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57章
楚錦出去后, 楚瑜雙手攏在身前, 看著庭院里積雪在暖陽下化開。
楚錦來求她了, 那么宋文昌的事兒就再耽誤不得, 哪怕楚錦走不到洛州, 她也不能讓宋文昌再活著。
想了片刻, 她正要吩咐什么, 外面便報,卻是蔣純來了。
如今家中庶務(wù)幾乎都是蔣純在管,蔣純過來, 大多是來同楚瑜對賬或者是說些需要出去交際之事,然而對賬此事前兩天才對過,今日蔣純來, 楚瑜不由得有些疑惑。
然而她也沒有多想, 上去迎了蔣純進來,笑著道:“無事不登三寶殿, 前兩天才對了賬, 今日怎么來了?”
“我過來, 是有件事兒想要同你說的。”
蔣純上前來, 嘆了口氣:“我近日打算出門一趟。”
這話讓楚瑜愣了愣,但很快反應(yīng)過來:“你想出去, 同婆婆打了招呼, 出去便是了, 有何需要吩咐我的?”
說著,楚瑜笑起來:“這兵荒馬亂的, 莫非是要出遠門不成?”
話說完,蔣純卻沒否認,反而是點了點頭。
楚瑜詫異瞧她,蔣純嫁進來多年,都十分規(guī)矩,雖然不說像王嵐張晗那樣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但平日也很少外出,頂多是去寺廟中拜香誦佛,連娘家都沒回過幾次。
楚瑜放下茶杯來,有些擔(dān)憂道:“可是出了什么事兒?”
“我聽聞如今兵近汾水,我有一位發(fā)小在那里,”蔣純說著,嘆了口氣道:“說來你也別笑話我,我這次想去汾水,給我那位發(fā)小出出氣,若是可以,我大概會將那發(fā)小接回衛(wèi)府,給她安排一個位置做活。”
“這是小事,”楚瑜點點頭,有些好奇道:“那位夫人是怎的了?”
“她與自己丈夫是娃娃親,長大后,她丈夫不喜她,執(zhí)意想迎一位青樓里的淸倌兒做夫人,她婆婆便逼著他丈夫娶了她,迎了那女子做妾。她丈夫因此不喜于她,寵妾滅妻,如今過得十分凄慘。”
說著,蔣純嘆了口氣:“昨日我前些時日收到她來信,說自己有個孩子,不愿再放在府邸中,想托付于我,我本想忙過這陣子再過去,但今日得了消息,說兵近汾水,我怕打到她哪里去,她丈夫必然不會帶她逃難,到時候找人便難了。”
楚瑜明白蔣純的心思,蔣純這輩子本也沒幾個貼心人,所謂發(fā)小,大概也是很重要的人了。
于是楚瑜忙道:“那讓小七準備一隊人馬給你,你快去快回吧。如今北狄的確逼近汾水,去晚了怕就打起來了。”
說著,楚瑜又道:“我再給你一封書信,到時候若有任何事,你可去找宋世瀾……”
話沒說完,楚瑜就愣了,她本還在想,找誰去給宋世瀾送那個信和人,好殺宋文昌。
殺兄之事事關(guān)重大,不可走漏半點風(fēng)聲,如果不是讓宋世瀾徹底放心知道是衛(wèi)家人的人,宋世瀾絕不會妄動。如今蔣純過去,蔣純是衛(wèi)家二夫人,無論如何,也不是偽裝的衛(wèi)家人。而且蔣純帶著精銳過去,再正常不過,殺了宋文昌便回來,誰也不能將這兩者關(guān)聯(lián)起來。
楚瑜想了想,轉(zhuǎn)身頭蔣純道:“姐姐,我有一事想要拜托。”
“嗯?”
蔣純抬頭,楚瑜站起身來,到書桌前快速寫了一封信,裝入信封之中,交到蔣純手中。
“我會讓小七給你兩隊人馬,一隊是普通護衛(wèi)在明,一隊是精銳殺手在暗。你到時候明著去汾水,暗地里帶著殺手夜至宣城,將此信交給宋世瀾,然后協(xié)助他殺了宋文昌。”
聽見這話,蔣純神色嚴肅起來:“你要讓宋世瀾殺兄取而代之?”
“這是小七與宋世瀾之間的交易。”
蔣純沉默片刻后道:“可如今動手,會不會太過倉促?”
“宋文昌已經(jīng)在小橘縣被北狄圍困,”楚瑜給蔣純分析:“如今全靠宋世瀾在旁邊打騷擾戰(zhàn),牽制北狄不去全力進攻宋文昌,才保住宋文昌一條命。而且,北狄也有可能是想用宋文昌作為誘餌,誘大楚派兵宣城,方便空出其他關(guān)鍵的節(jié)點給他們進攻。我怕我哥當(dāng)真去救他,所以此人既然要死,不如早死。”
“你到了之后,可讓宋世瀾夜襲北狄,北狄亂起來后,宋文昌必定要上城樓觀戰(zhàn)。你讓殺手趁亂摸上城墻,夜取宋文昌首級后將人扔入戰(zhàn)場,偽裝成北狄刺客,然后立刻抽身。”
“去的殺手身上帶著火折子,”楚瑜說到這里,抿了抿唇,終于還是道:“一旦被發(fā)現(xiàn),點火自燃,不留半分辨識痕跡。”
殺宋文昌這件事,與宋世瀾不能查出半分關(guān)系,與衛(wèi)家也不能有半分關(guān)系。
蔣純沒說話,片刻后,她點了點頭道:“我明了,此事你放心吧。我明日啟程,到時候府里就靠你多照看。你若有事出去,便將事交給阿嵐。”
楚瑜應(yīng)聲,蔣純想了想,皺眉道:“還有一個事兒,就是阿嵐和牢里那個人,你要多看著些。”
“他們怎么了?”
楚瑜有些奇怪,不明白蔣純怎么突然提到這件事。不過蔣純?nèi)缃窆芗遥抑写笫滦?wù)她知道得清楚,她讓看著,必然是發(fā)生什么。
“我是覺得,如今阿嵐與那人通信,頗為頻繁了些。”
蔣純擔(dān)憂道:“那人畢竟是關(guān)在地牢里的,我怕身份上……是不是有些不合適?可是這畢竟是阿嵐的選擇,我也干涉不了太多……”
蔣純說到這里,楚瑜總算是明白過來,她睜大了眼,有些奇怪道:“就沈佑那嘴皮子,不是在和阿嵐吵架嗎?我……我瞧著他們第一次通信,阿嵐都被他氣哭了!”
蔣純聽了楚瑜的話,有些無奈瞧著她:“你平日其他事兒上七巧玲瓏心,怎么就沒明白過來呢?吵架哪里有這么天天傳著書信吵的?兩看相厭就不看了,怎么還會像現(xiàn)在這樣天天巴不得送五頓飯過去傳信的?”
“啊?”
楚瑜真的有些奇怪了,就沈佑那樣的人,不被氣死就好了,還能天天念著?
還吃五頓?
“早上送了早飯,中午送午飯,下午送點心,晚上送晚飯,等到了夜里,還得送夜宵!”
楚瑜沒說話了,她想沈佑在衛(wèi)府,一定過得是極好了。
蔣純瞧著她明白過來的模樣,嘆了口氣道:“其實阿嵐喜歡就好,只是這個人的身份到底……”
“身份,倒不是問題。”
問題在于,沈佑做過的事兒。
歸根到底,楚瑜對于衛(wèi)家的感情,其實更多只是一個追隨者。將衛(wèi)家作為她信念的執(zhí)行者,所以她來到衛(wèi)府。衛(wèi)府給她溫暖,她感激。直到后來認識蔣純、衛(wèi)韞這些人,和他們熟悉,她才將衛(wèi)府從一個牌匾的位置上,慢慢放正,放在心里,當(dāng)成親人一樣鮮活的存在。
可是她終究不是王嵐這樣與丈夫相愛、有了子嗣的少夫人,所以在看待沈佑的問題上,她能看得更清楚。
白帝谷一戰(zhàn),沈佑帶錯了消息,可消息半真半假,也不算全錯。當(dāng)時本就是守城消耗之戰(zhàn),哪怕是對方埋伏十萬人,其實都不該出兵。楚瑜千叮萬囑,本就是因為無論當(dāng)年現(xiàn)在來看,當(dāng)時就該固守城池,北狄糧草不濟,自會退兵。
楚瑜不知道衛(wèi)忠為什么出兵,更不知道衛(wèi)忠為什么帶著衛(wèi)家滿門出兵,如果當(dāng)時衛(wèi)家守城不出,哪怕這個消息說錯了人數(shù),也不至于此。
更重要的是,就算出兵,也不是不可,十九萬對二十萬,本也是兩開局面,姚勇卻能臨陣脫逃,以致戰(zhàn)敗。
這一場決定性的問題根本不在于沈佑,沈佑當(dāng)時消息說明的是十萬還是二十萬,都不是輸?shù)年P(guān)鍵問題。關(guān)鍵問題在于,這一仗根本不該打,打起來了,姚勇也不該逃。
且不說此戰(zhàn)關(guān)鍵本就不在沈佑。退一步來說,就算沈佑的有罪,失職有之,但并非有意,且客觀上無法避免。這樣的罪和當(dāng)年衛(wèi)家拋下城池一樣,只能是良心罪,懲罰不過以示懲戒,在細作這樣高風(fēng)險之事上,若竭盡全力卻還是做不到而犯下的錯也要被治罪,這世上誰又愿意去做難事?
可是對于當(dāng)事人而言,失去丈夫的王嵐,失去父兄的衛(wèi)韞,以及被迫在戰(zhàn)場出生的沈佑,他們則很難放下這份芥蒂——
所有衛(wèi)家之死有關(guān)聯(lián)的人,他們怕都難以面對。
故而衛(wèi)韞王嵐等人和沈佑之間的糾葛,楚瑜放得下,王嵐卻未必能接受。
楚瑜想了想,同蔣純道:“此事你不用多想,我會看著他們的。”
蔣純點了點頭,楚瑜既然管事兒,她也就不用多操這個心。
于是蔣純再和楚瑜核對了一下去汾水后的細節(jié),便下去改道去找衛(wèi)韞。
楚瑜在房間里坐了一會兒,想了想,到地牢里去。
沈佑正在地牢里吃東西,一面吃一面寫什么,看上去極為開心。
在地牢里這些日子,他看上去養(yǎng)胖了許多,比一開始見到那個殺手看上去靈動了幾分。
楚瑜一進來,他一手提了雞腿,一手握著筆道:“你先別來收,我還沒寫完呢。”
“你要寫多長啊?”
楚瑜笑著坐到椅子上,沈佑愣了愣,隨后抬頭看向楚瑜,詫異道:“你來做什么?能招的我都招了啊!”
楚瑜含笑不語,打量了他片刻后道:“沈公子好氣色啊,看來在衛(wèi)府過得不錯。”
沈佑不說話,他放下雞腿,有些窘迫道:“有事兒你就說,別和我拐彎。”
“好,”楚瑜點點頭:“我就是來問問,聽說你和我衛(wèi)府六夫人近來關(guān)系不錯?”
聽到這話,沈佑面色僵了僵道:“你胡說八道什么呢,那小娘子我天天和她吵架都來不及,還什么關(guān)系不錯?”
“哦,如此一般,”楚瑜點點頭道:“我就放心了。”
沈佑舒了口氣,聽楚瑜繼續(xù)道:“你做過些什么,你還記得吧?”
沈佑微微一顫,他轉(zhuǎn)過頭來,看向楚瑜。楚瑜目光溫和:“我并不是找你麻煩,只是沈佑,一份感情得坦坦蕩蕩。你對阿嵐沒有意思最好,若你對阿嵐有意思,有些事兒,你得早說清楚。”
沈佑沒說話,好半天,他沉著聲音道:“你說什么事兒?”
“我說什么,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嗎?”
“沈佑,”楚瑜身子往前探了探:“你自己做的事兒,你是真的,覺得自己半點錯都沒有嗎?”
沈佑冷笑出聲:“我有什么錯?”
“你若覺得沒錯,你告訴小七這些事兒做什么?”
楚瑜盯著他,目光里全是了然:“你不說,我們或許一輩子都不會知道這件事與你有關(guān)系,當(dāng)然,或許小七一輩子,也都知道不了真相。”
“你告訴我們,”楚瑜平靜道:“不是就是你想來補償嗎?你拿錯了消息,雖非自愿,可是終究是你拿錯消息。只是這非人力之過,你如今已經(jīng)受了小侯爺一頓鞭子,衛(wèi)府也就不再追究。可你自己良心里,沒有愧疚嗎?”
“你有。”楚瑜肯定出聲,她盯著他的眼睛,全是通透了然。
“你本可以一直在姚勇手下安心當(dāng)殺手,可你不但來華京殺顧楚生,還當(dāng)著眾人的面,暴露了你的口音,那句話本可以不是你喊的,對不對?”
沈佑沉默不語,楚瑜看著他,頗有些惋惜:“你知道衛(wèi)家人在,所以你是故意想被抓,喊了那句帶著北狄口音的話。你的供詞里,也故意把九月初七這個日子單獨點出來,如果想要隱藏,大可以換一個不那么敏感的時間。你做這一切,都是為了引著我們讓你說出來。你以為,這樣的法子,就對得起你的恩公姚勇了嗎?還是說,你覺得在衛(wèi)家挨那么一頓打,就能讓你心里舒服一點?”
“沈佑,”楚瑜輕輕嘆息:“何必呢?”
沈佑不說話,楚瑜慢慢道:“事已至此,過去的,也就罷了。只是你與六夫人的事情,你自己要想明白。一段感情你得坦蕩,過去做了什么,你得先讓她知道。”
“我不讓她知道,”沈佑沙啞開口:“那你會去說嗎?”
楚瑜沉默片刻:“我沒想過。”
說著,她看著沈佑:“你會不說嗎?”
空氣里安靜片刻,楚瑜嘆息道:“本是大好男兒,何必強作如此姿態(tài)?”
“好。”
沈佑突然開口,他深吸了一口氣:“那勞煩夫人,能否讓我沐浴更衣,我親自去同她說?”
楚瑜點了點頭,吩咐下去,轉(zhuǎn)身道:“我先去等你。”
沈佑應(yīng)聲,楚瑜走到門前,沈佑突然道:“夫人。”
楚瑜頓住腳步,回頭看他,見沈佑跪在地面上,神色平靜:“我做如此姿態(tài),是因為我知道原諒一個人有多難。”
“當(dāng)年衛(wèi)家已盡全力,我母親仍舊因此落難,我看衛(wèi)家,尚且心有芥蒂,而衛(wèi)家因我傳錯消息至此,若談原諒,心中未免太過憋屈,故而沈某怕衛(wèi)家因心胸磊落原諒我。衛(wèi)家恨,可大大方方恨,沈某如此心思狹隘之人,不值得這份磊落,要打要罵,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楚瑜瞧著他,搖了搖頭。
 
;“你死又有何意義?”她嘆了口氣:“若真是愧疚,何不為國為民,多做點事來安你自己的心?”
“至于原諒不原諒,坦然來說,于我心中,你之過錯,在此戰(zhàn)中微博不足道,無需如此責(zé)怪。而其他人如何,也并非我所言說。”
“沈佑,”沈佑恭敬叩首:“謝過夫人。”
楚瑜點了點頭,轉(zhuǎn)身離開。
到了大廳里,楚瑜看著書卷等了一會兒,晚月便通報說沈佑來了。
沈佑穿了白衫青袍,發(fā)束松木冠,楚瑜放下書來,點頭道:“隨我來吧。”
說著,楚瑜帶著沈佑往王嵐房間過去。
王嵐如今還在休養(yǎng),楚瑜去的時候,王嵐正抱著孩子在床上逗玩。
楚瑜走到王嵐房間里,笑著道:“阿嵐身體可還安好?”
王嵐見楚瑜來了,連忙就要起身,楚瑜快步走到她身前來,笑著道:“你且先停著,我今日是受人所托而來。”
“嗯?”王嵐眨了眨眼:“大夫人是由什么事兒嗎?”
“沈佑想見你。”
楚瑜笑著開口,王嵐愣了愣,隨后忙道:“這……這怎的好?他本就是外男,還是……”
“你先別忙著拒絕。”
楚瑜嘆了口氣:“你聽我說,你家里之前同衛(wèi)府說過,等孩子兩歲,你便是要回王家的。”
王嵐沒說話,她抿了抿唇,沒有出聲。
楚瑜瞧著她的神態(tài),溫和道:“沈佑于你,怕是有心的。”
“這事兒,”王嵐嘆了口氣:“等以后再說吧。這兩年,我只想安安心心守在衛(wèi)府。”
“可你對他,當(dāng)真沒有半分意思嗎?”
“大夫人……”
“若是有這意思,有一些話,還是當(dāng)面說開好。”楚瑜固執(zhí)道:“你且聽聽他要說什么吧?”
王嵐聞言,抿了抿唇,終究道:“那還請夫人稍等,我梳洗后就來。”
楚瑜應(yīng)了聲,去了前堂,讓人設(shè)置了屏風(fēng),讓沈佑等在屏風(fēng)外。
她拍了拍沈佑肩膀,平靜道:“我先出去了。”
沈佑應(yīng)了一聲,看上去似乎頗為緊張。
過了一會兒,王嵐從房間后饒了出來,她手里持著團扇,遮住臉來到屏風(fēng)后,端正跪坐下來,柔聲喚了句:“沈公子。”
沈佑一時有些無措,他跪坐在地上,沉默無言。
王嵐和他靜靜等了一會兒,王嵐有些安耐不住:“方才大夫人同我說,沈公子有話要說,不知沈公子,是想說什么?”
王嵐說完,自己忍不住低了頭。
其實沈佑要說什么,她是猜測出幾分的。近來通信,雖然都是吵吵鬧鬧,可若說對那人心思半分不知,其實是假的。
可是衛(wèi)榮去了并不久,她如此做,她過不了心里的坎兒,可是那人寫了信來,又忍不住回。
于是每次告訴自己不過是規(guī)規(guī)矩矩回信無妨,卻又在深夜里輾轉(zhuǎn)難眠,唾棄自身這份放浪。
如今沈佑來了,她更覺不好,怕對方說出來,也怕對方不說,心中忐忑難安,只是覺得,若是說出來,便拒絕了吧。
真的喜歡她,那么會等她。
若是不能等,那就算不得喜歡。
于是做好了所有盤算,王嵐這才開口,卻在開口后,久久不聞人聲,直到許久后,她才聽到對方沙啞的聲音:“沈佑來此,是特意來向六夫人,請罪。”
他一句話頓了三次,說得極為艱難。王嵐有些詫異:“你有何罪相請?”
沈佑閉上眼睛:“害衛(wèi)家之罪,沈佑,特來相請。”
聽到這話,王嵐睜大眼睛,沈佑卻是在黑暗中找到了那份堅定。
其實來時就做好了所有的打算,如今又怕什么?
面對衛(wèi)韞那雙眼睛時他都沒怕過,如今不過是屏風(fēng)后一個小姑娘,他有什么好怕?
沈佑聲音平緩,慢慢說出自己的生平。
他出生于煙花巷,因她母親當(dāng)年城破時被北狄擄去,賣入北狄為娼,他在北狄長到十三歲,受盡屈辱,母親也被折辱而亡,直到一個將軍攻下那座城池,救出所有大楚百姓。
他為報母仇,被那位將軍帶回去,培養(yǎng)成為了一名奸細,十七歲回到北狄,投身入北狄軍營之中,成為二皇子蘇查手下先鋒官。
然后他拿錯了消息,然后衛(wèi)家七萬人死于白帝谷。
他跪俯在王嵐身前,沙啞道:“我雖不知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卻也知道,衛(wèi)家之事,與我必有關(guān)系。沈佑雖為小人,卻未失良知,輾轉(zhuǎn)反側(cè),借以殺顧楚生之機,特意前來衛(wèi)府自首。”
聽到這些話,王嵐整個人都是愣的。
她看著外面這個人,內(nèi)心不知該是什么情緒,聽見丈夫亡故相關(guān)的經(jīng)過,她眼里忍不住蘊滿熱淚,卻也知如此哭泣,在人前失禮,只能是道:“這些話,沈公子與侯爺說過便好,事已至此,沈公子向妾身請罪,又有何意?”
“人已不復(fù)……”王嵐聲音里帶著哽咽之聲:“縱使怪罪,妾身奈何?”
這哭聲將沈佑所有話堵在唇齒間,讓他所有話語都變得格外卑劣。
他本想說,之所以向夫人請罪,是因在下有求娶之心,愿赴湯蹈火以贖此罪,望夫人垂憐。
然而這哭聲將他的話狠狠堵住,他再如何,也說不出這樣的話語。
于是他跪在地上,許久后,只能道:“夫人方才生產(chǎn),切勿太過傷心。沈佑有罪,愿為夫人做牛做馬,哪怕夫人不愿,沈佑也要為夫人效犬馬之力。”
“你走吧!”
王嵐不愿再聽。
對間接害了自己丈夫的人有了那樣的心思,這當(dāng)是何等難堪?
她從悲傷化作屈辱,提了聲道:“勿再相見,你速速出去吧!”
沈佑沒說話,他聽著這話,便已明白。
對于王嵐來說,或許這一輩子,都不愿再見了。
沈佑跪趴著,他忍不住,慢慢抬起頭來。
屏風(fēng)之后,依稀只能看見一個人影,然而他卻清楚記得,第一次撞見她時,那眼中盈盈水光。
他哪里是見了女色就暈頭?
也不過是這眼睛瞧進他心里,他方才懂了這份惻隱之心。
他貪婪看著那屏風(fēng)之后。
這份感情,說已是山盟海誓,那未必有。
可是這份淺淺心動,對于沈佑來說,卻是頭一次,這是他頭一次來華京,來南方,這里如他所想,風(fēng)景精致細膩,便連一份喜歡,都能溫柔又纏綿。
他聽著那哭聲,終于是慢慢垂下頭去。
“聽夫人吩咐,沈佑這就退下了。”
說著,他叩首行禮,站起身來,行到門口,他終于還是忍不住回頭。
“六夫人,”他看著那屏風(fēng),沙啞開口:“此言雖然不齒,可我對六夫人,確有真心。”
王嵐微微一愣,沈佑轉(zhuǎn)身離開。
夾風(fēng)帶雪,一如他平日在北方那樣干凈利落的作風(fēng),再無回頭。
王嵐慢慢抬起頭來,見屏風(fēng)外只有樹枝在風(fēng)中輕輕搖曳,她咬緊下唇,終于是忍耐不住,啜泣出聲。
楚瑜便就站在長廊上,她雙手攏在袖間,斜斜靠在長柱上,見沈佑走過來了,她直起身子,平靜道:“說好了?”
“嗯。”
兩人走了,楚瑜送沈佑回地牢:“你大概要在衛(wèi)府再待一陣子,事情沒查清楚,姚勇不死,你怕是不能出去。”
“嗯。”
沈佑應(yīng)聲,楚瑜見他的神色,淡道:“談得不好吧?”
“應(yīng)該的。”
沈佑平靜開口,楚瑜想了想道:“你一開始既然對六夫人有心思,為何不早說?”
沈佑沉默不語,許久后,他終于道:“我本沒有這個心思,不過是隨意客套應(yīng)付,牢中我不知道做什么,她來了信,我便回信。”
說著,沈佑抬頭看著天空,慢慢道:“等后來有了心思,我便不敢說,也沒打算說,等我離開衛(wèi)府,這事兒也就了了。”
“如今呢?”
沈佑沒有說話,好久后,他深吸了一口氣。
“我想娶她。”
他抬頭看向楚瑜,楚瑜頓住步子,頗有些詫異。沈佑目光堅定:“方才同你說話,我想得清楚。你說得對,我今日就算死了,又有何意義?白帝谷一戰(zhàn),疑點重重,絕非我一人之過,我會幫著小侯爺查清真相。等我?guī)托l(wèi)家報了仇,我再為她做牛做馬。這輩子她喜歡我,那很好。不喜歡我,那也無所謂。”
“你同她認識不久吧?”
楚瑜有些不理解這樣的感情,沈佑輕輕笑開:“我沒喜歡過人,實話說,如果她只是一個普通小姑娘,她拒絕了我,那我離開就是。可她是六夫人。”
沈佑眼里有些苦澀。
衛(wèi)家的六夫人,他欠了衛(wèi)家,欠了她。
哪怕不喜歡她,也該補償她。
守在她身邊,是贖罪,也是追求。
他不知道哪一天她會放下,哪一天自己會心安。但是這條路,他卻想走。
楚瑜明白他話語里的意思,兩人沉默著,聽見一個清朗的少年聲響起來:“你怎么在這里?”
楚瑜和沈佑回頭,看見衛(wèi)韞站在長廊前,他盯著沈佑,皺著眉頭。楚瑜正要解釋,就聽沈佑笑了一聲道:“老子神通廣大將你衛(wèi)大夫人迷得七葷八素……”
話沒說完,衛(wèi)韞便一袖子直接把人抽翻滾進了庭院。沈佑翻身起來,大罵道:“衛(wèi)韞我草你……”
音還掛在嘴里,衛(wèi)秋就直接塞了一個布團進沈佑嘴里,壓著沈佑下去。
衛(wèi)韞轉(zhuǎn)頭看向楚瑜,楚瑜有些尷尬道:“他胡說八道……”
衛(wèi)韞點點頭:“我知曉,”說著他轉(zhuǎn)身道:“嫂嫂可打算去飯廳用飯?”
“是時候了。”楚瑜點點頭,同衛(wèi)韞一同往飯廳走去,衛(wèi)韞雖然沒開口,楚瑜卻趕緊將她把沈佑帶出來的事兒添油加醋說了一通。
衛(wèi)韞皺著眉頭聽著,有些疑惑道:“嫂嫂的意思是,沈佑看上了六嫂?”
“是了。”
楚瑜點點頭,她打量著衛(wèi)韞的神色,猶豫著道:“我想你的確不大喜歡沈佑……”
衛(wèi)韞明白楚瑜指得是什么,他搖了搖頭:“此事我分得清楚,我只是有些好奇,”衛(wèi)韞笑起來,神色溫和道:“他這樣一個人,竟也會死心塌地喜歡一個人。”
“遇到那個人,誰都一樣。”楚瑜笑了笑,抬手拂過自己耳邊碎發(fā)。衛(wèi)韞轉(zhuǎn)頭瞧她,見那花苞落在枝頭,恰好掛在楚瑜身后,他忍不住開口:“喜歡一個人,真會喜歡到為她放棄所有嗎?”
楚瑜有些詫異,隨后想起來,十五歲的少年,怕正是好奇時候。
她抿嘴輕笑:“那要看你有多喜歡了。”
衛(wèi)韞皺起眉頭,似乎認真思索起什么。那貓兒一樣的眼如琉璃干凈漂亮,楚瑜瞧著他認真思索的樣子,忍不住大笑起來。
“小七,”她拍著他的肩:“若你日后喜歡上一個人,一定記得告訴嫂嫂你的心得。”
“想必,”楚瑜彎著眉眼:“是極有意思。”
衛(wèi)韞瞧著女子笑若春光盈堂,只是靜靜看著。楚瑜有些奇怪:“你怎的不說話?”
衛(wèi)韞面無表情點了點頭,應(yīng)聲道:“好。”
說完之后,衛(wèi)韞轉(zhuǎn)過身去,從她手下滑開,往飯廳走去。楚瑜摸了摸鼻子。
哦,她就知道,衛(wèi)韞最近不開心。
而衛(wèi)韞只是想著他跪在祠堂里,看著衛(wèi)珺牌位那一刻的感覺。
他覺得有什么呼之欲出,卻又不敢言語,于是他不聽不言,只覺得一日復(fù)一日壓抑下去。
春花已經(jīng)開始蓄勢,綠葉抽出枝芽,少年素衣玉冠行于木質(zhì)長廊之上,手握暖爐,合著春光,竟讓楚瑜有一瞬間覺得目眩。
看著對方的背影,楚瑜忍不住回頭,詢問晚月:“你說小七是不是長高了一些?”
晚月抿唇一笑:“小侯爺畢竟長大了呢。”
楚瑜微微一愣。
是了,早晚有一日,這個少年會長大。
他會有比及他父親的優(yōu)秀俊朗,會如十三歲那年入城時那些華京女子所盼,堪稱一聲,衛(wèi)家玉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