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回去的路上,扎麻無比興奮,手舞足蹈地講著前一晚的事。</br> ——我陪阿媽編竹帽,很晚很晚,聽到屋頂上咣啷一聲,有人往上頭扔石頭……</br> ——阿媽心里害怕,我就提著馬刀,拎著燈出來看,嚇了一跳,你們的那個朋友小江,就趴在地上,哼哼的……</br> ——我以為他出事了,趕緊過去,他一抬頭,臉色緊張緊張的,嚇的我心里突突的,他說,野人就在那……</br> 說到這,扎麻伸出一個手指頭,學(xué)著一萬三的樣子,偷偷指著一個方向,霧氣在身周飄,間或的,能聽到鳥兒黎明的唧啾。</br> 他壓低語氣:“我也看到了,在遠處的草垛子后頭,她以為自己藏的好,但是光打過去有影子啊,有一片影子。而且,她吸氣呼氣使的力大,那一叢草,一直在顫啊晃啊……”</br> “我的頭皮發(fā)麻,一直麻到后背。我就叫,不是救命的那種大叫,我叫說,啊呀,有人生病了。”</br> “村里好多人都出來了,圍著小江,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有。”</br> 扎麻輕快地吹起口哨,把獵*槍斜扛到肩上,給羅韌他們講自己那時候多么聰明。</br> 把人引出來,人多了,他心也踏實了,小聲地,把消息一個接一個的,傳遞出去。</br> 一開始,有些人有點慌,但是很快就不慌了,村子里,不是沒有竄來過野獸,有時也有狼啊野豬啊闖入,最緊張的年份,還來過熊,大家都會配合的很默契。</br> 女人和老人小孩很快回房,關(guān)門、落戶、上鎖、搬拖粗重的家什抵住門和窗。</br> 精壯的男人們離開,有一部分又很快聚攏來,手里帶著家伙,火把、鋼叉,另一部分繞去了外圍。</br> 全村的壯勞力都出動了,二十幾個男人、四桿獵*槍、兩條狗,可懂事可懂事的狗,黑夜里追逐著人的腳步在走,都不帶發(fā)聲兒的。</br> 然后,火把照向那個草垛子。</br> 野人不傻,如果說一開始還納悶著,看到火光照過來,就全明白了,還沒等他們上前,野人就嗷的一聲竄逃出去了。</br> 這一聲,像是拉開了戰(zhàn)斗的號角,他們所有人都鼓噪著攆追了上去,火光憧憧,像是要燃沸夜晚的山林,狗在叫了,到處都是人影,村落里響起女人和孩子們敲鍋打鑼的聲音,像在給他們助陣。</br> 嗨~啰~啰……</br> 只要人聚的多,山民從來不怕野獸,野獸越兇、越大塊頭,他們越興奮。</br> 一萬三在后面著急的叫:“趕走了就行了啊……”</br> 圍獵的浪潮里,他的聲音像煙,沒飄落就散了。</br> 野人步履蹣跚,原本是要直入山林的,但是那里,預(yù)先繞過去的人忽然點起火把,大聲呼喝。</br> 野人只得繞道,被他們驅(qū)趕著,圍著,逼向村外的陷阱。</br> 那是專門為了對付大型猛獸的,底下是尖利的刺樁,也有獸夾,挖了足有近三米深,擁有赫赫戰(zhàn)績,困過一只足有兩百來斤的野豬,也栽進過熊。</br> 說到這里,扎麻臉色恨恨,指著一同前來的一個年輕人:“索南的狗,撲上去咬,被它一手抓起來,這么一扭,咔嚓。”</br> 索南聽不懂漢話,卻看得懂手勢,知道在說自己的狗,眼圈一紅背過了臉去。</br> 好在,早有人守在陷阱邊了,眼見野人一腳踏上,狠命一拉繩子,偽裝的抽板抽掉,野人嘶嚎著栽了下去。</br> 現(xiàn)在回想起來,扎麻還是心有余悸:“厲害的,很厲害,比野獸厲害,她居然還能跳起來,那么高的陷阱口,她往上一跳,布江大爺站的近,沒留意,腿上抓了那么長,血淋淋的口子,還撕下了一塊肉。”</br> “然后她又跳,手都扒住陷阱的口了,大家嚇壞了,拿鋼叉去叉,又放槍,砰砰,砰砰砰……”</br> 打光了所有的子彈,砰砰的聲響在山林里縈繞不絕,也不知過了多久,大家漸次停下來,帶著血的鋼叉尖插*進土里。</br> 火把照下去,野人躺在陷阱底,眼睛瞪的大大的,沒有了光,臉上挨了槍,鋼珠深深嵌進臉頰里。</br> 另一條狗竄了下去,在野人周圍吠叫奔跑,狠狠撕咬她的胳膊,陸續(xù)的,也有人下去,圍著去看。</br> 村里的人也出來了,很多小孩兒在陷阱口追逐玩鬧,扎麻阻止:“遠一點,不要掉下去。”</br> 阿媽給布江大爺包扎傷口,布江大爺?shù)陌缀哟档囊痪^一綹的,連連嘆氣說:“可惜,可惜啊。”</br> 布江大爺見多識廣,多次被鄉(xiāng)里縣里請過去,向過來考察采風(fēng)的知識分子介紹當(dāng)?shù)氐牧?xí)俗文化,他惋惜的說,鄉(xiāng)里干部問過好幾次關(guān)于野人的事,還說,活捉了就好了,是重要的科研課題呢。m.</br> 扎麻回過頭,看到一萬三站在人群外圍,愣愣的。</br> 他想起最初見到時,一萬三趴在地上,一定是受傷了,趕緊招呼阿媽過來看。</br> 奇怪,從上到下都看過,他連擦傷劃傷都沒有一道。</br> 扎麻記得自己當(dāng)時問他:“你傷哪了啊。”</br> 他答非所問,過了很久,才呢喃著說了一句話。</br> 趕走了就行了啊。</br> ***</br> 扎麻把這個當(dāng)壯舉來講,狼和野豬常常獵到,野人可稀罕呢,茶余飯后的話題,可以絮叨上好久。</br> 又說,為著這件事,連今天逢到的趕集日都停了,一大早就有人套上騾車往鄉(xiāng)里趕了,布江大爺說,即便死了,也是具有科研價值的,要報給鄉(xiāng)里知道。</br> 他說了一路,眉飛色舞,全然沒留意到,羅韌他們的臉上,并沒有笑意。</br> 木代低著頭,握著羅韌的手,羅韌一直帶著她走,曹嚴華和炎紅砂落在后面。</br> 曹嚴華說:“紅砂妹妹,我這一趟,覺得心里好堵。”</br> 炎紅砂說:“嗯。”</br> 曹嚴華還想說什么,忽然想起,炎紅砂這次失去了爺爺,自己那種忽如其來的心塞情緒,實在跟她是不能比的。</br> 他嘆了口氣,把想說的話又咽了回去。</br> 兇簡害人,而他們?nèi)』貎春啠皇且患侠淼摹⒄x非常的事嗎?</br> 可是為什么,感覺完全不對呢?</br> 用馬刀挖坑,埋葬那個女人的時候,山洞里的光幽暗不定,他氣喘不勻,總覺得做了虧心的事。</br> 還有那個野人……</br> 曹嚴華深一腳淺一腳的走著,想起那個野人手一揚,扔過來兩個小蘋果,然后腳步聲很重的走開,鼻孔里噴著氣,像是在說:兩個傻冒兒。</br> ***</br> 一萬三見到羅韌他們的時候,眼睛一下子瞪大了。</br> 大家互相瞪著看著。</br> 五個人,一個都沒有少,可是又個個灰頭土臉,跟之前完全不一樣。</br> 屋里生火,紅薯南瓜粥的香氣,墻壁上掛著花竹帽,扎麻阿媽在盛粥,碗勺磕碰著輕響。</br> 恍如隔世。</br> 一萬三嘴唇囁嚅著問:“你們都沒受傷嗎?”</br> 他說不清自己為什么這么問,但是感覺上,如果他們有誰受傷了,或者傷的很重,他會覺得心里好受點。</br> 就好像昨天晚上,站在陷阱的邊口,看著底下的野人,和她空洞的目光對視,周圍的聲音忽然就成了空虛,他愣愣地想著:我沒做錯啊,我沒做錯吧,曹嚴華可能是被野人害死了,我是為我的朋友報仇了。</br> 他重溫了一把曹嚴華臨走時嘶喊的那句“我會跟她拼個同歸于盡,你要抓住機會逃跑啊”,覺得心里踏實點了,是的,沒做錯。</br> 但是今天,他們一個個的,忽然都完好無損地站到他面前了。</br> 一萬三低下頭,深深埋到膝蓋中央。</br> 眼前有點模糊,耳邊一直回響著野人背著他奔跑時,發(fā)出的粗重的喘息聲。</br> ***</br> 近傍晚時,去鄉(xiāng)里報信的人趕著騾車回來,一臉的茫然。</br> 鄉(xiāng)里沒有專門負責(zé)科研之類的對口部門,接待的干部也說不準應(yīng)該找誰,只好打發(fā)他先回來,說是會記錄下來、研究一下,看一下上頭的安排。</br> 晚上,幾個人借住扎麻家。</br> 羅韌問起村里的主事,扎麻帶他去找了布江大爺。</br> 留下的幾個人,氣氛完全不對,炎紅砂有點觸景生情,那天和爺爺離開七舉村的情景還歷歷在目,可回來的時候,爺爺已經(jīng)沉睡在那口井里了。</br> 一萬三也不說話,垂頭坐在炎紅砂對面,曹嚴華在屋里走來走去,忽然湊到木代面前,兩手匡成個框框,恰好把一萬三和炎紅砂圍在框框里。</br> 他小聲對木代說:“妹妹小師父,你看,這兩個人垂頭喪氣,正對面坐著,像不像兩只短脖子的天鵝?”</br> 木代盤腿坐在草席上,沒好氣地呵斥他:“去!”</br> 曹嚴華碰了一鼻子灰,多少有些悻悻,其實,他也只是想活躍一下氣氛罷了。</br> 過了一會,他又神秘兮兮湊過來,臉色鄭重。</br> “師父。”</br> “昂?”</br> 怎么不叫妹妹小師父了?木代抬頭看他。</br> “那些寶石,就是山洞里那些,你們就放在那里了?”</br> 木代心里透亮,也不說話,就是斜著眼瞪他,終于瞪的曹嚴華偃旗息鼓,蔫蔫罷休。</br> 他自我安慰:也好,就存在那,當(dāng)是我的寶藏據(jù)點了,以后,要是窮了、沒飯吃了,我再來拿。</br> 那得很久很久以后,得等野人另一個可能存在的兄弟姐妹老死——不過反正,這筆寶石,要登記在他的財富清單上。</br> ***</br> 羅韌很晚才回來,那時候,炎紅砂她們都已經(jīng)睡了,只木代坐著等,聽到聲音,她趕緊開門出去。</br> 扎麻看見她,知趣的一個人先回屋了。</br> 羅韌笑了笑,說:“你還沒睡呢。”</br> 木代沒吭聲,先回頭看扎麻,看到他把門關(guān)上了,才小跑著過去,羅韌伸手抱住她,低頭在她額頭親了一下。</br> 他也有點累,摟著她在曬臺上坐下來。</br> “我跟扎麻去見了布江大爺,提醒他們這些日子一定要分外小心。山里可能還有別的野人,萬一因為這次的事報復(fù)就不好了。”</br> 也是,木代從他懷里抬起頭:“那布江大爺怎么說?”</br> 羅韌有點無奈:“他們倒不怕。”</br> 他給她轉(zhuǎn)述布江大爺?shù)脑挘捍蛩赖睦且灿欣切掷堑芾轻套樱柏i也有豬姊豬妹豬舅舅,我們要是每次都害怕的跑了,這村子還叫村子嗎?</br> 這布江大爺,說話還挺逗,木代仰著臉咯咯的笑,眼睛亮晶晶的。</br> 羅韌伸手摩挲了一下她的面頰,她一低頭,耳根溫溫的。</br> 羅韌覺得有點對不起她,這么乖的女朋友,他從來沒帶她好好的約會過,總是來這種跌爬滾打磕傷碰傷的地方,連私下相處都沒什么機會,要她等到這么晚。</br> 他說:“回去之后,我們?nèi)ヅ姥┥桨伞!?lt;/br> 木代有點意外:“就回去了?”</br> “兇簡要先放回去,七舉村這邊,布江大爺答應(yīng)這一陣子會對村人分外約束,我讓扎麻每逢集市進城的日子都想辦法給我打電話,萬一,另一個野人的蹤跡出現(xiàn)……”</br> 羅韌猶豫了一下,不知道該不該說。</br> 木代順著他的意思去猜:“我們要回來?”</br> 羅韌沉吟了一下。</br> “也不一定。野人其實是怕聚眾的村寨的,冒冒然露頭,七舉村的人未必對付不了。我怕的是……”</br> “如果之前的推測都對,那個女人把胭脂琥珀當(dāng)成護身符,她給女野人掛了一塊,會不會給另一個野人也掛了一塊?這樣的話……”</br> 這樣的話,他們帶回的兇簡就是……不完整的。</br> ...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