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

　　一聲驚雷在天際炸響。

　　隨即，一道又一道電蛇強(qiáng)行撕裂黑暗的天空，每撕裂一道就會伴隨著一陣炸耳的霹靂。

　　天空中似乎有什么在翻滾，黑隆隆的一團(tuán)一次又一次撞擊，瓢潑大雨瞬間席卷整個世界。

　　豆大的雨點(diǎn)密集地砸在瓦檐、地面上，“嘩嘩”的豪雨聲幾乎掩蓋了華麗宮檐下的慘叫。

　　“都已經(jīng)這么長時間了，怎么還沒有生出來？”身著明黃的九五至尊在御書房中走來走去，帶著焦急質(zhì)問身邊女官。

　　“啟稟皇上，婦人生子皆是如此，更何況身懷龍子的賢妃娘娘。皇上還請安心，神佛在上，必會保佑龍子及賢妃娘娘平安。”女官連忙跪在地上回答。

　　其他人見之，也一起跪伏在地，口稱：“神佛在上，必會保佑龍子及賢妃娘娘平安。”

　　“夠了！”就在勝帝準(zhǔn)備發(fā)怒的當(dāng)口。

　　“哇——！”

　　一聲響亮的嬰兒啼哭伴隨著一陣?yán)茁晞澠铺祀H。可惜遠(yuǎn)在御書房的皇帝沒能聽到。

　　但不久就有人飛步來報，“報——賢妃產(chǎn)下一子，母子平安。”

　　“恭喜皇上，賀喜皇上，龍子降生，天下平安，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聽到喜報聲，眾人連忙齊聲恭賀。

　　當(dāng)今天子頓時轉(zhuǎn)怒為喜，袍袖一揮，立刻便往瑞華宮走去。

　　而此時，瑞華宮的內(nèi)室中卻跟外面的歡天喜地成巨大反比。

　　靜，除了嬰兒響亮的啼哭聲，再也沒有其他人說話的聲音。

　　負(fù)責(zé)接生的女官抱著懷中嬰兒，一臉呆怔，仔細(xì)看可以看出她懷抱嬰兒的手臂正在發(fā)抖，而臉色也是鐵青一片。

　　室內(nèi)幫助嬰兒剪臍帶、清洗的宮女們沒有一個說話，一起看著接生女官，面色似乎隱含恐懼。

　　“紅/袖，是男孩還是女孩？”剛生完孩子喘過一口氣的賢妃還沒有注意到室內(nèi)奇異的氛圍，一睜眼就追問貼身侍候的宮女。

　　“是皇子，娘娘。”跪在床沿為其清理的宮女顫聲回道。

　　“皇子！”被生產(chǎn)折磨得奄奄一息的賢妃眼睛頓時亮了，“快！快把本宮的孩子抱給本宮看看。”

　　“娘娘，你現(xiàn)在身體還……”紅/袖想要阻止。

　　“皇上駕到——”

　　“皇上！”賢妃娘娘聞天子親臨，心中更是喜悅?cè)f分。聽紅/袖說在她生產(chǎn)的時候，皇帝就在御書房等候。如今她孩子剛剛產(chǎn)下皇帝就來了，這對她來說是怎樣一份榮寵？也顧不得產(chǎn)后身體虛弱，掙扎著就要爬起。

　　“娘娘，您……”

　　“奴婢恭迎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所有人全部拜伏下去，包括正抱著皇子的女官。賢妃也在床上伏身，表示恭迎。

　　“愛妃快快請起，你辛苦了，快讓朕看看朕的四子。”當(dāng)今天子皇甫勝三步并作兩步走到床前扶起賢妃，隨即向女官招手，示意她把皇子抱上前來。

　　皇甫勝在床沿坐下，賢妃不敢全身靠坐床頭，一手撐被，也迫不及待地望向女官。

　　那就是她的孩子，她的希望。

　　聽，多有力氣的哭聲。這證明她的孩子健康強(qiáng)壯，將來也更能成為她的依靠。

　　接生女官抱著孩子，一步步向當(dāng)今天子靠近，越是走近，越是抖得厲害。

　　孩子的哭聲越發(fā)急切，剛來到世上的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只知道大聲哭、大聲嚎。

　　近了，越來越近了。

　　皇甫勝等不及女官如此磨蹭，干脆站起身來伸臂強(qiáng)行接過自己的孩子。

　　這個孩子，這是他和他特別選定的賢妃的孩子。除了第一個皇子，從來沒有哪個孩子出生叫他如此期盼過。他希望這個孩子將來長大可以保護(hù)他的弟妹，他甚至早早就為他想好了名字，跟他的兄弟們一樣，都跟美玉有關(guān)，而他是最堅硬最美麗的那……

　　“這是什么？！”皇帝的怒吼聲響起，不敢相信自己在襁褓中看到了什么。

　　“朕的皇子呢？這是什么妖魔鬼怪你們也敢把它……！”

　　“皇上饒命，皇上饒命啊！”眾宮女一起跪下哭喊。

　　接生女官跪行一步，拼命磕頭道：“奴婢不敢欺瞞皇上，這就是、這就是賢妃娘娘所出之皇子。皇上饒命，皇上饒命！”女官三兩下生生把頭磕破。

　　滿屋宮女更是跪伏在地只知求饒，因為她們知道她們的命很可能就過不了今夜。

　　“皇上……，我的孩子……”賢妃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顫抖著嗓音想要看孩子一眼，又不敢逾越。

　　皇甫勝騰地轉(zhuǎn)身，眼看賢妃，滿臉怒火。舉起手臂中襁褓就要往地上摔下。

　　“轟——！咔——！”

　　一道極為驚人的雷電在屋頂炸響。

　　皇甫勝手一抖，懷中襁褓落到厚厚的棉被上。

　　包裹嬰兒的小錦被松開，皮膚還沒有長開的嬰兒團(tuán)在被中哇哇哭泣。

　　紅通通的小身子，紅通通的小手小腳，紅通通皺巴巴的小臉……

　　“啊啊啊——！”賢妃看清襁褓中嬰兒，當(dāng)即慘叫一聲，嚇昏了過去。

　　皇甫勝一臉厭惡，揮袖就走。竟是連一眼也不愿再望哭得聲嘶力竭的小小人兒。

　　皇帝離去，滿屋子宮女沒有一個敢立刻起身。她們在等待，等待生，還是死。

　　接生女官抬起頭破血流的秀麗臉龐，狠狠瞪向床上嬰兒，眼中射出無比怨毒的光芒。你這個惡魔，一出生就要害人！天子府中生出如此丑陋怪胎，不管是瞞還是殺，負(fù)責(zé)接生的她必死無疑。

　　“哇——哇——”

　　床上小人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哭，也只能哭。

　　哭得皺巴巴的小臉更加皺巴巴，哭得眼睛嘴巴鼻子全都看不見，只能看到小小的臉上比常人隆起的眉骨，及從眉心以人字形分出的兩道血紅胎記，這兩道血紅胎記劃過內(nèi)側(cè)眼角一直延伸到耳下。

　　不久圣旨下，當(dāng)夜為賢妃接生的一干宮女，只要看到皇子的，包括接生女官在內(nèi)共十一人全部被杖斃。理由為她們受陰人賄賂，施咒詛咒皇子，最后更在接生女官屋中搜出寫有賢妃生辰八字的稻草人，稻草人隆起的腹部上畫了一張極為丑陋的臉。

　　三個月過去，在禮部大臣的催促下，當(dāng)今天子終于給他的四子賜名，名曰：桀。

　　桀，同杰，更有丑陋兇惡之意。

　　在得知自己的孩子被取了這么一個名字后，賢妃數(shù)度哭暈了過去。

　　她的孩子不再是她的希望，不但不是希望，現(xiàn)在更絕了她所有盼頭。

　　一天又一天過去，往日寵愛她的皇帝再也不至。

　　多少嬪妃假借慰問之名，跑來看她生出的異相之子，嘲笑她失去皇寵。

　　賢妃在日益寂寞、痛恨、妒嫉中度過。

　　因為生了這個孩子，皇帝不但不再召她侍寢，就連一些皇家宴會也不再宣召。

　　她見不了皇帝，就沒辦法再受寵。沒辦法受寵，她就沒辦法再受孕，更不可能再生出保障她地位的皇子。

　　如果沒有他該有多好。

　　如果他一出生就死掉該有多好。

　　如果他在她懷孕的時候就流掉該有多好。如果這樣，也許她的陛下反而會因憐惜她失去孩子而對她更好，也許更能借此扳倒那個討厭的女人。

　　可如今這些都成了夢。

　　他，就在那兒。

　　不能殺，也不想留。

　　紅/袖沒有死，被她保了下來。因為孩子總要有人照顧。皇帝當(dāng)時沒殺他，出于種種理由，他就不能再殺他。畢竟，那好歹是他的種。

　　當(dāng)紅/袖看出她想那孩子死時，紅/袖提醒她：您不能動他。誰都能動，您千萬不能動。如果讓別人知道您……，被人借口參上一本，就算皇上也想他消失，可那畢竟是天子之子，他死了，就一定會被追究。到時無論是您，還是您的父親都會受到牽連。所以您可以不養(yǎng)他，但不能殺他。

　　賢妃明白這個道理，可是明明原本最容易被人暗害的孩子，如今卻成了這宮城內(nèi)最為安全的皇子。

　　她恨哪！

　　所有人都知道賢妃生出了一個讓皇帝厭惡的丑陋兒子，更為了他取了一個完全和兄弟們不一樣的名字。那樣的名字聽了就讓人毛骨悚然。

　　這樣一個爹不疼娘不愛的丑八怪，就算讓他活著又能有什么威脅？相反讓他活著，反而會絕了賢妃的路，斷了言家的想頭。

　　所以，皇甫桀在皇宮中活了下來。在他娘痛恨的眼光中、在他皇帝爹的忽視中、在宮女太監(jiān)厭惡的神色中、在嬪妃皇子皇女們的嘲笑中、在冷言冷語中、在飽一頓饑一頓寒暑困苦中、在有意無意的虐待欺負(fù)中，活了下來！

　　皇甫桀還是一個懵懵無知的小孩子。

　　他活著，可是活得很悲哀。

　　可他不懂得什么叫悲哀，他只知道被打了會疼，被罵了會難受，被餓了會頭昏眼花走不動路。

　　一開始他還會跟人哭叫，叫娘叫紅/袖，叫人救他。久了，他就知道叫了也沒用，反而讓人更討厭他。

　　他想，最討厭他的應(yīng)該是他娘，其次就是負(fù)責(zé)照顧他的紅/袖。然后依次下來就是她娘宮中的宮女太監(jiān)，然后就是他的兄弟姐妹們，當(dāng)然還有那些兄弟姐妹的親娘們。雖然他沒有見過他們，但是據(jù)說和他從未見過面的父皇一樣，都非常討厭他。

　　哦，對了，他外公也非常嫌棄他。紅/袖甚至沒讓他上前，據(jù)說是他外公的男人遠(yuǎn)遠(yuǎn)看了他一眼，就皺起眉頭找他娘去了。

　　今年他五歲了。

　　五歲前的事他記得不多。五年的經(jīng)歷只讓他牢牢記住了一件事情，就是不能哭，尤其不能當(dāng)著人的面哭，越哭就會越倒霉。

　　已經(jīng)過了中午，他還沒有吃到中膳，早膳似乎也沒吃到，照顧他的宮女太監(jiān)不知到哪里去了。

　　紅/袖一般很少管他，把他丟給一個宮女一個太監(jiān)照顧。而這一對宮女太監(jiān)一開始還曉得喂他飯吃，時間久了，發(fā)現(xiàn)根本沒有人管他的起居，也就有意無意地疏忽了。慢慢的，本該屬于他的飯菜也就到了這兩人的肚子里。

　　他聞到了香味，從他娘休憩的外屋傳來。

　　他想了想，摸摸癟癟的小肚子，決定去屋里看看。有時候運(yùn)氣好，屋子里沒有人，而桌上卻會放些好吃的點(diǎn)心。

　　今天他的運(yùn)氣似乎也不錯。他娘在屋里，可是似乎已經(jīng)在榻上睡著了。

　　點(diǎn)心就放在榻前的小幾上，他只要悄悄走過去，悄悄拿起一塊，應(yīng)該不會有人發(fā)現(xiàn)。

　　偷偷的，一步一步挪到榻前，迅速抓起一塊點(diǎn)心塞進(jìn)嘴里，往后退了一步。

　　他娘沒醒。他還是安全的。

　　美味的點(diǎn)心還沒給他嘗出味兒，就給他囫圇吞棗咽了下去。

　　舔舔嘴唇，吃了一塊點(diǎn)心的他更餓了。

　　再一塊，不會給發(fā)現(xiàn)的，不怕，快點(diǎn)！

　　“你在干什么！”

　　一道尖銳的斥責(zé)在他耳邊響起，嚇得他失手打翻了小幾上的玉瓷盤。

　　“來人哪！你們都干什么去了！讓這孽子進(jìn)來竟然沒一個人知道！”

　　呼啦啦，也不知從什么地方冒出了三四個宮女太監(jiān)，紅/袖也出現(xiàn)了。

　　賢妃一把抓起榻上的竹扇，遞給紅/袖道：“你怎么教他的？竟然讓他跑到本宮榻前偷嘴？”

　　“紅/袖該死。”紅/袖連忙跪下，接過竹扇道：“是紅/袖沒有管教好四皇子，紅/袖愿意受罰。”

　　“受罰？為什么你要受罰？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今天本宮就要讓他知道犯錯要付出什么代價！春蘭，給本宮掌嘴！”

　　脆生生的一聲“是”，一名宮女走到皇甫桀面前。

　　皇甫桀呆呆地看著面前宮女，當(dāng)看到對方手掌向他臉上擊來時，他緊緊閉上了眼睛。

　　宮女每在他臉上打一下，他的母親就在旁邊教訓(xùn)一句：“這一巴掌是教訓(xùn)你作為皇子的禮儀。”

　　“啪！”

　　臉上火辣辣的疼。皇甫桀不敢摸臉，也不敢哭，更不敢躲閃，因為他知道如果他做這些事，他娘會更生氣，到時候他受的教訓(xùn)會更多。

　　“這一巴掌是教訓(xùn)你堂堂皇子竟然學(xué)人偷嘴。給本宮狠狠地打，教訓(xùn)這個饞嘴的東西！看他以后還敢不敢偷吃！”

　　“啪！啪！”

　　嘴角有血流了出來。皇甫桀被打得身體往下一撲，倒在了地上。

　　賢妃見之，命太監(jiān)扶起皇甫桀，讓宮女春蘭打完十個耳光。

　　十個耳光還沒打完，皇甫桀終于疼得哭叫了起來。他也想忍住，他也想不再惹人討厭，可他實(shí)在很疼，而他哪里也逃不過去。

　　賢妃聽他哭叫，看他那張哭得變形的臉，眉頭越發(fā)皺緊，眼中神色也越發(fā)厭惡。

　　“紅/袖，你給本宮聽好，兩天內(nèi)除了水不準(zhǔn)給他飯吃！叫人看著他，不準(zhǔn)讓他走出他房門一步！”

　　“是，娘娘。”

　　“他如果不聽話，還敢哭叫，你就拿本宮的賜下，替本宮好好管教皇兒。”

　　“是，娘娘。”紅/袖握緊手中竹扇，這就是賢妃賜給她教訓(xùn)皇子的權(quán)力。

　　天晚了，餓得受不了的皇甫桀從床底下摸出一只銅做的調(diào)羹，開始挖墻角。

　　屋內(nèi)沒有人給他點(diǎn)燈，黑漆漆的。

　　不過沒關(guān)系，他習(xí)慣了。而且他也不曉得晚上必須要點(diǎn)燈，他以為晚上就應(yīng)該是這樣。

　　挖著挖著，他就沒力氣了。

　　可是如果不挖，他就要兩天都吃不到東西，如果不趁著現(xiàn)在還有點(diǎn)力氣，等下就只能躺在床上硬等時間過去。那種感覺太難受。他已經(jīng)嘗過一次又一次，如果能逃過，他也希望逃過。

　　手指摸到什么，皇甫桀拈起那軟軟的東西，塞進(jìn)了嘴里。

　　不好吃，但至少算是吃的。

　　這是他的秘密。餓出來的秘密。

　　他把他在花園中抓到的一些蟲子，尤其是這種軟軟的、斷開來能變成兩只的蟲子連泥巴一起偷偷藏在了他房間的墻角里。

　　只要挖開一塊磚頭，那里藏著他度過饑餓的各種寶貝。有蟲子，也有一些其它亂七八糟的吃的。

　　幾次下來，這里的東西幫他度過了很多次這樣的懲罰。所以他收集得更勤。

　　大約過了半年多，一天，他被人帶到了一個很大很大的房間內(nèi)。

　　那天他娘宮里的宮女太監(jiān)把他好好收拾了一番，梳頭發(fā)的時候拉斷了他很多根頭發(fā)，給他穿上了一套紫色的棉襖棉褲，看起來很精神。

　　他到的時候房間內(nèi)已經(jīng)有很多人在。每個人都看著他，就好像已經(jīng)等他好久一樣。

　　就在他一個一個去看這些陌生人時，有一個小孩子突然大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叫鬼來了。

　　“有鬼啊！娘，娘，我怕，我怕！”

　　坐在這個大哭的小孩身邊還有一個看起來也只有五六歲的孩子，那個孩子看著他，眼中也有驚慌和害怕。

　　比他稍大一些的孩子們圍了過來。

　　屋里的大人喝退了孩子們，皺著眉頭看著他，不住搖頭：“皇子異貌，不是好兆頭啊。”

　　這大人說的聲音雖小，還是給幾個大孩子聽見了。幾個大孩子互相看了看。

　　就這么一次。后來好長一段時間，他都沒有被允許再次跨進(jìn)那座大屋子里一步。

　　聽照顧她的宮女冬梅說，他好像把皇帝最疼愛最寶貝的幺子給嚇壞了，而且還嚇出了病來，連續(xù)發(fā)了兩天高燒。

　　為此，皇帝大怒，叱責(zé)了提出讓四皇子去太書院讀書的一品驃騎大將軍言凈。當(dāng)然叱責(zé)的理由是另外一個。

　　不光皇帝大怒，他娘也氣得不得了。

　　除了兩天不給他飯吃，還讓紅/袖用竹扇在他背上抽打了二十下作為嚇壞六皇子的懲罰。

　　后來更是親自到六皇子的母妃德妃那里賠禮道歉。回來后，不知為何又對他發(fā)了一通火，氣急了還拿頭上的釵子戳他的眉骨。

　　眉骨處的皮膚被戳破，流了血。

　　六歲的皇甫桀踮起腳尖站到銅鏡前，自己也伸手戳了戳自己的眉骨。

　　為什么不能消下去呢？

　　他娘戳過，還用板子壓過，紅/袖也用布在他頭上纏了好久，綁得緊緊的，可是都沒有用。他的眉骨還是比常人高。

　　他雖然小，可是他也明白如果沒有這個隆起的眉骨和他臉上的胎記，也許他娘還有紅/袖他們就不會那么討厭他。而他的弟弟也不會看到他就嚇得哭起來。

　　“砰！”

　　他用額頭撞墻，希望能把眉骨撞平一點(diǎn)。

　　“砰！砰砰！”

　　血跡印到了墻上，留下了一個個紅色的小圓印。

　　聽說他的哥哥們來找他玩的時候，他有點(diǎn)懷疑，也有點(diǎn)害怕，但同時也還有那么一絲絲盼望和高興。

　　他的哥哥們。

　　除了那天在大房子里看到過他們一次，他似乎從來沒有看到過這些哥哥們。

　　而除了那天，他也從沒有踏出過這座宮殿一步。

　　紅/袖把他帶到了他的哥哥們面前。

　　當(dāng)他的哥哥們提出要帶他出去玩的時候，紅/袖不但沒有阻止，還笑瞇瞇地囑咐他要乖乖聽皇子哥哥們的話，不準(zhǔn)惹皇子哥哥們不高興。

　　于是，他跟他的皇子哥哥們踏出了他住了六年的宮殿。

　　他們還找來他的幾個姐妹，說要一起玩抓鬼的游戲。

　　因為他長得最像鬼，自然就由他來扮演鬼。

　　他的姐妹們一個個離他遠(yuǎn)遠(yuǎn)的，兩只小手捂著眼睛偷偷從指縫里看他，又似害怕又似好奇。

　　他覺得這樣很好玩，也用手捂住眼睛，偷偷從指縫中去看她們，還對她們笑了笑。

　　結(jié)果……女孩子們一片驚叫，一起躲到了哥哥們身后。

　　他有點(diǎn)難過，放下手，低下頭。

　　后來他開始扮鬼。

　　游戲規(guī)則就是他躲進(jìn)這個花園里的任何一處地方，然后其他人來找他。如果找到他就給他一塊銅板讓他做一件事情。這叫有錢能使鬼推磨。而鬼不能拒絕，更不能逃跑。

　　皇甫桀躲在假山石里想他不會逃跑的，如果他跑了，以后他們大概就再也不會跟他玩了。

　　所以他告訴自己：無論什么事情，只要抓到他，他就一定會去做。

　　那天他被抓到很多次，也做了很多事情。大家玩得很開心。尤其是他的姐妹們，似乎也不再怕他，還變得笑個不停。

　　晚上回去，他娘難得把他叫進(jìn)屋里，讓他跪在地上低頭回話。問他今天都和皇子皇女們玩了些什么。

　　他回答：

　　他的兄弟們站成一排，讓他從他們的胯/下爬過；

　　他曾經(jīng)嚇哭的六皇子則讓他趴在地上做他的馬，讓他在花園里爬了一圈。不過他沒爬動，后來六皇子下來，他才爬滿一圈；

　　還有脫褲子尿尿；用泥巴涂自己的臉；以及單腳跳；

　　完了，他說很好玩。還說他的兄弟們也玩得很高興，說下次還會找他玩。

　　賢妃娘娘半晌說不出話，后來像是乏了，冷笑一聲，對紅/袖吩咐道：

　　“以后教教他禮儀廉恥。否則他永遠(yuǎn)不明白什么是丑、什么是恥，沒有反抗，怎么會有沖突。”

　　學(xué)了禮儀廉恥的皇甫桀再也無法忍受每次吃別人的殘羹剩菜，或者干脆就沒吃的。忍無可忍之下，鼓足勇氣向他娘賢妃說照顧他的太監(jiān)高辛和宮女冬梅偷吃他的膳食。

　　高辛和冬梅被叫來問話，自然又是叫屈又是磕頭。

　　賢妃隨口讓紅/袖平時注意一點(diǎn)，說不能讓別人抓了把柄。

　　身為這座宮殿最大的奴頭，對情況很清楚的紅/袖不輕不重把高辛冬梅罵了一頓，又克扣了兩人兩個月的月銀作為懲罰。

　　皇甫桀以為他不用再餓肚子了，可在第二天當(dāng)他吃了一頓飽飯后，肚子立刻疼了起來，疼得他死去活來。

　　而負(fù)責(zé)照顧他的高辛冬梅，就坐在他面前，用布巾堵了他的嘴，問他：晚飯好不好吃啊？以后天天讓你吃的飽飽的。省得你去告狀。

　　翌日，他止了痛，向紅/袖哭訴，卻被紅/袖不耐煩地推了出去。

　　他鼓起勇氣去找他娘，結(jié)果賢妃反把他訓(xùn)斥一頓，說他心眼狹窄、伺機(jī)報復(fù)。

　　之后他又被高辛和冬梅聯(lián)合起來整弄了幾次。

　　比如說讓他晚上睡潮濕冰冷的被褥，結(jié)果大病一場；馬桶滿了也不幫他倒，弄得他房間奇臭無比；送來的飯食不是冷的就是口味奇怪，還有明顯的臟污；冬梅幫他梳頭時，故意拉扯他的頭發(fā)、刮擦他的頭皮；給他準(zhǔn)備洗澡水，不是燙得要死，就是冷水，他不愿意進(jìn)去，他們就硬塞他；等等，都是些不留痕跡的折磨。

　　直到他向他們跪下，并哭著說以后再也不敢告他們的狀，并且答應(yīng)以后有值錢的東西一定拿來孝敬二人后，那二人才不再那么殷勤地照顧他。

　　大約又過了兩三個月，他又被叫到那座大屋子里。聽紅/袖說這是他外公好不容易為他爭取來的，要他好好珍惜。

　　于是，他開始讀書識字。

　　他在太學(xué)里出現(xiàn)，他的哥哥弟弟們好像都非常高興，經(jīng)常叫他一起玩，還會時不時地送些東西給他吃。

　　“惡！好惡心，他竟然真的吃。”老三捂住嘴。

　　老大一個勁追問他：“好吃嗎？”

　　他點(diǎn)點(diǎn)頭，把盒子里的大螞蟻一只只塞進(jìn)嘴里。

　　“怪物！”

　　有一次，他的大哥說要跟他比武，打得他鼻青臉腫。

　　然后他的兄弟們指著他哈哈大笑，說他的臉看起來比平時勻稱多了。

　　為此他的兄弟們讓他向大皇子鞠躬道謝，感謝他施展拳腳讓他的臉變得可以見人。

　　他不太愿意，幾個兄弟就一起上來壓著他讓他給他大哥下跪磕頭。

　　幾天后，他的臉消腫了，這次是他二哥。一樣打完了讓他磕頭道謝。

　　“謝謝二哥為我容貌費(fèi)心。謝謝二哥拳腳恩賜。”邊謝邊磕頭。

　　然后是三哥，還有五弟、六弟。

　　六弟沒什么勁，把他推下池塘，讓他自己爬出來。看他爬出來就又再推他下去，反復(fù)十?dāng)?shù)次，直到他爬上岸趴在地上動也不能動。

　　就這樣，這個游戲陪伴了他四五個月，直到給書院的先生發(fā)現(xiàn)制止。

　　他還記得書院的先生看著他，用一種非常憐憫夾雜著厭惡的眼光看著他道：“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人說相由心生，觀你面相也非善子。天注定你前世造孽，今世償還。可悲復(fù)又可嘆哪！”

　　皇甫桀不太懂先生的話，但他能明白先生的話必然不是好話。

　　晚上，皇甫桀拿著小銅勺在墻角挖掘。

　　從里面拿出一些殘渣剩飯吃了個三成飽，就坐在地上發(fā)呆。

　　黑漆漆的房間里，冰冷冰冷。

　　已經(jīng)學(xué)會讀書識字的他，不再是完全懵懵無知的傻孩子。他已經(jīng)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壞。

　　也知道他無論怎樣努力、怎樣委曲求全，都不會討得別人歡心。

　　而無論他怎樣申訴他的悲慘，也不會有人來同情他，反而會嘲笑他，甚至落井下石。

　　他早就該死了。不，他根本就不應(yīng)該出生。

　　可是他并不想死。他甚至不知道死是怎么一回事。只是聽到宮里的宮女太監(jiān)們經(jīng)常指著他說，還不如早死了的好。

　　看看手上的小銅勺，一頭已經(jīng)被他磨得十分鋒利。

　　他拿著尖銳的那頭在自己手指上輕輕戳了戳，笑了。

　　第二天，老二皇甫瑾發(fā)現(xiàn)他的椅子上有一個被油紙包著的東西，不由好奇地打開來看了看。

　　一看之下，皇甫瑾的臉色當(dāng)時就變了。

　　而最小的六皇子在看清紙包里的東西后更是嚇得大喊大叫，立刻哭得一塌糊涂。

　　皇甫桀也站起身，踮著腳看。看完后，嚇得縮著身子發(fā)抖。

　　一只小項圈從紙包中掉出，掉到地上發(fā)出清脆的響聲。

　　半晌后，“誰？是誰干的！”叫起來的是老三。

　　脾氣暴躁的老三聲音中甚至帶了些哭音，走過去撿起項圈，看著那堆血肉，難過得直叫：“這是雪兒的項圈，這、這是我的雪兒？誰？是誰？臨意，快，你回去看看雪兒還在不在，快啊！”

　　叫臨意的伴讀飛快沖了出去。

　　先生看不下去，讓人先把被剝了皮的血肉收了起來。

　　一炷香后，臨意返回說是怎么都找不到三皇子的愛犬雪兒。

　　三皇子當(dāng)場就毛了，抓起二皇子的衣襟就問他怎么回事。

　　太書院一片大亂。

　　先生制止，三皇子不依。二皇子表示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又把眼睛看向大皇子。

　　大皇子打個哈哈，走過去安慰三皇子，說自己一定稟明父皇，定要查出兇手嚴(yán)辦。

　　皇甫桀就像往常一樣被忽視了。

　　后來罪名不知怎的就安到了他頭上，皇帝讓賢妃嚴(yán)懲。

　　皇甫桀知道這并不是因為他罪證確鑿，而是因為他們必須要有一個兇手，而且還是大家都認(rèn)同的兇手。他正好是最適合的。

　　他只說了一句不是我，之后就再也沒有開口。

　　被賢妃嚴(yán)懲后的皇甫桀在床上躺了一個多月。

　　傷愈后去太學(xué)院又被三皇子找借口打了他一頓。不過并不是很厲害，也許他的三哥自己也不認(rèn)為兇手會是他吧。

　　日子一天天過去。

　　十歲時，也不知道他是開竅了，還是每天花在讀書上的時間比別人長的緣故，很多先生在課堂上提出的問題，他都可以理解并解釋。可是先生卻從來沒有問過他。

　　這天，先生隨意問了大家一個問題——米從何處來。

　　八歲的六皇子答：從御膳房來。

　　九歲的五皇子答：各處地方上貢上來的。

　　十二歲的三皇子答：是采辦出宮花銀子買回來的。

　　十三歲的二皇子答：是地里種出來的。

　　先生在問過四位皇子后，又問了大皇子。

　　“殿下，你可知米從何處來？”

　　同樣十三歲，只比二皇子大了一個月的大皇子，在輕輕掃了一眼二皇子后，故作驚訝地道：“先生莫開玩笑，米當(dāng)然從田地里來，就算我是皇子，也知道這個常識。”

　　先生微微點(diǎn)了點(diǎn)頭，似乎頗感欣慰。

　　“好，很好。大皇子和二皇子殿下不愧我大亞皇朝未來的國之棟梁，小小年紀(jì)就已熟知民間事情，可見你們二人平時也很用功。不錯，不錯。”這個問題他曾拿去問過很多貴族子弟，十有八/九竟不知米從何處來，實(shí)在讓人可嘆復(fù)又可悲。

　　大、二皇子臉上都帶了些得意之色。

　　“米是百姓們種出來的。”一道有點(diǎn)沉悶的聲音響起。

　　眾人回頭一看，竟是在課堂上從未發(fā)過言的皇甫桀。

　　“如果光有土地，沒有百姓耕種，糧食也不可能像野草一樣長出。如果天時地利都有了，老百姓也肯辛苦勞作，但如果貪官污吏橫行、朝廷腐敗，百姓生活苦不堪言，辛苦耕作的糧食必須大部分上繳，他們過不下去了，就會反抗，他們一反抗，沒人種糧食了，我們也就沒有米吃。同樣的，如果發(fā)生戰(zhàn)爭，我們一樣沒有米吃。換句話說，一定要有人來種糧食我們才有米吃。所以米是百姓種出來的。”

　　先生周禮很長時間沒有說話，只是盯著他看。

　　一開始他還有點(diǎn)害怕，可是后來他卻有了些小小得意。其實(shí)這些他也不是很懂，但是他曾經(jīng)在讀書時無意間問過侍候他的太監(jiān)，然后那個太監(jiān)告訴了他這些事。

　　“咳，下面我們來溫習(xí)一下今天課上講的內(nèi)容。”周禮拿起書本，開始向皇子及陪讀們隨意提問。

　　皇甫桀等了半天沒有等來贊揚(yáng)，不由有點(diǎn)失望。不過他那張被稱為難看的臉，很難看出真正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