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沉沉的夜色籠罩著山林，貓頭鷹凄厲的叫聲打破了夜的寂靜，給山林增添了一份詭秘的意味。突然，響起了幾下沉悶的鐘聲，使張洪從睡夢中驚醒，蒙眬中看見有一個蒙面人悄悄地走進(jìn)來，此人穿著玄色對襟小褂，下身穿著灰色長褲，腳上穿著一雙舊布鞋。

張洪以為此人是來行竊的，正要喊叫，對方卻撲了過來，一刀割斷張洪的喉管，血像噴泉直射到墻上，一股淡淡的血腥氣味在暗夜中彌漫開來。來人朝門外張望了一下，快步走了出去，很快消失在夜色里。貓頭鷹的叫聲更加凄厲了，似乎知道了這里發(fā)生的慘事。

天亮后，睡在同一樓道房間的小龔醒了。他有一只碩大的鼻子，那只大鼻子趴在略顯窄長的臉孔上，顯得很不協(xié)調(diào)。大概因為這個緣故，他得到了一個外號“龔大鼻子”。這時，他打開木扇窗戶，一股新鮮空氣像潮水一般涌進(jìn)來，空氣中的香甜味道，使龔大鼻子感到十分舒服，他站在窗口，不由得做了幾個深呼吸。

這座石墻青瓦的兩層小樓，坐落在一條小山坳里，三面都是高山，只有一條道路通向外面，外人很難進(jìn)入山坳中。其實山坳的面積只有幾百平方米，靠山建造了一棟小樓，樓前是一片空地，墻邊有一間牲口棚，里面有兩匹正在慢吞吞地吃草的馬。從外面看，很像是一戶單家獨院的農(nóng)戶。

樓下住著一位五十歲出頭的看門人，大家都喊他“康老頭”。平時，康老頭一人住在這里，如果有人來，康老頭負(fù)責(zé)侍候招待。這里對外稱“山間別墅”，原來的主人是城里一位有錢有勢的人，名叫劉金發(fā)，后來劉金發(fā)嫌這里僻遠(yuǎn)，住了幾次就轉(zhuǎn)手賤賣給了張洪。

龔大鼻子準(zhǔn)備下樓洗漱，出門時，朝后面張洪住的房間瞥了一眼，見房門打開，以為張洪已經(jīng)起床到樓下了。再說，張洪比較怕熱，即使打開了窗扇，仍然要把門打開，使空氣對流。

下樓后，龔大鼻子一眼發(fā)現(xiàn)看門狗躺在大鐵門旁，上前朝狗踢了一腳，狗卻沒有動彈，原來狗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死去。此時，他腦海中掠過不祥的念頭，連忙喊：“老康！老康！”一連喊了幾聲，卻沒有回音。他又趕緊沖到康老頭的房間，只見康老頭躺在床上，脖子上和床上都是血。

龔大鼻子不由得大吃一驚，轉(zhuǎn)身來到門口，朝樓上喊起來：“張哥！張哥！不好了，老康他——”他的喊聲在山坳中回蕩，墻外樹上的幾只鳥兒吃驚地拍打翅膀飛走了。沒有聽到回應(yīng)，他嘟噥一句：“不好！”急忙沖到樓上張洪的房間，眼前的情景與在康老頭那里看到的一樣，龔大鼻子上前用手在張洪鼻孔前試探一下，發(fā)現(xiàn)聲息全無，頓時覺得全身的骨頭被抽去似的，癱軟在地。

半晌，龔大鼻子才回過神，仔細(xì)地打量著張洪的房間，只見柜子、箱子上的鎖完好無損，沒有被撬動的痕跡，由此可見，殺人者不是奔著錢財而來的。龔大鼻子情急之下，想騎馬去城里向劉老板報告，但走到牲口棚又停住了。

他暗想：如果在自己離開的時間內(nèi)，現(xiàn)場遭到破壞怎么辦？想到這里，他又改變了主意，把大鐵門鎖了，騎馬飛奔到附近的麻坡村里，去找村里管事的朱甲長和住在該村的黃保長。朱甲長有事起早到縣城了，只有黃保長在家，黃保長是一位中年人，矮胖的身材，方形的臉膛油汪汪的，大概他在家里的兄弟中排行第三，當(dāng)?shù)厝硕己八包S老三”。聽說這里發(fā)生了殺人案，黃老三大吃一驚，連忙喊了一人跟隨他去察看現(xiàn)場。

黃老三看了現(xiàn)場后，便用斬釘截鐵的口吻說：“這個不是圖財害命的案子！兇手是報復(fù)殺人，與你們有宿仇。”

龔大鼻子點點頭，說：“我看也是。”

黃老三疑惑地盯著龔大鼻子，問：“昨夜兇手接連殺了兩個人，難道沒有弄出一點動靜？”

龔大鼻子搖搖頭，茫然地回答：“沒有聽到動靜啊！兇手進(jìn)院子之前，就投進(jìn)有毒餌的食物將看家狗毒死了，然后再悄悄地進(jìn)了院子。”

黃老三此時習(xí)慣地聳了聳肩膀，又抬手在光溜溜的額頭上抹了一下，說：“我把這案子報到縣警察所吧。”黃老三讓龔大鼻子拿來紙筆，簡單地把案情寫在紙上，交給跟隨身旁的鄉(xiāng)丁，吩咐他去縣城警察所報案。

鄉(xiāng)丁走后，龔大鼻子對黃老三說：“黃保長，這里發(fā)生了這么大的事情，‘老爺子’還不知道，是不是要派一個人去城里報告一下？”

黃老三爽快地說：“行啊，我派一個人替你去城里報信。”想了想，又說，“你寫個地址吧。”

龔大鼻子當(dāng)即寫了一封信，讓黃老三派人送給“老爺子”劉金發(fā)。在當(dāng)時的江南省會宜城市，劉金發(fā)不是一般人物，作為青幫“禮”字輩師傅，此人在宜城地區(qū)廣收徒弟，成為宜城地區(qū)青幫組織內(nèi)最有權(quán)勢的人，徒子徒孫們都尊稱他為“老爺子”。他在宜城有不少產(chǎn)業(yè)，主要經(jīng)營賭場、當(dāng)鋪、妓院等。

老爺子劉金發(fā)見到徒孫龔大鼻子的信后，馬上對身邊的人說：“趕快去喊張峰來！”一邊派人去督撫衙門報案。張峰是劉金發(fā)眾多的徒弟之一，在青幫是“大”字輩，比龔大鼻子高一個輩分。他出身宜城的書香門第，畢業(yè)于私立圣約翰大學(xué)，被宜城崇文中學(xué)聘用為英文教員，他的哥哥張洪在宜城省立女子第一中學(xué)擔(dān)任教員，也是一個有身份的人。張洪和弟弟張峰同是劉金發(fā)的徒弟，在青幫屬于“大”字輩。

弟兄倆除了青幫成員的身份，還有一個隱秘的身份，即：抗日除奸團(tuán)成員。據(jù)說，弟兄倆之所以甘愿以堂堂知識分子身份參加青幫組織，是因為抗日除奸團(tuán)要求他們這樣做的，其目的是依靠青幫組織的保護(hù)色，使自己能夠更好地開展抗日活動。

張洪此次是與“發(fā)小”徐大牛一起來山里做炸彈實驗的，徐大牛從小在碼頭上混事，加入青幫的時間比張洪還早，但也是“大”字輩。前天，徐大牛因為有事回了城里，只把自己的徒弟龔大鼻子留下做張洪的助手。

這時，張峰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來到老爺子劉金發(fā)的住處，二十五六歲的他，梳著分頭，穿著一身青色長衫，顯示出一派儒雅的風(fēng)度。張峰向老爺子行了一個師徒禮，問：“師傅，您喊徒弟來有何吩咐？”

劉金發(fā)把龔大鼻子寫的信遞給張峰，沒有說話，目光里卻流露著同情。

張峰看完信，手開始顫抖起來，臉上的肌肉抽搐著。旋即，他凄厲地大喊一聲：“哥哥！”兩行淚水從臉頰流淌下來。

劉金發(fā)起身走到張峰身邊，手撫著張峰的肩膀，說：“你放心，師傅一定會給你報這個殺兄之仇的。”

張峰知道師傅這句話不是安慰之詞，也知道師傅有這個能力幫他報仇雪恨。他當(dāng)即跪在師傅面前，向師傅連磕三個響頭，說：“謝謝師傅大恩！”劉金發(fā)說：“都是一家人，何必說這句話。”

正說著，一個中等身材、黑瘦的年輕人走進(jìn)來，用驚訝的口吻對張峰說：“峰弟，沒想到我剛離開山里，大哥就遭到壞人殺害了，一定要找出這個兔崽子，把他千刀萬剮了！”

張峰此時反倒冷靜下來，向那位黑瘦的年輕人說：“大牛弟，你現(xiàn)在就帶我去山里看我哥哥吧。”

劉金發(fā)擔(dān)心他會受到刺激，堅決不讓他去，說：“我們已經(jīng)把這個案子報到當(dāng)?shù)乜h警察所，也在宜城市警察局備了案。”

張峰沒有去過江南那座“山間別墅”，非要徐大牛帶他去不可，徐大牛不好拒絕，也沒有答應(yīng)，只是把眼睛看著老爺子劉金發(fā)。這時，張峰又去央求老爺子。

禁不住張峰的再三央求，老爺子只好答應(yīng)讓徐大牛陪同他去山里的別墅。不過，老爺子劉金發(fā)卻與他約法三章：第一，不許在鄉(xiāng)里惹禍，第二，不許干擾當(dāng)?shù)乜h警察所判案，第三，不許私設(shè)公堂。

劉金發(fā)的約法三章其實也是為張峰個人安全著想，張峰一一答應(yīng)了。劉金發(fā)又問他是否要多帶一些弟兄去山間別墅？張峰只簡短地回答了兩個字：“不必。”

徐大牛走上前，小聲問張峰：“峰弟，現(xiàn)在就去山里別墅嗎？”

張峰點點頭。

兩人各自騎了一輛自行車，張峰先去學(xué)校向校長請假。校長曾留學(xué)西洋，思想開明，為人正派，處事一絲不茍，但又很注重感情。此時聽說張峰的大哥被害，很同情張峰，馬上批準(zhǔn)了張峰的假期。

張峰又回家向妻子打招呼說要出公差，可能有幾天時間。然后去了大哥家，他忍住內(nèi)心的悲痛，對嫂子孫小鳳說張洪正在學(xué)校忙教務(wù)，過幾天才能回家。張峰的哥哥張洪雖然在省立女子學(xué)校教書，但近年加入了抗日除奸團(tuán)，經(jīng)常為抗日四處奔波，三天兩頭不回家，而妻子孫小鳳也已經(jīng)習(xí)慣了丈夫張洪的“不顧家”。此時，她聽小叔子張峰說丈夫要幾天后才回家，一點也不懷疑丈夫出了事，就點點頭，說：“行啊，家里的事情不要他牽掛的。”

張峰不敢多待下去，匆匆離開了哥哥的家，與徐大牛一起向山里別墅進(jìn)發(fā)。那里與宜城隔了一條長江。兩人騎馬來到宜城西門外沙帽州渡口，那里有去江南的渡船。張峰和徐大牛上了船后，都默默地坐在船上，徐大牛知道張峰心情不好，因此沒有打擾他。

渡船隨著波浪起伏，渾黃的江水在船舷旁嘩嘩地流淌，偶爾有水鳥掠過船舷。夏日的陽光照射著水波，好像在江面上鋪成一塊又一塊爍爍閃亮的銀板，十分炫目耀眼。船艙內(nèi)桐油的氣味混夾著江水的氣味，使徐大牛感到頭暈欲嘔。

徐大牛自小家境貧苦，經(jīng)常挨餓，營養(yǎng)條件差，因此身體發(fā)育得不好。后來雖然在碼頭上搬運貨物做苦力，得到了一些鍛煉，但身體并不健碩。去年，在老爺子的提攜下，他被提升為碼頭上的小頭目，基本上不扛不抬了，活兒輕松許多，薪水也高一些，伙食得到了改善，身體素質(zhì)大大提高。

徐大牛從小與張峰住在一個大院里，那家大院是張峰家的私宅，大家稱這座宅院為“張家大院”。徐大牛的父親死后，媽媽為了養(yǎng)活大牛兄妹三人，就給張峰家當(dāng)女傭，做一些雜事，賺取微薄的薪水養(yǎng)活孩子。徐大牛一家人也就住在張家大院的傭人房里，因為與張峰、張洪的年齡相仿，小時候常在一起玩耍，成了關(guān)系親密的發(fā)小。

張洪參加抗日除奸團(tuán)后，常常讓徐大牛幫忙做事，這次張洪在山間別墅做事時，就把徐大牛帶來了。山間別墅以前在老爺子劉金發(fā)手上時，他經(jīng)常帶人到這里來賭博、玩樂，后來嫌這里房子陳舊（交通不便、生活設(shè)施不好，又過于荒涼冷僻，就廢棄不用了。張洪知道后，就從劉金發(fā)手里買下來，用作抗日除奸團(tuán)一些成員開會（住宿之用，而此次是來這里考察研制毒藥和炸彈的。

當(dāng)然，這件事極其機密，除了張洪自己，沒有任何人知道這個秘密，就連隨行的徐大牛和龔大鼻子都不知道。而張洪之所有帶他倆來這里，主要目的是作為隨身保鏢和生活服務(wù)的。

幸虧張洪出事時還沒有把計劃付諸實施，否則就要暴露出來，那樣一來麻煩可就大了。

二

張峰和徐大牛上岸后，騎馬沿著官道向江南山里進(jìn)發(fā)。抗戰(zhàn)時期，山鄉(xiāng)極度落后、貧困，沒有一條像樣的公路。兩人騎車走了一程路后，山路越來越陡峭了，在進(jìn)入山坳口時，徐大牛說：“峰弟，前面的路是沒辦法騎車的，即使推車走也很累，我們要不推車行，要不就把自行車存放在這里的人家，步行到山間別墅。”

張峰問：“這兒能找到人家存放自行車的人家嗎？”

徐大牛說：“能。”去了附近一家農(nóng)戶，向主人說明了事由，主人答應(yīng)了他倆的請求。

兩人走了五六里山路，來到了山間別墅院子前的路口上。山間別墅的院子門口是一條百多米長的路，與村路相連。在連接的路口，坐落著一戶人家。

此時，倆人正站在這戶人家的門前，張峰指著這戶人家問徐大牛道：“這戶人家有多少人？你經(jīng)常去嗎？”

徐大牛回答：“這戶人家現(xiàn)在有七口人，戶主是一位年近七旬的老頭，姓鄭，村里人喊他‘鄭大帥’，因為他愛對人擺架子，像一個‘大元帥’似的。他和兩個兒子生活在一起，兩個兒子都成家了，各自養(yǎng)了一個孩子。我每次到這里來，都會給老頭帶一些小禮物。”

張峰說：“你們關(guān)系一定很好。”

徐大牛點點頭，說：“在這路口，只有他一戶人家，我當(dāng)然要和他搞好關(guān)系，平時照看一下也好呀。再說，如果這個老頭要和我們作對，暗中禍害我們也很容易。”

張峰想了想，又問：“這個老頭家的女主人呢？”

徐大牛說：“聽說前年離家出走后，死在附近的山坳里。”

張峰問：“是暴死嗎？什么原因暴死的？”

徐大牛說：“那老太婆死后兩三個月尸體才被人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腐爛了，看不出究竟是被人打死的，還是自殺或突然病死的。可是，我聽村里人說老太婆是被老頭或媳婦打死的，因為老頭和兩位媳婦都與老太婆的關(guān)系不好。”

張峰又問：“我大哥來這里時與這戶人家打過交道嗎？”

徐大牛搖搖頭，說：“大哥從不和這戶人家打交道，他好像不太喜歡和鄭大帥這類人來往。”

張峰若有所思地“哦”了一聲。

兩人向山間別墅院門口走去，這時，只見院門口圍著一簇看熱鬧的人，徐大牛看見鄭大帥正背著手、挺胸凸肚地站在那里看熱鬧，和他站在一起的，還有一些看熱鬧的村里人。

別墅院子的大鐵門敞開著，門口站著一名日偽警察。倆人向警察說明了自己的身份，警察便將頭一擺，示意允許他們進(jìn)院子。

倆人跨進(jìn)院里，只見院子里停著兩乘滑竿，所謂滑竿，是山區(qū)的一種倆人抬的簡易轎子，不過，這種轎子沒有頂，只是一只藤制或竹制的靠椅，兩邊串上長竹杠，轎夫把竹杠朝肩膀一放，就可以把人抬起來走路，很適合爬山。

徐大牛一抬頭，瞥見樓上有幾個人在來回走動，定神一看，原來是幾名穿黑色制服的警察，而龔大鼻子也正跟在警察們的后面。

張峰正遲疑著要不要喊龔大鼻子下樓，龔大鼻子看見了他倆，就對警察頭兒說了幾句，便轉(zhuǎn)身走下樓，來到張峰面前。“峰哥，牛哥，你們來了。”龔大鼻子神情凝重地打著招呼。

張峰問：“我哥在哪？”

龔大鼻子用手向樓上指了指，小聲說：“在樓上第二間房間。”稍停，又說，“不知道‘黑狗子’讓不讓你上去，我先去問一下吧。”“黑狗子”是當(dāng)時民間對警察的蔑稱，“他們是縣警察所的。”龔大鼻子上了樓，一會，便出現(xiàn)在樓口，向張峰和徐大牛招了招手。

兩人上樓后，張峰沒有直接去哥哥所在房間，而是仔細(xì)察看了樓口、走廊，發(fā)現(xiàn)這座小樓與山里木質(zhì)結(jié)構(gòu)的小樓不同，除了青瓦（木料大梁、椽子以外，墻壁、樓梯、走廊、地板都是石塊砌成的，兇手如果上樓，是根本不會擔(dān)心腳下發(fā)出動靜。

平時樓上的四間房子都空著，前些天張洪帶徐大牛和龔大鼻子來了后，樓上除了留下第一間房子用做開會以外，其余三間房子被他們?nèi)朔謩e住著。張洪住在第二間房子，徐大牛住在第三間房子，龔大鼻子住在第四間房子。徐大牛只住了一夜，次日上午吃了早飯后，就回宜城了。

龔大鼻子沉痛地說：“早知道這樣，我和洪大哥住一間房子就好了，兇手看到有兩個人，膽子也怯一些。”

徐大牛也接著說：“我如果不回宜城，也可能不會發(fā)生這件事。”

張峰揮了揮手，說：“過去的事情不要再說了吧。”

四名警察走過來，一名頭目模樣的警察向張峰、徐大牛微微點了點頭，問：“你們誰是死者的家屬？”

徐大牛指一指張峰，對警察頭目說：“是張先生的哥哥。”

警察頭目說：“我們下樓談一談吧。”

在樓下的客廳里，神情嚴(yán)肅的警察頭目向張峰詢問了張洪的一些情況，做了筆錄，并反復(fù)詢問張峰：“你大哥生前有仇人嗎？”

張峰堅決否定大哥生前有仇人，說：“我大哥只是一個書生，平時打交道的都是讀書人，哪會結(jié)仇與人呢？”

警察頭目說：“這個未必吧？”他指一指徐大牛和龔大鼻子，又說，“你大哥是與這兩人一起來這里的，他倆是文化人嗎？”說罷，便“嘿、嘿”一笑，笑聲中透出莫測高深的意味。

張峰說：“他倆是大哥雇用來這里專門服侍的。”

警察頭目說：“這個我們以后要調(diào)查的。”

接著，警察們在院子里偵察了一番，把兩個被害人拍了照，向龔大鼻子做了筆錄，就走了。

徐大牛對張峰說：“現(xiàn)在天氣炎熱，大哥和康老頭的遺體要趕快殮葬，不然就壞了。”

張峰嘆了一口氣，說：“大嫂那里不知道怎么說，唉！”

徐大牛提議說：“我看還是先瞞一段時間吧，等秋涼了以后再說。”

張峰點了點頭，說：“也只有這樣了。可是，這個康老頭呢？是不是要通知一下他的家人？安葬費和撫恤金總要給一些吧。”

徐大牛說：“這些事情都由我來辦理吧，你就別操心費神了，這段時間你保重身體要緊。”

張峰感激地看著徐大牛，說：“多謝大牛哥了。”

徐大牛說：“一家人不說兩樣話。”

保長黃老三這時正好來了，徐大牛對黃老三說：“黃保長，您能否找個木匠做兩口棺木呀？”

黃老三說：“這個好說。想要什么木頭呢？”

徐大牛說：“您這兒有哪些好木頭？”

黃老三說：“我們這里有杉木，做棺材比較好。”

徐大牛轉(zhuǎn)頭征詢張峰的意見，張峰說：“就用杉木的吧。”

辦完這些事情后，徐大牛以為張峰要返回宜城，但張峰卻說要在這里住幾天。徐大牛聽了張峰的話，又以為張峰要親自監(jiān)督做棺木，并親眼看著哥哥入殮。

誰知，接下去的幾天里，張峰的表現(xiàn)卻大出徐大牛的意料。

三

黃老三很快找來兩名木匠，又從村民家里收購了杉木條，在院子里開始做棺材。只花了一天一夜時間，就把棺材做好了，因為天氣熱，第二天就把張洪和康老頭的尸體入殮了。按照當(dāng)?shù)氐膯试崃?xí)俗，張峰買下一塊山地，把兩人的棺木暫時厝柩在那里，三年后再埋入墳地。

張峰打聽到康老頭的家在宜城附近縣區(qū)的鄉(xiāng)下，打算讓龔大鼻子帶一些銀圓去他家里，撫慰他的家人子女。

這時，張峰發(fā)現(xiàn)死去的看門狗仍躺在門邊，一團(tuán)蒼蠅正圍著它“嗡、嗡”地轉(zhuǎn)著圈兒。這兩天，大家忙著死人的事情，似乎都忘了這條死狗。張峰問龔大鼻子：“那天夜里你沒有聽見狗叫聲嗎？”

龔大鼻子毫不遲疑地回答：“沒有。”

張峰又問：“一聲都沒有叫嗎？”

龔大鼻子說：“嗯。”

張峰撿拾了一根樹棍，撥弄著死狗的嘴巴和頸子。然后，站起對龔大鼻子說：“你現(xiàn)在就動身去康老頭家吧。”他給妻子寫了一封信，內(nèi)容是讓妻子拿一百塊銀圓交給龔大鼻子，“你先去我家把這封信交給你嫂子，拿了銀圓再去康老頭家。”

龔大鼻子點點頭，馬上走了。

張峰在小樓背后尋找起來，小樓背后是一道院墻，大概山里人防范意識不強，或太窮的緣故，院墻只有兩米高。只要搬一塊石頭放在墻角下，就能夠輕松地翻過院墻。小樓與院墻只有兩尺寬，堆放著一些雜物，張峰在那些雜物中仔細(xì)翻找著什么，一會，張峰找出了一根做成套索的黃色尼龍繩。

張峰察看著這根套索，發(fā)現(xiàn)套索上還粘著一片灰色的茸毛，而那匹死去的看家狗正是灰色的。張峰拿著這根套索，來到門口的死狗旁，把套索套在狗脖子上試一試，果然能夠套緊這匹狗的脖子。毫無疑問，這匹狗先是被“安眠藥”之類的鎮(zhèn)靜劑藥片麻醉，然后又用繩套勒死。

那么，兇手為什么不用氰化鉀之類的劇毒品快速地把狗收拾了呢？這也是張峰感到疑惑的地方。當(dāng)他第一眼看到這匹死狗時，發(fā)現(xiàn)狗嘴里沒有流出血，按照常識，狗被毒死后，嘴中應(yīng)該流出污血的。懷著這個疑惑，張峰剛才察看了狗的脖子，果然發(fā)現(xiàn)狗脖子上有一圈毛是被繩子勒住的痕跡。現(xiàn)在，張峰找出了兇手當(dāng)時讓狗“閉嘴”的繩套，但是，一個最大的疑點出現(xiàn)了：兇手為什么不毒殺這條狗？

四

小樓的下層有三間房子，一間大一點的房子用做客廳，一間用做儲藏室，另一間用做廚房。張峰打開儲藏室的門，在凌亂擺放的雜物中間翻找，卻沒有發(fā)現(xiàn)與繩套一樣的灰色尼龍繩子。

徐大牛見張峰在四處翻找，就疑惑地問：“峰哥，你在找什么呀？”

張峰掩飾地說：“我胡亂找一找，看看能不能發(fā)現(xiàn)一些線索。”

徐大牛想了想，說：“要說線索，我倒是發(fā)現(xiàn)了一條，不過，是否真實可靠，就難說了。”

張峰立即問道：“什么線索？”

徐大牛小聲說：“你剛來的時候，我向你介紹過路口的一戶人家。”

張峰點點頭，說：“是呀，那戶人家的戶主有個外號，叫‘鄭大帥’，對吧？”

徐大牛的聲音壓得更低了：“鄭大帥有兩個兒子，都在外面做事，兩個媳婦帶著孩子在家。龔大鼻子與鄭大帥的大媳婦關(guān)系很好，鄭大帥好像察覺到這件事。”

張峰聽后，心里一激靈，不過，又很快產(chǎn)生了疑慮：“你的意思是鄭大帥懷疑龔大鼻子與自己的大媳婦有一腿，可是，他應(yīng)該去殺龔大鼻子呀，為什么要殺我大哥呢？”

徐大牛說：“洪哥原本是睡在第四間房子的，這次來卻與龔大鼻子調(diào)換了房間，說是上隔壁的會議室打字方便，因為會議室里有一臺打字機。”

張峰聽后，當(dāng)即覺得鄭大帥的疑點很大，便問：“這個鄭大帥常來這里嗎？”

徐大牛說：“路口只有鄭大帥一戶人家，鄭大帥年紀(jì)大了，平時在家基本不做農(nóng)活，所以他隔三岔五地要來這里和康老頭聊上幾句。”

“我們現(xiàn)在就去鄭大帥家看看吧。”張峰說。

兩人便來到路口的鄭大帥家，鄭大帥正在院子里修理籮筐，看見來了客人，就對在一旁玩耍的大孫子說：“去屋里端兩條凳子出來給客人坐。”

張峰擺擺手，說：“不用客氣，我們站著說話也一樣的。”

徐大牛向鄭大帥介紹道：“這位是張洪大哥的胞弟。”

鄭大帥仍坐在那里修理籮筐，只是朝張峰點點頭：“我們山里人不曉得客氣，你有什么話就直接說吧。”

張峰有些尷尬，一時不知道說什么才好。徐大牛連忙打圓場說：“峰哥第一次來這里，是特地來看看您老人家。”

鄭大帥安慰張峰道：“老話說‘生死有命’，你大哥遇害雖是一件喪事，但你也不要過分悲痛，要想開一點。”

張峰點點頭。

這時，一位女人一手拿了一條短凳走出屋子，張峰和徐大牛連忙接過去坐下。鄭大帥向兩人介紹道：“這是我的大媳婦。”

張峰打量著鄭大帥的大媳婦，只見她三十多歲，身材苗條，長臉，膚色比較白，在深山里，這樣的女人算得上比較出色的了。

“我去給你們燒點水喝吧。”女人說。

兩人連忙推辭：“不用忙，我們不用喝水。”

女人便作罷，轉(zhuǎn)身回屋里了。

張峰與鄭大帥說了幾句閑話，就把話題一轉(zhuǎn)：“我有一件事情想請教一下老人。”

鄭大帥用警覺的眼神瞄了瞄張峰：“什么事情？”

張峰問：“我大哥出事那天，他們?nèi)藖磉^你家嗎？”其實，張峰想要問的是：“那天誰去你家了？”但如果這樣問，就有審問之嫌，反而會引起老頭的反感。

鄭大帥說：“你去問我大媳婦吧。”

張峰莫名其妙，以為剛才那句話觸怒了這個脾氣古怪的老頭子，就賠著笑臉說：“我們只是隨便說說，您老不必用心。”

鄭大帥說：“我說的是實話，他們年輕人來往，我一個老頭子管那么多干嗎？”

張峰見鄭大帥說的是真話，就向徐大牛丟了一個眼色。徐大牛心領(lǐng)神會，就對鄭大帥說：“我們這就去和大嫂聊聊。”

鄭大帥揚起右手，朝他倆揮一揮，說：“去吧，去吧。”

張峰和徐大牛就進(jìn)了屋，徐大牛喊了聲：“大嫂！”

大媳婦在屋里應(yīng)了一聲，走出來，瞟了徐大牛一眼，說：“進(jìn)屋坐吧。”這是一間簡陋但收拾得比較干凈的房子，屋子里只有一張破舊的床，和一張破舊的桌子、幾張舊凳子。

大媳婦坐在床沿上，面對第一次見面的張峰，顯得有點拘謹(jǐn)。“你大哥是一個好人，誰知道會遇到這樣的橫禍，唉，好人不長壽啊。”大媳婦嘆息著。

張峰說：“我大哥的性格脾氣很好，從來不得罪人，也不知道誰這樣與他過不去。”然后把話題轉(zhuǎn)到閑聊方面來，問大媳婦家有幾畝地，有多少山林，生活過得怎么樣等等。大媳婦說家里的地和山林不多，僅靠這些地和山林，一大家人沒辦法過日子，幸虧鄰縣有幾處礦山，她的丈夫和小叔子每年去礦山挖礦，能掙一筆錢回來貼補家用。

“當(dāng)然，在礦山挖礦是很辛苦的，不過，能幫家里一把呀。”大媳婦嘆息地說。

張峰說：“現(xiàn)在國家遭受日本鬼子欺負(fù)，老百姓活著都不容易。我們教書匠比你們也好不到哪里去，如果以后有需要我們幫助的，盡管說一聲吧，只要我們能夠幫上忙，一定幫你們。”

大媳婦聽了，很是感動，說：“你們都是好人。”

張峰把話題一轉(zhuǎn)，問：“我哥生前不常來你們家聊天吧？”

大媳婦說：“他是一個文化人，怎么和我們談得起來呢？”

張峰指著身邊的徐大牛，問：“他們常來吧？”

大媳婦瞥了徐大牛一眼，抿嘴笑了笑，說：“你問他自己吧。”

張峰又問：“出事那天，他們也來你家了嗎？”

大媳婦警覺起來：“你問這個干什么？”

張峰淡淡一笑，說：“我們不是隨便聊天嗎？沒有其他的意思。”

大媳婦又瞥了瞥徐大牛，說：“你問他呀！”

張峰側(cè)過臉，用嚴(yán)厲的眼神盯住徐大牛，說：“大嫂讓你說，你就說吧，不要瞎扯淡，讓人家笑話。”

徐大牛只好硬著頭皮說：“來過的。”接著，又解嘲地說，“我們和鄭老伯家是離得最近的鄰居，因此經(jīng)常來往。”

張峰轉(zhuǎn)頭看了看大媳婦，只見大媳婦笑而不語。此時，他心里有了譜，知道徐大牛和大媳婦的關(guān)系很親密。

三人又聊了一會，張峰便和徐大牛告辭回到別墅。“出事那天，你們兩人都到鄭家去過吧？”路上，張峰再次提出這個問題。

徐大牛擔(dān)心張峰懷疑他和龔大鼻子為了鄭家的大媳婦爭風(fēng)吃醋，就引開話題說：“峰哥，我看這個兇手如果是從外面進(jìn)來，只有一條路可以經(jīng)過，山路崎嶇漫長，進(jìn)山前要騎馬，進(jìn)山后要把馬寄放在人家，我們沿路做一番調(diào)查，就能知道昨夜是否有人進(jìn)山了。”

張峰聽徐大牛這一番分析，覺得徐大牛說得有些道理，就回別墅拿了一些干糧和水，兩人一起沿著唯一的山路向山外走去。他倆遇到路邊的人家，就向他們打聽半夜時分是否有人經(jīng)過，在僻靜的山野，如果有人夜半經(jīng)過這里，狗一定會吠叫起來。

路邊的人家?guī)缀醵颊f，大約三更或四更時分，狗吠聲把他們從夢里驚醒，還有一位歲數(shù)大的鄉(xiāng)民還說夜里狗叫時，他驚醒后正好要小解，就起床從門縫里朝外看了看，當(dāng)時月光皎潔，在白晝似的月光下，看到一個年輕人正向山里走去。這個鄉(xiāng)民心里還嘀咕著：“這么晚了還進(jìn)山，難道不害怕會被野獸吃掉？”

張峰緊接著問道：“那人長著什么模樣？”

鄉(xiāng)民搖搖頭：“我當(dāng)時剛從夢中醒來，頭腦暈暈乎乎的，沒有認(rèn)真去看那人，唯一的印象是那人比較年輕。”

張峰有些失望，但仍然不放棄：“那人穿著什么顏色的衣裳？”

鄉(xiāng)民回憶了一下，說：“好像是深色的衣裳。”

張峰道了謝，和徐大牛加快了腳步，走到山口，詢問那里的人家：在張洪、康老頭出事的那天傍晚是否有進(jìn)山的人把馬或驢子寄放在這里？

出乎張峰兩人意料的是，那天并沒有進(jìn)山的人把馬或驢子寄放在山口人家。張峰判斷，出現(xiàn)這種情況只有兩種可能：一、那天傍晚進(jìn)山的人不是去別墅的。二、如果去別墅，進(jìn)山前可能選擇別的交通工具，比如可以推著進(jìn)山的自行車等。

于是，兩人又向那些人家打聽，他們都搖頭說沒有人寄放摩托車、自行車。兩人聽后，又覺得進(jìn)山的人可能不是到別墅的，而是一般的山里鄉(xiāng)民。為了證實是否后者，兩人就去別墅附近的村子打聽，因為鄭大帥家沒有養(yǎng)狗，他倆就到村里詢問。村子距離別墅約莫一里路左右，有十幾戶人家，保長黃老三就住在村子里。

兩人徑直找到黃老三家，問：“出事那天夜里，村里的狗是不是叫喚了？”

黃老三肯定地?fù)u搖頭，說：“沒有，那天晚上家里來了客人，我陪著喝茶，誰知茶水喝多了，夜里起床兩三次小解，都沒有聽見狗叫聲。”

從黃老三家出來，兩人一聲不吭。走了一段路后，徐大牛突然說：“峰哥，你大概懷疑是我和龔大鼻子做的這件事吧？”

張峰臉色漲紅了，說：“你們?nèi)绻嘁桑@件事就不能做下去了，還是等警察來斷案子吧。”

這兒是黑山縣轄區(qū)，上次來現(xiàn)場偵查取證的警察就是黑山縣警察所的，黃保長把案子報到了縣警察所，而宜城市警察局也發(fā)文到了黑山縣警察所，要求從速查辦這件案子。在管理權(quán)限上，黑山縣是宜城市的轄縣，存在著上下級行政管轄關(guān)系。

現(xiàn)在離案發(fā)已經(jīng)幾天了，縣警察所也沒有再找他們調(diào)查和取證，似乎他們把這個案子擱下來了。

張峰讓徐大牛留在山間別墅，自己去了縣警察所。

五

從山間別墅到黑山縣城，走大路要五六十里，走小路也要三四十里。山里人一般很少進(jìn)城，如果有要緊事非要進(jìn)城不可，窮人就要辛苦一點用兩腿走小路。有點閑錢的人可以在大路上找拉活的人用馬車、驢車、自行車捎上自己，省卻走路之苦。

可是，自從日本鬼子侵入黑山后，到處燒殺搶掠，公路上那些拉活兒的也絕跡了，張峰只好騎著那輛吱吱呀呀的破舊自行車到縣城去。

江南農(nóng)村正是雙搶時節(jié)，三三兩兩的農(nóng)人在田里彎腰插秧。江南山歌婉轉(zhuǎn)悠揚地從路旁稻田里傳揚到張峰的耳里。

妹和哥劃著船兒采紅菱呀，

采呀采紅菱，

嘿呀嘿，

哥哥有心呀，

嘿呀嘿，

妹妹有情呀，

就好像兩角菱，

從來不分離呀。

……

歌聲在近乎寂靜的山間飄蕩，令人聽后引發(fā)無限遐想。但張峰此刻卻沒有心思傾聽、欣賞。但是，歌聲卻頑固地鉆進(jìn)他的耳鼓：

妹妹我多高興，

就好像兩角菱，

從來不分離呀。

我倆一條心呀，

我倆劃著船兒，

采紅菱呀采紅菱喲。

……

張峰此時一點也高興不起來，想著哥哥的慘死，不知道能不能把兇殘的殺手抓住，他心里就很堵得慌。

走過一條彎道，忽然發(fā)現(xiàn)一支軍隊朝這邊開過來，張峰想要回避，卻來不及了，只聽有人大聲喝令道：“給老子站住！”馬上有幾個士兵跑過來拉住張峰的車子，“下來！給老子下來！”

一個士兵蠻橫地扯住張峰的衣裳，把他拉下車。張峰摔倒在地，肩膀砸著堅硬的路面，痛得全身抽搐，他覺得自己的肩膀的骨頭一定都碎掉了。可是他沒有辦法站立起來，因為一只腳崴了，一個士兵上前扶著他站起。

“你是共產(chǎn)黨的探子！”一個軍官模樣的人用手指著他的鼻子，高聲說。

張峰一邊揉著摔痛的肩膀，一邊申辯道：“我是一個教書匠，大大的良民，怎么是共產(chǎn)黨的探子？”

軍官厲聲說：“你說你是一個教書匠，是一個文化人，我看著怎么一點也不像？”

張峰聽了，覺得莫名其妙：“哪地方不像？”

軍官蠻橫地說：“跟我們走一趟，弄清楚你的身份就放你。”說著，朝士兵們揮一揮手，士兵們都一擁而上，把張峰抓走了。在附近小鎮(zhèn)的一間破廟里，擠住著一些被抓來的青年農(nóng)民，士兵們把張峰像扔破布一樣扔到那些被抓的人中。一間破廟擠住了幾十個人，很多人沒有被子，就睡在稻草上。蚊子又很多，叮得人根本睡不著覺，晚上只好用稻草蓋住臉。

張峰向身邊的一位二十出頭的青年農(nóng)民打聽：“這兒是什么地方？是監(jiān)獄嗎？”

那人瘦黑的臉上滿是苦笑：“這是軍隊的團(tuán)管所，拉來的壯丁就關(guān)在這里，過幾天分配到部隊當(dāng)兵。”

張峰聽后，不禁大吃一驚。

六

徐大牛獨自待在山間別墅里，等了兩天，也不見張峰回來，徐大牛擔(dān)心張峰遇到不測，自己在師傅劉金發(fā)和張峰家屬那里無法交代，便請鄭大帥代為照看別墅，自己走小路到縣城找張峰。

徐大牛五六歲時，父親就因貧病而死，母親靠做女傭把他兄妹四人拉扯大。徐大牛兄妹幾人很小就做工掙錢貼補家用，養(yǎng)成了吃苦耐勞的習(xí)慣。此時，他選擇了徒步走小路到縣城，一來三四十里路對于他來說不是什么難事、苦事，二來兵荒馬亂的，只有走小路才比較安全，遇到危險時，可以隨時躲藏、逃跑，如果走大路就沒有這么便當(dāng)。

徐大牛和張峰兄弟倆關(guān)系很微妙，從表面上看，他們以前是發(fā)小，現(xiàn)在也關(guān)系密切，但在骨子里卻彼此看成主仆的關(guān)系。徐大牛長大后，因為文化低，只能在碼頭上找了一份苦力的活兒。后來，張洪加入青幫，也介紹他進(jìn)入了青幫。徐大牛加入青幫后，師傅劉金發(fā)親自出面，提升他做了一名碼頭上的小頭目。青幫內(nèi)成員以兄弟相待，這很合徐大牛的口味，他覺得人生于世應(yīng)該平等，不應(yīng)該有貧富貴賤之分，而應(yīng)該像青幫提倡的像兄弟一樣。

可是，張洪兄弟骨子里的優(yōu)越感，使徐大牛處處都能感覺出來，徐大牛既感激張洪兄弟對他的照顧，又對他倆所表現(xiàn)出來的那份優(yōu)越感十分反感，甚至仇恨。

此時，徐大牛趕到縣城，來到縣警察所詢問張峰的下落，順便詢問山間別墅的案子。接待徐大牛的是警察所刑偵科長，此人姓李，主辦張洪的案子。從外表上看，他身材魁梧、神情嚴(yán)肅，但涉案人如果和他交談，他那一對陰冷的目光射過來，就會使對方感覺不寒而栗。

“張峰？”李科長馬上擺擺手，用斬釘截鐵的口吻說，“你說的是張洪的弟弟吧？張洪的家人包括他的弟弟都沒有來過這里的。”

李科長的矢口否認(rèn)，使徐大牛對張峰的失蹤頓感兇多吉少。

“李科長，張洪的胞弟張峰前天特地來警察所詢問哥哥的案子進(jìn)展情況，他是騎車來縣城的，最多也只要兩個時辰就能到縣城，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去了兩天，怎么還沒有到這里呢？是不是——”

李科長不耐煩地說：“這事你問我，我怎么知道呢？再說，辦案子是我們的分內(nèi)工作，我們自然會去做的。你們來催問，就能把案子辦下了？”說罷，便朝徐大牛揮揮手，“走吧，走吧，不要在這里啰唆！”

兩名警察走過來，惡狠狠地把徐大牛推出警察所大門。

徐大牛站在警察所的大門口，憤憤地朝地上啐了一口。他想起老話說的：“衙門八字開，有理無錢莫進(jìn)來。”自己兩手空空來找人辦事，當(dāng)然要吃閉門羹。他想了想，決定馬上回宜城市向師傅報告這件事，于是便徒步向宜城方向走去。到了天黑時分，他才走到江邊，可是此時過江輪船已經(jīng)停止擺渡了。

徐大牛望著江對面闌珊燈火的宜城，頓時感到茫然無措了，想到今夜要露宿在江邊，準(zhǔn)備遭一番罪，心里便覺得委屈。不過，這件事是非要自己去做不可的。

徐大牛在江岸邊徘徊，想要找一處能夠棲身的地方。他的舉動被停泊在岸邊的船工看見，警惕地問道：“你是什么人？這么晚了在這里想干什么？”

另一位船工直言不諱地說：“你是不是要在這里尋死呀？年輕人遇到什么難處了？不要想不開呀！”

徐大牛趁機對船工說出自己有急事要到宜城去，可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渡船了。船主說：“現(xiàn)在天還不太黑，我們對這一塊水域很熟悉，只要你給工錢，我們就把你送過去。”徐大牛身上只帶了一塊銀圓，便為難地說：“我只有一塊銀圓，如果你們嫌少，等我過去后，就把剩下的船費給你。”

船主說：“你把錢拿來吧。”徐大牛心里大喜，連忙把身上的一塊銀圓掏出來遞給船主。一位船工把跳板滑下來，讓徐大牛上船。船工們便起錨開船，趁著西邊天空的余暉，鼓足了帆向?qū)Π恶側(cè)ァ?/p>

七

不消一個時辰，船就靠岸了。船主沒有再補收徐大牛的船錢，徐大牛向船主道了謝，就跳上岸，快步向老爺子劉金發(fā)的家走去。老爺子住的是花園洋樓，門口有值班傳達(dá)人員，并有保鏢站崗。保鏢認(rèn)識徐大牛，但按照規(guī)矩，仍然讓值班傳達(dá)人員進(jìn)去向劉金發(fā)通報。

一會，傳達(dá)人員出來了，對徐大牛說：“老爺子在客廳見你。”

徐大牛進(jìn)了大院，穿過院中的一條甬道，來到一座二層小洋樓前。客廳在一樓正中間，兩邊是四間廂房，徐大牛走進(jìn)客廳，只見老爺子坐在太師椅上，兩旁站著幾名保鏢和隨從。徐大牛垂手站在老爺子面前，低著頭，說：“師傅，前兩天張峰到縣警察所去詢問張洪和康師傅的案子，誰知卻失蹤了。昨天我去縣警察所打聽，縣警察所的李科長說張峰沒有去那里，現(xiàn)在張峰音訊全無，不知道他去哪兒了。”

劉金發(fā)一聽，覺得不可思議，自語道：“他會去哪兒呢？難道有比張洪的案子更使他著急的事情嗎？”

站在旁邊的一個徒弟說：“現(xiàn)在兵荒馬亂的，黑山縣境內(nèi)有鬼子、偽軍、土匪，還有散兵游勇，張峰一個文化人，誰知道會不會遇上那些人哪？”

另一個徒弟也說：“這年頭只身外出都要小心的，不是被搶，就是被拉壯丁。”

徐大牛聽了這話，忽然茅塞頓開，心里不由得暗暗責(zé)怪自己太愚笨，怎么連這一點都沒有想到？于是他馬上對老爺子說：“師傅，剛才這位老大說得有道理，黑山縣自從日本鬼子侵入后，那里治安形勢十分混亂，峰哥很可能被綁架了或被拉了壯丁。”

劉金發(fā)也醒悟過來，說：“黑山縣皇協(xié)軍一個姓錢的副團(tuán)長是我的徒弟，我給他寫封信，派人送過去，問一問他有沒有這回事。”便進(jìn)了書房，寫了一封信，拿出來遞給徐大牛，又派了兩名徒弟，讓他們第二天跟隨徐大牛過江去黑山縣見錢副團(tuán)長。

第二天，徐大牛帶上兩名青幫弟兄，各自騎上自行車，過江后向縣城進(jìn)發(fā)。皇協(xié)軍團(tuán)部在離縣城五六里的地方，當(dāng)徐大牛找到那位姓錢的副團(tuán)長，并說明了來意后，錢副團(tuán)長就讓一位連長去團(tuán)管所查詢一下。一會，那位連長回來了，向錢副團(tuán)長報告說確實有一個名叫張峰的人被抓壯丁，錢副團(tuán)長又讓那位連長帶著徐大牛去團(tuán)管所“驗明正身”。

團(tuán)管所離這兒不遠(yuǎn)，徐大牛到了那里，在幾十名關(guān)押者中很快發(fā)現(xiàn)了張峰。徐大牛看著消瘦的張峰，激動得流出了眼淚，哽咽地說：“峰哥，你受苦了！”

張峰嘆著氣，說：“唉，運氣不好啊。”

團(tuán)管所的負(fù)責(zé)人是一位營長，他和老爺子認(rèn)識的錢副團(tuán)長不是一個部隊的，但對錢副團(tuán)長的人情卻不能不買賬，而且知道這位錢副團(tuán)長認(rèn)識社會上三教九流的人，是一位不能輕易得罪的“角兒”。這位營長想到這里，馬上釋放了張峰。

張峰經(jīng)歷這一次磨難，尤其是得知徐大牛連夜過江向老爺子求救，搬來救兵把他救出來的事實后，對他的懷疑隨之冰釋瓦解。

錢副團(tuán)長長得又瘦又高，臉色黑黃，如果換下軍裝，別人會懷疑他是一個大煙鬼子。此時，他吩咐勤務(wù)員把張峰帶去澡堂洗澡（換衣，又吩咐廚師擺下一桌酒席，給張峰壓驚，酒席上還請來了縣警察所王所長和那位刑偵科長李科長。

張峰和徐大牛入席后，徐大牛便用中指按住杯口，眼睛看著錢副團(tuán)長。這個是幫內(nèi)的人相互約定的暗號，此時，只見錢副團(tuán)長把右手的中指放在杯子底下，徐大牛馬上站起，向錢副團(tuán)長拱手作揖道：“敢問老大字號？”

錢副團(tuán)長說：“‘大’字。”稍停，問道，“敢問老大是哪個字號？”

徐大牛又起身向錢副團(tuán)長回答說：“兄弟也是‘大’字，同輩，同輩。”

縣警察所王所長和李科長頓時看得目瞪口呆，他倆這才知道錢副團(tuán)長竟然是青幫的老大。酒過三巡后，王所長和李科長耳語了一番，便對錢副團(tuán)長說：“錢副團(tuán)長早已經(jīng)在幫了，想必在幫是很好的，能否也介紹兄弟我們?nèi)霂脱剑俊?/p>

錢副團(tuán)長未知可否地笑道：“好說，好說。”

王所長問：“你們在幫都是同輩的，是不是都拜的一個師傅吧？”

在宜城和周邊的區(qū)域，青幫只有劉金發(fā)一支，而幫內(nèi)數(shù)劉金發(fā)的輩分最高，“大”字輩都是劉金發(fā)的徒弟，所以當(dāng)錢副團(tuán)長側(cè)過頭問張峰和徐大牛：“你們二位老大在哪位師傅手下？”他們都笑了起來。

“王所長和李科長如果真的進(jìn)幫了，我們就都是兄弟啦！青幫講究的是不分貧富貴賤，人人平等相待。”徐大牛真誠地說。

張峰仍然不忘記哥哥張洪的案子，趁機說：“王所長、李科長，愚弟的兄長一案還請你們多費點神啊！”

王所長轉(zhuǎn)頭問李科長：“這個案子進(jìn)展得怎樣了？”

李科長皺著眉頭，說：“這個案子很棘手，因為現(xiàn)場沒有留下任何線索。再說，現(xiàn)在又是兵荒馬亂的，兇手作了案后，就會跑得無影無蹤，好像一滴水融入大海，根本無法尋找。打個比方，如果兇手跑到共產(chǎn)黨占領(lǐng)的地區(qū)，我們就無法尋找或捉拿歸案。”

王所長也幫著李科長說話：“日本人讓我們在這里維持治安，可是給的餉銀卻很少，縣里的治安狀況又越來越差，差不多每月都出人命案子，我們只有這幾個人，哪里忙得過來呀。”

李科長道：“是呀，是呀，如果案子沒有線索，能否結(jié)案就更難說了。”

兩人就像唱雙簧一樣，說來說去，其實就是一句話：“這案子辦不了。”

張峰正要說幾句央求的話，但覺得說了也是白搭，便把話語咽下去了。酒席結(jié)束后，王所長、李科長又向錢副團(tuán)長談起加入青幫的事情，央求錢副團(tuán)長介紹自己進(jìn)幫。

“這件事我要向老爺子請示一下，看看老爺子同意不同意。”錢副團(tuán)長說。

王所長和李科長不約而同地點點頭，沒有說什么。

王所長雖然貴為警察所長，但因為黑山縣有日本人、有偽軍，也有共產(chǎn)黨的新四軍，此外，還有地方自衛(wèi)團(tuán)等各方面的勢力，作為一個維持地方治安的警察所長，如果沒有八面玲瓏的本事，沒有與本地各種勢力緊密的聯(lián)系和交接，就可能寸步難行，而青幫是一方的地頭蛇，加入青幫就能使自己在當(dāng)?shù)赜懈鼜娪驳目可剑@是日本人所不能代替的。

錢副團(tuán)長以前在外省駐防，一年前才移防到黑山縣，雖然有兵有槍，但畢竟沒有地方勢力的支撐，遇事就難免有些礙手礙腳，因此也巴不得與王所長靠近一步。此時，見王所長主動請求加入青幫，自然是求之不得，當(dāng)即親自過江到宜城去見老爺子劉金發(fā)。

八

宜城瀕臨長江，是江南省的省城，建城于東漢時期，已有兩千多年歷史，由最初的江南小縣發(fā)展成一座中等規(guī)模的州郡。在戰(zhàn)亂時期，水路扼守南京、重慶的門戶，陸路扼守通向江蘇、湖北的大道，軍事位置十分重要，歷來是兵家必爭之地。

一九三八年六月的一天，日本鬼子從水陸空三方進(jìn)攻宜城，遭到中國軍民激烈抵抗，死傷慘重，但因中國軍隊武器裝備落后，最終被占領(lǐng)。

日本鬼子對宜城各界有頭有臉的人物進(jìn)行拉攏，青幫大佬劉金發(fā)自然也是他們的目標(biāo)。劉金發(fā)是宜城本地人，父親是一位碼頭苦力，有一位年長他十歲的哥哥。劉金發(fā)從小被父兄嬌慣，養(yǎng)成好吃懶做的習(xí)性，長大后，不肯走父兄賣苦力混營生的老路，便糾集一些小混混，靠替別人討債、打架，弄一些小錢謀生。

一九一九年春天，已近而立之年的劉金發(fā)，迎來了人生的一個轉(zhuǎn)機。當(dāng)時，武漢的青幫大佬曹西南來到宜城擴充勢力，廣收門徒，劉金發(fā)投帖做了曹西南的徒弟，為“禮”字輩。劉金發(fā)原本在宜城江邊碼頭長大，碼頭上的熟人很多，有些人還是從小在一起玩大的發(fā)小。他的徒弟遍布宜城的各個碼頭，還發(fā)展到大江南北各個縣區(qū)。起初，劉金發(fā)的徒弟還只是限于下層苦力，后來，隨著勢力的擴大，劉金發(fā)開始發(fā)跡，頻頻與軍政商各界的權(quán)勢人物結(jié)交，而那些權(quán)勢人物為了在亂世中自保，也開始向劉金發(fā)投帖拜到門下。

劉金發(fā)為了與青幫的“禮”字同輩爭奪碼頭，簡化了投帖拜師手續(xù)，廢除了青幫傳下來的從小香到大香的煩瑣的考核階段，只要對方愿意遵守青幫規(guī)矩，都可以進(jìn)幫。

此時，當(dāng)副團(tuán)長向老爺子劉金發(fā)介紹王所長、李科長進(jìn)幫時，劉金發(fā)一口答應(yīng)。接著，劉金發(fā)安排了開香堂的時間、地點。

到了開香堂這天，王所長和李科長被帶到宜城江邊的一座庵堂里，這兒是青幫聚會和吸收新成員的場所。兩人拿著帖子和拜師禮品，略彎著腰，謙恭地走進(jìn)庵堂，只見大廳正中供奉著青幫的翁（錢、潘三堂祖爺神位，墻上懸掛著羅祖的畫像，在畫像下的長條供桌上擺放著供品、香爐，大廳內(nèi)香煙繚繞，顯得莊嚴(yán)肅穆。

劉金發(fā)今天穿著一身玄色長衫，端坐在羅祖的畫像前，一臉的嚴(yán)肅，兩旁各站著四位徒弟，都穿著玄色的長衫。這時，有兩位徒弟走過來，對王所長和李科長說：“請二位老大脫帽。”兩人穿著便衣，戴著禮帽，聽到這句話，趕緊摘下禮帽。那兩位徒弟又說：“請二位老大洗面、漱口。”便帶著倆人到洗漱間，那里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熱水和漱口的涼水。

倆人洗漱好了，又被帶到劉金發(fā)面前。一位傳道師點燃香燭，高聲朗誦道：“雙膝跪塵埃，焚香朝五臺，弟子請祖爺臨壇把道開。”

傳道師讀完這篇“請祖詞”，然后問倆人道：“你們?yōu)槭裁匆獊磉@里？”

倆人回答：“愿意為幫內(nèi)的兄弟們效勞。”

又問：“是什么人教你來這里的？”

倆人回答：“是我們自己愿意的。”

又問：“是誰引薦的？”

倆人回答：“由保舉人錢副團(tuán)長引薦的。”

管事把頭轉(zhuǎn)向錢副團(tuán)長：“是你引薦他們的嗎？”

錢副團(tuán)長回答：“是的。”

管事又問倆人：“你們知道青幫的規(guī)矩嗎？”

他倆回答：“敬請師傅、師兄們教授。”

管事問：“你們進(jìn)幫后，如果犯了條款，就要受到嚴(yán)厲處罰，不怕嗎？”

他倆回答：“如果犯了幫規(guī)，愿受三刀六眼的處罰。 （這是青幫傳統(tǒng)的懲罰方法）”

管事問：“幫內(nèi)兄弟吃的是三分米、七分沙，你們能忍受這種苦嗎？”

他倆回答：“幫內(nèi)兄弟能受得的苦，我們當(dāng)然也能忍受。”

管事于是轉(zhuǎn)向劉金發(fā)，拱手作揖道：“現(xiàn)在敬請老爺子明示。”

劉金發(fā)點點頭，說：“讓他們遞上帖子吧。”

管事上前收了他倆的帖子，雙手捧著送給了劉金發(fā)。劉金發(fā)翻看了兩人的帖子內(nèi)容，詢問了幾句，管事接著剛才的儀式，讓他倆“抖海誓”。

他倆面對翁、錢、潘三堂祖爺神位和羅祖的畫像發(fā)誓：“我們進(jìn)幫后，今后如果三心二意，或違反教規(guī)，愿意接受任何處罰，甚至愿意接受千刀萬剮。”

發(fā)了誓后，管事把“紅單”（入會志愿書）送到他倆面前，指導(dǎo)他倆填單。填好單后，由老爺子劉金發(fā)封贈“步位”，再由管事將他倆的“步位寶書”（青幫成員證書）填好，交給引薦人錢副團(tuán)長。

錢副團(tuán)長雙手恭恭敬敬地接過“步位寶書”，轉(zhuǎn)身對王所長和李科長大聲說：“恭喜！恭喜二位兄弟！大哥命我來解寶。”

他倆雙手接住寶書，回答道：“多謝大哥來解寶。”接下去，他倆在老爺子的引見和介紹下，拜見了諸位同輩兄弟，大家都向他倆祝賀道喜。

第二天，王所長和李科長在宜城最大的“金鳳凰”酒店擺下五十桌酒席，算是拜師酒，請了六百多位客人，其中包括宜城各界權(quán)勢人物，還有青幫的“大”字輩兄弟。張峰和徐大牛都是“大”字輩，自然也在邀請之內(nèi)，而龔大鼻子卻是“通”字輩，比他們小了一輩，要喊他們?yōu)閹煾担袄蠣斪觿⒔鸢l(fā)為“祖師爺”，青幫師徒如父子，小輩份的在幫內(nèi)的地位要低得多。

龔大鼻子為什么只是“通”字輩，而不是“大”字輩呢？主要是當(dāng)時他年齡尚小，又沒有身份地位，無法攀緣上老爺子劉金發(fā)，只得求人找了一個資格老的“大”字輩分的師傅投了帖。

被邀請參加宴會的張峰心情自然感到不勝欣喜，按照幫規(guī)，他和王所長和李科長就是在幫兄弟了，兄弟遇到麻煩和難處，兄弟之間應(yīng)該竭力相助，如果置之不理，就是犯規(guī)，要受嚴(yán)厲處罰的。

徐大牛和張峰坐在同一張桌子旁，在張峰的潛意識里，徐大牛仍是他的仆人，因此，當(dāng)跑堂的忙著在別的桌子旁招呼客人時，張峰的茶杯里沒有水了，就吩咐徐大牛給他添水，當(dāng)他擦嘴的毛巾臟了，便又吩咐徐大牛去給他換一條毛巾。

同在一張桌子旁坐著的其他兄弟，有熟悉的也有不熟悉的，都向徐大牛投去詫異的眼光，徐大牛讀懂那眼光中輕蔑的意味，心被深深地刺痛了，但當(dāng)著諸位幫內(nèi)兄弟的面，他不好駁張峰的面子，只好忍耐著。

徐大牛當(dāng)初加入青幫的初衷，是看中青幫講究義氣，進(jìn)幫后就是兄弟。可是，進(jìn)幫后，徐大牛感到很失望，老爺子把徒弟分成三六九等，對有身份有地位有錢的人進(jìn)幫，老爺子另眼相待，而對于下層苦力進(jìn)幫，除非有特別的關(guān)系介紹，或很熟悉，像徐大牛那樣的人。一般輩分都比較低，只能是“通”字輩以下。

徐大牛在幫內(nèi)的輩分雖然不算低，但有身份有地位的同輩仍然看不起他，仍然像張峰那樣把他看成下等人、仆人，這使他既感到郁悶，又感到茫然。

宴會結(jié)束后，老爺子把王所長和李科長以及張峰喊到自己面前，說：“現(xiàn)在你們?nèi)硕际切值埽瑥埾壬母绺绫缓σ话高€請王、李兩位先生多關(guān)照。”

王所長馬上說，“師傅請放心，張峰的哥哥也是我和李科長的哥哥，我們回去就把別的事情放下來，集中力量偵破這個案子。”

李科長也連連點頭：“回去就辦，回去就辦！”

第二天，李科長便在宜城下榻的賓館召見了張峰，此時，他臉上顯出為難的神色，說：“張先生，你哥哥的案子不是我不盡力，確實是沒有線索。”他盯著張峰的眼睛，問，“你是一個文化人，同時也對你哥哥的與人交往情況比較熟悉，所以，我想請你給我提供一些線索。你不要有任何顧慮，想到什么，看到什么，盡管說出來。”

張峰見李科長開始為他哥哥的案子費心下力了，心里十分高興，就把自己這幾天對案子的思考一股腦地告訴了李科長：“我想兇手很大可能是奔著我哥哥來的，但因為康老頭是看門人，因此連帶著把他也殺了。據(jù)我在現(xiàn)場察看，兇手很可能是與我哥哥在一起的人，也就是說是內(nèi)部的人作案。”

李科長臉上略略掠過一絲驚異，但很快又恢復(fù)了平靜的神情，問：“你有證據(jù)嗎？”

張峰從口袋里掏出一根灰色尼龍繩，說：“這根繩子是兇手吊狗用的，我在別墅路口的鄭大帥家院子里，發(fā)現(xiàn)了曬衣裳用的繩子和這根繩子很相似，而且在斷頭處也都有新鮮痕跡。由此看來，兇手如果是外地人，不會夜半去鄭大帥家院子找繩子。如果兇手是鄭大帥家的人，可是鄭大帥家的兩個兒子都在外面打工，只有在年底才回家。平時家里只有兒媳和鄭大帥本人，老的老，弱的弱，基本不具備作案的條件。”

李科長想了想，壓低嗓音問：“你認(rèn)為內(nèi)部的誰作案嫌疑最大？”張峰輕聲從唇中吐出四個字：“龔大鼻子。”接著，他說出懷疑龔大鼻子的理由，“案發(fā)當(dāng)晚，別墅有三個人和一條狗，案發(fā)后，現(xiàn)場兩人和一條狗都死了，只剩下龔大鼻子一人毫發(fā)無損。如果說兇手的目標(biāo)是我哥哥，殺死看門的康老頭是為了滅口，但現(xiàn)場還有龔大鼻子，兇手為什么不殺龔大鼻子滅口？難道不怕他成為目擊人？”

李科長一邊仔細(xì)聽著，一邊把張峰說的話都記錄下來。接著，張峰又繼續(xù)說道：“據(jù)我向當(dāng)?shù)卮迕窳私猓彺蟊亲雍托齑笈扇伺c鄭大帥的大媳婦關(guān)系都很曖昧。案發(fā)當(dāng)晚，也許龔大鼻子正和那個女人廝混，天亮之前返回別墅時，擔(dān)心狗咬會驚醒康老頭和我哥哥，就用摻和麻醉藥品的餌食投擲給狗，讓狗吃了昏過去，再悄悄翻墻回到別墅小樓上。”

李科長馬上抓住了破綻，問：“既然如此，為什么還要用繩子把昏倒的狗吊死？這不是畫蛇添足，多此一舉嗎？”

張峰無言以對，訥訥地說：“也許，真正的兇手在后面吧？”

李科長又問：“你懷疑龔大鼻子是兇手，他殺死你哥哥的理由是什么？憑什么對你哥哥懷有這么大的仇恨？有證據(jù)嗎？”

張峰搖搖頭。

李科長問：“這個龔大鼻子平時與你哥哥關(guān)系怎樣？”

張峰說：“關(guān)系一般吧。”

李科長說：“你提供的線索很重要，我馬上傳訊鄭家的人。”

回到黑山縣城后，李科長馬上派人把鄭大帥和他的大媳婦喊到警察所，分別對他倆進(jìn)行訊問。

鄭家大媳婦被帶到詢問室，一臉的驚詫，反復(fù)問：“我犯了法嗎？我犯了法嗎？”

李科長厲聲說：“你自己做的事情自己還不清楚嗎？”

女人被嚇住了，差點哭了起來，囁嚅地說：“我真的沒有做犯法的事情，沒有——”

李科長猛地一拍桌子，說：“你和龔大鼻子、徐大牛是什么關(guān)系？”

女人臉色微微一紅，低下頭，說：“只是熟悉而已。”

李科長說：“不是這么簡單吧？”

女人的頭垂得更低了。

李科長單刀直入地問：“別墅死了兩人的那天晚上，龔大鼻子是睡在你家吧？”

女人驚慌地抬起頭，臉色變得慘白，連聲說：“沒有，沒有。”稍停，又補充說道，“他倆只是晚上來我家坐了一會。”

李科長指著身邊做記錄的人，對女人說：“這句話可是你說的，你敢在下面簽字或捺手印嗎？你要是撒謊，到時候要負(fù)法律責(zé)任！”女人抬起臉，眼里泛出恐懼的光：“我……我……”

李科長的口吻變得柔和起來，說：“你說實話，不要撒謊，我們會給你保密的。”

女人說：“是……是小龔在我那里……”

李科長的口吻變得更加柔和了，問：“龔是什么時候離開你家的？”

女人說：“天快亮的時候。”

李科長追問道：“具體是什么時間？”

女人說：“我家沒有鐘表，不知道具體的時間，當(dāng)時我又睡得蒙蒙眬眬的。”

李科長說：“今天就到這里吧。”讓女人在記錄上捺下手印，又被送回拘押室。接下去，李科長又親自傳訊了鄭大帥，這個老頭倒也坦率，承認(rèn)大媳婦與龔大鼻子、徐大牛都有曖昧關(guān)系，并說兩人還曾為此吃醋吵過架。

訊問完兩人后，李科長馬上又傳訊龔大鼻子和徐大牛。

龔大鼻子和徐大牛都承認(rèn)與鄭大帥的大媳婦有一腿，這在當(dāng)?shù)卮謇镆呀?jīng)是公開的秘密。不過，徐大牛不承認(rèn)案發(fā)當(dāng)天晚上去過鄭家，因為家里有事，那天他上午就離開山間別墅回宜城了，根本沒有作案的時間。

龔大鼻子事先知道警方已經(jīng)傳訊了鄭家大媳婦，知道這事瞞不過去，就痛痛快快地承認(rèn)那晚確實在鄭家大媳婦的被窩里，但他又說自己翻墻返回別墅時，狗并沒有叫，他以為狗上哪兒找吃的去了，就沒有在意。此外，他也沒有發(fā)現(xiàn)康老頭和張洪已經(jīng)被殺死，就徑直上樓睡覺了。

李科長采信了龔大鼻子的供詞，同時，又派人到宜城徐大牛的家，調(diào)查徐大牛案發(fā)那天是否真的回到家里了。徐大牛的妻子對調(diào)查的人說：徐大牛確實回了家，因為那幾天孩子正生病，徐大牛陪同張洪進(jìn)山后，就向張洪請了假，讓龔大鼻子留在別墅陪同張洪，他獨自回了家。

當(dāng)李科長得悉這些后，感到有些失望，因為所有的線索至此已被切斷，案子再次走進(jìn)了死胡同。

九

山間別墅因為出現(xiàn)了兇殺案，而且案子尚未破獲，縣警察所把別墅封起來了。龔大鼻子和徐大牛因為有不同程度的涉案情節(jié)，被警方暫時拘押起來，張峰起初在縣城租了一間房子住下，目的是配合警方破案。

但此時，黑山縣境內(nèi)的新四軍特工人員刺殺了縣城的日軍憲兵隊長，日本人限令偽縣警察所一個月內(nèi)破案，李科長顧不上張洪的案子了，張峰見此情景，只好回到宜城的家里。但是，他不甘心哥哥就這樣不明不白地被殺害，決心自己尋找新的線索破獲這個案子。

張峰隔三岔五地到哥哥家，看望嫂子和侄子，每當(dāng)此時，他都強忍悲痛，表面上裝作什么也沒有發(fā)生的樣子。面對嫂子孫小鳳的詢問、侄子的哭叫，張峰的心被撕裂了，但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復(fù)著謊話：“大哥公務(wù)在身，不辦完怎么回家呢？”孫小鳳雖然小時候也讀過幾年書，能識幾個字，但只是一位普通的家庭婦女，對社會上的事情基本上了解不多，只要日子能過下去，不會有過多的奢求。

張峰每次去哥哥家，就從學(xué)校給的撫恤金中拿出一筆錢，對孫小鳳說是哥哥的工資，交給她作為一家人的生活費用，勉強度日。

這些天，張峰除了正常上課以外，其他的時間都用來考慮哥哥的案子。他在向李科長提供自己發(fā)現(xiàn)的線索時，李科長當(dāng)場向他提出了一個案中之案，也就是線索中所包含的另外的線索。

張峰對線索重新進(jìn)行梳理，發(fā)現(xiàn)李科長的目光的確銳利，在案發(fā)當(dāng)晚，進(jìn)入別墅的人不會只是龔大鼻子一人，很可能是兩人。如果真的有兩個人先后進(jìn)入別墅，那么，后來去別墅的人肯定就是兇手了。但當(dāng)時后去別墅的人為什么既麻醉了狗，又把狗吊死呢？難道狗已經(jīng)醒過來了？既然狗已經(jīng)醒過來了，為什么不吠叫呢？這個謎只能等待兇手來解開了。

這天吃過晚飯，張峰來到徐大牛家，因為與徐大牛是“發(fā)小”！因此與他的妻子的關(guān)系也像是一家人一樣。此時，徐大牛不在家，張峰便問徐大牛的妻子范大梅：“大梅，你家大牛呢？”

徐妻一邊給張峰倒水，一邊說：“男人的事情我一個女人家哪管得著呀，他在外面無論做什么事情都不告訴我。”

張峰感慨地說：“是呀，男人在外面的事情是多了點。”

徐妻說：“男人要掙錢養(yǎng)家也不容易，這我知道，可是大牛一離家就是幾天，也不和我打一聲招呼，怎么不讓人擔(dān)心呢？再說，我生病時他也不回家，哪天我死在家里他都不知道！”說到這里，她的眼圈紅了。

張峰心里一“咯噔”，想起案發(fā)那天徐大牛以妻子生病為由，上午就離開了山間別墅回宜城了。李科長曾經(jīng)懷疑徐大牛那天是否真的回了家，還專門派人來向徐妻取證。張峰懷疑徐大牛事后與妻子范大梅串供，讓妻子謊說自己真的回家了。想到這里，張峰便佯裝不經(jīng)意的樣子，問：“大梅，，月，，日前后那些天聽說你生病了？”

范大梅說：“是呀，是呀。”

張峰又問：“那些天大牛常回家侍候你吧？”

“哪里喲，從我生病到病愈，他一天都沒有回來過。”范大梅的口吻中不乏抱怨。

張峰心里頓時明白了：徐大牛這個家伙撒謊！

在這一刻，徐大牛的嫌疑頓時升高，張峰想繼續(xù)追問下去，但又想到自己是被害人的弟弟，會被范大梅多心的，于是便不再提這方面的話題。

從徐大牛家出來，張峰陷入了沉思：如果徐大牛是兇手，那么，他為什么要殺害張洪？無論從“發(fā)小”的關(guān)系，還是從青幫內(nèi)的兄弟關(guān)系，都沒有任何理由要殺死張洪的呀。張峰努力回憶徐大牛與張洪平時相處的情景，尤其是近些年來的相處，實在看不出兩人有深仇大恨。

不錯，張洪的脾氣有點暴躁，可能在有些時候?qū)π齑笈B(tài)度驕橫了一點，但總的來說并不差。一想到這些，張峰在要不要對徐大牛進(jìn)行偵查猶豫不定，因為弄不好會引起徐大牛的懷疑，影響與徐大牛的關(guān)系。如果徐大牛真是兇手，還會使自己處在十分危險的境地。但張峰此時沒有其他的線索，只能先從徐大牛身上找突破口了。

張峰想到：案發(fā)那天以及案發(fā)后，徐大牛都沒有回到宜城家里，那么他在哪里棲身呢？如果躲藏在離別墅一里多遠(yuǎn)的村里人家，一來別人會看見。二來村里養(yǎng)狗的人家不少，夜里往來時，狗會吠叫的，可是，黃老三說案發(fā)當(dāng)晚沒有聽到狗吠聲，看來，徐大牛只能躲藏在山上了。

張峰想到這里，決定親自到山中別墅附近的山上察看，看看是否有徐大牛躲藏的山洞、廢棄的草棚之類的臨時棲身之處。

張峰在動身去山中別墅之前，忽然又改變了主意，覺得自己去那里偵查，實在惹人注目，弄不好會事與愿違。思來想去，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辭了學(xué)校教員的職務(wù)，然后請求老爺子劉金發(fā)委托錢副團(tuán)長給他在軍隊謀一個職務(wù)。做出這個決定，意味著他要拋棄穩(wěn)定的職業(yè)、家庭的天倫之樂，甚至身家性命！

張峰的妻子知道丈夫這么做，是為了哥哥張洪的冤案能夠早日水落石出，因此也不便阻擋，只是流著淚勸告丈夫要注意身體，注意安全。

張峰把家安頓好后，就去了黑山軍營。錢副團(tuán)長看他是老爺子劉金發(fā)介紹來的，又是有文化的人，就把他安排在團(tuán)部擔(dān)任團(tuán)參謀，正連級，每月拿到的軍餉比當(dāng)學(xué)校教員的薪水要高得多。當(dāng)他第一次穿著軍官服，腰間插著手槍，坐著滑竿來到鄭大帥家時，鄭大帥驚詫之余，立即顯出阿諛奉承的神情，不再昂首挺胸了，臉上始終堆滿笑容，跟隨著張峰轉(zhuǎn)。

“張……張長官，您顯貴了卻沒有忘記我們這些下賤草民啊，真是難得，難得！”鄭大帥低聲說。

這時，鄭大帥的一大家人都迎上前，包括張峰一直沒有見過的小兒子。鄭大帥見張峰一直看著自己的小兒子，就向張峰介紹道：“這是我家‘小畜生’（本地方言：對小兒子的自謙）”張峰朝鄭大帥的小兒子點點頭，問：“什么時候回來的？”

鄭家小兒子回答：“我回家有幾個月了。”

張峰吃驚地問：“我上次來你家，怎么沒有看見你呀？”

鄭家小兒子說：“我回家是挖藥材的，你上次來我家時，可能我上山挖藥材去了吧。”

張峰問：“挖藥材比采礦的收入高嗎？”

鄭家小兒子說：“這個不確定，挖藥材要碰運氣的。不過，挖藥材我可以天天回家。”

張峰不由得瞥了瞥鄭大帥的小媳婦，只見她長得白白胖胖，與大媳婦的清瘦正好相反。張峰不由得又心生疑竇：如果鄭家小兒子有作案嫌疑，他是有作案條件的，比如有作案時間、熟悉地形和環(huán)境等等。不過，如果說作案的理由，可能就欠缺了，因為張洪生前很少與鄭大帥及其家人打交道，不存在情殺、仇殺等。

張峰來這里之前，向錢副團(tuán)長請了幾天假，錢副團(tuán)長知道他心里惦著哥哥的案子，也很同情他，破例準(zhǔn)了他的假，還說有事就派人去找他，如果沒事的話，張峰盡管忙自己的。錢副團(tuán)長的開恩，使張峰感激涕零。

山間別墅仍被縣警察所貼著封條，張峰只得住在鄭大帥家。鄭大帥為了款待他，特地殺了一只下蛋的雞。在貧困的山村，這可是待客的最高級別了，張峰心里當(dāng)然很清楚，因此，當(dāng)晚他主動拿出兩塊大洋給鄭大帥，說：“你家生活也不寬裕，我也不能白吃你家的菜飯，暫時給你兩塊錢，你去買幾天的糧食和菜吧。”

鄭大帥不肯收，說：“我家是窮了點，但再窮也不會窮這幾天的飯錢呀。”

張峰說：“你是嫌錢少了，還是不讓我住你家呢？”

鄭大帥見張峰把話說到這個份上，只好收下錢，說：“山里人家沒有什么好招待的，請張長官多包涵點。”

張峰笑了笑，說：“不要客氣，我給你們一家人帶來麻煩了。”

鄭大帥把堂屋收拾了一下，擺了一張空床，準(zhǔn)備自己移到堂屋來睡，張峰連忙阻攔說：“我只住幾天，就睡堂屋吧。”

鄭大帥說：“你是貴客，哪怕住一天，也不能睡堂屋喲。”

張峰推辭不掉，只好在鄭大帥的房間睡下。鄭大帥的房間與小媳婦的房間鄰壁，夜里，小媳婦兩口子做愛的壓床板聲和呻吟聲，張峰都聽得一清二楚，他也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近一段時間因為哥哥的案子四處奔波、傷心勞神，無暇與妻子纏綿，此時夜半更深聽到這種聲音，不禁身內(nèi)躁動，輾轉(zhuǎn)到天快亮?xí)r才睡著。

第二天，張峰起床時，鄭大帥家除了兩個小孫子，兩個兒媳和鄭大帥本人都早已經(jīng)起床了。張峰洗漱后，小媳婦把早飯端到他面前：一碗紅薯一碗稀飯。在當(dāng)時的山村人家的早飯中通常只有山芋和咸菜，稀飯是很少見的，有些窮苦人家甚至在午飯的主餐中也很少有稀飯吃。

張峰端起飯碗，說：“你們也來吃早飯呀。”

鄭大帥和兒媳們道：“我們早已吃過了。”

張峰一看窗外，太陽懸在半空中，知道時間不早了。此時，對于習(xí)慣于早起的勤勞的農(nóng)民來說，的確是很遲了。吃了早飯后，張峰發(fā)現(xiàn)鄭大帥的小兒子不在家，便問小媳婦道：“你丈夫這么早就上山挖藥材去了？好勤快呀。”

小媳婦說：“回礦山了。”

張峰驚訝地問：“怎么我一來他就走了？”

小媳婦支吾地說：“他說假期到了，所以要急著走的。”

張峰沉吟不語，心里對張大帥小兒子的異常舉動產(chǎn)生了懷疑。吃完飯，張峰就到附近的山上轉(zhuǎn)悠，表面上對鄭大帥家人說是看看山景，其實是在尋找可以藏身的山洞或窩棚什么的。鄭大帥的家人和村民卻以為他是在暗暗看護(hù)著被封的山間別墅，而沒有對他的此番行蹤有所懷疑。

山間的九月夜晚，已經(jīng)很涼爽了，鄭大帥因為白天不干活沒有出汗，就沒有洗澡便睡覺了。張峰習(xí)慣于勤洗澡，打了一大盆熱水痛痛快快地洗了個澡，而小媳婦也似乎學(xué)他的樣子洗了澡，只穿了無袖小褂和短褲，在張峰面前晃來晃去的。出浴后的小媳婦，露著兩條肥大的白腿，格外顯得性感惹眼。

“張長官，洗澡以后嘴發(fā)干吧？要不要喝水？”小媳婦瞟了瞟張峰。

張峰側(cè)過頭，說：“謝謝，我不要喝水。”

小媳婦朝他媚笑了笑，走過去了。一會，又轉(zhuǎn)回來，拿了一柄蒲扇遞給張峰，問：“你熱吧，扇扇涼。”

張峰說：“不熱。”沒有接蒲扇。

小媳婦上前拿過張峰的右手，把蒲扇硬塞到張峰的手中，說：“趕趕蚊子也好呀。”

對于小媳婦的過分熱情，張峰有點招架不住。幸虧鄭大帥已經(jīng)在堂屋酣然入睡，否則，張峰還真有點尷尬呢！

“你還不睡嗎？”張峰有些困倦了，打了一個呵欠。

小媳婦坐到張峰的床邊，低下頭，說：“今晚我一人睡覺有點怕……”

張峰雖然早已看出她的意思，但此時她居然說出了口，仍然使張峰感到吃驚，連忙說：“不行，你公公和你丈夫知道了，要生氣的。”

小媳婦忽然躺倒床上，摟住張峰的脖子，輕聲說：“我公公……也占過我的便宜。我丈夫……在村里也有相好的。”

張峰聽了，不禁又吃了一驚。

這時，小媳婦的一只手在張峰的襠間摸捏，見他的那活兒已經(jīng)起來了，便趴在了張峰的身上。

十

張峰在別墅附近的山上四處尋找，沒有發(fā)現(xiàn)可供藏身的地方，這使他感到有些失望。這天夜里，張峰和小媳婦纏綿之后，問道：“你丈夫在村里有相好的嗎？”

小媳婦“嗯”了一聲：“不說他了。”

張峰說：“他和那個相好的怎么約會？”

小媳婦說：“那個女人的丈夫是做小生意的，有時要外出進(jìn)貨（做生意，我丈夫如果在家，半夜就去她家睡一會。”

張峰說：“半夜跑出去，你丈夫勁頭真不小。可是，你怎么不攔住他？”

小媳婦說：“男人都是這個德行，我能攔住他？”

張峰說：“也是。”想了想，又問，“我聽說龔大鼻子和徐大牛都和你妯娌有一腿，我哥哥被害的那天夜里，龔大鼻子還在你妯娌的床上。你和你老公就躺在隔壁，他難道不管管嫂子嗎？”

小媳婦說：“那天夜里他也出去了。”

張峰說：“是到相好的家去了嗎？”

小媳婦憤憤地說：“夜半更深的，不到那個婊子家，還能去做賊？”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小媳婦無意中說出的憤激之辭，讓張峰心里一激靈。他暗想：“說不定案發(fā)那天鄭家小兒子去山間別墅偷東西時，因擔(dān)心被發(fā)現(xiàn)而殺人滅口。”

張峰想要證明這個推理和設(shè)想，就要弄清楚案發(fā)當(dāng)夜鄭家小兒子究竟去哪里了。此時，他從小媳婦口中套出她老公相好的名字（住處。第二天，張峰就去村子里，找到了那戶人家，她家是三間茅草屋，堂屋的門開著。

“屋里有人嗎？”張峰站在門口，大聲問。

沒人回答。

這時，一位老太太拎著籮筐走過來，說：“你這位先生找誰？”

張峰說：“這里有一位做生意的吧？我想買一點小東西。”

老太太說：“他外出進(jìn)貨了，這幾天不在家，他‘燒鍋的’（本地農(nóng)村方言：妻子）在田里拔草，你去問他‘燒鍋的’吧。”

張峰用謙恭的口吻問：“請問老人家，他家的‘燒鍋的’在哪塊田里拔草呀？”

老太太大概被張峰的謙恭所打動，就說：“我給你指一指吧。”就放下活兒，走出去在前面帶路。張峰連聲道謝，跟在老太太身后，走過幾條田埂，來到一塊水田邊，果然見一位三十多歲的女人站在水田里彎腰拔草，一個五六歲模樣的小女孩在田埂上玩耍。

“茴香她媽，有客人要買東西。”老太太大聲說。

拔草的女人直起腰，朝著張峰方向提高嗓音問：“你要買什么？”

張峰說：“有香煙嗎？”

拔草的女人說：“有的。”

張峰說：“我先買兩包吧。”

拔草的女人用田里的水洗了洗手，便深一腳淺一腳地向這邊田埂走來，上了田埂，打量了一下張峰，說：“到我家來拿香煙吧。”

到了女人的家，女人拿出幾種香煙，讓張峰挑選，張峰挑了兩包煙，從錢包里抽出一張大票，女人要找零，張峰大方地說：“不用找了，就當(dāng)成給你小孩買零食吃的錢吧。”

女人滿臉笑容，說：“太客氣了，我代孩子謝謝你了。”

張峰和女人攀談起來，主動介紹說自己是山間別墅主人的家人，來看看別墅房屋情況的。然后說到自己借宿在鄭大帥家，接著談起鄭大帥的家人。

“鄭大帥的小媳婦說她老公和你關(guān)系很好，是真的嗎？”張峰試探地問。

女人臉色漲紅起來，沒有吭聲。

張峰道：“我聽鄭大帥的小媳婦說，山間別墅出事那天夜里，她老公到你這里來了，是嗎？”

女人嚷起來：“她瞎說！那些天我老公在家里，她男人怎么會來？”

張峰連忙勸道：“我只是和你隨便聊聊，你別當(dāng)回事，只當(dāng)一陣風(fēng)吹過去。”

女人不吭聲了。

張峰道了謝，走出女人的家。一路上，他陷入了一種推理的思維活動中。他想到：案發(fā)那天，鄭家小兒子潛入了山間別墅偷東西。可是，如果說他只是為了偷東西，那么，為什么要殺人呢？再說，他為什么要連續(xù)殺死兩個人？難道兩個人都發(fā)現(xiàn)了他偷東西嗎？

如果要合理地解釋這些疑問，張峰覺得應(yīng)該是這樣的：鄭家小兒子很可能在樓下偷東西時被康老頭發(fā)現(xiàn)，索性殺了康老頭。后來上樓偷東西，又被哥哥張洪發(fā)現(xiàn)，結(jié)果，張洪慘遭毒手。至于為什么沒有實施盜竊，是因為殺了人后心里感到巨大的恐懼襲來，就放棄了。

此外，龔大鼻子之所以沒有覺察這一切，是因為鄭家小兒子在行兇時，他還在鄭家大媳婦的被窩里。

按照上述推理，鄭家小兒子是山間別墅兇手無疑。不過，張峰心里很清楚，如果把頭腦中的推理假設(shè)變成現(xiàn)實中的鐵案，并非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現(xiàn)在張峰面臨的困局是：一來鄭家小兒子是不是回到礦上去了，尚是不確定的變數(shù)，二來縣警察所現(xiàn)在沒有人手辦理這件案子，對他根本不會理睬的，而他又不能私設(shè)公堂，把鄭家小兒子抓來審訊。

俗話說：“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正當(dāng)張峰為哥哥遇害的案子弄得焦頭爛額、一籌莫展時，他家再次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