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第十一天踹了
古裕凡自忖在生意場上摸爬滾打了這么多年,形形色色的人見過了不少,做生意的女人也不在少數(shù),但是像對面這樣坦率,直白,甚至還帶點勁兒的女人,還是第一次見。
隨著留聲機越來越普及,上海唱片公司之間的競爭日趨激烈,各家都拼了命地在挖掘歌星發(fā)唱片賺錢擴大規(guī)模,而如果現(xiàn)在,勝利唱片能夠推出一位全上海都期待的新歌星,能夠擁有一筆資金注入周轉(zhuǎn),這無疑是一個巨大的誘惑。
只是自己原本打算簽下的歌星,現(xiàn)在突然提出想變成公司的股東,等于是跨過職員直接想當老板,古裕凡一時仍是有些猶豫。
勝利唱片可是上海排名前三的唱片公司,她說入股就入股,到底是真的錢多燒得慌,還是小女孩兒家根本不知道入股是個什么概念,當小孩兒過家家,以為隨隨便便幾千大洋就能當股東,再說了,《茉莉之夜》雖然叫好,但是唱片還沒正式發(fā)售,到時候能賣到什么程度,仍是個未知數(shù)。
顧梔見一副古裕凡心事重重的樣子,挑了挑眉:“古經(jīng)理,不可以嗎?”
古裕凡抬頭,看到顧梔的臉。
他對著顧梔的眼睛。
人和人的眼睛很不一樣,商場上摸爬滾打的人眼睛里或多或少都寫著精明和算計,而顧梔一雙眼睛黑白分明,眼神澄澈,像是發(fā)著光。
古裕凡心里突然有一種預(yù)感,眼前的人,會給他,給勝利唱片帶來好運。就好像那張陰差陽錯被拿去在電臺播放的唱片一樣,誰也不知道,竟然會霸占今天所有的報紙頭條。
做生意的人一般都很講究運勢,也很將就天注定。
古裕凡心里已經(jīng)基本上已經(jīng)有了答案,最后一次跟顧梔確定:“顧小姐,入股這件事情可不是開玩笑,勝利唱片雖說不是什么大公司但在上海也還是有些名氣,旗下的當□□星也不少,可不是隨隨便便幾千塊錢,就能入股的。”
顧梔當然不會傻到以為幾千塊錢就能入股這么大一個唱片公司,沖古裕凡伸出手:“沒事,你開個價,我入股百分之三十?!?br/>
古裕凡看著顧梔伸出的手,略微猶豫了一下,立即伸手跟她握住。
顧梔沒想到今天本來是來算賬,結(jié)果又為自己多開辟了一份產(chǎn)業(yè),還是她喜歡的唱片行業(yè),心情十分美妙:“以后我們就是合作關(guān)系啦。古經(jīng)理?!?br/>
古裕凡今天第一次暢快地笑出來:“合作愉快,顧小姐?!?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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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股一家唱片公司不像買下一個珠寶行那么簡單,雖然一切事宜都沒有什么分歧,但是雜七雜八的流程手續(xù)還是辦了將近十天。
這十天里顧梔簽名簽的手痛,對著那些寫滿了字的合同更是頭大,好在顧楊中途學校放假回來了幾天,把各種合同手續(xù)逐字逐字給顧梔念過,顧梔細細聽了,發(fā)現(xiàn)古裕凡也沒有坑她。
十天之后,顧梔正式成為勝利唱片持股百分之三十的股東。
已經(jīng)成為股東了,不像簽約拿工資的歌星,唱片的銷量跟她入股的公司的效益息息相關(guān),顧梔對自己的唱片還算上心,為了宣傳,在唱片正式發(fā)售之前還特意去了兩趟電臺,在電臺里又唱了兩遍那首在電臺上播了一次就吊得人心癢難耐,霸占所有報紙頭條的《茉莉之夜》。
好的歌并不是孤僻,而應(yīng)該是雅俗共賞的,這首《茉莉之夜》是由外國歌改編,曲調(diào)輕快優(yōu)美,顧楊隨手翻譯的歌詞也跟調(diào)子相配,唱起來也并不難,朗朗上口,無形之中增加了這周歌的傳唱度,基本上聽兩遍就能哼一哼,但是只有當你自己哼出來后,才能體會到歌星的歌聲到底把這首歌唱的有多美妙。
也有小歌星看著這首歌火了便在劇場里翻唱,可事實證明別人唱出來完全不是那個味道,能把這首歌□□的,只有唱片里那個人。
事實證明古裕凡做了正確的選擇,電臺首播后就霸占報紙頭條的歌也并不是吹,電臺里空靈優(yōu)美的女嗓無論出現(xiàn)多少次都會讓人感到驚艷,等到《茉莉之夜》的唱片正式開售那天,唱片行里一上架,立馬被搶購一空,一次一次補貨一次次售空,刷新之前由陳美蝶創(chuàng)下國內(nèi)的唱片的銷售記錄。
一時間,《茉莉之夜》成為全上海最流行的歌曲,有錢人家用留聲機唱片機放,沒錢的人則擠在街頭巷尾的唱片店,等著唱片店老板放,就連上海最火的那幾家夜總會,也紛紛排練起了以《茉莉之夜》為伴奏的歌舞。
至于顧梔,唱片上印的演唱者顧梔,甚至連臉都沒露,僅憑一把嗓子一首歌,成為今年上海灘最炙手可熱的新晉歌星。
《茉莉之夜》的大賣和顧梔的橫空出世,實在讓其他唱片公司眼紅的厲害,不知道勝利唱片到底從哪里挖到了這么好的苗子。
與《茉莉之夜》的大買相對應(yīng)的,是勝利唱片公司最近賺的盆滿缽滿,一個月的利潤已經(jīng)超過了去年同期的一個季度,用那些地攤小報說的話,就是鈔票最近像水一樣嘩嘩地往勝利唱片里淌。
當然,有百分之三十都流進了股東顧梔的口袋。
她之前買下的永美珠寶行一直經(jīng)營的還算湊活,而這一次的唱片,則是狠狠賺了一筆。
顧梔每天忙著數(shù)錢之余又去了一趟勝利唱片公司,發(fā)現(xiàn)公司門口總是等著些人,有的人手里還拿著花。
顧梔本納悶他們在等誰,結(jié)果看到其中一個人手里舉著牌子,牌子上寫著她的名字:顧梔。
顧梔:“………………”
她低著頭加快步伐走開。
辦公室里,古裕凡從窗戶望了望樓下等著的那些人,轉(zhuǎn)身對顧梔說:“他們都是你的歌迷?!?br/>
顧梔扶額:“我知道。”再不識字自己的名字還是認識的。
自從《茉莉之夜》火了后,這擁有空靈清澈嗓音的歌星到底長什么樣子,實在是讓人好奇,無數(shù)人幻想著唱片背后演唱者的長相,可惜別的歌星出唱片,唱片行都會貼歌星的照片,可這次,唱片火成這個樣子,唱片行里卻連一張歌星的畫報都沒有。
有狂熱一點的,甚至每天跑到勝利唱片的樓下等,就為了想要一睹顧梔芳澤,可惜勝利唱片把她藏得嚴嚴實實的,到現(xiàn)在,誰也不知道顧梔長什么樣子。
這無疑讓大家對勝利唱片的這位新歌星產(chǎn)生了些許疑惑,按理說只要稍微漂亮點的,歌紅了之后早就被推出來了,可這位,歌唱的這么好卻不愿意露臉,難道真如一些人所說,長相和歌聲成反比?
歌聲有多美妙,現(xiàn)實就有多可怕。
古裕凡也實在不知道顧梔為什么不愿意露臉,他是商人,自然一切以利益為先,最近有好幾家戲院開大價錢請顧梔去唱歌,都一一被顧梔拒了。
如果是勝利唱片的簽約歌星,公司讓你去拍畫去演出的話你是不能拒絕的,但是顧梔身份不一樣,她是股東,是勝利唱片老板之一,沒有人能逼迫她。
以前也有不愿意露臉的歌星,不過那都是因為長得太一般,相貌或身材有明顯的缺陷,公司再包裝也包裝不出來,所以只做幕后歌手,大都也不怎么火,可是顧梔,古裕凡看著她那張臉,只恨不得明天就把她送到《良友》畫報上。
古裕凡給顧梔倒了杯茶,又忍不住勸道:“你真的接一場演出吧,或者拍兩張畫報,我敢保證那之后唱片銷量還會漲,你絕對會成為上海最紅的歌星!”她現(xiàn)在還卡著一口氣,無非就是不露臉而已。
顧梔接過茶喝了一口:“我本來就沒想當歌星?!彼氘?shù)氖抢习澹l(fā)唱片只是附帶而已。
古裕凡對著顧梔再次語塞。
好吧,她確實是沒想當歌星,她想當?shù)氖抢习?,就連這張大紅的唱片,還是他以入股百分之三十來跟她換的。
古裕凡:“那你打算一輩子都不露臉?下一張唱片呢?”
顧梔放下茶杯,咂了一口:“再說吧?!彼緛硐脒@張唱片發(fā)行過后就安心當老板的,現(xiàn)在覺得以后偶爾錄錄唱片賺一筆也不錯。
之所以不愿意露臉也沒有什么不得了的理由,她并不覺得當歌星拋頭露面有么多了不得,現(xiàn)在是新社會,她純粹是覺得唱歌就是唱歌,她又不打算當正兒八經(jīng)的歌星,所以沒有必要。
古裕凡知道自己勸不動了,搖頭嘆了口氣,從抽屜里抽出一沓報紙擺到顧梔面前:“你知道你的歌迷聽了你的歌后有多想見你嗎?”
顧梔對于自己有歌迷這件事并不怎么稀罕:“不識字,不知道?!?br/>
古裕凡:“………………”
他展開手里的報紙,全都是上海演藝報,上海演藝報是上海發(fā)行量最大的報紙之一。
不同于其他那些正經(jīng)時報,演藝報刊登的內(nèi)容主要是主要是與演藝圈有關(guān)的,說白了,就是愛刊登各種影星歌星乃至上海知名世家的花邊新聞,老百姓們最喜歡買來看。報紙后面有一個讀者來信版塊,主編會節(jié)選讀者這一陣讀者來信提到最多的內(nèi)容,刊登在報上。
古裕凡開始給顧梔念后面的讀者來信精選,這個板塊幾乎都是普通人寫給自己喜歡的歌星影星。
“夜夜聽著《茉莉之夜》入夢,我仿佛愛上了那個名叫顧梔的女子,我夜夜都在夢中勾勒她的輪廓,每日醒來,她宛若就在我的枕邊?!?br/>
“主編你好,麻煩將我的來信刊登在報,在此特向顧梔小姐表達愛慕之意,即便我不知道你的模樣,但我的心已深深屬于你?!?br/>
“顧梔吾愛,如你能看到,請問為何不肯讓諸多歌迷一睹芳澤,是對相貌沒有自信乎?我們深愛你的歌聲,更不在意你容貌是美是丑,衷心地請求你在劇院開嗓露顏,讓喜愛你的人親耳聽到你的歌聲?!?br/>
“《茉莉之夜》宛若天籟,顧梔小姐實乃上帝賜予人間的安琪兒,如能在下地獄之前一見人間安琪兒的芳顏,不枉我入世一遭,活這一回?!?br/>
……
“夠了夠了!”
古裕凡專挑肉麻嗯念,念得聲情并茂,顧梔則實在聽不下去了,打斷古裕凡,捂著耳朵,渾身雞皮疙瘩掉了一地。
她這輩子就沒聽到過這么酸的酸話!
古裕凡撣了撣手里的一沓報紙:“每期的讀者來信一半以上都是寫給你的話,我接著給你念?!?br/>
“你的歌迷一天不見到你,就要一天接著給報社寫信,一天天來咱們公司樓下等你。”
“不要說了不要說了?!鳖櫁d渾身別扭得就像在用指甲撓墻,這輩子從來沒有一刻像這樣慶幸過自己不識字,她伸出手阻止古裕凡,生怕他繼續(xù)念下去,“我拍,我拍行了吧!”
顧梔開始對歌迷這種生物有些無語了:“拍兩張照片你發(fā)出去拉倒!我就長這樣兩個眼睛一個鼻子一個嘴有什么好看的!讓他們不要再給報社寫這種東西刊登出來了!我,我想吐!”
古裕凡沒想到自己苦口婆心地勸慰,條條利弊分析,結(jié)果還比不上幾句惡心的酸話,不過好歹目的是達到了,滿意地笑了笑:“什么時候去拍?”
顧梔整理著自己被惡心到的胃部:“隨便?!?br/>
古裕凡答得干脆:“好的?!?br/>
**
《茉莉之夜》很紅,一直紅到了霍氏。
霍廷琛食指輕輕抬起留聲機的唱針,歌聲戛然而止。
霍廷琛拿起那張唱片,上面印著“顧梔 唱”。
他冷冷笑了一聲。
他還以為顧梔那么毅然決然那么硬氣,離開他后會搞出個什么名堂,結(jié)果現(xiàn)在,不簽他給她開的極盡一切姨太太優(yōu)待的合同之后,就是去當賣唱的歌星。
歌星都是拿工資的,唱片賣的再好,也是唱片公司賺錢,跟歌星沒有一點關(guān)系。
顧梔放著他霍廷琛的姨太太不當,跑去當拋頭露面,一個月頂多兩千塊錢的歌星。
一個月兩千塊,在普通人眼里已經(jīng)是天價,可是這個“天價”,連他之前隨手送給她的一樣首飾都比不上。
陳家明說顧梔買下的那家珠寶行生意不溫不火,賺不了多少錢,并且到現(xiàn)在,還沒有房子,住在酒店里。
從簡入奢易,從奢入儉難,也不知道當習慣了穿金戴銀的顧梔,發(fā)現(xiàn)自己唱一月賺的錢,還不如自己之前隨手送她的一個首飾賺錢時,心里會是個什么感想。
會回來求他原諒?像三年前那樣,抱著他的胳膊求他收了她?
霍廷琛優(yōu)雅品著咖啡。
他想自己應(yīng)該并不會像三年前那樣,干脆而大方,畢竟任性的女人,總要為自己的任性付出代價。不過最后如果她認錯的態(tài)度誠懇,他還是會勉為其難,再給她一次機會。
霍廷琛心情愉悅。
他隨手從報架上拿了份報紙,放在膝頭展開。
瞟到的第一行字:“《茉莉之夜》讓我愛上了那個名叫顧梔的女子……”
第二行字:“顧梔吾愛,自從聽了你的歌聲之后,吾心從今夜起已屬于你……”
第三行:“夜夜入我夢的人間安琪兒,顧梔……”
一連幾行,全都是各種肉麻的酸話,然而他們酸話的對象,都只有一個,那就是顧梔。
霍廷?。骸啊?br/>
男人鐵青著臉,憤怒地把報紙拍到沙發(fā)扶手上,想等過幾天顧梔回來認錯求原諒時,再好好跟她算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