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有情人巧釋無情過   得意人偏逢失意事
    阿桂大步流星地迎出帳外，福康安剛要屈膝行禮，就被一把摻住了：“世兄不僅平安歸來，還立了平定金川的大功，不僅是傅公，就是皇上也必龍顏大悅的。”
    “大帥折煞我了，您是主帥，我不過是個小小的參將怎敢與大帥平起平坐？”福康安抬起頭來，阿桂已經(jīng)是五十開外的人了，雖然依舊是精神矍鑠，但臉上深刻的皺紋較年前又多出好些，可見操勞憂心之度，他咽了口口水又道，“至于平定金川，那是上有皇上天威赫赫下有大帥運(yùn)籌帷幄，我福康安不過是在陣前效犬馬之勞，何敢貪功？”
    阿桂笑著拍拍他的肩膀，攜他入帳：“我原是你父的手下，論交情叫你聲世兄也不過分——若不是你想出個趁其不備內(nèi)外夾攻的法子，金川哪里能這么快攻克，報捷的帖子早八百里送到皇上熱河行在，你也不必過謙——虎父無犬子么！”阿桂原還要說下去，見福康安目光漂移心事重重，竟不似大勝之象，他是十足城府八方觀色之人，輕易不行差踏錯的，因而開口轉(zhuǎn)了又話題，玩笑似地道：“你也該把我的人還給我了吧？”
    “什么人？”福康安仿佛沒反應(yīng)過來地驚愕抬頭。
    “和|呀——他還是我的戈什哈，沒錯兒吧？據(jù)說這次他也是立了大功？你啊把他一留留了大半年，怎么？真舍不得還我了？”
    福康安面紅耳熾地猛站起身子，隨即意識到自己失態(tài)，尷尬地咳了一聲：“厄，是，從峭壁上翻過刮耳崖的詳細(xì)路線，是他制定的。。。”阿桂平常是正經(jīng)嚴(yán)肅的一個主，只有此時才能松泛一刻，卻也不肯過了，因而一笑而罷：“和你說笑而已，不過一個親兵，你要他，那是他的福氣。”
    福康安怔怔地站著聽了，不覺浮出一絲無奈的苦笑。
    好不容易向阿桂報告完畢，出了帳的福康安心情卻一點也沒放松，四周不斷有清兵經(jīng)過，請安問好之聲不絕于耳——他的傳奇經(jīng)歷已經(jīng)傳遍全軍，幾乎被人當(dāng)做了起死回生拯救危局的戰(zhàn)神來崇拜——他只能一一地點頭敷衍了，腳步卻是不停，飛也似的來到一處隱蔽的營帳外，手舉起又放下，再舉起，遲疑了半天終究是放棄了，恨恨地回身就走，沒幾步又停下來想了一瞬，面帶不甘地叫過一個親兵，猶豫了半晌才道：“你，去把海寧叫來。”
    和|此刻卻正在收拾行裝準(zhǔn)備外出，見著海寧掀帳進(jìn)來，也只是面無表情地略點了點頭，瞥見他額角上蹭破了一大塊皮隨口問道：“你受傷了？”海寧雖然不知道和|為什么在清軍完勝之后反一直郁郁寡歡的樣子，卻沒望深處想，傻呵呵地一摸腦袋，“哪能啊！我是最后一批沖上刮耳崖的——那些金川兵都被宰到招架的氣力都沒了哪還能傷我呀？我這是沖地太猛叫自己人的刀柄子給蹭到了——”
    和|不說話了，扣上最后一顆盤紐就往外走，海寧忙一把攔住了：“這不早不晚的你去哪？”
    “上刮耳崖。”
    “瘋了你！那么一大片死地兒還沒收拾停當(dāng)你上哪干嗎？”
    和|沒有回答他自顧自地望外走，他至少還能給索若木立個衣冠冢吧。海寧一步步地跟在后面說個不停什么桂軍門今晚慶功宴指明了要你出場什么你這時候上刮耳崖天黑了還不一定能回營旁人若問起來該如何辯解等等等。直到和|翻身上馬，居高臨下地對海寧道：“你跟來亦可不跟來亦可，其余的不必多說。”海寧目瞪口呆地看著和|策馬揚(yáng)鞭而去，覺著他的脾氣越來越古怪了，可心里又擔(dān)心萬一刮耳崖上有一兩個金川余孽沒死絕，和|單槍匹馬地去沒準(zhǔn)會有個什么危險，呸地吐了口唾沫，認(rèn)命地想上馬去追，腳剛剛一踩上馬鐙，手臂就被人輕輕一搭，他一回頭嚇地差點又要從馬上摔下去：“福福福將軍。。。。”
    和|一路風(fēng)馳電掣而過，翻飛馬蹄將蔓草枯葉踐踏地支離破碎，山間道路兩旁的巖石樹木仿佛都還帶著數(shù)日前那場空前慘烈的白刃戰(zhàn)的血腥氣，在慘淡的日光下嶙峋矗立著。和|憑著記憶縱馬前馳到已經(jīng)化做一堆灰燼的官寨前，舉目望去，大金川聚全部之力歷經(jīng)兩代三十年才修筑完成的巍峨碉堡官寨，都隨一把烈火燒地片瓦不留，如今只剩寒鴉聲聲，荒煙裊裊，衰草連連，竟是無處話凄涼——究竟人為了什么才如此岌岌營營地去追求本不屬于自己的一切，索若木你聰明一世，卻至死不能堪透，可滾滾紅塵之中，誰能真?zhèn)€堪透——他和|，也一樣不能，永遠(yuǎn)不能。
    他從懷中套出一件折得極整齊的藏袍，這是索若木死前所著的戰(zhàn)衣，即便數(shù)日過去，上面沾染的濃重的血腥味依然揮之不去。將袍子輕放在地，和|抽出多倫寶刀來——當(dāng)日被索若木折斷之后他尋機(jī)又仍舊鑲好了，只是再不愿用來殺人——彎腰一刀一刀地掘著地上的土，感覺到身后的馬蹄聲逐漸地由遠(yuǎn)及近，他只當(dāng)是海寧跟上來了，也沒有回頭，自顧自地認(rèn)真松土。身后的人走上前，也跟著蹲下來，也跟著挖掘，卻是用手挖，一掊一剖地毫不含糊。和|一見那雙手，臉色大變，猛地起身退開兩步，咬著牙瞪著眼前的福康安：“你！——你——”卻是什么話也不愿出口，一甩手就沖到馬前，眼看著就要翻身上馬一刻不愿停留。
    自刮耳崖之戰(zhàn)后，和|就再沒跟福康安說過一句話，竟當(dāng)他死了一般視而不見聽若不聞，福康安早前無論打疊起多少心思俯就都一一吃了閉門羹了的，此刻也是抱著破釜沉舟之心而來，也不去追趕反蹲在地上繼續(xù)挖土，嘴里只道：“你走也罷，這座衣冠冢我替你挖。”
    和|多少能忍的人，此刻卻也禁不住氣結(jié)，回頭罵道：“福康安，你何必假惺惺地說一套做一套，若不是你言而無信，他至于連具全尸都收不到么！”
    “我從來不曾言而無信。”福康安起身正色道，“當(dāng)初我根本沒答應(yīng)什么留他全家老小性命更沒答應(yīng)留他全尸——再問一千次一萬次，他們都是要死——皇上下了明旨的，金川屢次負(fù)恩自取滅亡，不論付出多少代價都要蕩平此地，不可再留余孽，復(fù)滋后患——我福康安還不至于要兩面三刀地去騙他！我問心無愧。”
    和|冷笑道：”好一個忠君愛國的大將軍。既如此又何必惺惺作態(tài)地跟過來造什么墳！”
    “因為我敬他至死不降是條真漢子！”福康安斷然截住他的話頭，“于私，我尊重他，所以愿為他親手造墳；于公，我憎恨他，所以殺他我從不后悔——何來惺惺作態(tài)？”話說的滿當(dāng)，心中多少是含了對索若木的嫉恨，福康安從來天之驕子絕不愿旁人越過他去，何況還夾帶著和|之事！
    可福康安毫不辯駁就如此坦坦蕩蕩地說出來，倒叫和|一時找不出什么話頭來反駁。頓了頓復(fù)又冷冷地道，“我自然說不過你巧舌如簧——在你心中自然是立功第一急著討皇上的好罷了！”
    “這個，我承認(rèn)。”福康安聞言，提袍起身，走到和|面前，挑著眉道：“出兵放馬拋顱灑血，為的本就是皇上的賞識起用而后聞達(dá)天下——和|，咱們是同一類人。”
    和|僵著臉，不得不承認(rèn)福康安說的對，他與福康安都如巖石縫隙中艱難長成的沙棘，深深的扎根在勃勃雄心之上，追名逐功已經(jīng)成為他們生命里骨血相溶的一部分，此生此世斷不了根。只是他心里一直沒法忘了索若木對他曾有一放之恩——對福康安也有，即便是如何迫切地要立功，這份恩情總得要還，何況只是叫他留個全尸——因而如今見福康安毫無愧色，氣地一抖，轉(zhuǎn)身就要去拉馬韁，福康安眼疾手快，順手扯過韁繩，一掌拍在馬臀之上，那馬吃痛，長嘶一聲，立時四蹄奔騰地朝遠(yuǎn)方奔去！
    “你！”和|吃怒，回頭欲罵，卻撞進(jìn)一副堅實的胸膛之中，福康安不等他反應(yīng)過來就緊捏著他的下巴低下頭去吻他，和|左右掙脫不開，便發(fā)狠似地去咬他的舌尖，一絲若有似無的血腥味頓時彌漫在二人的唇齒之間，那福康安卻如渾然不覺般任他去咬，反越吻越深，良久才松開他的唇，卻依然緊抱著他喘著氣道：“致齋。。。你還能真地恨我？”一句話如利劍直刺到和|心底，幾乎令他腿軟地支持不住——這個在他生命里烙下太多該有不該有的回憶的男人，竟不知不覺地與他的骨血熔為一體，過去的二十年來從來只有他挺身而出為別人遮風(fēng)擋雨出謀劃策，直到遇見福康安——才第一次知道有人可以如此與他心意相通并肩作戰(zhàn)，或許正因為珍惜才更加地苛責(zé)他該要無所不能，而忘了福康安本來的身份與征川的目的，若換作是他，又該如何自處？他真正因此而心寒的是，福康安不達(dá)目的絕不罷休，終究非池中之物，是個絕對狠的下心的角色，如有阻滯遇神殺神遇佛殺佛——他若有朝一日騰達(dá)于天，介時這段不見容于世的感情，會不會成為他揮之不去除之后快的累贅。。。
    “福康安。。。”他不覺地將心里話說了出來，“有一天你出將入相，還會一如今日么？”
    福康安怔了一下，卻是自得意滿地笑，“你原來擔(dān)心這個？一旦搬師，別說我，就是你也會從此平步青云，我卻也要擔(dān)心你不成？放心，我福康安縱使出將入相指日可待，惟此心此志永不轉(zhuǎn)移——若有相負(fù)天不假年！”
    “沒人要你立誓。”和|冷靜下來，覺得自己有些可笑——明明已經(jīng)閱盡滄桑，卻還如此幼稚地去追尋一時的口舌承諾——“我也不是立誓。”福康安輕柔地看著他，闐黑的雙眼是一望無盡的認(rèn)真，“是要與你對誓。你我若有相負(fù)，皆不享全壽不得善終——”
    和|愣了一下，這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的，卻是心中真?zhèn)€一痛，如此重諾，較俗世婚書有如云泥之別！當(dāng)下眼圈一紅，也揚(yáng)手與他擊掌三下為盟：“ 你我若有相負(fù)，皆不享全壽不得善終——”
    二人隨后又重到索若木墳前將戰(zhàn)袍入葬已畢，和|又將多倫寶刀輕壓在衣服上方才掩土埋了，一面跪地叩了三個響頭：“索兄，你我各為其主，生死由命，惟當(dāng)日放我生路之恩不曾相報，和|終生以為憾事，希以刀替身長伴兄之左右，我紐古祿和|就此封刀，終生不再踏足戰(zhàn)場，不再妄殺一人，以替還兄開釁金川之血債！”
    福康安愣了一下，和|如今已是立了大功，若從軍功上謀進(jìn)身之道自是事半功倍，難道就為個索若木，他就要封刀絕戰(zhàn)？那他之前的苦不都白受了嗎？轉(zhuǎn)念一想，卻又想到金川之戰(zhàn)中和|雖然殺敵勇猛畢竟心里尚有婦人之仁，與他畢竟不同——真要白刃相搏，這就是他的致命傷！而且戰(zhàn)場兇險，若他不再涉足，倒也不是壞事，因而也沒反駁。甚至跟著向索若木微微地躬了半身，看著那簡陋的墓碑，稱雄一世，誰爭的過天？索若木，我該笑你飛蛾撲火引火自焚還是敬你不達(dá)目的勢不罷休？
    一切至此已多說無益，這世上，本就勝者為王。
    “索若木一世英雄，都是為著個王位，以至金川兵連禍結(jié)死傷枕籍自己也身死族滅——我們該學(xué)其志勇，卻學(xué)不得其心術(shù)。”福康安在后娓娓而道，面上表情卻是隱帶譏誚——人都死了，我讓你幾句又何妨？還記得當(dāng)年你說的話么？我如今悉數(shù)奉還于你——“我原本以為你堪為敵手，竟是我高看了你！”——你至死斗不過我福康安，不論是金川之戰(zhàn)還是他和|——你都是手下敗將！我福康安要的，從沒到不了手！
    和|此后數(shù)日都一直與福康安諸人商量金川善后事宜：安置流民，恢復(fù)生產(chǎn)，派置官員——猶以最后一點為要，大清興兵七萬歷時四載才算靖平金川，卻要從此改土歸流，一勞永逸地杜絕當(dāng)?shù)赝了境镀煸旆凑忌綖橥醯哪铑^就必須得在當(dāng)?shù)卦O(shè)立行政衙門，由大清直接管理金川，但誰來出任金川知府卻要好好斟酌——大金川此番反叛的導(dǎo)火鎖就是不堪前任川督阿爾泰的橫征暴斂壓榨藏人。以和|的意思，首要任務(wù)就是屯田興農(nóng)，金川原本地處富庶，若非戰(zhàn)爭經(jīng)年何至民生凋敝，由官府出榜安民告示之后，組織流民墾荒，耕種荒田者三年免賦，而后屯糧修鎮(zhèn)，調(diào)川兵綠營長駐。閑時下地耕作，一有兵事，立即能披掛上陣縱橫川藏，也能給那些覬覦西藏別有用心的人一點警示。把金川不僅僅看做一個州府而是作為川陜藏滇四省的樞紐關(guān)鍵，在此陳兵操練以為重鎮(zhèn)——這是金川的百年大計！福康安倒沒想和|除了打戰(zhàn)在行，對政事理財也都無師自通，不由地又刮目相看，一一地依著稟告阿桂。阿桂大喜，夸這法子持重為國真真是個一本萬利的事，于是依樣實施起來，不出十年，金川屯事日興，荒土盡辟，當(dāng)?shù)夭厝司勉鍧h化各安耕作，無異內(nèi)地民人，此乃后話了。
    且說和|去了心病，在金川與福康安平日里共商政事，閑時也膩在一塊說些將來打算，倒也愜意舒暢，再不復(fù)一人孤寂。一日福康安正與和|商量屯田募兵的具體事宜，忽然笑道：“如今看來，比起帶兵打戰(zhàn)，你還是更適合坐鎮(zhèn)中樞指揮調(diào)停——竟是個宰相的料。”
    和|也笑應(yīng)道：“你道這中堂大人人人做得？”
    福康安卻勾唇笑道：“旁人做得做不得我不知道，但你卻一定做得的——將來你為相我為將，倒也是別樣風(fēng)味的‘將相和’！”
    和|愣了一下，方聽出福康安是在打趣他，氣地牙直咬，“你也不怕廉頗藺相如從地下爬出來！”福康安一面大笑一面走躲，正玩鬧著，忽然帳外一聲“福將軍！”傳來——福康安立時停步，恢復(fù)正容——若不是出了急事，他的帥帳是無人敢近的。“進(jìn)來。”
    來人正是家祿，進(jìn)了帳行畢軍禮才換了稱呼：“三爺，大帥找您，十萬火急的事兒——”
    阿桂擰著眉來回度步，原就瘦削的雙頰因為疲累愁苦而更顯凹陷，見了福康安掀帳進(jìn)來，行完了禮，才不無憂慮地開口：“瑤林。。。出事了。”
    福康安眉心一跳：“是金川戰(zhàn)事有變？！”
    “不。。。不是。”阿桂看著他，眼里的光數(shù)明數(shù)滅，半晌才開口道，“你阿瑪病危了。”
    福康安頓時呆若木雞——傅恒不是剛剛才征緬和議，凱旋回師么怎么會——阿桂雙眼里也是茫然一片，他如今雖也做著軍機(jī)大臣，但他畢竟是典型的“傅派”人物，老傅恒是他的主心骨，一旦走了，軍機(jī)處又會有怎樣的重新洗牌。。。再開口時，語氣仍有些遲滯：“正是征緬時候染了瘴毒，老公爺又是兢兢業(yè)業(yè)絕不服輸?shù)娜耍瑤е∫膊慌c人說，依舊在緬甸維持和議，如今，帶回了緬王的稱臣國書，卻也從此一病不起——皇上八百里加急廷寄，催促你即刻回京探視。。。”
    阿桂之后的話，福康安基本上已經(jīng)聽不進(jìn)去了。他如中了一刀般踉蹌著后退了半步——他一番辛苦，博命廝殺，就是為了能讓他承認(rèn)自己不愧是富察家嫡子傳人！而如今天意弄人，竟然等不到凱旋回師他就要撒手人寰？！
    他一直覺得自己只是想在父親面前爭一口氣叫他刮目相看，而今聽到這個消息，腦中唯一浮現(xiàn)的竟是傅恒極少有地一次將他拉進(jìn)懷里，指著先皇御賜的寶弓對他說：“康兒，待你將來能挽起此弓之時，就是富察家全興鼎盛之日。。。”
    “瑤林。。。”阿桂擔(dān)憂地看著福康安慘白的臉色，福康安一擺手，虛弱卻堅定地說道：
    “我即刻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