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宋世瀾第一次見蔣純, 約莫是在十一歲。他是宋家庶子, 宋家雖然也是華京頂級世家, 但子嗣眾多, 因而除了世子之外, 其他子嗣與普通世家公子并無區(qū)別。只是少時他并不明白這個道理, 看著父親和世子宋文昌相
    處, 心中總有些期盼，希望有一日父親能像對待宋文昌一樣對待他。哪怕沒有那樣優(yōu)渥條件，能有幾分父子之情, 那也極好。因此他從小十分努力，就是渴求著能得了族中老師贊許，在父親面前美言一二, 讓他與父親多多親近。然而他后來卻漸漸發(fā)現(xiàn), 這并不會有多大作用，無論他如何讀書, 如
    何習(xí)武, 得了多少夸贊, 他的父親都并不會因此, 將他看做宋文昌一樣的存在。
    但少年人總帶了幾分不服氣，除了努力他別無他法, 他的母親秋夫人瞧著他努力的模樣, 只會同他說：“兒, 你得認(rèn)命。”
    可他從來不認(rèn)，他想, 同樣是人，除了他是庶子，他不比宋文昌少什么，憑什么他要認(rèn)命？
    他便同他母親說：“母親，你別擔(dān)心，日后榮華富貴我會為你掙，你就安心享福就好。”
    秋夫人無言，好久后，只是將他摟在懷里，嘆息道：“傻孩子。”
    那是年少氣盛，也不懂得收斂，他鋒芒畢露，只想著憑著自己去爭去搶。
    秋夫人乃史官子女，家中清貧，她那時想要一堆玉鐲子，但侍妾月銀卻無力支撐買一堆上好玉鐲，于是宋世瀾一心想給母親買一對玉鐲。
    十一歲那年秋獵，圣上許眾家公子，誰若能在秋獵中撥得頭籌，就許他一個愿望。宋世瀾便深入密林，他設(shè)下陷阱，又與狼搏斗，終于獵下了一頭野狼。
    他滿身是血拖著狼從林子里走出來，宋文昌卻攔住了他。
    “你把狼給我。”
    宋文昌面色傲慢：“我便讓我母親給你母親漲些月銀。”
    宋世瀾喘息著，他捏著帶血的弓，冷著神色，目光又狠又野，像足一匹孤狼。
    “我不給。”
    他說：“我獵到的東西，憑什么給你？”“憑什么？”宋文昌冷笑出聲，“就憑我是世子你是庶子！你一個庶子若是撥得頭籌，你讓我的臉往哪里擱？！把野狼拿過來，”宋文昌有些不耐煩，“可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
    宋世瀾聽著這話，忍不住笑了。片刻后，在宋文昌沒反應(yīng)過來之前，他翻身而起，猛地沖了出去。
    他如離弦之箭，抓著狼，拖著滿身的傷，從密林之中直奔而出。
    人群爆發(fā)出歡呼之聲，他抬頭看向那些等候著他的人，在馬沖過女眷的看臺時，他聽到一聲小小的驚呼。
    他回過頭去，發(fā)現(xiàn)是一個小姑娘，她捂著嘴，面露詫異。
    他不知她是不是嚇到了，便溫和笑了笑，從姑娘身邊打馬而過，隨后提著狼單膝跪下，將狼送了上去。
    “承恩侯府宋世瀾，”太監(jiān)聲音尖利響起，“獵得狼王！”
    【2】
    他得了那一對玉鐲子。
    付出的代價(jià)是三十個板子。
    他的父親和大夫人都無法容下他，他們?nèi)莶坏靡粋€搶了世子光彩的庶子。他的父親怒罵他：“獵了狼王本是好事，你怎么不給文昌？給了文昌，那就是給我們承恩侯府掙個臉面，你自己拿著，是個什么事兒？難道日后還要給你一個庶子繼承侯府
    不成？！你身為兄長，身為家臣，不為你弟弟考慮，不為世子考慮，不為侯府考慮，就想自己逞能，你也不想想，你算個什么東西？！”
    三十個板子很疼。
    他母親哭著撲在他身上，去替她挨這個板子。他趴在長凳上，聽著他父親叫罵，聽著他母親哭喊，咬著牙挨著板子。
    他想起他獵的那頭狼，它被所有人圍追堵截，它倉皇逃竄，走投無路。
    最可怕的不是你拼死反抗，而是哪怕拼死反抗，也沒有結(jié)果。
    打完板子，他和她母親回到了自己院子里。他發(fā)了高燒，他抓著秋夫人，沙啞出聲：“母親，我錯了嗎？”
    秋夫人哭著抱緊他。
    “兒啊，”她叫著他，“你沒錯，可出生在承恩侯府，身為庶子，你做這些，便是錯了。”
    出生在承恩侯府，姓宋為庶子，你爭你搶你努力，那便是錯了。
    他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絕望，仿佛這一輩子，似乎就如此到頭了。
    于是那天晚上他跑了。
    他帶著傷，打暈了下人，咬著牙翻墻跑了出去。
    他跌跌撞撞出去，其實(shí)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他就是想去一個地方，他不受欺凌，他所有努力能得到回饋，他所有優(yōu)秀會被承認(rèn)。
    少年人的愿望太簡單太直白，可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該去哪里，于是他想起別人說過，護(hù)國寺的和尚慈悲為懷，他想著，不管怎么說，先去找個地方活下來吧。于是他咬著牙撐著自己到了護(hù)國寺，那天下著小雨，他發(fā)著燒，帶著傷，一步一步走在護(hù)國寺臺階上。那條路太長，他爬到一半，就再也扛不住，一路滾了下去。他摔進(jìn)
    林子，再也沒有了力氣，便躺在那里。
    他又冷又害怕，同時又生出了些無端的盡頭之感，覺得這一輩子如此了，似乎也并沒有什么。
    然而便就是那時候，他聽到了一個小姑娘的驚叫聲：“呀。”
    說著，一雙溫暖的手抬起他，帶著驚訝道：“宋公子，你怎么在這里？”
    【3】
    那人便是蔣純了。
    那時候蔣純也就十一歲，他們同年。她跟隨著她家大夫人去護(hù)國寺上香，她姐姐讓她下山來買點(diǎn)心，便遇到了他。
    她將他背起來，送到了林中一座竹屋，留了些糕點(diǎn)和水給他，又拆了他的衣服給她細(xì)細(xì)綁著傷口。
    他問她，你是誰？
    她便笑，我乃左將軍蔣宏之女。
    “嫡女？”
    “庶女。”
    蔣純垂下眼眸，宋世瀾趴著，有了那么幾分不好意思，便道：“你怎么識得我？”
    “前幾日宋公子獵狼之時，我在。”
    蔣純笑了笑，她其實(shí)長得不算特別耀眼的美麗，不過清秀而已，但她氣質(zhì)溫和柔軟，讓人心生親近。
    他看了她一眼，想起來那日那聲“啊”，便想了起來，他不由得道：“你那日似乎有些擔(dān)心我？”
    他對人的情緒感知得清楚，蔣純被他的敏銳驚到，露出詫異之色，片刻后，她便調(diào)整過來，笑了笑道：“宋公子真是敏銳。”
    “你擔(dān)心我做什么？”
    “宋公子如今這樣出現(xiàn)在這里，難道不該擔(dān)心嗎？”
    聽到這話，宋世瀾抿了抿唇：“你早猜到我有今日？”
    “什么身份，做什么身份的事。”蔣純嘆了口氣，宋世瀾聽得這話便怒了，翻身起來道：“你便覺得，我當(dāng)認(rèn)命了？！我是庶子，這便是我的命？！”
    “這不是命，”蔣純按住他，認(rèn)真道：“這只是身份。”
    命不可以改，身份卻能改。宋世瀾被這番話說愣了，片刻后他卻是反應(yīng)過來。
    什么身份做什么身份的事兒，想要做出格的事兒，那就得改了自己的身份。
    “我們這樣的身份，就得學(xué)會忍得，讓得。便就是爭，也得把血吞下去，力求一擊必中的爭。韓信忍得胯下之辱，宋公子，”蔣純抬眼看他，認(rèn)真道：“您得學(xué)會忍得。”
    宋世瀾沒說話，他靜靜看著這個人的眼睛。
    他干凈又平和，如秋日下波瀾的湖水，波光粼粼。
    她照顧完他，便起身離開了去，他吃完她給的糕點(diǎn)，咬牙回了承恩侯府。
    此時已是入夜，他逃出去的事情，竟是沒有一個人發(fā)現(xiàn)，便就是被他打暈的下人，都不知道是誰打暈的自己，反而報(bào)了有刺客，全府在抓那個不知名的刺客。
    他回到屋中去，秋夫人在床上躺著，她病了，咳嗽著。
    宋世瀾去了她身邊，給她倒了水，秋夫人咳嗽著道：“兒啊，別爭了，也別氣了，啊？”
    “好，”這一次，他笑起來，溫和道：“母親，我不爭了。”
    【4】
    圣上賜了他兩個鐲子，他把兩個鐲子分開來，一個給了母親，另一個藏了起來。
    他也不知道是要給誰，他隱約知道，但卻不知道該如何給那個人。
    那時他只是感激，他很想去給對方親口道一聲謝謝，卻一直沒有靠近對方的機(jī)會。
    從那以后，宋世瀾突然變成了一個很平凡的孩子。
    他所有的一切，都是普普通通，但他的普普通通，又比其他兄弟，恰恰好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他脾氣越來越溫和，他總在幫忙別人，尤其是宋文昌。他替宋文昌寫文章，為宋文昌出謀劃策，他是一個再好不過的哥哥，讓宋文昌這個草包出去，在世家公子中顯得并
    不是蠢得那么耀眼。
    他做這一切大夫人看在眼里，對他母親和他都好了許多，他父親對他也溫和了不少，常常夸贊他。
    他收起自己的爪子，從一只老虎變成了貓，所有人都覺得宋大公子脾氣好，慢慢就忘了，這曾經(jīng)是十一歲就獵回狼王的男人。
    忘記這件事的是所有人，也包括了蔣純。
    他總是遠(yuǎn)遠(yuǎn)看著她，從十一歲開始，所有的聚會、宴席，他都會把目光投注在那個姑娘身上。
    她慢慢抽條，長大，十五歲的姑娘，露出了女子最初的模樣。大楚的女子，十三歲開始定親，十五歲及笄便可出嫁，緩一些的，十八歲已是大姑娘了。男子除了將門世家中的庶子，其他華京的公子，大多要在二十歲行冠禮之后，才
    會正式娶親。故而在蔣純開始正式參加大楚男女相親的“春宴”時，宋世瀾也不過是跟著幾位年長的表兄，去那宴會上，隨意逛上一圈。春宴之上，每位入席的青年都會有一株桃枝，每個人的位置上都會寫上他們的名字，遇到喜歡的人，便可以將手中的桃枝交給對方，若不愿意對方知道，在對方離席走動
    時，便可放在對方桌上。
    宋世瀾十二歲開始參加春宴，他去的第一年，蔣純沒有接到任何桃花，于是在蔣純和姐妹在亭中踏青時，他學(xué)著其他公子，將手中的桃枝輕輕放在蔣純的桌上。
    回來的時候，堂兄不免都笑話他。
    “世瀾小小年紀(jì)已經(jīng)會送花了，不知是送給哪一位小姐啊？若是喜歡，還是早早定下來得好，不然到了姑娘十五，怕是等不了你了。”
    宋世瀾笑笑，其實(shí)那時候也不知道什么喜歡不喜歡，就只是單純覺得，這個姑娘幫過他，那他也不想她在春宴上一株桃花都收不到，讓他人笑話。
    【5】
    他送了她三年桃花，每一年都是悄悄送過去，誰都不知道。
    原是沒有人送她花的，或者送也如他一樣，只是輕輕放在桌上，這樣的感情，不過就是好感或者喜歡，遠(yuǎn)不會論及婚嫁。
    直到蔣純十五歲那年，當(dāng)時他正在和朋友聊天，就聽見周邊鬧哄起來，他尋聲看過去，就看見衛(wèi)束正被衛(wèi)家?guī)孜恍值艽負(fù)碇巴啤?br/>     衛(wèi)家都是武將，十分能鬧，整個宴會上都是他們的聲音，他看見那個人高馬大的衛(wèi)束捏著桃花，被他身后的衛(wèi)榮推著道：“二哥快去，快點(diǎn)過去！”
    衛(wèi)束抿緊了唇，他旁邊朋友笑起來：“喲，衛(wèi)二公子這是看上哪家姑娘了？”
    “無論哪個姑娘，”宋世瀾笑著道：“能嫁入衛(wèi)府，都是好事。”
    衛(wèi)府那樣的門第，哪怕是庶子，也是其他人家高攀不得的。
    話剛說完，衛(wèi)束和旁邊衛(wèi)珺似乎說了什么，深吸了一口氣，大步就朝著女眷中走去。
    女眷中的人驚叫起來，直到最后，他停在一個藍(lán)衣少女面前。
    那少女正坐在自己位置上，低頭剪著花枝，她似乎從未想過這些鬧劇會與她有關(guān)，直到頭頂一個有些緊張的男聲響起，叫她：“蔣二姑娘。”
    蔣純剪著花枝的手微微一頓，她抬起頭來，有些茫然看著衛(wèi)束。
    衛(wèi)束看著她的表情，面色十分鄭重，他彎下腰，將手中的桃花交到了蔣純手里。
    做完這件事后，所有人起哄笑起來，衛(wèi)束紅著臉，低聲道：“蔣二姑娘，我……我很喜歡你。不日我會讓母親上門提親，你……你答應(yīng)嗎？”
    蔣純被這話驚到，她忙低下頭，小聲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還望二公子詢問家中長輩。”
    “沒，”衛(wèi)束笨拙擺手，“他們我肯定會問的，我就想問問你。”
    他有些害羞道：“你……你答應(yīng)嗎？”
    他問出話來，所有人都不敢答話，宋世瀾遠(yuǎn)遠(yuǎn)看著兩個人，一言不發(fā)。
    等了許久之后，眾人才聽她道：“我聽家中長輩的。”
    衛(wèi)束舒了一口氣，衛(wèi)家若是上門提親，這滿華京，怕是沒有不答應(yīng)的。
    他笑著點(diǎn)頭，趕忙道：“好，這就好。二姑娘，”他拱手行禮，“我這便回去準(zhǔn)備。”
    說完，衛(wèi)束高高興興回頭，衛(wèi)家子弟一行人打打鬧鬧，吵嚷著要讓衛(wèi)束喝酒。
    等衛(wèi)束走后，春宴也接近尾聲，所有人開始收拾著東西，準(zhǔn)備離開。
    蔣純低著頭也開始收拾東西，宋世瀾走到她面前。蔣純抬頭看他，有些迷惑，她看著面前這個少年，他也就十五出頭的模樣，容貌俊美，氣質(zhì)溫和。他拿著一株桃花，靜靜看著她。蔣純覺得他有些熟悉，又想不起來哪里
    見過。四年畢竟太長，若是沒什么關(guān)系的人，也就忘了。
    宋世瀾看出她眼中的陌生，他什么都沒說，彎下腰去，將那一株桃花珍而重之放在了她面前。
    “公子？”
    她輕聲發(fā)問，他沒有回話，轉(zhuǎn)頭離開。
    【6】
    不久后，蔣純定親。她定親后不久，衛(wèi)家軍和城南軍比試了一次。
    宋世瀾屬于城南軍，衛(wèi)家?guī)讉€公子出來，個個都是頂尖，除了楚臨陽勉強(qiáng)板下一局，幾乎是碾壓性勝利。宋世瀾在軍中本也算好手，只是他向來脾氣溫和，這種打架的場合，大家也不太能想到他，衛(wèi)束站出來的時候，原定是另一位士兵上去迎戰(zhàn)，然而在對方站起來時，宋世
    瀾卻突然按住了對方。
    “我來。”
    他聲音平靜。
    他走上臺去，衛(wèi)束看著他，頗有些詫異。衛(wèi)束比他大四歲，看上去高壯很多，他有些擔(dān)心道：“宋公子，你怎么……”
    “聽聞二公子武藝高超，”宋世瀾微笑，“世瀾特來請教。”
    話剛說完，他沒給衛(wèi)束拒絕的機(jī)會，直接沖了上去！
    他打得又狠又勇，廣袖翻飛之間，世家公子的貴氣與一股孤勇混雜。
    衛(wèi)珺在高處望著，同旁邊兄弟輕嘆出聲：“當(dāng)年宋公子十一歲入林俘狼王，我還以為這份孤勇已折于宋家，原來只是韜光養(yǎng)晦，生于宋家，可惜了。”
    旁邊衛(wèi)家子弟聽著，忍不住點(diǎn)了頭。
    若宋世瀾生于衛(wèi)家，雖然嫡庶有別，但衛(wèi)家不會有宋家那樣的嫡庶大防，眾兄弟友愛和善，宋世瀾所學(xué)所有，大可用在戰(zhàn)場上。
    然而他沒有這樣的運(yùn)氣。那天他和衛(wèi)束打得難舍難分，直到大雨傾盆，兩個人互相壓制著對方，血和雨水混雜著流下來，最后他頂住衛(wèi)束重重一擊，將衛(wèi)束踹下了高臺。兩個人躺在地上喘息，衛(wèi)
    束先站起來，他高興道：“能和宋公子交手，在下三生有幸！”
    宋世瀾閉上眼睛，他撐著自己站起來，朝著衛(wèi)束點(diǎn)了點(diǎn)頭，疲憊得一句話說不出來。
    那一架讓他斷了一根肋骨，他休養(yǎng)了兩個月，那是他這輩子做過最出格的事兒。而那份感情，也就止步于此。
    他去參加了她的婚禮，他看著衛(wèi)束背著她進(jìn)了大門，那時候他想，其實(shí)這也不錯。
    他未來大約能娶個更好、更有權(quán)勢的女人。
    而她嫁得好，過得好，他也沒什么可擔(dān)心的。
    他走他萬骨枯的功成路，她過她平安無憂的日子。
    沒什么不好。
    【7】
    從那之后，他沒再掛
    念過她。
    他是宋家完美的宋公子，他長袖善舞，和所有人打著交道。
    他輔佐宋文昌，成為承恩侯府最得力的公子，宋文昌哪怕看不起他，卻也不得不承認(rèn)他的才能，不得不去依靠他。
    他打磨著爪牙，等著哪一日，一擊必中。這些年他母親離世，辦了秋夫人葬禮的第二日，他就要去邊疆。那天他清晨他先去了護(hù)國寺，他在寺廟中虔誠拜過佛珠，在他磕頭的時候旁邊也有人跪了下來，他轉(zhuǎn)過頭
    去，看見已經(jīng)梳著婦人發(fā)髻的蔣純。
    這時候她身邊已經(jīng)有了一個稚兒，那孩子還很小，由下人抱著。她虔誠叩首，他動作遲鈍了片刻，卻仍舊假作不認(rèn)識一般站了起來。
    而后他走出寺廟大門，剛準(zhǔn)備下山，他就被人叫住。一個侍女拿了傘，同他道：“公子，快要下雨了，我家夫人說給您送把傘。”
    “你家夫人是……”
    “衛(wèi)家的二少夫人。”那侍女笑起來，“方才您在拜佛，二少夫人看見了，說您也是要去沙場的將士，便讓我們給您送把傘。沙場兇險(xiǎn)，”那侍女嘆了口氣，“你要小心啊。”
    宋世瀾沒說話，他從那侍女手中接過傘，一時間竟覺得有些哽咽。
    那把傘陪著他去了疆場，后來又陪了他許多年。
    他走過尸山人海，看過陰暗險(xiǎn)阻，每次下雨他看見那把傘，都會覺得內(nèi)心一片寧靜。
    那傘的主人似乎是他少時一場華夢，她美麗又遙遠(yuǎn)，讓他心生掛念，又不可觸及。
    他本來以為，他們一輩子便是如此。
    直到純熙九年，衛(wèi)家滿門，除衛(wèi)韞之外，具葬于白帝谷。
    大楚上下，舉國皆驚，他得知消息的第一瞬間，腦中閃過的便是那女子清麗的面容。
    他已經(jīng)許多年沒見過她，他也不知道那人如今是什么樣。他吩咐了下人去打聽衛(wèi)家的消息，而后便投入這一場巨變。這一場巨變，對于整個朝堂來說都是一場全新的洗牌，所有人都不敢松懈。每個人都在打聽消息，準(zhǔn)備籌碼，
    等著開牌那一天。
    他本以為衛(wèi)家會就這樣跌到谷底，誰曾想衛(wèi)家卻重新站了起來。
    當(dāng)時許多人還以為，衛(wèi)家不過就是茍延殘喘，他卻毅然選擇了和衛(wèi)韞結(jié)盟。
    他幫衛(wèi)韞，衛(wèi)韞替他殺宋文昌。
    宋文昌一死，世子之位便非他莫屬。
    他本當(dāng)這不過就是一場交易，直到他與北狄軍糾纏在汾水附近的西郡城。
    那時宋文昌好大喜功，被逼出戰(zhàn)，然后被困于小橘縣。他父親逼著他與北狄硬碰硬，救出宋文昌，然而他和衛(wèi)韞早有約定，為了逼姚勇出血，他要保存宋家實(shí)力。
    他正兩難時，他突然接到了蔣純的求救信，她來了汾水。
    汾水就在西郡城邊上，蔣純有一位故人在汾水，她本是來解故人之困，卻剛好遇到北狄攻打汾水。
    他二話不說，領(lǐng)兵出城。他帶兵入汾水時，兵荒馬亂，他在人群之中，焦急出聲：“衛(wèi)二夫人！衛(wèi)二夫人？！”
    他太清楚知道，這樣混亂的攻城戰(zhàn)中，女人可能遇到的遭遇，他心亂如麻，最后不由得大喝出聲：“蔣純！”
    他大喊著她的名字：“蔣純，你在哪？！”
    便就是這時候，他突然聽到一聲大喊：“宋公子！”
    他駕馬回頭，看見人群之中，提劍而立的女人。
    她穿著水藍(lán)色的長裙，披著銀白色的披風(fēng)，一手拉著一個孩子，手中長劍還燃著血，她抱著孩子朝著他跑過來，焦急喊他：“宋公子！”
    他騎著馬過去，一把握住她的手，將她和孩子拉在了馬上。
    她似乎跑了很久的路，整個人都在喘息。
    她抱著孩子，他一手?jǐn)堉难皇钟檬种虚L/槍殺出一條路來。“我奉大夫人之命前來，協(xié)助您刺殺宋文昌。人我已經(jīng)帶來了，今日您攻下汾水，明日再攻一城，北狄被您激怒，必定開始強(qiáng)攻小橘縣。我們會趁亂刺殺宋文昌，嫁禍給北
    狄，您可盡力營救他，這樣一來，您父親也不能再說什么。”
    宋世瀾不說話，蔣純有些疑惑：“宋公子？”
    “知道了。”宋世瀾聲音有些沉，似乎有些不高興，他皺起眉頭，冷著聲道：“你為什么來這種地方？好好不在華京呆著，過來做什么？”
    “大夫人怕派其他人過來，你不放心。”
    “你來了我更不放心。”
    這話說出來，蔣純有些詫異，她抬頭看他，面前男人面色冷峻，他帶著她從沙場一路馳騁而過，將她放到安全處，隨后便道：“你且先等等我。”
    說完，宋世瀾便回過頭去，一頭扎入了戰(zhàn)場。蔣純在屋子里吩咐來帶的暗衛(wèi)趕往了小橘縣，隨后便在城中等著宋世瀾。等到天明時分，她站在城樓上，看著青年水藍(lán)銀紋長衫，提著長槍駕馬而入。那一瞬間，有什么
    從她腦海中猛地閃過。
    等宋世瀾回來的時候，她看著宋世瀾，輕輕笑了。
    “我想起來了，”她說，“宋公子，您當(dāng)年十一歲的時候，還一個人獵了一匹狼呢。”
    宋世瀾聽得這話，不由得笑了。
    “我不僅獵了一匹狼，我還在護(hù)國寺，被夫人救過一命。”
    蔣純微微一愣，片刻后，她猛地反應(yīng)過來：“呀，”她詫異出聲，“我都忘了！”
    【8】
    蔣純來了之后，她的暗衛(wèi)殺了宋文昌，宋世瀾拿到世子之位，便給老侯爺下了毒，隨后控制住整個宋家。
    此時整個戰(zhàn)場已經(jīng)亂起來，宋世瀾接了衛(wèi)韞的命令，和北狄膠著著。
    宋世瀾不放心蔣純回去，便同她道：“你且先留著，等時間合適，我便送你回去。”
    蔣純并不打算給宋世瀾添亂，并且她故人的孩子在戰(zhàn)亂中斷了腳，也需要休養(yǎng)，便留在了宋世瀾身邊。
    宋世瀾如今已經(jīng)將近二十一歲，卻還是孑然一身。他身邊沒有女眷，蔣純經(jīng)歷了最初的匆匆忙忙后，便觀察起宋世瀾的生活。他每日飲食極其簡單，吃飯時間完全沒有個固定時候，有些時候來晚了，吃得著急，便讓廚子直接熱兩個饅頭也是常有的事兒。家里完全沒人安排打理，衣服破了個洞也
    沒人注意。看上去溫和的貴公子，其實(shí)過得十分粗糙。
    蔣純最開始只是調(diào)整自己和孩子的飲食，那時候宋世瀾并不會固定回來，她見了兩次宋世瀾隨意拿了個饅頭蘸湯吃后，終于在第三天，讓人去問了宋世瀾回來的時間。
    宋世瀾以為蔣純有什么事，便同下人道：“和二夫人說，我再過半個時辰就回來。”
    蔣純得了消息，便在家中準(zhǔn)備布菜，等宋世瀾回來的時候，他看著等在門口的蔣純等人，便站在那里愣了。
    蔣純朝他微微一笑，卻是什么都沒說，同他道：“近來看世子飲食上不大規(guī)律，便冒昧給世子準(zhǔn)備了些，一日勞頓回來，總該吃頓好飯的。”
    “多謝二夫人了。”宋世瀾笑了笑，面上客客氣氣，然而他在喝下第一碗熱湯，看著布置好的飯菜，感覺旁邊有一個人坐著的時候，內(nèi)心卻已是有了驚濤駭浪。
    他頭一次覺得，自己有個家。
    吃完這頓飯，他轉(zhuǎn)頭看向蔣純，面上帶了幾分懇求：“二夫人，世瀾有一事相求。”
    蔣純愣了愣，隨后忙道：“世子，您請說。”“世瀾一個人過慣了，家里也沒個人管著，您也看到了，雖然公務(wù)上世瀾可以處理得井井有條，但家中的確一團(tuán)亂麻。世瀾斗膽，想請二夫人幫忙世瀾整頓一下家中庶務(wù)。
    ”
    說著，宋世瀾解下一顆鑰匙，交了過去：“這是我府中倉庫鑰匙，二夫人在這些時日，想如何動府中大可動一下，所有擺設(shè)、用人、規(guī)矩，都想請二夫人幫忙整頓一下。”
    “這不好。”聽得這話，蔣純趕忙道，“宋世子，這些事，您當(dāng)請一個人來管才是。我一個外人……”“非常時行非常事。”宋世瀾說得認(rèn)真，“實(shí)不相瞞，二夫人，您看我其實(shí)也已經(jīng)到了婚配的年紀(jì)，的確是該找個人來幫忙。可是如今這局勢下我不可能匆忙成親，讓下人管
    家又找不到一個合適的人。我信得過二夫人，還請二夫人給我在府中立出一套規(guī)矩來，等日后二夫人走后，我不至于后院失火。”
    聽得這話，蔣純有些不好拒絕了。
    宋世瀾是衛(wèi)韞盟友，他能好，那是再好不過的。
    蔣純猶豫了片刻，終于是點(diǎn)了頭，接過了那串鑰匙。
    【10】
    之后的時日，宋世瀾在外和北狄打著游擊戰(zhàn)，蔣純便在家里管家。
    期初她小心翼翼，但后來她便發(fā)現(xiàn)，宋世瀾是當(dāng)真不管府中任何事的，無論她做什么，他只會說：“好。”
    她閑來無事，便開始大展身手。挪了這里的花，移了這里的盆，調(diào)整了食譜，建立了一套府中基本運(yùn)行的制度。她分出了各種丫鬟侍從等級，又給宋世瀾培育了心腹……
    她每天都等宋世瀾回來吃飯，因?yàn)樗冢问罏懨咳斩紩朕k法固定時間回家。
    蔣純也不知道那份感覺是什么時候誕生的。
    就是悄無聲息間，她從“宋世瀾是個不錯的人”，慢慢就變成了“宋世瀾極好極好”。
    宋世瀾做每一件事都很有分寸，他似乎從來不會犯錯。有一日她看他寫字，他每一筆都寫得小心翼翼，她不由得道：“世子這輩子做事兒，都這么小心嗎？”
    宋世瀾微微一笑：“是啊。”
    “為什么呢？”
    “庶子出身，”宋世瀾垂眸看字，神色平和，“又哪里容得我做錯什么？”
    蔣純微微一愣，那片刻，她突然覺得，自己的心似乎突然疼了一下。
    她突然有些憐惜這個人了。
    “那這輩子，”她忍不住詢問，“世子就沒有過不小心的事兒嗎？”
    “有。”宋世瀾微微一笑，蔣純不由得道：“是什么？”
    宋世瀾沒有說話。
    他將話止于唇齒，他太清楚知道，什么話該說什么話不該。對于蔣純而言，此時此刻他不過就是衛(wèi)韞的盟友，一切都不過是看衛(wèi)韞的面子，他不敢說太多。
    但那句話他知道。
    他這輩子唯一不小心的事兒，就是喜歡她。
    他們兩一直呆到楚瑜被困鳳陵城，北狄直取天守關(guān)。
    宋世瀾帶兵前去支援天守關(guān)，打了極其漂亮的一仗，緊接著趙月稱帝，衛(wèi)韞去北狄生死不明，楚瑜死守在鳳陵城。
    衛(wèi)家瞬間沒有了任何可以主事的人，她便去找了宋世瀾，同他道：“宋世子，我要去找我婆婆。”
    宋世瀾微微一愣，片刻后，他慢慢道：“此刻局勢太亂……”“正是因?yàn)榫謩萏珌y，”蔣純面色平靜，神色沉著，這樣的冷靜讓她顯現(xiàn)出一種無法言說的剛毅，這是一種難以摧折的堅(jiān)強(qiáng)。她靜靜看著他，出聲道，“我才得回衛(wèi)家，幾位
    公子還有婆婆都在等著我，回去主持家中庶務(wù)。”
    聽到這話，宋世瀾沒有出聲。
    他垂著眼眸，握著筆。
    他突然特別清楚意識到，她是衛(wèi)家人，她嫁給了衛(wèi)束，哪怕衛(wèi)束死了，她也是二少夫人。
    他想說好，然而卻說不出來，可他也沒有什么理由留下她。
    “我已經(jīng)找到了家中人所在，今日便啟程。”然而對方似乎也不需要他的回應(yīng)，便直接道，“宋世子，告辭。”
    那一聲告辭出來，他終于沒忍住，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別走了。”
    蔣純回過頭來，她皺起眉頭，眼中滿是警戒：“宋世子？”
    他閉上眼睛，輕嘆了口氣：“蔣純，別離開宋家。”
    “宋世子什么意思？”蔣純冷著聲道，“如今我小叔身陷虎狼之地，你莫不會以為能以我要挾衛(wèi)家做些什么？宋世子，你……”
    話沒說完，他便猛地將她一把拉到懷里，捧住她的臉狠狠吻了過去。
    蔣純愣了片刻，隨后拼命掙扎起來。
    她下手幾狠，一腳踹到他身上后，旋即一巴掌就抽了上去！
    清脆的耳光響徹屋子，蔣純怒喝出聲：“你放肆！”
    宋世瀾沒說話，他抬眼看她。
    那眼神讓蔣純愣了愣，她想起他少時，提著狼王駕馬而過時的模樣。遮掩了這么多年，那個要拿到什么，拼死也要取得的宋世瀾，依舊還是這樣。
    “我什么意思，”他聲音平靜，“你現(xiàn)在知道了嗎？”
    蔣純說不出話來，宋世瀾回身去拿披衫，他神色平淡，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你要管衛(wèi)家，我可以幫著你管。你現(xiàn)在不答應(yīng)我，那也沒事，你別答應(yīng)別人就好。”
    “我送你回去。”他停在她面前，唇邊帶了笑意，“這輩子，我等得起。”
    【11】
    他知道不能打草驚蛇。
    他知道不能做得太過。
    衛(wèi)束才離開，她和衛(wèi)束的感情他很清楚，他不愿意去和一個死人爭。
    于是他就一直等著。
    期初別人問，他就是笑笑，但他總是去衛(wèi)府走往，旁人也就看明白了。
    她期初的拒絕悄無聲息，不過就是當(dāng)著他的面穿白衣服，帶白花，領(lǐng)著他去衛(wèi)家祠堂看著衛(wèi)束的牌位，同他說上自己和衛(wèi)束過往的事兒。
    他從來不介意，永遠(yuǎn)一副笑瞇瞇不明白她說什么的樣子。
    一年、兩年、三年。
    他的耐心好得出奇，讓人覺得害怕。
    但其實(shí)他心里知道，自己耐心并不好，他只是能忍。
    可忍耐終究是有盡頭的，衛(wèi)陵春一日日長大，他越長大，她便越是躲著他。
    他無可奈何，干脆上門提親。
    他們的感情一直如此，他逼著她，她卻不肯出頭。直到最后，他被所在太平城。
    他得知自己染病的當(dāng)天夜里，他坐在屋子里，看著月亮。
    他突然就特別想她，然而等想到她，又忍不住想，她死了，她會不會松了口氣，再沒人糾纏了。
    然而沒幾日，他就看見那女子輕騎而來，她停在城門前，抬頭看他。
    “宋世瀾，”她揚(yáng)聲大喊，“開城門！”
    他呆呆看著她，那一瞬間，他突然覺得，這一輩子，值得了。
    【12】
    后來她嫁給他，成為王妃。他帶著她去了瓊州，那里是宋家的范圍。
    他們在那里悠閑度日，沒有人知道她的過去，但她卻總是惦記。
    她懷孕的時候，性格敏感。她經(jīng)常在夜里無法入睡，他便抱著她，陪著她一起。
    有一天夜里，她忍不住問他：“你是什么時候開始喜歡我的？”
    “嗯？”
    “宋世瀾，”蔣純嘆了口氣，“我嫁過人，又生過孩子，你喜歡我，不覺得遺憾嗎？”
    宋世瀾想了想，好久后，他嘆了口氣。
    “那又怎么樣呢？”
    他輕聲開口：“這一輩子，我也沒喜歡過別人啊。”
    蔣純聽到這話不由得笑了：“騙人，”她笑意盈盈，“春宴上的花，總送過幾個姑娘吧。”
    宋世瀾抿了抿唇，嘆息出聲，他將人攬?jiān)趹牙铮Y純不滿道：“說話啊，莫不是不敢說了？”
    “還記不記得，你十二歲時候，一株桃花都沒收到。”
    “你胡說，”蔣純忙道：“我收到了！”
    “一株。”
    宋世瀾肯定開口，蔣純微微一愣。
    宋世瀾笑起來：“我送的。”
    蔣純睜大了眼，宋世瀾低頭親了親她的額頭。
    “傻姑娘，你走之后，我便再沒送過桃花。”
    自卿離席，再無桃花。最初和最后，都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