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顧楚生沉默下去。
    其實從上輩子他就知道， 論起擔當二字， 他從來比不過衛(wèi)韞。他和衛(wèi)韞都是亡命徒， 區(qū)別卻在于， 他自己從來都是用命賭自己的前程， 而衛(wèi)韞從來是用命換他人的前程。
    有這么一瞬間， 他想去問一聲為什么。
    為什么為楚瑜做到這樣的程度， 不過是嫂子而已，這戰(zhàn)場上生生死死，要他衛(wèi)韞的命換楚瑜的命， 值得嗎？
    可是他卻有些不敢問，想來少年人那份執(zhí)著和不顧一切，內(nèi)心里早已被世俗侵染的他早已無法擁有。他深吸了一口氣， 退了一步， 躬身道：“謹遵侯爺吩咐。”
    說完之后，顧楚生就走了出去。
    所有人各自領(lǐng)了各自任務(wù)下去， 奔赴疆場， 衛(wèi)韞在家中， 沉默片刻后， 將管家叫了過來。
    管家沉穩(wěn)上前來，衛(wèi)韞沉默著開始寫信， 慢慢道：“日后我若是不幸離世， 將我這封信交給母親， 從此以后，衛(wèi)家全權(quán)由大夫人掌管， 若他日大夫人出嫁，衛(wèi)家一半財產(chǎn)全權(quán)作為她嫁妝。”
    “侯爺？！”
    管家抬頭，頗有些詫異。衛(wèi)韞寫著信，又道：“除此之外，到時候你讓大夫人去我母親那里領(lǐng)一把鑰匙，她拿到鑰匙會知道做什么，從此衛(wèi)家暗部全部交給大夫人，衛(wèi)家家主令也交給他。”
    說著，衛(wèi)韞提起紙，吹干之后，連著鑰匙交到管家手里：“若是我活著回來……”
    衛(wèi)韞垂下眼眸，慢慢出聲：“就將這信燒了，誰也不必見著。”
    管家沒說話，他紅著眼上前，接過衛(wèi)韞上了火漆的信件，沙啞出聲道：“小侯爺，您的心意，我等都明白。”
    “你明白什么？”衛(wèi)韞不免笑了。
    管家低下頭：“小侯爺，人這輩子在世上，遇到一個喜歡的人不容易。大公子與大夫人就見過一面，您算不上……”
    “退下吧。”衛(wèi)韞打斷管家，平穩(wěn)出聲：“把事兒爛在肚子里，別太聰明。”
    衛(wèi)韞說到這樣的程度，管家也不能再說什么，只能跪著磕了頭，而后起身，仿佛是再克制不住情緒，匆匆離開。
    房間里空蕩蕩的，就剩下衛(wèi)韞一個人，他就這么跪著，好久后，輕笑出聲。
    原來所有人都知道他喜歡她，原來只是他自己不知道。
    當真還是年少。
    還好，還是年少。
    衛(wèi)韞撐著自己，踉蹌著起身。
    所有人離開之后，他終于可以放縱著自己的情緒，去享受著這一刻的狼狽了。
    當天夜里，從衛(wèi)府發(fā)出的兩道消息，分別奔往前線，書信幾乎是一前一后，到達了宋世瀾和楚臨陽手里。宋世瀾看信的時候，蔣純匆匆從外面趕了進來，焦急道：“將軍，我聽說衛(wèi)府來信了，可是？”
    宋世瀾聽到蔣純的聲音，含笑抬頭，迎上蔣純擔憂的目光：“二夫人勿憂，這是小侯爺給我討論行軍之事的信件，并無噩耗。”
    聽到這話，蔣純舒了口氣，隨后想起來：“那大夫人呢？大夫人可救出來了？”
    “這……”宋世瀾遲疑了片刻，蔣純的心瞬間提起來，期盼的眼神看著宋世瀾，宋世瀾迎著那澄澈又擔憂的目光，也不知道怎么的，便連語氣都變得輕柔起來，怕是驚擾了面前這人一般，溫和道：“大夫人留在鳳陵，替我們牽制主力……”
    話沒說完，蔣純身形猛地一晃，宋世瀾忙抬手一把扶住蔣純，驚道：“二夫人！”
    蔣純接著宋世瀾的手站穩(wěn)身子，她紅著眼，顫著唇，許久后，卻是道：“你們……怎可以這樣做？”
    “二夫人……”宋世瀾嘆了口氣：“這是小侯爺?shù)囊馑肌！?br/>     “他怎可以這樣做！”
    蔣純猛地甩開宋世瀾，退了一步，大吼出聲：“鳳陵城十萬人馬在那里，他將他嫂嫂留在那，不是送死是什么？！我要回去，”說著，蔣純便轉(zhuǎn)身要走，怒道：“我要去找衛(wèi)韞，我要去問問他，他的良心安在？！”
    “二夫人。”
    宋世瀾平穩(wěn)卻帶著不容拒絕的聲音從背后傳來：“如今戰(zhàn)時，您若要回去，還是同我一道吧。若您出了岔子，我和小侯爺不好交代。”
    蔣純頓住腳步，背對著宋世瀾：“有什么不好交代？我們這些嫂嫂在他心里，和棋子有什么區(qū)別？”
    “二夫人，”宋世瀾輕嘆出聲：“何必循著理由發(fā)脾氣呢？這到底是小侯爺?shù)倪x擇，還是大夫人的選擇，您不明白嗎？大夫人向來風光霽月，小侯爺從來，也只是縱容著大夫人罷了。”
    蔣純沒說話，她慢慢捏起拳頭。宋世瀾瞧著那人微微顫抖的背影，驟然涌出幾分疼惜來。
    他走上前去，站在蔣純身邊，溫和道：“二夫人，拳頭別捏得太緊，小心傷了手。”
    蔣純不語，外面再一次響起攻城之聲，宋世瀾走出去，揚聲道：“疏散百姓往浚縣先撤，黎明前棄城！”
    說完，宋世瀾轉(zhuǎn)過頭來，看著蔣純緊抿著唇，好久后，他嘆息出聲：“二夫人，你別擔心，很快就回家了。”
    與此同時，衛(wèi)韞的書信也到了楚臨陽手中。
    楚建昌看見信，暴怒出聲來：“衛(wèi)韞這小子不是去救阿瑜了嗎？！阿瑜沒救回來，他還有臉給你來信？！”
    楚臨陽看著信，好久后，他慢慢合上信件。
    他的手微微顫抖，面上卻依舊鎮(zhèn)定，楚建昌在屋里走來走去，拼命罵著衛(wèi)韞、罵著姚勇、罵著北狄。
    楚臨陽聽著，吩咐了軍師研磨，平靜道：“給姚勇去信，告訴他，天守關(guān)乃我大楚最后一道防線，我愿與他冰釋前嫌，一起對敵。”
    軍師愣了愣，有些猶豫道：“您說這些，姚元帥會信嗎？”
    “軍師以為，姚勇心中，我與父親是什么人？”
    軍師認真想了想：“世子乃為國為民之忠臣。”
    “那軍師以為，我真的會放棄天守關(guān)？”
    “自是不會！”軍師神色嚴肅開口，冷靜道：“世子，天守關(guān)決不可丟，若是丟了，要再奪回來就難了！”
    “軍師都覺得我不會放棄天守關(guān)，”楚臨陽平靜出聲：“那姚勇自然也是如此想的。”
    軍師微微一愣，楚建昌卻是很快反應(yīng)過來：“臨陽，天守關(guān)你真的不要了？”
    楚臨陽露出嘲諷笑容來：“若真是如此昏君，我就算守住了天守關(guān)又怎么樣？我守住天守關(guān)，就能守住大楚了嗎？”
    楚臨陽閉上眼睛：“壞在根子里的東西，不拔干凈，終究是壞的。”
    “可是你們也不能拿天守關(guān)當兒戲啊！”
    “我信衛(wèi)韞。”
    楚臨陽慢慢睜開眼睛，神色堅毅：“或者說，我信阿瑜。”
    聽到楚瑜的名字，楚建昌終于反應(yīng)過來，他不可置信看著楚臨陽道：“你和衛(wèi)韞是一伙兒的？！你同意他把阿瑜放在那里？！”
    楚臨陽沒說話，這件事輪不上他說同意不同意，可是哪怕來問他，他也是同意的。
    楚建昌猛地跳起來，怒吼出聲：“那是你妹妹！”
    楚臨陽沉默著開始整理自己的折子，平靜道：“父親若是無事，便請回吧。”
    “楚臨陽！”
    楚建昌大吼出聲：“你給我去救阿瑜！”
    “父親，”楚臨陽抬起頭，平靜看著楚建昌：“今日若是我在鳳陵城中，也會做同樣的選擇。我相信若是您在那里，也是如此。阿瑜不過是做了一個楚家人都會做的選擇。”
    楚建昌沒有說話，好久后，這個頭發(fā)已經(jīng)生了白發(fā)的老人落下淚來，他狠狠抹了一把臉，轉(zhuǎn)過身去。
    等他走了，楚臨陽同旁人平靜道：“都下去吧。”
    軍師看了一眼旁邊守著的侍衛(wèi)，終于還是點頭，應(yīng)聲退了下去。
    等所有人都退下去后，楚臨陽一個人坐在房間里，看著燭火，好久好久，才閉上眼睛。
    “阿瑜……”
    而此刻千里之外的楚瑜，卻是坐在城樓上，看著月亮喝酒。
    北狄軍隊就在不遠處，楚錦站到她身后來，好奇道：“姐，你在看什么？”
    “嗯？”楚瑜有些疑惑，轉(zhuǎn)頭看向楚錦：“你怎么來了？”
    楚錦笑了笑，如今她臉上一大道傷疤，像蜈蚣一樣攀附在面容上，一笑隨之動起來，看上去分外可怖。
    然而她笑容清澈，神色清明，看在楚瑜眼里，卻是比在華京好了太多。
    “我聽人說你在城樓上，你向來貪杯，我怕你醉了睡在城樓上著涼。”
    楚錦語調(diào)溫和，好像少年時一樣囑咐著她。
    她向來比楚瑜欣喜，那些年無論是虛情還是假意，總是照顧著的。
    楚瑜聽著這話，往旁邊挪了挪，拍了拍城墻邊上的位置道：“敢不敢坐？”
    楚錦抿了抿唇，卻是有些不服氣，扶著石頭，小心翼翼坐上來。
    坐上來后，風輕輕吹拂在臉上，舉目望向遠方，是平原千里，是明月當空，是帳篷千萬帶著些許火光，螢火蟲在月色下飛舞旋轉(zhuǎn)，讓這死寂的夜里，帶了幾許鮮活。
    “你同我說句實話，”楚瑜笑著道：“以前給我噓寒問暖的時候，是真心實意，還是惡心透了？”
    聽了這話，楚錦認真想了想，隨后道：“看心情吧。”
    “哈，”楚瑜毫不詫異這個答案，抿了口酒，將酒壺遞給對方：“會喝酒嗎？”
    “不會。”楚錦搖了搖頭，楚瑜靠近她：“不會就好了，來，自罰三口，當給我賠罪。”
    楚錦沒說話，楚瑜想了想，覺得楚錦大約也是不會喝的。她股子里的脾氣，向來驕縱，只是被藏在那份溫和之下，才鮮少被人察覺。但如今回想起來，楚錦不愿意做的事情，哪一件，又何嘗是真的做了？
    于是她伸手要去拿酒壺，卻被楚錦攔住，楚錦拿著酒，認真看她：“給你賠什么罪我不多說了，你明白就好。對不起我放在這里，以后咱們姐妹，就當重新開始吧。”
    說著，楚錦仰頭就喝了一口，酒的辣味兒猛地沖入口中，楚瑜笑著看她急促咳嗽起來，抬手去給她拍背。
    楚錦臉漲得通紅，楚瑜靜靜看她。
    這是和她前世記憶里完全不一樣的楚錦。
    或許這個人，才是她一直所期待的，想要擁有的妹妹。
    “行了，”她拍著楚錦的背，笑著道：“要是咱們能活下來，就重新當姐妹。要是活不下來，”
    “那就下輩子。”
    楚錦抬起頭，認真看她：“下輩子，我當你姐。”
    “你想干嘛？”楚瑜挑眉：“造反？”
    “沒，”楚錦笑起來：“我當姐姐，我來照顧你。”
    楚瑜心中微微一動。楚錦轉(zhuǎn)過頭去，看著遠方。
    “這輩子你照顧我很多，我很感激。”
    楚瑜沒說話，好久后，她抬起手，搭在楚錦肩膀上：“行吧，沖你這口酒，我再給你說句實話吧。”
    楚錦轉(zhuǎn)頭看她，有些好奇，楚瑜湊近她，小聲道：“我以前瞧見你，就想，這可真是頭小王八羔子啊……”
    話沒說完，楚錦就憤怒甩手抽過來，楚瑜足尖一點，便跳下城樓，笑著落到遠處去。
    楚錦在夜色中看她面上笑意盈盈，微微愣住，好久后，她慢慢笑起來。
    “行吧，”她有些無奈道：“我是小王八羔子，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楚瑜想了想，覺得楚錦說得有理，正要說什么，就聽韓閔的聲音從樓梯上一路傳來：“大夫人！你快隨我來，我父親要見你！”
    楚瑜一聽，連忙跟著韓閔下樓，來到韓秀府中。
    剛到韓秀府邸前，楚瑜就看見劉榮也帶著人來了，劉榮后面還帶著兵馬，她不由得微微一愣，詫異道：“劉大人這是做什么？”
    劉榮沒說話，氣勢洶洶上前，一腳踹開府門，隨后就指揮著人大喝道：“將這通敵賣國的賊子韓秀抓起來！”
    楚瑜面色變了變，將手背在身后，不動聲色看著劉榮的人沖進去，隨后傳來爭執(zhí)打斗之聲，沒多久，就看見韓秀頗有些狼狽被抓了出來。
    他面具還帶著，頭發(fā)散亂下來，被人按著跪在地上。
    他還在掙扎，劉榮沖上前去，抬手就往韓秀頭上打了一巴掌，怒道：“你還學會當內(nèi)奸了？你小子行啊！老子平時也帶你不薄，你就這么回報我？！”
    劉榮一面說一面打。韓秀有些忍不住了，怒道：“行了！”
    劉榮被他嚇得往后退了一步，韓秀抬眼看他，神色里是壓抑著的憤怒：“士可殺不可辱，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我就不殺你，”劉榮立刻道：“我就辱你！”
    “你！”韓秀往前猛地一掙，似乎是想要去打劉榮，劉榮趕緊又跳回楚瑜身后，從楚瑜身后探出頭來，叱喝道：“什么你你我我？我給你三分薄面你就開染坊了？你且等著，來人！”劉榮將韓秀一指，怒道：“將他給我?guī)У降乩稳ィ”竟僖H自用刑！”
    聽到這話，韓秀嘲諷出聲，劉榮頓時就有些心虛。
    然而士兵還是一絲不茍執(zhí)行了劉榮的命令，拖著韓秀就往牢房走去。楚瑜靜靜看著韓秀，擦肩而過的瞬間，楚瑜瞬間明白了神色。
    她放下心來，也不再多說，候著人離開后，劉榮以談?wù)摴聻槊瑢⒊ち袅讼聛恚髱еとチ舜髲d，剛一進門，劉榮便匆匆關(guān)上門，正要開口，楚瑜便笑著抬手道：“劉大人不必解釋，我都明白。”
    “大夫人都明白？”
    “如今城中，怕是混入奸細來找韓大人了吧？”
    楚瑜坐到位置上，自己給自己倒了茶：“韓大人便將計就計，假裝答應(yīng)了奸細的條件，同他一起出逃，然后你和我再做戲?qū)㈨n秀抓起來。這樣一來蘇查便有了盼頭，只要能強攻下城池，韓秀便會答應(yīng)他的條件將火藥給他。”
    “大夫人果然什么都明白。”劉榮舒了口氣：“我與韓大人的確是如此打算。既然打算用鳳陵城當誘餌，就要做得到位些。不然蘇查覺得強攻下來也是個玉石俱焚的結(jié)果，怕是會掉頭去打天守關(guān)。”
    楚瑜點點頭，夸贊道：“二人大人說得極是。便先給蘇查一個盼頭。”
    兩人商量了一陣后，便各自回去歇息。沒過三日，楚瑜便看見天守關(guān)的烽火臺，燃起了狼煙。
    宋世瀾棄了泉州之后，北狄軍隊便直接趕往天守關(guān)。這時楚臨陽也與姚勇集結(jié)人完畢，到了天守關(guān)上，楚臨陽朝著姚勇躬身，認真道：“臨陽見過元帥。”
    “楚將軍多禮了，”姚勇趕忙扶起楚臨陽，歡喜道：“楚將軍少年英才，老朽能與楚將軍并肩而戰(zhàn)，便再沒什么憂慮了。”
    “姚元帥乃前輩，臨陽不敢托大，”楚臨陽平靜打著官腔：“這一戰(zhàn)，怕還是要姚元帥多加照顧。”
    姚勇還要推脫，便就是這時，外面?zhèn)鱽砑眻螅骸皥螅”钡臆姶蜻^來了！”
    楚臨陽和姚勇迅速回頭，楚臨陽提劍轉(zhuǎn)身，冷靜道：“傳令下去，備戰(zhàn)迎敵！姚將軍，”楚臨陽頓住腳步，轉(zhuǎn)過頭來：“請吧？”
    姚勇愣了愣，隨后迅速反應(yīng)過來。
    楚臨陽向來是個打仗拼命的，到時候他只要跟在楚臨陽身后就好。楚臨陽一個二十多歲的毛孩子，自己卻是這場仗的主帥，到時候就算贏了，功勞是誰的，也就是他一封信
    的事兒。
    若是輸了……再推楚臨陽擋刀不遲。
    可是——姚勇皺起眉頭——若天守關(guān)都沒了，華京怕就再也守不住了。淳德帝的忍耐怕也就到了極限，到時候討論功過，或許就晚了。
    姚勇拼命思索著，同楚臨陽一起到了天守關(guān)前。
    天守關(guān)前殺聲整天，楚臨陽看著城樓下拼命想要攀登下來的人，大喝出聲：“點烽火臺，迎敵！”
    烽火臺燃起那刻，衛(wèi)韞坐在自家庭院前，靜靜喝茶。
    管家焦急趕入庭院，大聲道：“小侯爺，天守關(guān)的烽火臺燃起來了！”
    “哦？”
    衛(wèi)韞抬眼，神色平靜，管家匆匆踏著臺階走上來，急著出聲道：“侯爺，天守關(guān)不能丟，您看……”
    “我前些時日讓你將留在洛州的兵馬調(diào)過來，人都來齊了吧？”
    衛(wèi)韞抿了口茶，那從容不迫的模樣，與管家的焦急形成鮮明對比。
    管家愣了愣，隨后點頭道：“準備好了。”
    “那讓衛(wèi)秋帶人過去，”衛(wèi)韞淡道：“點了兵，準備著吧。”
    “是。”管家得了吩咐，立刻出聲，趕緊走了下去。
    等管家走了，衛(wèi)韞站起身來，在侍從服侍下進屋，開始換上卷云紋路素白色華衫，頭頂帶上玉冠，腰上配上玉佩，再掛劍懸在腰前。
    等他做完這一切，外面就傳來焦急之聲：“衛(wèi)韞！衛(wèi)韞何在？！衛(wèi)韞接旨！”
    衛(wèi)韞轉(zhuǎn)過身來，大門緩緩大開，露出里面素白色華衣玉冠的少年，他站在房間里，陽光落在他前方，持著圣旨的侍衛(wèi)愣了愣，衛(wèi)韞平靜看著那人，開口道：“衛(wèi)韞在此，已準備好入宮，煩請大人引路。”
    聽到這話，那人明顯舒了口氣，動作鎮(zhèn)定許多，退了一步后抬手道：“小侯爺請。”
    衛(wèi)韞點了點頭，同那人一起走了出去。
    那人引著衛(wèi)韞到了宮里，來到大殿前。侍衛(wèi)上來收了衛(wèi)韞的劍，又檢查過后，才放著衛(wèi)韞走出去。
    衛(wèi)韞進入大殿之中，皇帝坐在金座上，頭頂十二琉冕冠，身著黑色五爪龍紋帝王服，冷冷看著衛(wèi)韞。
    平日大殿只在早朝開啟，早朝時大殿里文武百官齊聚，倒也不覺得空曠，此時大殿中只有衛(wèi)韞和皇帝，衛(wèi)韞便才發(fā)現(xiàn)，原來大殿這般空曠冷清。
    皇帝坐在高位，猶如一只盤在一起的孤龍，審視著衛(wèi)韞。
    衛(wèi)韞走進來，恭恭敬敬行了禮，隨后跪坐在地上，抬頭看向座上帝王。
    兩人目光碰撞在一起，沒有人退讓分毫，皇帝冷笑出聲來：“如今北狄打到天守關(guān)，可如你所愿了？”
    “這話該我問陛下，”衛(wèi)韞平靜出聲：“寵幸奸佞，讓國家動蕩至此，可如陛下所愿？”
    “荒唐！”
    皇帝怒吼出聲：“這動蕩是朕做的嗎？你不迎敵，反倒怪起我來，是什么道理？”
    “送死的時候想到我衛(wèi)家，平日太平盛世就想著制衡，”衛(wèi)韞嘲諷出聲：“我衛(wèi)家若有半分不滿，就是欺君罔上，就是罪過，您這算盤，打得可真夠精明的。”
    “朕對衛(wèi)家不公，是朕的錯，”淳德帝咬牙開口：“可是你有原因，就可以為所欲為？你身為將士卻不上疆場，還在背后經(jīng)營謀反之事，你還有理了？！”
    “謀反之事……”衛(wèi)韞聽著這話，咀嚼著這四個字慢慢笑起來：“陛下可真是開玩笑了，我衛(wèi)家怎么會謀反呢？”
    衛(wèi)韞看著淳德帝，目光里帶著冷意：“衛(wèi)家若要謀反，還輪得到您當皇帝？”
    “大膽！”
    “您的皇帝怎么當上的，您自己心里不清楚嗎？”衛(wèi)韞大笑出聲：“若非你父親謀逆害死高祖，你以為你能當皇帝？！”
    “衛(wèi)韞！”皇帝站起來，指著衛(wèi)韞鼻尖怒喝出聲：“你太放肆！”
    衛(wèi)韞笑了笑，盯著皇帝：“怎么，說到痛處了？這樣激動？”
    “來人！”皇帝提了聲音：“將他給我押下去，割了人頭來見！”
    聽到這話，所有人遲疑了片刻，衛(wèi)韞喝了口茶，慢悠悠道：“天守關(guān)至此處行軍大概需要一天時間。可您知道若是快馬加鞭，多久就能有前線嗎？”
    皇帝皺了皺眉頭，衛(wèi)韞卻是笑了：“兩個時辰。”
    “你賣什么關(guān)子？”
    “陛下不是問我，那些戰(zhàn)場上的逃兵去哪里了嗎？”
    衛(wèi)韞又換了個話題，皇帝的眉頭越皺越深，衛(wèi)韞自己給自己倒茶，慢慢道：“今天我告訴你，他們就在皇城外。”
    聽到這話，皇帝臉色猛地變得雪白，衛(wèi)韞吹了一下茶葉，淡道：“陛下不是要取我人頭嗎？”
    說著，他太抬起頭來，笑瞇瞇道：“衛(wèi)韞在此，陛下且來。”
    但來之后要面對的是什么，皇帝不用衛(wèi)韞說，便已明白。
    一旦衛(wèi)韞死了，不用北狄打到皇城，衛(wèi)韞的人馬便會先攻城，他這個皇帝，也算是坐到頭了。
    淳德帝面色極為難看，衛(wèi)韞抬起頭來，含笑道：“陛下不殺微臣了？”
    “衛(wèi)韞，”淳德帝軟了口吻：“朕有什么不對，你同朕說，何必拿這天下開玩笑？”
    “陛下保太子的時候，又怎的不說，自己拿這個天下開玩笑？”
    衛(wèi)韞笑瞇瞇看著淳德帝道：“陛下用姚勇時，怎么不說，自己拿這個天下開玩笑？”
    淳德帝想要反駁衛(wèi)韞，然而想到如今局勢，他又只能將氣忍下來，憋了一口氣在胸口道：“那這些，都算是朕的不對，如今大敵當前，鎮(zhèn)國候既然手中有兵，還望鎮(zhèn)國候?qū)Φ钠鹱约旱拿枺?zhèn)國安民。”
    淳德帝將鎮(zhèn)國安民四個字咬得極重，衛(wèi)韞聽著，便輕笑出聲來：“陛下說得好笑了，您說自己做錯了，那就只是一句輕飄飄的錯了？”
    “那你要怎樣？”淳德帝咬牙出聲，已經(jīng)是瀕臨極限的忍耐了。衛(wèi)韞抬頭，平靜道：“當初白帝谷之事，是太子做指揮吧？”
    淳德帝不說話，衛(wèi)韞眼中卻全是了然：“以我父兄的性格，絕不會行如此險計。知道地方有埋伏，不去就是。若不是太子強逼，我父兄怎會去白帝谷冒這樣的險？”
    “就算是，”淳德帝咬牙出聲：“朕又不是不辦太子，只是要尋另一個理由。”
    “為何要尋其他理由？”衛(wèi)韞抬眼看淳德帝，眼中帶著嘲諷：“為了維護住你皇家名譽，還是因為七萬人的罪名太子承受不起，你終究想給自己兒子一條活路？”
    “那你還想怎樣？！”淳德帝怒吼出聲：“朕可以廢了太子，但你莫非還要殺他不成？！”
    “有何不可？！”
    衛(wèi)韞提了聲音：“他做錯了事便要承擔，哪怕以命相抵，又有何不可？！”
    “衛(wèi)韞你莫要太過分，”淳德帝咬牙切齒：“得饒人處且饒人，太子的確決策失誤，但若決策失誤的責任要以命相抵，誰還敢做那個決策的人？白帝谷一事，絕不是任何人想要看到的，你也別糾纏于此了。”
    “那你叫他過來。”
    衛(wèi)韞冷著聲：“我有話問他。”
    淳德帝壓著火氣，還想同衛(wèi)韞說什么，最后卻是一句話都不敢說。
    他憋著氣，招了招手，吩咐將太子召了過來。
    不一會兒，太子便趕了進來，匆匆行禮之后，抬頭看著淳德帝，焦急道：“父皇，如今他們打到天守關(guān)了，我們怎么辦？”
    “你過來，先同衛(wèi)大人道個歉。”皇帝沒有看他，頗有些疲憊開口。太子一臉茫然，詫異道：“道歉？”
    “你不該道歉嗎？”衛(wèi)韞開口出聲，太子赫然回頭，這才發(fā)現(xiàn)衛(wèi)韞跪坐在暗處。
    他面色瞬間僵了一下，卻還是硬撐著道：“孤不明白鎮(zhèn)國候在說什么。”
    “不明白，要我提醒你？”衛(wèi)韞輕笑著將手中茶杯猛地摔碎，瓷裂之聲響徹大殿，衛(wèi)韞捻了一塊碎片，含笑看著太子道：“太子需要提醒嗎？”
    太子沒說話，他目光凝在衛(wèi)韞手上，明白衛(wèi)韞這次是來興師問罪的了。
    他腦海中迅速閃過所有方案，淳德帝抬起頭來，看向太子，皺起眉頭。
    衛(wèi)韞含笑瞧著他：“其實邀請?zhí)舆^來，衛(wèi)某并不是為了他事，就想問幾個問題。”
    太子看了一眼淳德帝，淳德帝朝他疲憊點了點點頭，太子這才穩(wěn)定下心神來：“當初我父兄前后出城，按照我父兄的習慣，絕不可能舉家遷往白帝谷，可他們卻都死在了白帝谷中，太子覺得，這是為什么？”
    “這我如何知道？”
    太子僵著聲音，衛(wèi)韞抿了口茶，淡道：“您不知道沒關(guān)系。”
    衛(wèi)韞抬頭看向淳德帝：“那陛下，所有罪我就算在太子身上，還請陛下允衛(wèi)韞取太子一物。”
    “你要什么？”
    淳德帝皺起眉頭，衛(wèi)韞微微一笑：“項上人頭。”
    聽到這話的瞬間，衛(wèi)韞已經(jīng)撲了出去，太子被衛(wèi)韞猛地按著臉按在地上，他的臉狠狠撞在地面之上，在黑色大理石地板上砸出一個坑來。
    血從太子頭上流出來，太子拼命掙扎，旁邊侍衛(wèi)舉著刀槍沖出來，將淳德帝死死護住。
    淳德帝看見突然動手的衛(wèi)韞驚恐萬分，躲在侍衛(wèi)身后驚詫出聲：“衛(wèi)韞，你當真要謀反不成？！”
    “陛下，”衛(wèi)韞抬起頭：“臣就是想知道，當年到底發(fā)生了什么，這也是錯嗎？”
    “那是太子！”
    淳德帝怒吼，太子在地上拼命想要掙扎，衛(wèi)韞卻是按住他的頭，半蹲在他身前，神色平靜道：“陛下廢了，不就不是了嗎？”
    淳德帝被這話激得雙眼血紅，衛(wèi)韞轉(zhuǎn)過頭去，聲音柔和：“殿下，您說清楚，我父兄到底為什么死在哪里，他們?yōu)槭裁磿黄疬M白帝谷，若您不說清楚，我就當人是您殺的，您看這是幾條命？一、二、三……”
    “不是我……”
    太子掙扎著，含糊出聲，反復道：“不是我……”
    “五、六……”
    “是姚勇！”
    太子吼出聲來，含著哭腔道：“真的不是我！”
    衛(wèi)韞眼中眸色沉了沉，面上卻仍舊含笑：“姚勇如何讓我父兄一起進白帝谷的？殿下若說不清楚，我便當?shù)钕抡f的是假話……”
    “是他騙進去的。”太子慢慢沒了力氣，他感覺血從自己身體流出去，他微微顫抖，艱難出聲：“衛(wèi)將軍兵分兩路，自己先帶了兩個兒子進去，留另一只人斷后在不遠處。姚勇見敵軍多了之后，不敢上前，但是若是退兵，衛(wèi)珺知道，不會饒了他……”
    “所以呢？”
    衛(wèi)韞手微微顫抖，太子含糊道：“所以，姚勇讓人去給衛(wèi)珺傳信，說衛(wèi)忠讓他前去支援。衛(wèi)珺讓衛(wèi)榮回去報信求援，姚勇派人攔截殺了衛(wèi)榮……”
    “然后我衛(wèi)家一家，都葬送在了里面。”
    衛(wèi)韞平靜出聲。
    其實并不意外。
    這樣的結(jié)果，對于衛(wèi)韞來說，本也是意料之中，沒有半點奇怪。
    然而卻仍舊覺得心上翻涌著什么，咆哮著讓他想將手下人捏死在手下。
    “那你呢？”
    衛(wèi)韞聲音越發(fā)冷漠，而淳德帝坐在金座上 ，看著自己兒子，滿臉震驚。
    他本以為那一戰(zhàn)只是太子決策不力，卻不曾想，那一戰(zhàn)姚勇竟是在關(guān)鍵時刻當了逃兵！
    若只是當了逃兵就罷了，姚勇竟是在當了逃兵之后，怕被人知曉自己所作所為，將衛(wèi)家軍剩下的人騙進白帝谷，甚至親自動手，殺了前去求援的衛(wèi)榮！
    為了一己之私，竟做到了這樣的程度！
    淳德帝好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隨后怒極攻心，竟是一口血噴了出來，大喝出聲：“逆子！”
    “你在哪里？”
    衛(wèi)韞手上用力，太子瞬間嚎叫起來：“我在山上看著！看著！”
    說著，太子哭出聲來：“我真的什么都沒做……”
    聽到這話，衛(wèi)韞不免笑了。
    “殿下，”他看著他，平靜道：“我此刻讓人捅你一刀，然后看著你流血死去，您說我做什么沒有？”
    說著，衛(wèi)韞學著太子的語氣，嘲諷開口：“我什么都沒做。”
    太子沒有說話，淳德帝卻是從金座上走來，對著太子拳打腳踢，怒道：“混賬！王八蛋！如此廢物，怎堪為太子？！你毀了朕的江山，你毀了衛(wèi)家！衛(wèi)忠的命啊……”
    淳德帝蹲下身子，一把拽起太子的衣領(lǐng)，怒吼出聲：“你還有半分良心嗎？！”
    太子被淳德帝拽起來，他臉上全是血，神色有些茫然。然而片刻后，他慢慢找回焦距，他看著皇帝，片刻后，大笑出聲來。
    “我有良心？父皇，我沒良心！”
    說著，他盯著淳德帝，泄憤一般道：“我是您的兒子，您沒有的東西，我怎么會有？”
    “混賬！”
    淳德帝一腳踹在太子身上，太子被他踹得在地上滾了個圈，狠狠撞在柱子上，隨后因疼痛拱起身子，低低喘息。
    太子不再說話，淳德帝猶豫著，轉(zhuǎn)過身來，看向還跪在地上的衛(wèi)韞。
    衛(wèi)韞低著頭沒說話，淳德帝猶豫了片刻，慢慢道：“此事……是朕虧欠了你衛(wèi)家。朕以為他們只是做錯了決定，卻不想……”
    這戰(zhàn)爭之所以走到這一步，全然也是因為這些人。
    淳德帝支支吾吾道：“這件事……朕會補償……”
    “殺了他。”
    衛(wèi)韞抬起頭來，神色冷靜。
    淳德帝臉色巨變，看見衛(wèi)韞站起來：“廢皇后太子，殺了他，殺了姚勇，姚氏一族奪其封地，貶為庶民。將帥印給我，拜我為帥，大楚將士，皆聽我令。”
    聽到這話，太子動了一下，他似乎想說什么，卻是沒了力氣。
    淳德帝捏起拳頭，沒有言語。
    衛(wèi)韞笑著開口：“怎么，是您的兒子，所以心疼了？”
    “那我呢？！”衛(wèi)韞怒喝出聲：“那是我的父親，我的兄長，我衛(wèi)府滿門！你們天家尊貴無比，我等就命如草芥嗎？！”
    “衛(wèi)韞，以命換不來命……”
    “那我換一個公道！”
    衛(wèi)韞提高聲音：“七萬人的命，還換不了太子和姚勇兩個人的命嗎？！”
    淳德帝不說話，衛(wèi)韞面露嘲諷。
    “陛下可以繼續(xù)保他們，可是我卻不知，姚元帥對不對得起陛下這份信任。”
    “你什么意思？”淳德帝皺起眉頭，衛(wèi)韞慢慢坐回自己位置上，平靜道：“方才我說的話，在姚勇棄天守關(guān)前，陛下還有時間，慢慢想。”
    “不可能！”
    皇帝震驚出聲：“姚勇不可能棄天守關(guān)。”
    天守關(guān)是皇帝的底線，天守關(guān)后就是華京，姚勇若是棄天守關(guān)，棄的不是一個關(guān)卡，而是華京，是他淳德帝！
    看著皇帝的神色，衛(wèi)韞端著茶，輕抿了一口。
    “陛下若不信，那就等著吧——”
    “看天守關(guān)，姚勇棄是不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