈回國之后不會被卷入其中么?”
    顧香生沒有說話。
    她和徐澈互有好感,可要說到生死相許,好像又還沒到那一步,如果時間許可,循序漸進發(fā)展下去,也許感情會逐漸深厚,直至非君不可。
    但現(xiàn)在,要她在兩天時間作出決定,跟著徐澈離開魏國,前往前途未卜的南平,這個決定似乎異常艱難。
    焦太夫人拍拍她的手:“你素來是個有主意的孩子,與阿婧不同,她內(nèi)外皆柔,秉性如水,你則外柔內(nèi)剛,什么事情一旦下定決心就不會動搖,如今我問你的問題,你卻一個都答不出來,到底應(yīng)該如何抉擇,你心中應(yīng)該有答案了。”
    顧香生低下頭:“我就是覺著,自己有些對不住徐澈……”
    焦太夫人失笑:“傻孩子,他若對你情比金堅,便不會將選擇丟給你,哪怕你不愿去南平,他也愿意留下來陪你,可見不是情非得已,只是用情不夠深,僅此而已。”
    這番話讓顧香生深受震動,也刷新了她以前對焦太夫人固有的印象。
    好像看出她在想什么,焦太夫人調(diào)侃:“怎么,你覺得我是個精明頑固的老婆子,成日里只會計算顧家得失,教訓(xùn)晚輩?”
    顧香生吐吐舌頭,忍不住撒嬌:“您明明知道孫女不是這個意思!”
    焦太夫人悠悠道:“人生漫漫,總會遇上許多人和事,其中有些注定與你有緣無分,終將錯過,最后能夠牢牢抓在手里的,才是真正屬于自己的。”
    若顧香生如今真是十四歲的小姑娘,也許還對這番話沒有太大的感觸,但此時,太夫人的話語中所流露出的復(fù)雜意味,也被她捕捉到了。
    想來不管如何精明強干的人,年輕時免不了都會有一些畢生難忘的際遇,就連太夫人也不例外。
    顧香生若有所悟:“多謝阿婆開解。”
    焦太夫人一笑:“我這把年紀,也開解不了你們多久,人永遠要在每件事情上作出選擇,選錯了不要緊,只好不后悔,問心無愧,就可以了。”
    顧香生:“孫女謹記。”
    當天之后又過了兩天,宮里一直沒有傳來消息,那天皇帝在游獵上說的話,仿佛果真只是一個玩笑。
    顧香生暗暗松了口氣,別人如何看法暫且不論,她的確希望皇帝早就將這件事忘得干干凈凈。
    會盟結(jié)束,各國使者陸續(xù)離去,平國天子之弟來質(zhì),徐澈與其相換,不日也要歸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