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沉沉。</br>　　墨色早就染透了天上的云，但卻染不透地上的甘泉宮。</br>　　甘泉宮園林中，特有的猛獸雕像在稀疏火焰光暈下照不出細(xì)節(jié)。</br>　　只能看到輪廓，線條，而看不到那光滑的石面，有沒有變成細(xì)密的獸毛。</br>　　在這樣明明暗暗地映照下，好像這些雕像全部都在夜間破除了石雕封印，自人間復(fù)活。</br>　　站在甘泉宮道路上的不是咸陽宮執(zhí)勤郎官，而是趙姬自雍地帶出的侍衛(wèi)。</br>　　這些侍衛(wèi)雖穿著郎官裝束，卻不受郎中令管制，僅聽從趙姬的命令。</br>　　他們站姿筆直，猶如看管復(fù)生猛獸的神兵天將。</br>　　已經(jīng)睡下，又被叫醒的始皇帝。</br>　　僅率章邯，蓋聶兩名護(hù)衛(wèi)，帶著三名城防軍來到甘泉宮。</br>　　站在甘泉宮外。</br>　　始皇帝透過窗欞上覆蓋的白紗，能清楚看到那比就寢燭光亮上三倍的燭光。</br>　　已是深夜，甘泉宮中依舊燈火通明。</br>　　始皇帝的臉。</br>　　越發(fā)平靜了。</br>　　揮手揮退通稟宮人，始皇帝食指倒扣，敲開甘泉宮華麗門扉。</br>　　宮門被從內(nèi)大力拽開，一位神色略帶惶恐的侍女露出面容。</br>　　看到始皇帝的一瞬間，侍女身體瞬間抖了一下，然后低眉斂目。</br>　　“拜見陛下。”</br>　　始皇帝站住腳，沒有立刻向里進(jìn)，透過敞開的門扉看著甘泉宮內(nèi)里的光景。</br>　　“你怕朕。”</br>　　侍女沒有反駁，后退兩步讓在一邊。</br>　　她半低下頭。</br>　　如果始皇帝視線落在她身上，恰好能看到她臉上更加惶恐的神情。</br>　　“小人福薄，冒近天威，是以敬畏。”</br>　　“去通報(bào)太后，朕來了。”</br>　　“唯。”</br>　　侍女低頭應(yīng)聲，向著位于甘泉宮靠里的趙姬寢居宮殿而去。</br>　　腳步聲富有節(jié)奏，頻率穩(wěn)定。</br>　　很快，雜亂的腳步聲從內(nèi)傳到外。</br>　　與開門侍女裝束一模一樣的另一個(gè)侍女，小跑著趕到始皇帝面前，聲音透著幾分氣喘。</br>　　“太后請陛下入內(nèi)。”</br>　　始皇帝半轉(zhuǎn)過頭。</br>　　對蓋聶，章邯道:“你們在外侯著，任何人不得入，任何人不得出。”</br>　　“唯。”</br>　　章邯應(yīng)允。</br>　　蓋聶沒應(yīng)，拖著下半身血色白衣道:“陛下不能脫離臣之眼目。”</br>　　“朕很安全，和在長安君府一樣安全，侯著。”</br>　　“聶……”</br>　　“不聽令，就滾回長安君府。”</br>　　始皇帝轉(zhuǎn)過頭，踏步入內(nèi)，其后跟著亦步亦趨的侍女。</br>　　蓋聶面色麻木，對著始皇帝的背影默然。</br>　　直到始皇帝身影漸看不見，他才道了一聲:“唯。”</br>　　蓋聶，章邯關(guān)上甘泉宮門。</br>　　兩人如兩尊門神一般，站在甘泉宮門前。</br>　　三個(gè)沒有被安排的城防軍大氣都不敢出，老老實(shí)實(shí)，心如死灰地站在蓋聶，章邯身邊。</br>　　他們不知道為什么這件事會(huì)驚動(dòng)始皇帝，他們也不知道為什么他們會(huì)被帶到趙太后寢宮，他們同樣不知道趙太后姓什么。</br>　　他們內(nèi)心祈禱，只求今夜能活下來。</br>　　他們知道。</br>　　這是奢望。</br>　　他們都經(jīng)歷了咸陽城城門口的那場殺戮。</br>　　趙姬自雍地帶來一個(gè)車隊(duì)的侍衛(wèi)，就因?yàn)橐粋€(gè)車隊(duì)侍衛(wèi)的失控，全部死在了他們這些城防軍的青銅長戈之下。</br>　　昨日車隊(duì)侍衛(wèi)，今日城防軍。</br>　　有區(qū)別乎？有。</br>　　區(qū)別大乎？不大。</br>　　始皇帝踏步走進(jìn)甘泉宮，腰間別著一把劍鞘陳舊的寶劍。</br>　　在甘泉宮行了十幾步，所見皆是侍女，沒有一個(gè)宦官。</br>　　前方不遠(yuǎn)處就是趙太后寢居宮殿。</br>　　寢居宮殿門前，趙姬頭戴鳳冠，雙手握持，放于身前腰間，端莊賢淑。</br>　　趙太后的左右兩邊，是甘泉宮的十幾個(gè)侍女，這些是女沒有一個(gè)是咸陽宮中的宮女，全部都是趙姬自雍地帶回來的。</br>　　及至始皇帝還有三步就到其身前時(shí)，趙姬微躬其身，垂下雙目。</br>　　“拜見陛下。”</br>　　那個(gè)為始皇帝開門的侍女，就站在趙姬身后。</br>　　趙姬話音方落，開門侍女半躬其身，連帶著所有侍女盡皆半躬其身。</br>　　“拜見陛下。”</br>　　十幾個(gè)侍女異口同聲地道，聲音很是整齊，顫音不多。</br>　　始皇帝看了生母一眼。</br>　　默然，嘴角微動(dòng)，繼而平靜。</br>　　他低著頭，輕輕“嗯”了一聲，推開殿門，率先進(jìn)入宮殿中。</br>　　“都候在外面。”</br>　　趙姬隨意吩咐。</br>　　十幾個(gè)侍女應(yīng)聲稱“唯”。</br>　　趙姬進(jìn)入宮殿。</br>　　進(jìn)去前，沖開門侍女點(diǎn)了一下頭。</br>　　開門侍女在趙姬進(jìn)入宮殿后，快步向甘泉宮外行去。</br>　　她走的很急，很快，就像是被什么追趕著一般。</br>　　走著走著，她就跑了起來。</br>　　雙手左右擺動(dòng)，臉色蒼白如雪。</br>　　跑到甘泉宮宮門前，她用她那雙不沾塵埃的手緊抓在甘泉宮宮門上，猛的一拽。</br>　　迎接她的不是那些她熟悉的，在趙地由騰培養(yǎng)的一眾侍衛(wèi)。</br>　　是白衣勝雪又剩血的蓋聶。</br>　　是面含殺意帶煞意的章邯。</br>　　“陛下有令，任何人不得進(jìn)出。”</br>　　章邯瞇眼打量侍女，冷聲警告。</br>　　侍女強(qiáng)定心神，同樣冷聲道:“太后舊疾復(fù)發(fā)，命我速去太醫(yī)署抓藥，滾開！”</br>　　章邯眉頭緊皺。</br>　　侍女這番言辭，他是不信的。</br>　　但關(guān)鍵不是他信不信，而是侍女既然敢說出這么一番話，那么十有八九是趙姬授意。</br>　　事關(guān)趙姬安危，那么這個(gè)侍女，他到底攔，還是不攔？</br>　　攔，那就是得罪趙姬。</br>　　事后很可能會(huì)被趙姬掛上一個(gè)“不在意我死活的標(biāo)簽”。</br>　　他章邯，能受的住嗎？會(huì)不會(huì)死呢？</br>　　他雖然是郎中令，還是始皇帝心腹。</br>　　但這兩個(gè)身份和有著太后，及始皇帝生母雙重身份的趙姬相比，相差不可以道理計(jì)。</br>　　今日看似是始皇帝來興師問罪。</br>　　但章邯不相信，始皇帝真會(huì)對趙姬做什么事。</br>　　旁人不知始皇帝，趙姬母子感情。</br>　　章邯作為始皇帝心腹，卻是知道。</br>　　什么囚禁雍地那都是哄騙群臣的。</br>　　自始至終，始皇帝最親的人都是趙姬，就算在秦莊襄王在世時(shí)也是如此。</br>　　但不攔，那就是不聽始皇帝命令。</br>　　他大概率不會(huì)死，但一定會(huì)失去始皇帝信任，這也并不是一個(gè)他想要的結(jié)果。</br>　　“請女郎將所需藥物名稱，所需重量盡數(shù)記在竹簡上，邯命郎官去太醫(yī)署取。”</br>　　章邯提出了一個(gè)對他自己雙全的建議。</br>　　但章邯之雙全，非侍女之雙全。</br>　　“事情緊急，我親自去，晚一時(shí)太后便難受一時(shí)。你若不想謀害太后，就滾開！”</br>　　章邯陷入兩難。</br>　　瞟了身邊自侍女開門，就一直沒有動(dòng)作，也不說話，閉目養(yǎng)神的蓋聶一眼，心中暗罵。</br>　　你倒是狡詐，不說話，無作為，將得罪太后這件事拋在我身上。m.</br>　　這侍女被攔下，事后也只會(huì)對太后說我的不是。</br>　　想置之度外，沒那么容易！</br>　　宮殿門都是雙開門，有兩扇門扉。</br>　　章邯身子向前，擋住了自己那半邊門扉的空處，將蓋聶那半邊門扉空處留了出來。</br>　　侍女瞪了章邯一眼，冷哼一聲。</br>　　向蓋聶那半邊門扉空處前行，一只腳跨到了甘泉宮宮門外。</br>　　剎那間。</br>　　蓋聶眼睜，手動(dòng)，劍起！</br>　　長虹貫日，銀光乍現(xiàn)。</br>　　只聽到兩聲劍出鞘，劍歸鞘的輕響。</br>　　侍女還在繼續(xù)向前，邁出了第二步。</br>　　毫無準(zhǔn)備的章邯無視侍女，雙目圓睜，緊緊盯著重新閉目眼神，仿佛剛才什么都沒做的蓋聶，眼中滿是不可置信。</br>　　陛下沒有下令！你怎么敢殺她！你把她攔回去不可乎！</br>　　邁出第二步的侍女見章邯沒有攔她，心中還竊喜不已。</br>　　生怕章邯反悔的侍女，急忙快步跑出第三步，第四步，第五步。</br>　　侍女在第二步的時(shí)候就就已經(jīng)出了甘泉宮，在宮外連跑三步，就跑下了甘泉宮宮門前的臺階，心神稍有松懈。</br>　　剛才蓋聶好像抬了一下手，是眼花了？</br>　　這么想著，她忽然覺得脖子有些痛，伸手抓去。</br>　　急切奔跑的她沒有控制好力度，這一下抓的有些大力。</br>　　于是，她的身體還在奔跑。</br>　　視野卻由面前身穿郎官服裝的雍地侍衛(wèi)們，快速上移，轉(zhuǎn)到了滿天繁星。</br>　　又快速下移，成了閉目養(yǎng)神的蓋聶，看著蓋聶目露驚怒的章邯，和三個(gè)眼中有兔死狐悲之色的城防軍。</br>　　然后她的視野是章臺宮宮門前的臺階，再然后是一雙穿著侍女服裝，仍在小跑的細(xì)腿。</br>　　咚～</br>　　轱轆轱轆～</br>　　景物變動(dòng)太快，看不清了。</br>　　那雙腿，好眼熟……</br>　　侍女視野陷入黑暗。</br>　　她的意識，比她的視野更黑暗。</br>　　她的身體又跑了兩步，才前撲在地上。</br>　　似乎無窮無盡的鮮血，自她有著平滑切面的脖頸中噴涌出。</br>　　在地上，如一塊不斷延伸，散發(fā)著鐵銹味的大紅布。</br>　　這是一具無頭尸身。</br>　　侍女剛才摸脖子的時(shí)候，把她自己的腦袋推了下去。</br>　　甘泉宮的雍地侍衛(wèi)們盡皆攥緊了手中長戈，目光仇視地投向蓋聶。</br>　　但沒有趙姬命令，他們不會(huì)擅自行動(dòng)。</br>　　章邯憤怒異常，低聲斥喝。</br>　　“你為何要?dú)⑺　?lt;/br>　　蓋聶睜眼，正視章邯。</br>　　“遵陛下令。”</br>　　“陛下未讓我等殺人！”</br>　　“任何人不得進(jìn)出，這個(gè)侍女出來了。聶唯有殺了她，你我才不算違背陛下旨意，尸不算人。”</br>　　章邯怒意上涌，咬著牙道:“這是太后的貼身侍女！你想死不要帶上邯！”</br>　　“太后貼身侍女，便能不遵陛下之令乎？”</br>　　好好好，拿陛下之令這種言辭堵邯是罷？</br>　　章邯身子湊近，聲音再低三分。</br>　　用只有他和蓋聶能聽到的，富有奚落，嘲諷的語氣怒聲說道:“若是太后負(fù)氣而出，你敢如此乎？”</br>　　蓋聶聲音一如尋常。</br>　　“為何不可呢？”</br>　　章邯心臟跳動(dòng)劇烈，緊緊盯著看著蓋聶雙眼，心神震顫。</br>　　蓋聶雙眼很清澈，很寧靜，帶有一絲疑惑，似乎是不知道太后和太后貼身侍女有什么區(qū)別。</br>　　他似乎是認(rèn)真的……</br>　　他瘋了乎！</br>　　自這一刻起，章邯心神皆提到頂點(diǎn)，半點(diǎn)不敢松懈。</br>　　蓋聶出劍太快。</br>　　不如此，他防不住。</br>　　……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jiān)f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gè)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gè)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gè)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dòng)不動(dòng)，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shí)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xiǎn)的廢墟中，半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dòng)，它就會(huì)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huì)。</p>
    良久之后，機(jī)會(huì)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