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九十八條咸魚
空氣仿佛凝固在這一刻, 姬六瞪大了雙眸, 太后的眼角滑下一滴透明的淚水。
這兩個和姬鈺最為親密的人, 終究是在這一瞬間,生出了悔意。
只有重重摔落在沈楚楚面前的姬鈺,他嘴角微微揚(yáng)起, 勾起一抹滿足的笑意。
他本來最少可以踢偏一支箭,最起碼還能留有一絲生機(jī)。
但他沒有。
他這一生,猶如操線木偶般,被姬家操控, 被太后操控。
僅這一次,他想任性一把,為自己活一次。
三支箭羽,狠狠穿透了他的胸膛, 其中一支箭刺入了他的左胸房,不斷有黏稠的血液從傷處滲出。
那殷紅刺眼的鮮血, 瞬時間便浸透了衣袍,他原本就虛弱無力的面龐,此刻漸漸失去顏色,只徒留一抹慘白。
姬鈺倒在離沈楚楚只有一步的地方,但沈楚楚此刻卻根本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他眸中含笑, 靜靜的倒在腥臭的泥土中, 撕心裂肺的疼痛席卷全身,他甚至連一聲低吟都沒有發(fā)出。
空氣寂靜的不像樣子,沈楚楚敏銳的察覺到一絲不對勁, 她的鼻息間嗅到濃重的血腥味。
她下意識的尋求沈丞相:“爹,發(fā)生了什么?”
沈丞相淚眼婆娑的望著腳下的姬鈺,當(dāng)他的眸光觸及到那片被血水浸濕的黑衣后,一行行淚水緩緩順著眼角落下。
姬鈺用祈求的目光看著沈丞相,輕輕搖著頭,微微輕顫的薄唇動了動,無聲的做了一個口型。
——不要。
他不是圣人,撞開司馬致也不是為了成全他們。
只是他清楚自己的身體,已經(jīng)是強(qiáng)弩之末,即便沒有這三箭,他一樣會命不久矣。
早在他受姬家家法那十鞭子時,他就險些沒有熬過來。
因為外傷嚴(yán)重,他體內(nèi)的宿疾常常復(fù)發(fā),還未好一些,他又在北山上替太后擋了一箭。
即便他可以慢慢調(diào)養(yǎng)過來,那過程也是痛苦不堪,他已經(jīng)不想再痛下去了。
這么多年,他都是為了沈楚楚強(qiáng)撐著一口氣,只要一想到活下去才能再見到她,那些日夜承受的折磨便也不算什么了。
哪怕她對司馬致動了心,他也抱有一絲希望,反正只要他活著,就還有希望不是嗎?
可現(xiàn)在,這最后一絲希望也沒了。
他和沈楚楚是親兄妹。
他不在意這些,但他卻不能讓她背負(fù)上違背天倫的罵名。
是時候,該放手了。
能在死之前,再為她做一件事,已不枉此生。
沈楚楚的雙眼看不到,可她的聽力卻比往日更靈敏,她隱隱聽到了沈丞相哽咽的嗓音,他像是在強(qiáng)力壓制自己情緒。
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她屏住呼吸,那股濃重的血腥味縈繞在她鼻間,她的心頭驀地閃過一絲不好的預(yù)感。
方才太后為何要喊‘姬六’?
是姬六做了什么?
沈楚楚清楚肯定發(fā)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但從沈丞相的反應(yīng)來判斷,他們都在隱瞞她。
她咬了咬牙:“妲殊,我要吃解藥。”
被點(diǎn)到名的妲殊微微一怔,而后抬起了輕顫的眸子。
他掃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姬鈺,直接忽略掉姬鈺的眸光,徑直走向沈楚楚。
在他走到姬鈺身邊時,姬鈺抬起無力的手臂,扯住了他的衣角,嗓音隱隱顫抖:“求你……”
姬鈺素有戰(zhàn)神之名,與涼國征戰(zhàn)三年,次次率領(lǐng)晉兵化險為夷,他的鼎鼎大名在五國中家喻戶曉,乃是站在云端上高不可攀的謫仙人物。
而此刻,姬鈺渾身污土,綰在玉冠中的長發(fā)披散一地,胸前插著三支致命的長箭,衣袍被汩汩的鮮血浸透。
果然就是天上的神仙,若是沾染了情愛,也會跌落神壇,卑微到泥土里。
妲殊握住瓷瓶的指尖,微不可見的輕顫著,他低垂的眸光,死死凝望著被攥到變形的衣角,頓住的腳步再也邁不出去了。
得不到回應(yīng),沈楚楚越發(fā)的心慌,她倉惶的伸手四處摸索:“妲殊?”
終是司馬致看不下去了,他們不該這樣欺騙她,若是姬鈺為她而死,她有權(quán)知道真相。
他從臟污的死人堆里爬起來,一步步的朝著她走去,他扶著她的手臂,帶領(lǐng)她來到姬鈺的身旁。
“楚楚……”司馬致將薄唇抿成一條直線,他深吸一口長氣,嗓音顫抖道:“姬鈺替你擋下三箭,怕是……”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卻明顯的感覺到她的身體僵硬住,她扶住他手臂的手指下意識的收縮,就連指甲掐進(jìn)了他的皮膚中都毫不自知。
沈楚楚搖了搖頭,自言自語的喃喃道:“你胡說……我不信……”
她用空洞無神的雙眸,無措的看向四周:“妲殊,你把解藥給我,我要解藥!”
妲殊嘆了口氣:“他說的是真的。”
“姬鈺就在你面前,有什么話便快說吧……他撐不了多久了。”
姬鈺苦笑一聲,他本想著將此事瞞下,屆時待她解了毒,若是問起他去了哪里,便讓他們騙她說他去五國遠(yuǎn)游了。
司馬致真是愚蠢至極,一如他的所作所為。
若是她知道他死了,依著她的性子,怕是這輩子都不會忘記他。
他不愿意讓她知曉,就是怕她一直惦念他,一生無法釋懷。
活著的人,永遠(yuǎn)爭不過逝去的人,這樣簡單的道理,司馬致不會不知道。
真是個傻子。
姬鈺正失著神,冰涼的身子驀地一暖,他怔怔的抬起眸子,卻看見將他緊緊擁入懷中的沈楚楚。
他的心跳停了一拍,薄唇微微張啟,半晌沒有吐出一個字來。
姬鈺輕顫著手臂,強(qiáng)忍著陣陣深入骨髓的劇痛,用著最后一絲力氣,將刺穿他胸膛的箭尖折斷。
他終于可以抱住她,用盡畢生的溫柔擁她入懷,再也不用小心翼翼的藏掖起他對她的愛意。
“姬鈺……”
沈楚楚感覺喉間仿佛卡了一根魚刺,胸口窒悶不堪,連呼吸都是刺痛的:“你不能死……”
她緊繃著脖頸,淚水從她空洞的雙眸中滑落,一串又一串,緩而慢的流淌下去,最終輕輕的墜落在他的手背上。
姬鈺抬起手臂,努力控制住哆嗦的手指,用指腹擦拭著她眼眶中晶瑩的淚水。
不管他如何擦拭,那淚水都像是斷了線的珠子,一顆又一顆的落下。
明明淚水掉在手背上是冰冷的,但他卻覺得刺燙無比,仿佛在他心臟上燙出一個大窟窿。
他的嗓音一如初見時溫暖,似乎又多了一抹無奈:“楚楚,往后我不在了,你要照顧好自己。”
“你要記得你對花粉過敏,夏日莫要貪涼吃些冰的食物,腳底涼便要多泡腳,天冷了要自己添衣裳,冬日要常備湯婆子以免手上長凍瘡……”
姬鈺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在一點(diǎn)點(diǎn)流逝,他生怕自己叮囑不完,只好加快了語速。
沈楚楚哭的泣不成聲,她拼命的搖著頭:“你不許死,我不許你死,我才剛剛想起來那些回憶,我還有好多話想要告訴你,你怎么可以死?!”
“妲殊,你救救他,我求你救救他……”她倉皇無措的松開姬鈺,在地上胡亂的叩了兩個頭。
她的動作幅度太大,原本剛止住血的脖頸,再次滲出縷縷鮮血,疼痛并沒有讓她停住動作,她像是已經(jīng)忘記了疼痛,機(jī)械的重復(fù)著磕頭的動作。
妲殊不忍的別過頭,他深吸一口氣:“沒用的,他早就病入膏肓。”
這句話,像是否定了沈楚楚的最后一絲希望,她滿臉迷惘的癱坐在地上,渾身哆嗦的像是篩子一樣。
她的唇瓣不斷抽動著,嗓音帶著濃重的鼻音:“給我解藥。”
這一次,妲殊沒有再拒絕她,他將瓷瓶中的解藥倒了出來,放在了她的手掌中。
沈楚楚抬起顫顫巍巍的手臂,將那顆藥丸放入了齒間,許是她吞咽的速度太快,胃里頂上來一股氣流,令她忍不住將抵在喉間的藥丸嘔了出來。
藥丸滾落進(jìn)滿是血污的泥土中,她呼吸急促的伸出手臂,在地上胡亂的摸索著,卻怎么都摸不到那顆藥丸。
司馬致胸口一窒,蹲了下去,將那藥丸撿起來放在了她的手中。
她甚至顧不上藥丸表層沾著腥臭的泥土,囫圇吞棗的把藥丸生吞了下去,干嘔感再次襲來,她卻生生憋了回去。
沈楚楚抱著一絲希望,閉上了雙眸,待到她再睜開眼睛的時候,眼前依舊是一片漆黑。
她像是一個瘋子似的,歇斯里地的用雙掌拍打著腦袋,她揚(yáng)起下頜望天,聲嘶力竭的哭喊著:“為什么我還是看不見?為什么看不見……”
姬鈺看到她這個模樣,心疼的好像有人在拿刀生剜著他的心臟,他伸手將她擁住,嗓音輕顫:“楚楚,別這樣。”
“我會永遠(yuǎn)陪著你。”姬鈺慘白無色的面上,浮現(xiàn)出一抹苦澀的笑意,他抬起削瘦的手指,指尖輕輕的覆在她的心臟上:“在這里。”
姬鈺唇邊溢出一絲鮮血,呼吸漸漸微弱起來,他強(qiáng)撐著最后一口氣,用力撕下他袖內(nèi)干凈的里襯。
空氣中隱隱響起他努力壓抑住的低喘,他將那一條干凈的黑布系在她的脖頸上,包裹住她被匕首劃傷的一道道血痕。
他的動作顯得那樣吃力,明明連抬起手都費(fèi)勁,但他還是堅持著在她脖頸上,打了一個笨拙的蝴蝶結(jié)。
一如他受傷時,她在他指間用絹帕系的蝴蝶結(jié)。
“楚楚……”
“我想再聽……聽你喊我一聲,長蘇哥哥……”姬鈺將冰冷的手掌覆在她的面頰上,他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十分艱難的添補(bǔ)完一句完整的話。
不斷有鮮血從他唇邊溢出,殷紅的血液染紅了他瓷白的牙齒,他感覺到陣陣?yán)Ь胫庖u來,眼皮不受控制的想要闔上。
沈楚楚拼命的搖著頭,淚痕布滿她煞白的小臉,她知道只要她喊了,他就要死了。
姬鈺垂下眸子,沾上淚水的睫毛,猶如蝴蝶的羽翼般輕顫兩下,在他面上投下淡淡的陰影。
他用盡畢生的勇氣,抬起沾滿鮮血的手掌,緩緩的叩在她的腦后。
本想印在她唇上的吻,猶豫了一瞬,終是錯了開。
他在她的眉心落下輕輕一吻,溫柔繾綣,如蜻蜓點(diǎn)水,仿佛在傾訴著他十年來對她的思慕與傾心。
陰云密布的天空,傳來電閃雷鳴的巨響,淅淅瀝瀝的細(xì)雨傾斜而下,雨水落在每個人的身上,像是想要洗刷掉人世間的罪惡。
那只手臂無力的垂了下去,沈楚楚像是感應(yīng)到了什么,她呆滯的望著前方。
伴隨著一聲雷鳴,她緩緩俯下身子,用臉側(cè)蹭了蹭他冰冷的面龐,她低聲喃喃著:“長蘇哥哥別怕,楚楚會陪著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