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四天沒踹
顧梔一邊哭一邊罵,把她從小到大所聽過的罵人的話全都用在了霍廷琛身上。
她字都不認識幾個,論學問肯定比不少霍廷琛和他那個什么留洋未婚妻,但是論起罵人,顧梔有信心,八個這對狗男女加起來都罵不過她。
顧梔罵得累了,開始打起了哈欠,扯著淚嗝爬到床上,臉也沒洗衣服也沒脫,直接把被子扯過來,蒙頭就睡。
她睡下的時候是黃昏,等到醒來的時候外面已經(jīng)全黑了,掛鐘時針剛好指向晚上十點。
顧梔這一覺睡得并不踏實,她在夢里都在盤算自己以后該怎么辦,姨太夢碎了,她一定要把自己的損失降到最小。
她以前就是太相信霍廷琛那個狗東西了,以為在床上看他對自己挺滿意,就以為自己的姨太太之位穩(wěn)了。
顧梔從床上猛地起身。
她赤腳跑到妝匣前,把所有的抽屜都拉開。
里面有上一次上街買的,還有平常她常戴的。
顧梔找了個手袋,把這些首飾大的小的一股腦兒全都扔進了袋子里,妝匣里一件不留,然后又包了幾件自己見霍廷琛時才穿的貴旗袍的手包,最后披了件衣服,提著那些東西匆匆出了門。
出門時余光又看見了玄關(guān)處的花瓶。
這花瓶是霍廷琛送她的,好像也挺值錢。
兩只手已經(jīng)拿不下了,顧梔把花瓶夾在胳膊下,關(guān)上門。
靜安區(qū)夜里治安不錯,顧梔叫了輛黃包車,去了離這里最近的一家當鋪。
當鋪還沒關(guān)門。
顧梔看著當鋪通明的燈火舒了口氣,又夾又拎地帶著大包小包進去。
她是這里的??停乒竦目匆婎櫁d趕緊迎了過來:“喲,顧小姐,這么晚來當東西呀?!?br/>
“對?!鳖櫁d把手里的東西一股腦兒全都掌柜手上,她輕松了不少,直起腰,舒了口氣,“快算算吧?!?br/>
掌柜的沒想到今天這單生意這么大,一邊招呼伙計來干活兒,一邊抱著東西忙不迭地點頭:“好,好。”
當鋪掌柜跟她是老交情,顧梔這幾年又一直照顧他生意,所以給的價格很公道。
清算完了顧梔帶來的東西,是當鋪這幾個月來最大的一筆單。
掌柜問顧梔是暫時的抵押還是直接換成現(xiàn)金,顧梔選把這些東西全都換成現(xiàn)金。
店里一時沒有那么多現(xiàn)金,掌柜給她開了一張銀行的支票。
顧梔拿了支票,走出當鋪,一直郁結(jié)的心情總算順暢了不少。
能撈一點是一點,這些錢肯定足夠顧楊將來念大學和留洋了,等顧楊留洋回來找到工作,日子肯定也就好過了。
街上還有稀稀拉拉幾個行人和巡邏的警察,有黃包車夫停下來問她搭不搭車,顧梔搖了搖頭,見車夫神色略失落,胡子花白身形佝僂,這么晚了還在外面拉車,不知道家里還有多大地一家子的嘴指望著他拉車微薄的收入,便從手包里摸了一塊大洋給他。
他拉一天的車,也頂多賺個一兩塊大洋。
黃包車夫千恩萬謝地拉著車走了。
顧梔繼續(xù)在街上走著。夜風有些涼,她忍不住搓了搓起了一層雞皮疙瘩的手臂。
涼意讓人頭腦清醒,顧梔雖然還不太甘心,但是現(xiàn)在也開始給自己做心理準備了。
要是這姨太太的位置真撈不著,她這幾年從霍廷琛那里也搜刮了不少,就當自己的青春損失費,不算白被他睡。
這破姨太太不當就不當,老娘還年輕貌美,下次釣個更好的。
顧梔想到此,嘿然一笑。即使她知道,就整個上海來說,比霍廷琛更好的,怕是鳳毛麟角。
不過此時此刻事實沒有想著爽重要,顧梔又開始哼起了曲兒,她喜歡唱唱曲兒,這曲兒最近在唱片上新學的,她覺得自己比唱片里那個女的唱的好。
路過一家店,別的店大都準備打烊了,只有這家店,依舊熱鬧著,小小的店面擠滿了人。
顧梔抬頭看了一眼牌匾,打頭的還是“匯豐”兩個字。
這應(yīng)該是匯豐彩票的經(jīng)銷點吧。
上次她在南京路路過的是匯豐彩票的總部,每天的中獎數(shù)字在那里公布,而匯豐彩票的經(jīng)銷店則開遍了上海的大街小巷,哪里都能見到。
雖說顧楊一直說這是騙錢的玩意兒,但是現(xiàn)在見到了,不知道是不是被里面的熱鬧吸引,顧梔還是忍不住好奇心的驅(qū)使,鬼使神差地進了店。
一進去便聽到了里面男人的高談闊論:
“鑒于最近總有人說咱們這匯豐彩票是騙錢的玩意兒,政府又提高了最高中獎金額,就是想讓那些說騙錢的人好好看一看,你們知道提額后的一注最多能中多少嗎?”
“多少?”
“十萬!十萬大洋?。 ?br/>
講話的人用雙手食指交叉比了個十,對面一群人聽的聚精會神,在聽到十萬大洋后,紛紛倒吸一口涼氣。
十萬!十萬?。?br/>
足夠普通家庭吃穿不愁一輩子了。
誘惑實在太大,所有人聽完后都紛紛買起了彩票,趴在店里的臺子上對選定的每一個數(shù)字都字斟句酌。
店老板忙的不亦樂乎,一邊忙,還不忘一邊抬頭沖顧梔道:“小姐,買一注唄,一毛錢一注,又不貴?!?br/>
店里平常也不少女客,但是像這么漂亮的,還是頭一次見。
顧梔咬了咬下唇。雖說顧楊告訴過她是騙人的,但是她承認,她也跟店里這些人一樣,聽到那個十萬大洋時,心動了。
而且一毛錢也不貴,她剛才隨手給那個黃包車夫都是一塊大洋。
大不了不告訴顧楊就是了,顧梔想到這里,也湊上前去,“怎么買?”
老板忙著算賬,拍給她一張彩票單:“選你想買的數(shù)字就成。”
顧梔點了點頭,她沒像那些人一樣一個數(shù)一個數(shù)地斟酌,反正也就買著玩玩,直接選了她和顧楊兩個人的生日。
“選好啦?!鳖櫁d把自己選好的數(shù)字遞給老板,準備付錢,結(jié)果一打開包才發(fā)現(xiàn)自己包里只剩了張十塊的紙幣。
剛才的一塊大洋給了那個黃包車夫。
顧梔把十塊紙幣遞到店老板面前:“麻煩您給找一下零吧?!?br/>
店老板抬頭看她。
旁邊有買彩票的人見她似乎不懂規(guī)矩,插話道:“小姐,咱們買彩票的都講究個意頭,買彩票的錢是不能拆散找零的?!?br/>
顧梔:“什么意思?”
另一人道:“就是你拿多少錢就買多少注,一毛票就買一注,一塊就買十注,你拿十塊,就只能買一百注?!?br/>
顧梔看了看,果然,周圍的人都用的是毛票在買,買一注兩注,少有幾個人拿的是一塊,只有她一個人,拿的是十塊。
顧梔沒想到買彩票還有這種規(guī)矩,甚至有些后悔剛才把一塊大洋給了黃包車夫,皺了皺眉:“可是我沒有帶別的錢了,老板,我就買一注,能找個零嗎?”
店老板對漂亮的小姐十分有耐心,笑著搖了搖頭:“小姐,彩票這種東西不僅是買的人講究個運勢,賣的人也講究運勢,小店不找零的?!?br/>
顧梔望著手上的十塊。覺得拿一毛錢打水漂還可以,拿十塊錢打水漂,有些劃不來。
她攥緊了錢,正想說算了那就不買了,結(jié)果不知怎么,又想到了霍廷琛。她一想起霍廷琛那張臉就一肚子氣。
彩票說不定都比這種狗逼男人靠譜。
顧梔鼓了一口氣,把十塊紙幣霸氣拍到老板面前:“買!一百注!”
……
顧梔領(lǐng)著自己一千注的,數(shù)字是她和顧楊生日號的彩票回了楠靜公館。
她回來后才覺得有些好笑。
自己竟然一時腦熱買了一百注彩票,還傻傻的買的全是同一組數(shù)字,也不知道換幾組數(shù)字買,增加中獎的幾率。
算了算了。顧梔打了個哈欠,只是想自己買了一百注彩票的事情千萬不能讓顧楊知道。
一夜好夢。
顧梔夢見顧楊剛生下來時,自己背著他搖,顧楊在她背上咯咯地笑,口水淌了她一背。
徹底想開之后顧梔日子好過了不少。
她把當東西得錢全都存到銀行自己的賬戶上,然后把楠靜公寓里的壁畫落地燈,這些值錢的東西,全都拿去賣了。
如果不是這套房子她的搬不走,她甚至想把這房子也搬去賣了。
顧梔的每天在賣東西和數(shù)錢中度過,然后還接了通顧楊的電話,他們學校要放幾天假,要回家。
想到馬上可以見到顧楊,顧梔數(shù)錢的動作更加利索,嘴里哼的歌也輕快不少。
***
顧梔的家不在楠靜公館。她并不把那里當家。
那里對她來說只是一個住所,對霍廷琛來說,顧梔冷笑一聲,或許只是個隔一陣子去一次的銷魂窩。
顧楊上的是上海最好的私立中學圣約翰中學,上面還有圣約翰大學,是個大胡子美國人創(chuàng)辦的,開設(shè)的課程除了數(shù)學國文外,甚至還包括西文騎馬鋼琴手工等,每年的學費貴的令人咋舌,里面的學生非富即貴。
放學后的學校門口停滿了各式各樣的進口轎車,顧梔站在學校門口,遠遠就看到了正跟同學說說笑笑顧楊,笑著沖他招手。
“姐!”顧楊看到顧梔后忙撇下同學朝他跑過來。
顧梔微笑打量顧楊。
這小子才比她小四歲,個頭竟然已經(jīng)比她高半個頭了。
顧楊今年十五,模樣跟顧梔有幾分相似,帶著少年人的稚氣,是個十分俊俏的小哥。
顧梔經(jīng)常在顧楊包里翻到女同學給他的情書。
顧楊跟顧梔打完招呼后又跑去推來一輛自行車,顧梔自然地坐到自行車后座,抱住顧楊的腰,顧楊腿一蹬,自行車便溜了出去。
顧梔坐在顧楊的自行車后座,風吹在臉上十分的舒服。
自行車最后在一條安靜的弄堂里停下。
顧楊熟練地鎖車,隨手取了報箱里的報紙,然后開門。
屋子不大,東西擺放的很有條理。
顧楊平時在學校住宿舍,顧梔也不經(jīng)常來,桌子上已經(jīng)積了一層薄薄的灰塵。
姐弟倆很有默契地開始打掃。
顧梔一邊擦桌子一邊問:“你們這次放幾天呀?!?br/>
顧楊掃地:“教學樓要整修,學校放三天?!彼謫栴櫁d,“姐,你回來這里,姐夫知道嗎?”
顧梔聽到“姐夫”兩個字時眉毛跳了跳。
姐個屁的夫,她心里想。
為了打消顧楊的顧慮,之前她一直跟他說霍廷琛是她交的正兒八經(jīng)的男朋友,等她以后正式當了姨太太再告訴真相,那個時候顧楊不干也不行了。
只不過她還不敢說你那姐夫估計已經(jīng)泡湯了,因為她決定還要做最后一次努力,起碼要再見一面霍廷琛再說,求霍廷琛不要甩了他,如果那位趙小姐實在不讓她進門,那么他把她納成姨太太后,一輩子把她養(yǎng)在外面也可以。
她還要去向霍廷琛認個錯,盡管她連自己到底錯在哪里都他娘的不知道。
顧梔心里瞬息間轉(zhuǎn)了千百轉(zhuǎn),回答顧楊的話卻是另一番:“他知道,我跟她說過了?!?br/>
“那就好。”顧楊點點頭,然后又笑嘻嘻地湊到顧梔面前問,“姐,你什么時候跟姐夫結(jié)婚呀?都談了三年了。”
顧楊十分好奇顧梔的戀情,雖然顧梔一直遮遮掩掩不跟他細說,顧楊對于顧梔談戀愛這件事十分支持,他姐雖然沒有念過幾天書,可是也是出生于新時代的女人,用不著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陋習,應(yīng)該享受現(xiàn)在這個社會年輕人都崇尚的自由戀愛。
說起念書,顧楊突然想起小時候,顧梔被大娘發(fā)現(xiàn)不在家里干活兒跑到學堂墻角偷聽,大娘拎著顧梔的耳朵把她拽回家,像馴野獸一樣把她拴在磨盤上打。那時候整個院子都是顧梔的哭號求饒聲,他小,還穿著開襠褲,看到顧梔挨打被嚇住了,只能在旁邊跟著嚎。再后來一點,顧梔眼巴巴地看著他的課本,被發(fā)現(xiàn)后慌亂地別過頭去,說自己腦子笨,根本就不愛念書。
顧梔以前叫“顧只”,連她的名字都是顧楊上學后,說女孩子用“只”字不好,才給她改成了梔子花的“梔”。
顧梔不知道顧楊在想什么出了神,在他面前打了個響指。
顧楊隨即回神,看到眼前容貌美麗打扮精致的顧梔。
他暗暗捏緊了拳,想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長大了,不再是從前穿開襠褲的病秧子,誰要是敢欺負他姐一下,動她姐一根手指頭,他要跟他拼命。
兩人打掃完了家,一人下了碗熱氣騰騰的面條。
顧楊一邊嗦面條一邊看剛才從報箱里取出的報紙,顧梔不識幾個字,讓顧楊看到什么好玩的給她也念念。
顧梔最喜歡讓顧楊給他念念報,顧楊總是專挑她會感興趣的念。
顧楊掃了一圈報紙,篇幅最大的是上海的霍家最近有和南京的趙家聯(lián)姻的意向,其余的都是些零零散散的小新聞。
顧楊掃到報紙的最下角。
這里是“匯豐彩票”的專屬版面,彩票公司專門在報紙買了一塊地方,用來公布當期的中獎號碼。
他本來對彩票這種東西沒什么興趣,只是在瞟到那組中獎數(shù)字時,突然笑了一下。
“姐,還記不記得我上次跟你說過的匯豐彩票?!?br/>
顧梔從面條中警惕地抬頭。
怎么不記得,她還花十塊大洋買了。顧梔以為是顧楊發(fā)現(xiàn)了她買彩票的事,謹慎地問:“怎么了?”
顧楊把報紙拿到顧梔面前,給她指那一串數(shù)字:“你看,巧不巧,這期的中獎號碼剛好是你和我的生日?!?br/>
顧梔說了句“還真巧”就繼續(xù)吃面條,只是她吃了沒兩口后突然一個激靈,像是想到了什么,再次抬頭,看到報紙上的那串數(shù)字,嘴里的面條突然忘了嚼。
顧楊繼續(xù)說:“一注最高的獎金都提到十萬大洋了,這十萬大洋得勾得多少人往這坑里跳,我看買彩票買的傾家蕩產(chǎn),怕是也中不到十塊大洋?!?br/>
顧梔呆愣著,像只叼著葉子的考拉,她緩緩地看向顧楊,自己都不太相信,輕飄飄地說:“我中了?!?br/>
“中了?”顧楊對著呆愣愣的顧梔,又看了一眼報紙,笑了,“姐,你不會要說你中了十萬大洋吧,還當我是小孩子騙我呀。”
“不是中了十萬大洋。”顧梔搖搖頭,盯著眼前桌面,回憶起那天晚上,覺得頭腦都暈眩起來。
一毛錢一注,她只有十塊紙幣,買了一百注。
“是中了一百個――十萬大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