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衛(wèi)韞這樣的人， 無論上輩子還是這輩子， 都是錚錚鐵漢， 又何曾言及過“疼”字？
    從來不說疼的人， 開口說出來， 便是讓人覺得難以忍受的揪心。
    楚瑜吸了吸鼻子， 抱著完全已經(jīng)沒了什么意識的衛(wèi)韞， 抬手按住他的頭在自己肩上，將自己的臉貼在他的頭上，沙啞著聲道：“小七沒事兒， 我?guī)慊丶伊耍。俊?br/>     衛(wèi)韞意識是模糊的，只隱約聽見回家兩個字， 沙啞著聲應下：“嗯……”
    他整個人都靠在楚瑜身上， 所有力氣都搭在了對方身上，仿佛這是他最大的依靠。
    “嫂嫂……”他沙啞著聲開口：“我好困。”
    “困了就睡吧。”
    楚瑜抱著他， 輕拍著他的背：“我在呢。”
    衛(wèi)韞沒再說話了， 他閉著眼睛， 靠著她。沒一會兒， 楚瑜就聽見了他沉穩(wěn)的呼吸聲。楚瑜嘆了口氣，輕輕將他放下， 楚瑜尋找水源， 他將破爛的衣衫撕成條， 汲取了水，又將水囊裝滿， 然后折了回去。
    衛(wèi)韞發(fā)著高燒，她就用濕帕子一直在給他降溫。
    等到半夜里，他又覺得冷起來。楚瑜將他扶到火邊，整個人抱過去，擁住這個人。
    他在她懷里瑟瑟發(fā)抖，隱隱約約睜眼看她。
    他意識是模糊的，卻仍舊能清晰看見女子在火光下的面容。她沉穩(wěn)又冷靜，任憑海浪滔天，她卻仍舊魏然自立，不動聲色。
    他看見她的目光，就覺得什么都不怕了，他像一個孩子一樣將頭靠在她肩膀上，就這么輕輕一個動作，卻已經(jīng)代表了無數(shù)言語。
    楚瑜知道他如今沒什么意識，做一切都是憑著本能，她也做不了更多，只能是抬起手，擁住他，覺得喉間干澀得發(fā)疼。
    折騰了一夜，接近天明時分，衛(wèi)韞的體溫才回歸了正常。他迷糊醒過來，楚瑜給他灌了幾口水，讓他干裂的唇潤出正常顏色后，同他商量道：“我們得出發(fā)了，我必須幫你找個大夫，我現(xiàn)在背著你走，可以嗎？”
    衛(wèi)韞猶豫了片刻，楚瑜知道他在顧及什么，馬上道：“你腿上有傷，我給你固定好了，但我不確定有沒有傷到骨頭和筋脈，若是強行下地，怕落了病根。”
    “可是……”
    “小七，”楚瑜低頭給他檢查了一下包扎好的傷口，平靜道：“衛(wèi)府以后還要靠你，我多背一個人沒什么。”
    衛(wèi)韞沒說話，他垂著眼眸，一言不發(fā)。
    楚瑜轉(zhuǎn)過身來，半蹲下來，讓他將手搭在她身上。
    她背著衛(wèi)韞起身，用布條固定住了衛(wèi)韞的身子，便往外走去。
    “嫂嫂，”衛(wèi)韞聲音還有些沙啞：“我們?nèi)ツ膬海俊?br/>     楚瑜想了想，終于道：“我們先找到城里，我去給你買藥，再找一個居住偏僻的大夫，給你治病。”
    “我是大楚人，他不肯給我治怎么辦？”
    “你別擔心，”楚瑜平靜道：“只要見著人，就一定有辦法。”
    衛(wèi)韞沒有再多說什么，他靠在楚瑜背上，其實他個子要比楚瑜大很多，可是楚瑜背著他卻一點都不顯吃力，腳步沉穩(wěn)，心跳平和。
    他靠在她背上，聽著她的心跳聲。
    如今已經(jīng)開春，衣衫算不上厚實，他能感覺到她的溫度透過來，又暖又祥和。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的，明明還在逃難路上，卻就忍不住彎起嘴角。
    他壓不住自己的笑意，然而又想起楚瑜為了自己落入這樣的險地，就立刻皺起眉頭。
    楚瑜看不到他這些神情變幻，她背著他，一路清掃著道路，跋涉過小溪，又攀爬過山峰。
    衛(wèi)韞就在她肩頭，靜靜看著她。
    等楚瑜翻過山，終于來到一條小路上，她才注意到衛(wèi)韞的神情，奇怪道：“你看什么？”
    衛(wèi)韞慌張收回眼神，垂頭不語，楚瑜笑了笑，覺得這樣的衛(wèi)韞，看上去真是孩子氣極了。
    她背著他歇下來，找了個山丘后的平地，去拾了干柴回來，升起火堆，然后將路上在溪邊殺的兔子提過來，放在火上烤著。
    衛(wèi)韞靠在山丘，一言不發(fā)靜靜看著她做這些，楚瑜烤著兔子，抬眼看他，不由得笑了：“怎么，去了一次北狄王庭，傻了？”
    衛(wèi)韞僵了僵，沒有多說，柴火噼里啪啦，楚瑜估摸著追兵一時半會兒也追不上來，便同衛(wèi)韞閑聊著道：“你膽子很大啊，我不是同你說，我守著鳳陵城，你慢慢打嗎？你帶著五千兵馬就來北狄王庭，你以為你是誰？白起轉(zhuǎn)世？霍去病投胎？”
    楚瑜語氣平靜，衛(wèi)韞卻是聽出當中的責備來，他睫毛顫了顫，低聲道：“嫂嫂，我錯了，你別生氣。”
    楚瑜輕嗤出聲來：“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現(xiàn)在說自己錯了，回頭再遇到這事兒，肯定還是二話不說要去。”
    衛(wèi)韞不敢再回話，楚瑜說得對，他口頭上道歉，可再遇到這種事兒，他還是要去。
    “你怎么就不信我呢？”楚瑜輕嘆出聲來，衛(wèi)韞抿了抿唇，終于道：“那你守住鳳陵城了嗎？”
    楚瑜沒說話，衛(wèi)韞抬頭看她，神色安穩(wěn)：“按照蘇查的攻勢，你還能守多久呢？”
    楚瑜不敢言語。
    最后那一刻，兩萬兵馬，可用的人只剩下五百。當時如果再打下去，那城中老弱婦孺，怕都要上城樓征戰(zhàn)。
    打到最后，大概也和當年楚臨陽差不多。
    衛(wèi)韞從她神色里看出結果，他輕輕笑開。
    “所以你說，我又怎么能放心看你去送死？既然都要死了一個，不如是我。”
    “小七……”
    楚瑜皺起眉頭：“如果是為了你哥哥，你不必……”
    “我不是為了我哥哥！”
    衛(wèi)韞語速極快打斷她，話出口的時候，兩人都愣了。
    衛(wèi)韞從未這樣厲聲同她說過話，如果不是楚瑜清晰記得自己前一刻說了什么，她甚至以為自己是說了多么冒犯的話。
    可她說了什么呢？
    她覺得，自己只是說了句實話，她與衛(wèi)韞之間最大的聯(lián)系，只是她是衛(wèi)大夫人。
    衛(wèi)韞是個責任感極強的人，如果沒有著這層身份，衛(wèi)韞與她，不過相識八個多月的兩個陌生人，他怎么就能為她做到這種地步？
    她救他，有關愛，有仰慕，有責任，有因為重生后對生死的輕率。
    而他救她，除了責任，還能有什么呢？
    她的目光清澈平靜，滿是不解。衛(wèi)韞看著她的目光，便明白了她在想什么，他忍不住急促呼吸起來，他捏著拳頭，壓抑著內(nèi)心那份憤怒和不甘。
    他逼著自己不去看她，垂下眼簾，一字一句，咬牙出聲：“我愿意用命救你，不是為了我哥。只是衛(wèi)韞想救楚瑜，從來不是為了其他人。”
    楚瑜呆呆看著他，眼里寫滿了不明白。
    許久后，她看著面前像小獸扭頭看著旁邊的少年，她不由得笑了。
    畢竟還是少年人。
    她能冷靜理智看待人與人之間相處，衛(wèi)韞不過十五歲，面對一個陪伴他走過人生最艱難時刻的人，投入更多感情，也在所難免。
    楚瑜給自己找出理由來，不由得有些好笑，她抬起手，揉了一把衛(wèi)韞的腦袋。
    衛(wèi)韞愣了愣，他轉(zhuǎn)過頭來，呆呆看著楚瑜，楚瑜笑了笑道：“行，我知道了。你救我，是你心里有我，和你哥哥無關。”
    你心里有我。
    這話出來，她說得無足輕重，他聽著驚若雷霆。
    有一瞬間，他甚至以為，面前這個人是明白了自己那份心思。然而迎著對方目光，他卻清晰明白，這個人并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他心里有她，和她以為那份有的方式，截然不同。
    可他不能說出來，他甚至連擁有這份心思，都格外可恥。
    他垂下眼眸，不再說話。楚瑜靜靜看他仿佛一只探出爪子的小狗，又小心翼翼地、不甘心地，將那爪子伸了回去。
    她終于察覺到衛(wèi)韞有那么些奇怪，可她也想不明白為什么，她只覺得氣氛莫名變得有些尷尬，面前人也不知掉怎么，仿佛是關上一扇門，再不愿同她說話一般。
    她輕咳了一聲，有些忍不住，終于是轉(zhuǎn)了話題道：“我同你說說華京里的事兒吧。”
    說著，楚瑜就將趙月保下姚勇，占了華京，與楚臨陽、宋世瀾結盟一系列事兒全都說了一遍。說完之后，她道：“如今衛(wèi)家那邊我交給顧楚生和秦時月打理，讓我哥盯著，等我們回去后，顧楚生應該會將后勤財物都打理好，到時候我們同趙月再談，你看如何？”
    衛(wèi)韞沒說話，楚瑜看著他的神色，有些遲疑：“你有什么想法？”
    衛(wèi)韞抬眼看著楚瑜，眼里全是審視。
    楚瑜被他神色看得發(fā)毛，疑惑道：“小七？”
    “你給顧楚生許諾了什么？”
    衛(wèi)韞冷著聲開口，楚瑜愣了愣，隨后道：“你為何這樣問？”
    “顧楚生什么官職，什么能力，過往有什么功績，與你有多少信任，你能把衛(wèi)家交給他？”
    衛(wèi)韞一針見血，捏著拳頭，盯著楚瑜：“你憑什么覺得，他能管好這么多人，他會老老實實不動手腳？”
    楚瑜被問得愣住，一時竟不知該怎么回答。
    她要如何說？
    衛(wèi)韞問得對，如今的顧楚生算什么？他與她什么關系，她對他了解又能有多深？
    她要怎么和衛(wèi)韞說，難道要告訴他，她陪過顧楚生二十年，她知道這個人有多少能力，知道這個人的品性，知道作為盟友來說，顧楚生再可靠不過？
    她不能說。
    她只能垂下頭，小聲道：“我讓我哥和秦時月盯著他，應該不會出事。不過此事，的確是我莽撞。”
    衛(wèi)韞沒說話，他覺得心里有什么在翻滾。
    他知道不對，知道不能說出口。
    顧楚生是個真有才華的人，他知道，從他第一次見顧楚生，那個人不卑不亢同他求娶她時，他就知道這個人并非池中物。
    他信顧楚生的才能，也信他對楚瑜的情誼，那樣執(zhí)著的眼神，做不出背叛楚瑜的事。
    可正是如此，他才覺得有什么壓在胸口，難以呼吸。
    “嫂嫂，你到底為什么，這么信他？”
    不該問出口，與你有何干？
    可他忍不住，他捏著拳頭，指甲在肉里幾乎掐出血來。楚瑜沉默著，翻著火上烤著的兔子。
    許久后，她終于道：“他一個人來鳳陵城，愿隨我赴死。”
    楚瑜垂下眼眸：“我想這樣一個人，大概，也是值得信任的。”
    衛(wèi)韞聽著楚瑜的話，整顆心仿佛被什么拉扯著墜下，落入無盡深淵。
    是了，其實他們本就是相愛的，不過是陰差陽錯。
    其實他問這些做什么呢，顧楚生對她的情誼又不是假的。
    他能去鳳陵城甘愿同她一起赴死，比起他千里奔襲王庭的情誼，又少了幾分呢？
    只是沒能陪伴在她身邊，他終究落了下乘。
    衛(wèi)韞慢慢閉上眼睛。
    他喉頭滾動，好久后，終于沙啞出聲——
    知道了。
    知道了，他愿陪你赴死。
    知道了，你愿再信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