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wèi)韞聽著顧楚生的話， 許久沒有言語。顧楚生上前一步， 繼續(xù)道：“蘇查自大暴戾， 喜聽讒言。我綁了你獻(xiàn)給他， 再同談判， 救兵來之前， 盡量穩(wěn)住他， 不要出現(xiàn)
    屠城之事。”
    衛(wèi)韞沒說話，顧楚生有些著急：“這件事誰做都不適合，只有我適合， 大家都知道我本就不是什么好人……”
    “可之后呢？”衛(wèi)韞突然開口，顧楚生愣了愣，衛(wèi)韞定定看著他：“華京早晚要回來， 等到時候， 你作為一個降臣，你知道要面對什么嗎？你要面對史官辱罵， 要遺臭萬年， 大家會比
    對待北狄人更殘忍對待你， 他們會辱罵你、折辱你， 甚至于殺了你。”顧楚生聽著他說這些，眼神慢慢鎮(zhèn)定下， 等他說完， 顧楚生轉(zhuǎn)頭看向外面等待著的鐵騎， 笑著道：“那又怎么樣呢？總有人要做這件事，我總不能看著高文那些人， 帶
    著這滿城百姓去死。他們成全了忠君愛國之名，可百姓呢？”“我敬佩他們的氣節(jié)，”顧楚生收回眼神，平靜道：“可是衛(wèi)韞，我經(jīng)過太多了，我有不起他們那份信仰和執(zhí)著，于我而言，我只想讓百姓好好活著，能多活一個是一個。我
    在青州時，曾看過許多人死在我面前，天災(zāi)我管不了，至少這次人禍，我得擋住。”“你同我想的一樣，你說降那一瞬間，不就是這個意思嗎？”顧楚生笑起來：“可是衛(wèi)韞，你是衛(wèi)韞，你怎么能降？我降了，那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你若降了，對于這天下、這百姓
    而言，就意味著大楚完了。”
    “如果那個被稱為大楚戰(zhàn)神，江北衛(wèi)七郎的那個男人都降了，你覺得，還有多少人能有戰(zhàn)意？有多少人能撐住不降？”
    衛(wèi)韞靜靜看著顧楚生，許久之后，他抬起手來，顧楚生落在他抬起的手掌上，聽他道：“顧楚生，不知道這時候來交你這個兄弟，晚不晚。”
    顧楚生兩輩子混跡于文臣，頭一次聽到這樣的話，片刻后，他笑起來，抬手握住衛(wèi)韞的手：“也不晚。”
    “顧楚生，”衛(wèi)韞朗笑出聲：“來年春日，我請你喝酒。”
    顧楚生應(yīng)聲：“好。”
    “來年春日，與君共飲。”
    兩人商議了一會兒，衛(wèi)韞給顧楚生簡短部署了后續(xù)的事宜。“北狄苦寒，其實沒經(jīng)過什么奢靡，到時候你極盡阿諛奉承之力，亂了他們的心智。他們常年以鷹傳信，用一種引鷹香做為訓(xùn)練，到時候你可以讓人在城外用這香將鷹引下
    來，篡改了他們的消息內(nèi)容，讓他們以為趙月讓他們等著消息。”“北狄人好酒豪爽，你讓幾個會說話的士兵專門去和守城門的士兵套近乎，等援兵來的時候，最好將守城的士兵給換成我們的人。要是換不了，就暗中布置軍隊，直接殺了
    。”
    “北狄不擅長巷戰(zhàn)，一旦援軍入城，他們肯定四處逃竄，你要讓百姓準(zhǔn)備好，一旦發(fā)現(xiàn)北狄兵千萬不怕，巷戰(zhàn)之中，他們未必有平民百姓強(qiáng)。”
    ……
    衛(wèi)韞語速極快，他對北狄十分了解，顧楚生迅速記下來，沒多久，旁邊傳來了戰(zhàn)鼓聲，顧楚生神色冷下來，他拍了拍衛(wèi)韞的肩道：“我下去了。”
    衛(wèi)韞應(yīng)了聲，顧楚生匆匆下了城樓，外面?zhèn)鱽砗皻⒅暎l(wèi)韞手提長槍，靜候在城樓之上。
    顧楚生跑到城樓下，高文領(lǐng)著數(shù)百臣子，手持笏板，梗著脖子等著城破的時刻。
    顧楚生沖下去，朝著旁邊守城的侍衛(wèi)大聲道：“開城門！”
    “什么？”
    侍衛(wèi)愣了愣，顧楚生大吼道：“開城門，降了北狄！”
    “顧楚生？！”
    高文聞言，猛地站起來，怒道：“你這豎子說什么？！”
    “我說，”顧楚生轉(zhuǎn)過身來，死死盯著高文：“開城門，降北狄。”
    “混賬！”
    高文舉著笏板沖上前來，揚(yáng)手就要打，顧楚生一手抓著他的手，神色哀切：“高大人，城守不住的！”
    說著，他轉(zhuǎn)過頭去，同旁邊人吩咐到：“將百姓都叫出來，要活命的，全都跪到這里來！”旁邊沒有人敢動，顧楚生閉了閉眼，睜開眼睛，靜靜看著高文，開口道：“高大人，此刻打到最后，還是躲不過城破，城破之后你以為是什么？北狄對抵抗的城池從來婦孺
    不留，你不知道嗎？！”
    “那又如何！”
    高文嘶吼出聲：“我等與華京共生死！”
    “你要死你問過百姓要死嗎？！”“高大人，”顧楚生咬著牙：“我不懼死，在座大楚臣子，哪一位懼死？若是懼死，方才跟著長公主出城不就可以了嗎？！可是我們死了，有任何意義嗎？！人活著才有未來
    ，我們今日降了，等日后衛(wèi)韞的軍隊來救華京，里應(yīng)外合才是正道！你今日帶著大家一起死，死有任何價值嗎？”“我們是臣子，我們由百姓供養(yǎng)，為國而生為國而亡是我們責(zé)任，可國不是一座城一個帝王，千萬百姓，這才是國啊！如今百姓還活著，國還未亡，我們不好好護(hù)著他們，
    一心求死做什么？”這話讓許多人露出茫然神色來，顧楚生放開高文，轉(zhuǎn)頭同所有人，大吼道：“大家為臣做什么，為官做什么？不就是求盛世清明四海太平，不就是求百姓安居樂業(yè)嗎？！可
    如今你們在做什么？你們在為了你們的氣節(jié)，你們青史留名，拖著所有人一起死！”
    “你們死了，你們的名字到時記在了史冊上，可這滿城百萬百姓呢？他們用性命成全你們的大義，可你們問過他們想死嗎？！”
    有百姓陸陸續(xù)續(xù)從房中走出來，被士兵喚來。
    城門一次次被撞擊，外面仿若地獄一樣的喊殺之聲，顧楚生死死盯著在場被罵呆了的臣子，咬牙道：“誰又給你們的權(quán)利，帶著滿城百姓去赴死的？你們想死嗎？”
    說著，顧楚生抬起頭，看向那些面露膽怯的百姓，提高了聲音道：“你們誰想死？！”
    “我……我不想……”終于有一個孩子，怯生生舉起手。他母親面露驚恐之色，趕忙捂住了他的嘴。孩子卻是再控制不住，哇哇大哭起來。那女子趕緊跪在地上，拼命口頭道：“大人，您饒過他
    ，他還是個孩子，他不懂事的！”
    “我不想死，我不要死，能活為什么要死？我害怕……”
    孩子的聲音一直回蕩，顧楚生走過去，他半蹲下身子，盯著那孩子道：“孩子，你同我說，如果今日要你向北狄人跪下，要叫他陛下，你就不是大楚人了嗎？”
    “我為什么不是大楚人？”
    那孩子有些迷茫，顧楚生卻是笑了，他站起來，撫著孩子的頭，同眾人道：“今日我等降了又如何？降了，我等就不是大楚人了嗎？！”沒有人說話，顧楚生從旁邊猛地抽出劍來，指著眾位臣子，壓低了聲音道：“我今日就說明白，誰不降，誰就是拿別人的性命不當(dāng)事，那就休怪我拿他的性命不當(dāng)事。我最
    后問一次——
    顧楚生猛地提高了聲音：“降不降？！”
    沒有人說話，顧楚生轉(zhuǎn)過身去，抬手道：“同我上樓掛降旗！”
    士兵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個大漢咬了咬牙，突然道：“顧大人說得沒錯，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我跟顧大人走！”
    有人出了頭，許多士兵便跟著顧楚生上去，顧楚生沖上樓去，急急來到了軍旗旁邊，有士兵震驚道：“顧大人，你做什么？！”
    “降！”
    顧楚生將白色旗幟從藏好的地方取出來，掛上之后，升起了白旗，扭頭大喊：“蘇查陛下！我們愿降！”
    這一聲大喊出來，周邊人面面相覷，金鼓之聲響起，大家陸續(xù)停了手。顧楚生領(lǐng)著人走到衛(wèi)韞身前，他靜靜看著衛(wèi)韞，冷聲道：“綁起來。”
    沒有人敢上前，顧楚生咬著牙，自己拖了繩子，干脆利落將衛(wèi)韞綁了起來。
    衛(wèi)韞沒有反抗，被顧楚生幫住手，顧楚生牽著衛(wèi)韞走下城來，所有人都看著他，就看見這平日素來清貴的公子，拉著大楚肱股之臣來到了城門前，大聲道：“開城門！”城門緩緩大開，顧楚生和衛(wèi)韞一紅一白站在前方，衛(wèi)韞身上還帶著血，面色極其平靜，顧楚生神色鎮(zhèn)定，看著鐵騎出現(xiàn)在城門之外，蘇查騎在戰(zhàn)馬之上，顧楚生在看見蘇
    查的第一瞬間，當(dāng)即行了個大禮，恭敬跪了下去，深深叩首，以極其激動的聲音大喊出聲：“奴才顧楚生，恭迎陛下入京！”
    這樣諂媚的姿態(tài)，看的北狄人都愣了愣，而顧楚生身后人臣子，俱忍不住捏緊了拳頭。
    蘇查愣神了片刻后，大笑起來：“一直聽說大楚人極有風(fēng)骨，沒想到出了這樣的軟骨頭。顧楚生，我入華京，你怎么這么高興？”“陛下乃天命之子，圣明之君，”顧楚生抬起頭來，面上帶笑，眼里全是仰慕：“我等受趙月蹂躪，渴盼陛下入京久矣！自此之后，我等便是北狄的臣民，在圣君庇佑下，必
    得光明前程！陛下萬歲！”
    “哦，你說我是你們的圣君？”蘇查抬頭看向站著的眾人，眼中帶了狠意：“我看你身后的百姓，不這么想吧？”
    “陛下，”顧楚生笑著道：“他們在等您答應(yīng)成為您的臣民呢，您來了華京，那就是解救我們于危難，我們?yōu)榕珵槠停荚敢庑е矣诒菹拢　碧K查沉默著，他盯著顧楚生。片刻后，他笑起來，翻身下馬，身后趕緊有人給他送了椅子過來，蘇查坐下之后，拍了拍自己的左腿，笑著道：“我們北狄人向來大度，你們
    愿意降，我可以給你們這個機(jī)會，只是我不知道，你說的為奴為仆，有幾分誠意？不知顧大學(xué)士，可愿過來，為本王擦鞋？”
    聽得這話，眾人都咬緊了牙關(guān)，然而顧楚生面色不變，他臉上的笑容甚至更甚，他趕緊磕了個頭道：“這是奴才的榮幸啊！”
    說著，他想站起來，蘇查卻立刻道：“爬過來。”
    顧楚生僵硬了片刻，衛(wèi)韞目光落在顧楚生身上，他看見這個素來高傲的男人在眾人注視下，含著笑，一步一步爬到了蘇查面前，用自己的官袍擦上了蘇查的鞋面。
    衛(wèi)韞閉上眼睛，不忍再看。蘇查大笑出聲，而百姓之中，有人紅了眼睛，看著顧楚生在那人腳下擦鞋。
    “好，好得很，”蘇查一腳踹開顧楚生：“大楚人果然有一套，伺候得本王十分暢快！那本王就給你們一個機(jī)會，跪下的就活下，站著的……”
    蘇查沒有說下去，但所有人已經(jīng)明白。在一片沉默間，顧楚生大喊出聲：“跪下！統(tǒng)統(tǒng)跪下！”
    得了這一聲喊，首先從百姓開始，一個接一個，如浪潮一般，就跪了下來。
    等百姓跪完了，官員之中也開始有人跪下。直到最后，黑壓壓的人群中，就剩下了衛(wèi)韞一個人，他一身白衣染血，站立于人群之中，風(fēng)姿翩然。
    他手上被麻繩綁著，面上卻是沉靜如水，帶了無畏生死的從容和桀驁，仿佛誰都奈何不了他。
    所有人目光落在他身上，蘇查冷笑出聲來：“怎么，衛(wèi)王爺是不想活了嗎？”
    衛(wèi)韞沒有看他，他靜靜看著城門外，似乎是沒有聽見一般。
    蘇查被衛(wèi)韞的態(tài)度激怒，猛地抽刀架在衛(wèi)韞脖頸上：“你以為我不敢殺你？！”
    “那你就殺。”
    衛(wèi)韞目光落在他臉上，冷靜道：“動手。”
    “陛下！”
    顧楚生著急上前來：“您中圈套了！”
    蘇查轉(zhuǎn)頭看向顧楚生，顧楚生嘆了口氣：“陛下，死是很簡單的，衛(wèi)王爺正求著您殺他呢。”
    蘇查愣了愣，他看了看衛(wèi)韞，又看了看顧楚生，片刻后，他笑起來：“你說得是。死很容易，可是活著，”蘇查拍了拍他的臉：“才是最難。”
    “是啊，”顧楚生上前來，跟在蘇查身后，諂媚道：“按照奴才的意思，您不必殺了衛(wèi)王爺，您該將他留下來，讓他好好活著，再一點(diǎn)一點(diǎn)折磨他。”“對！”蘇查大笑，他轉(zhuǎn)頭看向衛(wèi)韞：“我不殺你，衛(wèi)韞。”他冷笑出聲來：“我要讓你活著，好好活著，我要羞辱你，折磨你，讓你看一看，你這些年的信仰，你保護(hù)的，都
    是些什么狗東西！”
    蘇查走到衛(wèi)韞身前，猛地抓起衛(wèi)韞的頭發(fā)，冷著聲道：“我要你跪著求我，像狗一樣活著。”
    說著，他猛地一腳踢在衛(wèi)韞腿骨之上，怒道：“跪下！”
    衛(wèi)韞踉蹌了一下，然而他卻沒有跪下。蘇查退到一邊，他看向大楚站著的百姓，冷著聲道：“讓他跪下！把這些孩子女人抓過來！”蘇查指了旁邊一排的百姓，北狄士兵沖上去，抓著旁邊最近的女人和孩子，就拖了過來，站成一排。蘇查坐在位置上，撐著下巴看著衛(wèi)韞道：“一刻鐘后，他若跪不下來，
    我就開始數(shù)數(shù)，數(shù)一聲，我殺一個人。”
    一聽這話，旁邊的孩子和女人都哭了起來。人群中一片慌亂，不斷有人磕頭，求著蘇查、求著衛(wèi)韞。
    蘇查靜靜看著衛(wèi)韞：“怎么，衛(wèi)王爺這一跪，比人命重要這么多？”
    衛(wèi)韞沒說話，他閉上眼睛。
    那些女人和孩子的家眷都沖了上來，他們圍在衛(wèi)韞身邊，他們哭泣、叩首，拉扯著衛(wèi)韞的衣角。
    “衛(wèi)將軍，求求您了。”
    “七公子，求您了，我以前給您賣過花，我兒才七歲啊……”
    “衛(wèi)王爺，衛(wèi)大人……”
    周邊人的聲音仿佛利刃一樣凌遲著他，然而衛(wèi)韞卻依舊傲然挺立，沒有倒下。
    “衛(wèi)韞！”
    終于有人尖銳叫出聲來：“在你心里，人命還不如這一跪嗎！”
    聽到這話，衛(wèi)韞顫了顫，他慢慢睜開眼睛，艱難道：“對不起……”
    可是他不能跪。
    這滿華京的人都已經(jīng)跪了，所以他不能跪。
    他與這些百姓不同，他與這些普通臣子不同，他是大楚的氣節(jié)、大楚的脊梁，他若是跪了，后面的仗便再也打不下去了。
    人人都畏死，這本無錯。可沙場將士若也畏死，那又有誰能護(hù)住身后山河？
    所以誰都能跪，他不能跪。
    哪怕是死，他衛(wèi)韞也得讓天下看著，他沒有認(rèn)輸，大楚沒有輸。
    “唔，只剩一半的時間了。”
    蘇查提醒那些在地上苦求衛(wèi)韞的百姓：“看來你們是勸不動你們的衛(wèi)將軍了，是了，他這樣有骨氣的人，怎么會將你們這些賤民的性命放在眼里？”
    這話激得跪著的人紅了眼，一個瘦弱的男人突然站起身來。
    “衛(wèi)王爺，”他咬著牙：“我妻兒都在那里，對不住了。”
    衛(wèi)韞聽到這話，他睜開眼睛，靜靜看著對方。
    對方似乎是個病人，他很消瘦，衛(wèi)韞的神色平靜中帶著幾分歉意，他什么都沒說，甚至于，他眼中似乎已經(jīng)帶了原諒。
    那男人不敢再看衛(wèi)韞，他沖上前去，一腳踹在衛(wèi)韞腿上，大聲道：“跪下！”
    衛(wèi)韞咬著牙沒動，旁邊人陸續(xù)加入了這場暴行。
    他們拖拽他，他們踹他，他們廝打他。
    他們一次又一次將他按到地上，衛(wèi)韞又一次又一次站起來。
    隨著時間的臨近，那些人動作越發(fā)瘋狂，哭聲、罵聲，許許多多聲音混在一起，衛(wèi)韞耳邊嗡嗡一片。他感覺有雨落在他臉上來，他被人推攮在地上，他感覺血從自己額頭流下來，他蜷著身子，用手護(hù)著自己。那些人對于他來說其實都是極其柔弱的人，可他卻沒有還手，
    他努力保護(hù)著自己，抗拒著他們的拉扯。
    他隱約聽到有人哭著叫喊。
    “跪啊！”
    “衛(wèi)韞，跪下啊！”
    他的身子輕輕顫抖，隱約之間，他好像回到了小時候，那時候他的哥哥，他的父親，乃至于他的叔叔們都站在他前方，橫刀立馬，紅纓纏槍。
    “我衛(wèi)家從來沒有逃兵，也從來不做降臣。”
    “我衛(wèi)家為國為民，馬革裹尸，亦無憾矣。”
    “每個人都有他的責(zé)任，生為衛(wèi)家子，當(dāng)做護(hù)國人。”
    許多聲音纏繞在他耳邊，那些金戈鐵馬，那些熱血激蕩中，劇痛從他身上傳來，他卻隱約覺得，似乎有人在擁抱他、陪伴她。
    那樣熟悉的感覺，似乎是在很多年前。
    那年他從宮門走出來，她跪在宮門前，身后是上百牌位，大雨浸透了她的衣衫，她神色平靜又堅韌，那時候，他靜靜看著她，便覺得有人為他撐起了天幕，遮擋了風(fēng)雨。
    從那以后，她陪著他，每一次都及時出現(xiàn)在他最艱難的時刻。鳳陵城他死死抱住她，北狄她背他一路橫穿荒漠，回歸后她同他一起謀反……
    她說，這條路，我陪你。
    這條路，千難萬難，萬人唾罵，白骨成堆，我都陪著你。
    他記得那時候，記得他們無數(shù)次擁抱的時刻，這些他人生中最溫暖的點(diǎn)滴，在這一刻匯聚，成為這巨大絕望中，抵御陰暗的那微薄又堅韌的光芒。
    “河關(guān)九百里……”
    百姓將他抓起來，他低喃出聲。
    “烽火十二臺……”
    “扶起來！腿壓下去！”
    “寧拆骨作刃……”
    “按住！將頭按下去！”
    “白馬化青苔……”
    “陛下！”一個大漢撲在蘇查腳下，含淚道：“跪下了！跪下了！”
    蘇查沒說話，所有人靜靜看著那似乎早已經(jīng)失去了神智，滿身是血的男人。
    他似乎被人折斷了骨頭，以一種扭曲的姿態(tài)跪在蘇查面前。然而在場沒有任何人覺得，這一跪是羞辱，是屈服。
    他雖然跪下，可是眾人卻清醒的察覺，這個人的內(nèi)心，從未跪過。
    哪怕被他所守護(hù)的臣民背叛，哪怕是被人強(qiáng)行折斷腿骨，似乎都不損他風(fēng)采半分。
    蘇查靜靜看著他，一時之間，竟失去了幾分趣味。
    他煩躁擺了擺手，起身道：“罷了，將他拖下去，別弄死了。”
    說著，他轉(zhuǎn)過頭去，同顧楚生道：“顧楚生，要不，我就封你當(dāng)丞相，我也當(dāng)個大楚皇帝試試？”
    “謝陛下！”
    顧楚生趕忙再跪，諂媚道：“陛下氣宇軒昂，既又北方之豪情，又具南方之風(fēng)流，無論北狄大楚，陛下皆乃天下之主！”
    這一番吹捧讓蘇查極為高興，他大笑著，領(lǐng)著顧楚生離開。
    蘇查離開，壓著衛(wèi)韞的百姓紛紛沖向了自己的家人，衛(wèi)韞倒在地上，他微微睜開眼，雨水落在他眼里。
    “阿瑜……”
    他低喃出聲。
    阿瑜，你已出城，應(yīng)當(dāng)，安好吧？
    ——
    楚瑜跟著長公主出了城，他們剛到了軍前，張輝便領(lǐng)兵上來，在龍攆前方，恭敬道：“陛下，娘娘，我們先退回云城吧？”
    云城是趙月距離華京最近的管轄地區(qū)，長公主梳理著趙月的發(fā)，平靜道：“可。”軍隊迅速朝云城趕去，楚瑜在馬車?yán)铮潇o了下來。她哆嗦著自己抱著自己，片刻后，她深吸了一口氣，擦了擦眼淚，卷起簾子，看了一眼坐在車外的長月晚月，平
    靜道：“這是去哪里？”
    晚月壓低了聲：“張輝說去云城。”
    “你下去，說我要求見梅妃。”
    楚瑜吩咐下去，長月應(yīng)了聲，立刻下了馬車，往前去通報。過了片刻后，便有侍女請楚瑜去了龍攆。
    楚瑜上龍攆時，長公主似乎在思索做什么，趙月搭在她腿上，她正給趙月梳理著頭發(fā)。
    楚瑜到她身前，壓低了聲道：“公主，我不能落道張輝手里。”
    “我知曉。”長公主抬頭看了她一眼，眼中帶著冷意：“咱們得走。”
    “公主如何打算？”
    “張輝手下，有一個我的人。”
    長公主慢慢道：“我方才已經(jīng)讓人去問過，今夜丑時，我們扎營休息時，由他值班護(hù)衛(wèi)，屆時我們就逃。”
    “那趙月怎么辦？”
    楚瑜看了一眼趙月，長公主抿了抿唇，隨后果斷道：“殺了！”楚瑜靜靜看著長公主，長公主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抬眼看著楚瑜，冷靜道：“既然他已經(jīng)算著將北狄引入了華京以解自己的圍困，那么如今他這個樣子，怕也不是真的
    。張輝用這樣大的代價將他這個活死人撈出來，怕是另有打算。我縱使想留住他，也不敢留。”
    “公主能下決心，”楚瑜點(diǎn)了點(diǎn)頭：“那自是再好不過。”
    兩人就著逃跑一事商議了一會兒，張輝便出現(xiàn)在了龍攆外：“娘娘，您貴體保重，是否該休息了？”
    “謝過張公公。”長公主平靜道：“本宮這就讓楚大小姐回馬車。”
    楚瑜回了馬車，等到夜里，軍隊安營扎寨，楚瑜和晚月長月單獨(dú)一個帳篷，她們收拾好了東西后，便悄悄等著丑時。
    而長公主安頓下來后沒多久，張輝便走了進(jìn)來。
    長公主一步不敢離開趙月，守著趙月的身體，冷靜道：“張公公深夜前來是，所謂何事？”
    “陛下龍體欠安，奴才特意過來送藥。”
    聽得張輝的話，長公主目光落在張輝手里的藥碗上。
    她神色平靜，這一刻間她已經(jīng)確定，這一切果然是趙月商議好的。
    她抱著趙月，面露警惕之色：“你這藥是誰開的方子？要做什么的？”
    見長公主這副模樣，張輝沉默了片刻，他端著藥碗，慢慢開口道：“其實奴才不喜歡殿下。”
    長公主愣了愣，聽見張輝慢慢道：“打從陛下還是世子起，奴才就覺得，對于陛下而言，長公主您便是場災(zāi)禍。”
    “你同我說這些做什么？”長公主皺起眉頭，張輝靜靜看著她：“其實我知道，陛下并不是一位好皇帝，可是平心而論，陛下是一個好丈夫。陛下辜負(fù)了天下人，卻未曾辜負(fù)您，所以，長公主，”張
    輝輕嘆：“誰都能辜負(fù)陛下，但您不能。”
    長公主沒有說話，片刻后，她苦笑起來：“張公公多慮了，陛下便是我的天，我這樣的奸佞寵妃，”長公主抬起手，將發(fā)絲挽在耳后：“陛下去了，我又能依仗誰？”
    張輝沉默了，許久后，他走上前來，恭敬道：“請公主給陛下喂藥吧。”長公主看著那湯藥，其實她不想喂，然而此時此刻，她不能讓張輝看出端倪，于是她端了藥，給趙月喂了下去。喂完藥后，長公主看了一眼張輝，淡道：“本宮要侍奉陛下
    安寢，你退下吧。”
    張輝觀察了趙月片刻，恭敬退了下去。
    等他走后，長公主讓侍女熄了燈，便同趙月一起躺在床上，靜靜算著時辰。
    她聽到外面交接班的聲音，便起身來，同外面侍女道：“海棠，去把我之前讓你備著的甜湯送給楚小姐，喝那個助眠。”
    按照計劃，以送甜湯這件事為由，甜湯送過去后，楚瑜便會知道一切準(zhǔn)備好，到時候楚瑜會去投馬，他們在營地前碰面。
    侍女腳步聲遠(yuǎn)去，長公主立刻從床上下來，換上了一身輕便的衣服后，簡單挽發(fā)，將劍和匕首配到腰間，又帶上了藥瓶。
    就在她準(zhǔn)備一切的時候，她突然聽到一聲虛弱的呼喚：“阿姐？”
    長公主豁然回頭，就看見趙月?lián)沃约簭拇采现逼鹕韥怼ｉL公主立刻撲了上去，刀鋒逼近趙月脖頸，冷著聲道：“別出聲。”
    趙月冷下神色來，他明顯還很虛弱，目光里卻帶著不讓人的冷靜：“你這是要做什么？”
    外面吵鬧起來，長公主從身后抓了繩子，就將趙月的手迅速綁了起來，隨后跑到門邊，發(fā)現(xiàn)外面卻是楚瑜的人驚動了士兵。
    楚瑜偷馬這件事畢竟動靜太大，還是驚醒了人，長公主想了想，將趙月一抓，刀抵在他脖子上，就拖著他往外走。
    趙月才剛醒來，有些摸不清局勢，他也就不開口，心里迅速盤算了一下現(xiàn)在的情況。等他被綁著出去，長公主一聲大喝：“全部停下！”
    趙月看見被人圍著的楚瑜等人，立刻便反應(yīng)過來計劃已經(jīng)進(jìn)行到了哪一步。
    “梅妃，”他聲音平靜：“我知道你是要放楚瑜出去，你放開朕，朕讓她走。”
    “陛下，”長公主輕笑出聲：“你以為我會信你？”
    “我何曾騙過你？”
    “你騙我還少嗎？”
    這話讓趙月沉默下來，長公主挾持著他往前，張輝著急往前：“陛下！”
    趙月抬起手，止住了張輝的動作，冷靜道：“你先別鬧，小心孩子。”
    長公主沒說話，她逼著趙月走到馬前，冷著聲道：“上馬。”
    趙月沒說話，他被長公主用劍抵著腰乖乖上了馬，長公主翻身上馬，對著楚瑜吼了一聲：“走！”
    “你想做什么，你同我說，”趙月平靜出聲：“你這樣對孩子不好。”
    “你給我閉嘴！”
    長公主一耳光扇在他臉上，怒道：“輪到你說話嗎？！”
    趙月抿了抿唇，長公主將他攬在懷中，拼命打著馬。趙月直接折了自己的手骨，悄無聲息將手從繩子里掙脫出來。
    他向來是什么都做得出的狠人，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饒是這樣的劇痛，他都面上不動神色。
    他此刻還虛弱，根本反抗不了太多，于是他思索著要如何控制局勢。
    而看見他們遠(yuǎn)去，張輝記得不行，他領(lǐng)著追兵就沖了上來，咬著牙狠狠盯著長公主。
    “將軍，我就知道那個女人不是好貨！”
    一個副官怒喝出聲：“看我這就斬了她！”
    話音剛落，那副官拉弓引箭，箭矢便朝著長公主沖了過去！
    張輝驚駭出聲：“住手！”
    一切已來不及，箭矢朝著長公主俯沖而去，長公主不過就是會些三腳貓功夫，根本來不及躲閃，楚瑜聽得箭聲，回頭大駭：“殿下！”
    然而也就是那瞬間，在長公主前方的趙月猛地將長公主一把抱住，轉(zhuǎn)了方向旁邊摔了下去。
    箭矢“噗嗤”扎入趙月肉中。趙月蒼白著臉抬眼看她：“你沒事吧？”
    長公主來不得說話，將趙月一把拽起來，抗在背上便重新上馬。
    如今趙月還在他們都敢放箭，一旦沒了趙月這塊保命符，她們怕是真的跑不出去了。趙月本就虛弱，受了這一箭，又被馬這么顛著，他覺得五臟六腑翻滾著疼，他根本沒了力氣，只能伸出手，努力抱緊長公主，艱難道：“往密林里跑，我不行了，張輝不會
    放過你。”
    他來不及問她為什么要跑，也不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就覺得抱著這個人，感覺風(fēng)凜冽而過，竟有了一種亡命天涯的感覺。
    他感覺自己身體開始冰冷，無端端就產(chǎn)生了命盡的宿命感，他想抱得更緊，卻又怕傷到腹中胎兒，然而也就是想起這事的一瞬間，他突然意識到不對。
    六個多月的孩子……為什么長公主的腹部這樣平坦。
    他猛地意識到什么，一把抓緊了她的肩，瘋了一般開口：“孩子呢？！”
    “什么？”
    長公主駕馬竄在林中，趙月怒道：“孩子呢？是不是有人害了你？是誰害了你？！”
    長公主愣了愣，這次她終于反應(yīng)過來趙月在說什么。她看了他一眼，卻發(fā)現(xiàn)他面色慘白，身上被鮮血浸染。她驟然生出一種惶恐，她不敢看他，轉(zhuǎn)過頭去，有些慌亂。
    “是誰害了你……”
    趙月趴在她背上，激烈呼吸：“你別怕，你同我說，我去殺了他。誰都不能害你……”
    他反反復(fù)復(fù)這么念叨，聲音越來越虛弱。
    長公主有些茫然，她預(yù)感到了什么，她背著他，聽他叫囂，最終，她終于開口：“阿月，沒有孩子。”
    背后的人愣了愣，長公主再開口：“其實……”
    “閉嘴……”趙月激烈顫抖起來，長公主便知道，他這樣聰明的人，其實你只要給一點(diǎn)蛛絲馬跡，他就能窺探全局。然而她卻想告訴他。
    她不知道這是為了報復(fù)還是為了什么，她就是特別想告訴他，告訴他所有，一切。
    “沒有孩子。”
    她笑著出聲：“都是我騙你的。”
    “閉嘴！閉嘴！”趙月怒吼出來：“有孩子，你有！”
    “我沒有，”長公主聲音平靜：“我只是為了在毒殺你穩(wěn)住局勢，你死后，我會隨便找個孩子說是你的孩子。”
    趙月愣住了，長公主接著道：“毒是我下的，局是我布的。你最大的敵人從來不是顧楚生更不是衛(wèi)韞，而是我。”
    “為什么……”趙月干澀開口：“為什么，要這么對我……”
    “趙月，”長公主眨了眨眼，她覺得眼眶發(fā)酸：“我不是為了愛情放下一切的人。你殺了我哥哥，我丈夫，送走我女兒，毀了我的家國之后，你以為，我還會原諒你嗎？”
    “你當(dāng)初不是原諒我了嗎？”趙月沙啞出聲：“我殺了梅含雪之后……”
    “我那時不知是你殺了他。”
    長公主平靜出聲，趙月沉默下來。
    她笑起來：“趙月，如果你能控制你的欲望，你我走不到今日。”“控制欲望……”趙月覺得有些昏沉，他緩緩閉上眼睛：“就什么都得不到。就只能眼睜睜看著你嫁給別人，看著自己家破人亡，一無所有，當(dāng)你的面首，看你和其他男人調(diào)
    情卻什么都做不到……”
    “你以為我為什么當(dāng)皇帝？”
    “我要復(fù)仇，我要得到所有我想要的，我一輩子，都不需要經(jīng)歷過去的屈辱。”
    長公主愣了愣，有那么一瞬間，她腦海里突然閃過趙月小時候。那時候他文靜又天真，善良得幾乎有些奇怪。
    他會一只一只送螞蟻回家，會攔著她怕踩死一只蟲子。
    “可是，我沒有其他面首。都是掙個面子而已。”長公主愣愣開口：“我喜歡你，可我年紀(jì)比你大這么多，我怕你不喜歡我，每次都假裝自己對你就是照看弟弟。其實我喜歡你，你來了公主府、我喜歡你之后，我再沒碰過
    任何人。”
    趙月愣了愣，他想回話，可他已經(jīng)沒有了什么力氣。
    他說不清是什么感覺，他就覺得有無數(shù)情緒涌上來。
    后悔嗎？
    痛苦嗎？
    他不知道，他只是覺得，如果再有一次……再能有一次……
    他的沉默讓長公主有些害怕，她拼命打著馬，開始說著從前。她說他的不好，他有多壞，然而后面的人卻一點(diǎn)回應(yīng)都沒有。
    她背著她，跟著楚瑜一路穿過密林，等天亮的時候，楚瑜才停下來，轉(zhuǎn)頭道：“休息一下吧。”
    這時候她愣了，長公主就坐在馬上，趙月在她身后，他的下巴靠在她肩窩，手死死環(huán)住他的腰。
    他的血染了她一身，她神色平靜，然而滿臉都是淚痕。
    她聽了楚瑜的話，特別冷靜道：“好。”
    說著，她翻身下馬，趙月便直接倒在了馬上。
    她沒有回頭，提著馬鞭往前走。
    楚瑜愣了愣，有些猶豫道：“殿下，趙月……如何處置？”
    長公主頓住步子，她張了張唇，想要說什么，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她就站在原地，一直不敢回頭，好久后，楚瑜才聽見她仿佛掙扎了許久，擠出來的聲音。
    “埋了吧。”
    說完這句，長公主就往前方走去，她挺直了腰背，走得特別驕傲，仿佛毫不在意。
    楚瑜嘆了口氣，轉(zhuǎn)頭同旁邊長月道：“埋了吧。”
    趁著長公主和楚瑜休息的功夫，長月晚月用劍挖了個坑，將趙月埋了進(jìn)去。埋完之后，楚瑜帶著水到長公主身邊，猶豫道：“要立碑嗎？”
    長公主沒說話，片刻后，她苦笑起來：“他這樣的人，若是有了墓碑，怕是尸骨無存。”
    “算了吧。”長公主目光落到遠(yuǎn)處：“能入土為安，已經(jīng)很好了。”
    大家休息了一會兒，一行人又重新趕路。
    七日后，一行人終于趕到了白嶺。她們先發(fā)了信息給陶泉，等她到了白嶺，剛一下馬車，就看見陶泉帶著沈佑、秦時月，柳雪陽帶著王嵐、以及六位公子站在門前等著她。她剛一出現(xiàn)，眾人便跪了下去，
    揚(yáng)聲道：“恭迎大夫人歸來！”
    楚瑜愣了愣，片刻后，她揚(yáng)起笑容，抬了抬手道：“起吧。”
    見她沒有拒絕，眾人松了口氣，楚瑜領(lǐng)著長公主下來，眾人再次拜見后，這才入城。
    入城時，楚瑜和柳雪陽王嵐乘坐一駕馬車，王嵐細(xì)細(xì)同楚瑜說了蔣純的事，楚瑜沉默聽著，終于道：“那如今，她在太平城？”
    “嗯，”王嵐嘆了口氣：“也不知生死了。”
    楚瑜沒說話，氣氛有些尷尬，許久后，柳雪陽慢慢開口：“阿瑜啊……”
    楚瑜抬眼看她，柳雪陽似乎是蒼老了許多，她靜靜看著她，有些躊躇道：“過往是我狹隘，對不住你。我若對你認(rèn)錯，你……可能既往不咎？”
    楚瑜沒想到柳雪陽會將態(tài)度擺得這樣直接，愣了愣后，她倒也不扭捏，坦率道：“如今最重要的便是小七能回來，經(jīng)歷這么多，其實這些都不重要了。”
    柳雪陽被這話說紅了眼，她連連點(diǎn)頭：“小七最重要。”
    入了府中，楚瑜同柳雪陽等人拜別，便將陶泉等人召集過來，了解了情況。
    “如今楚王爺被陳國絆住，但七日之內(nèi)應(yīng)該能拿下此戰(zhàn)。但華京有十萬大軍，僅憑楚王爺一個人的軍力，怕是不敵。”
    “那我們這邊可有余力？”“沒有，”沈佑皺著眉頭：“有將近十萬北狄軍壓在邊境已經(jīng)很吃力了，更何況還有趙月六萬燕州軍和秦將軍糾纏，我們這邊根本沒有余力再去華京作戰(zhàn)了。甚至于，如果再
    這樣拖下去……”
    沈佑看了一眼陶泉：“加上瘟疫的情況，我們可能撐不住了。”
    “那瘟疫的方子出來沒？”
    “清平郡主說快了，但還差很關(guān)鍵的一味藥沒試出來。”
    楚瑜點(diǎn)點(diǎn)頭，她想了想，起身道：“我先去想想，大家先休息，明日再議吧。”
    大家應(yīng)聲下去，陶泉看了一眼楚瑜的肚子，憂心道：“小世子……還好吧？”
    “挺好的。”
    楚瑜聽得人問及孩子，不自己覺將手放在了肚子上，含著笑道：“也沒有給我添太多麻煩。”
    陶泉舒了口氣：“王爺一直盼著他出生，等他出生的時候，王爺一定很高興吧？”
    楚瑜抿了抿唇，站起身來，由晚月扶著，同陶泉閑聊了一會兒，便出門去。
    她先去韓秀的兵器所去，還在路上時，她就思索著。
    這一次局面的核心其實在于宋世瀾，如果宋家出兵，便會好辦許多。可如果要宋世瀾出兵，那就得先解決瘟疫，讓宋世瀾活下來。
    而這場瘟疫……
    楚瑜皺起眉頭。
    其實上輩子地震后也是有了瘟疫，當(dāng)時似乎也是魏清平找出的方子。這方子里的確有一味很特殊的藥，那時候因為能治瘟疫，都被賣脫銷了去。她記得那一味藥很常見，當(dāng)時她就是想用那藥，去濟(jì)世堂開藥卻給告知了脫銷。想了想，她叫
    住了馬車，探出頭的道：“去藥鋪。”
    到了藥鋪里，楚瑜開始掃視藥匣子，她一個一個名字掃過去。
    那時候是什么時候？當(dāng)時好像她似乎懷著顧顏青，她每天要喝的就是安胎藥，那時候她體質(zhì)偏陰，用藥也特殊很多。她招手將藥堂的大夫叫了過來，將自己當(dāng)年病情給描述了一遍，開始讓大
    夫開方子。
    大夫開了一個又一個方子，楚瑜一眼一眼掃過去。
    她有印象。
    她一定有印象。
    她拼命回想著，來來回回掃了十幾次，她終于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
    那個名字和記憶里少了那位藥對應(yīng)起來，楚瑜猛地站起身來，著急道：“去，告訴清平郡主，讓她試試將白芷加進(jìn)去！”
    雖然這個世界改變了很多，可是什么災(zāi)難，什么瘟疫，應(yīng)該不會因為他們的出現(xiàn)而發(fā)生根本改變。
    楚瑜找到了藥，休息了一夜之后，大清早便往韓秀的兵器所趕過去。
    如果魏清平如計劃能有藥方，并且能讓宋世瀾活下來，那么宋家就可以出兵，宋家的兵力聯(lián)合上楚臨陽，攻下華京也就不難。
    可如果宋世瀾死了，那她就要想辦法，讓衛(wèi)家以少打多，盡量保存實力，再同楚臨陽聯(lián)手攻入華京，才能有五五的勝算。
    而如何保存兵力，核心就在于韓秀如今做了多少武器出來。
    楚瑜規(guī)劃著后續(xù)調(diào)兵，終于來了兵器所。
    如今正是戰(zhàn)時，韓秀忙得不停打轉(zhuǎn)。楚瑜來了，他才急急忙忙從冶鐵室出來，行禮道：“大夫人。”
    “我來看看如今兵器的庫存。”楚瑜跟著韓秀進(jìn)去，韓秀報了改良羽箭、弩、盔甲等裝備，最后推開了密室門，讓楚瑜看到了火藥的數(shù)量，他站在門邊，有些不好意思道：“火藥制造成本高，時間長，您
    上次用完后，如今也就只來得及準(zhǔn)備這些。不過它們都是經(jīng)過改良的，比以前威力大很多。”
    “怎么個大法？”
    “我給您打個比方，就同樣這么多的火藥”韓秀比劃道：“以前的放到雪山去，也就炸出幾個坑來，現(xiàn)在的，不僅能炸出坑，還能引起雪崩。”
    楚瑜本在看那些火藥，聽到韓秀的話，楚瑜腦子里有什么猛地閃過，她抬起頭來，皺眉道：“你方才說什么？”
    “雪……雪崩？”
    韓秀有些發(fā)蒙，楚瑜愣了愣，隨后猛地反應(yīng)過來。
    “是了！”
    她趕忙道：“你確認(rèn)這個能引起雪崩？”
    韓秀覺得莫名其妙，楚瑜趕緊拖著他出去，領(lǐng)著他到地圖面前，給他劃了塊地：“就這個地方，你認(rèn)識嗎？”
    韓秀認(rèn)真看了看，隨后滿不在意道：“雪嶺嘛，認(rèn)識。”
    “這地方，能炸崩嗎？”
    韓秀見楚瑜問得認(rèn)真，也不敢貿(mào)然作答，抬手道：“稍等，我先算一下。”
    說完，韓秀便轉(zhuǎn)身去，找了另一個人來，兩人一起算了許久，隨后點(diǎn)頭道：“全用上，能。”
    楚瑜擊掌道：“好！”
    說完，楚瑜便道：“你們近日先準(zhǔn)備好，這些東西我可能隨時會用。”
    吩咐之后，楚瑜便趕緊回了衛(wèi)府，將人都叫了過來，冷靜道：“我有一計。”所有人都等著楚瑜開口，楚瑜走到沙盤面前，比劃著道：“如今沈佑手里有八萬人馬，時月手中有五萬，我們還要盡量抽出人手去華京，如果像現(xiàn)在一樣膠著打根本沒有勝算，我想兵行險著。我想將沈佑手中人馬抽調(diào)六萬去昆州，協(xié)助時月一起圍剿了趙月六萬兵馬，屆時時月手中一共有十一萬，接近趙月兩倍之?dāng)?shù)，哪怕是苦戰(zhàn)之后，也應(yīng)
    當(dāng)還剩一半。然后與我大哥兵馬匯合，直接奪回華京。”
    “那白州怎么辦？”沈佑皺起眉頭，楚瑜冷靜道：“我們立刻傳信去，和圖索借兩萬人馬，白州你有四萬人馬，你用小部分人馬，將北狄人引到雪嶺，那里我會讓提前埋下火藥，火藥引爆后，
    會引起雪崩。雪嶺兩頭長條形，你讓圖索的人埋伏在去北狄的門口，你自己剩下的人埋伏在來大楚的門口，他們經(jīng)歷雪崩，哪怕死里逃生，也已軍心混亂，出來一個殺一
    個，剿干凈為止。”
    眾人聽著愣了愣，秦時月最先道：“那去雪嶺的人，豈不是都會死？”
    楚瑜沒說話，她垂下眼眸，繼續(xù)道：所以你們得盡量減少去雪嶺的人。”
    “沒有一個足夠有分量的人，北狄軍不會上當(dāng)?shù)摹！?br/>     秦時月皺著眉頭，他靜靜看著楚瑜：“大夫人，沒有其他方法了嗎？”
    “如果有其他的辦法，”楚瑜抬眼看他：“我還會將這個辦法說出口嗎？”
    全場再次沉默下來，秦時月皺著眉頭，便就是這個時候，一個平靜的聲音響了起來：“我去吧。”
    楚瑜抬起頭，站在一旁的沈佑，他神色很平靜：“北狄對我這個‘叛徒’恨之入骨，我對他們也很了解，到時候我可以帶著小隊人馬偽裝潰敗，將他們引進(jìn)雪嶺。”
    楚瑜靜靜看著他，秦時月開口道：“沈兄……”
    “我什么都沒有，”沈佑平靜出聲：“沒有父母，沒有兄弟姐妹，更沒有妻子孩子，孑然一身，無所牽掛，我去，最合適了。”
    “可是……”
    “好。”
    楚瑜定下來，她垂下眼眸，平靜道：“僅憑你還不夠，軍中你們可有監(jiān)控著的北狄探子？”
    “有一個，一直在盯著。”陶泉開口。楚瑜點(diǎn)點(diǎn)頭：“故意給他們傳個消息，就說沈佑到時候打算兵分兩路，正面六萬軍，背面四萬軍，到時候沈佑會從梅子林偷襲他們。到時候北狄軍一定會先去梅
    子林?jǐn)r截沈佑，梅子林距離雪嶺很近，沈佑你就當(dāng)他們引到雪嶺去，再點(diǎn)燃炸藥吧。”
    沈佑點(diǎn)頭：“明白。”
    “就定在半月后吧。”
    楚瑜平靜道：“明日將兵力調(diào)到昆州去，動靜要小，別被人發(fā)現(xiàn)。半個月后，沈佑即刻行動，時月同時圍剿趙軍，戰(zhàn)線同時進(jìn)行，保證等圍剿華京時蘇查反應(yīng)不過來。”
    “是。”
    眾人聽命，楚瑜覺得有些累了，擺了擺手道：“去吧，先去休息。”
    說著，楚瑜扶著肚子起了身。
    當(dāng)天晚上，大家各自去做準(zhǔn)備。
    秦時月坐在書房里，一張一張臨摹魏清平寫的字。魏清平以前一直嫌棄他字寫的丑，嫌棄他悶，他被嫌棄，心里還不大高興。然而如今臨摹著魏清平的字，他居然覺得，其實她就連罵人，也是極好的。如果她回來，他愿
    意被她罵一輩子。
    如果她回來，就算他會被魏王打死，他也要上門提親。
    這樣想著，字也打了顫，秦時月抬起頭來，看向遠(yuǎn)處。
    魏清平。
    他心里默念著那個名字，他想，他們都會好好活著。
    而百里之外，魏清平正觀察著剛用了新藥的病人。
    早上她接到了楚瑜的傳書，立刻嘗試了這個法子，等到了現(xiàn)在，病人明顯有了好轉(zhuǎn)。她站起身來，著急道：“趕緊將方子帶到太平城去！”
    楚瑜的信里，已經(jīng)描述了如今的情況，宋世瀾是此戰(zhàn)關(guān)鍵，因此無論如何，最優(yōu)先的搶救的就是宋世瀾。
    當(dāng)鴿子撲騰飛往太平城的方向時，沈佑則是繼續(xù)站到了王嵐的門口。
    他每次出征都會站在王嵐門口，以往他一貫就是站一夜就走了，從不說話，從不出聲。然而這一晚上，他卻站在門口，低低的叫了一聲：“王嵐。”
    王嵐坐在里面，手里繡著花，聽著沈佑說話，她的手抖了一下。針扎在食指上，她趕緊吮著食指，然后聽見外面沈佑的聲音道：“我要去戰(zhàn)場了。”
    王嵐垂下眼眸。
    “我知道你不想見我，其實我也不知道見到你該怎么辦。”“我一直在想，這輩子到底要怎么樣，才能和你在一起。可我怎么想，似乎做錯的都沒辦法清晰。一個人錯了就是錯了，錯了就是一輩子。無論這個錯是有意還是無意，這
    輩子，都洗不干凈。”王嵐靜靜聽著他的話，整個人都頹了下去。沈佑坐在她院子門前的坎子上，聲音里帶著笑意：“其實我這輩子最開心的時候，就是我們剛認(rèn)識的時候。那時候我覺得你這姑
    娘真的太可愛了。”
    沈佑低笑著，說著他們的過往。
    其實他們的焦急很少，這么多年，更多的時候，就是一個在門外等，一個在門里等。他們之間有一條長河，永遠(yuǎn)跨不過去。
    “你記不記得你當(dāng)時還送了我一塊暖玉？我覺得你真的特別有錢，我這輩子還沒見過出手就是暖玉的姑娘。”
    “王嵐，”天亮起來，沈佑嘆息出聲：“你說，要是過去那一切都沒發(fā)生過，多好。”
    要么不要有恩怨糾葛，要么不要有愛恨牽扯。
    王嵐沒說話，她已經(jīng)習(xí)慣這么多年，在門內(nèi)靜靜與他一起等天明了。
    沈佑嘆了口氣，他站起身來，溫和道：“王嵐，保重。”
    王嵐愣了愣。
    這是他第一次同她說保重。
    過往的時候，他一直說的都是，再會。
    然而她也不這兩個詞有什么區(qū)別，她就是在石桌面前呆呆坐了很久，才終于站了起來。
    白嶺離邊境不遠(yuǎn)，沈佑一天就到了白城，然后開始整軍。
    而這時候，蔣純在太平城接到了魏清平寫下來的方子。她趕忙讓人配了藥，沖到了宋世瀾房門前。
    宋世瀾已經(jīng)將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三天了。
    他的病情開始惡化，這時候他拒絕蔣純再靠近他，他每天就自己房間里，從小窗戶里拿藥、領(lǐng)飯。
    蔣純拿著藥和方子，在門外拍著宋世瀾的房門：“世瀾，魏清平給方子了，你有救了，你開門，開門啊！”
    宋世瀾在房間里，他愣了愣。
    他此刻很狼狽，身上全是潰爛的膿包。他不愿意蔣純看見自己這個樣子，這些時日，他看見太多人死去，死得面目猙獰，痛苦不堪。他預(yù)感到自己馬上要走到這一步，他不愿讓蔣純看到，他希望蔣純記憶里，
    自己一直是那個同她玩笑的翩翩佳公子。
    如今驟然聽到這話，他還有幾分不真實的感覺，他輕咳了兩聲，同她道：“將藥放在小窗上吧。”
    蔣純知道他這樣驕傲的人，決計不會讓自己看到他如今的樣子，盡管她早已偷偷看了好幾次。
    她先去給他熬藥，然后端到他的窗前。
    她偷偷躲到角落后，看見一只全是膿瘡的手伸了出來，將藥喝了下去。
    她開始每天給他熬藥，每天都喝。藥見效快，幾乎第一天宋世瀾就明顯感覺體力好轉(zhuǎn)，他聲音也清朗起來，他和蔣純就隔著門，輕輕說著未來。
    “我到時候想從瓊州一路鋪紅毯撲倒白嶺去接你。”
    “不太好吧？”蔣純坐在門口，抿著唇道：“是不是太鋪張浪費(fèi)了？”
    “怎么會……”
    到了第四天，宋世瀾停止了發(fā)燒、咳嗽、腹瀉，所有傷口開始結(jié)痂。
    他終于從門里走出來。當(dāng)時陽光明媚，萬里無云，蔣純站在門口，笑意盈盈。
    而這一日正是沈佑與北狄開戰(zhàn)的日子，也是秦時月與趙軍開戰(zhàn)的時間。此時的蘇查被顧楚生哄的服服帖帖，顧楚生帶他流連于華京的青樓賭坊，從北狄來的君王，頭一次見到華京這樣的風(fēng)流盛京，根本無法克制。整個北狄軍隊都處于徹夜狂
    歡之中，而顧楚生就是他們最好的引路人。他與北狄迅速打好了關(guān)系，得到了蘇查的信任，所有人活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時，顧楚生卻是如魚得水。楚瑜迅速同他聯(lián)系上，顧楚生心里便有了底，他將華京的事情迅速給楚瑜
    梳理了一遍，隨后道：“我會護(hù)住衛(wèi)韞，盡管攻城。”
    楚瑜收到顧楚生的話那日，她就靜靜坐在庭院里。
    她手邊堆了一堆的信報，來自于天南海北，都是最新的消息，一切都安排好了，只等所有事自然而然的發(fā)生。
    她坐在庭院里，整個大楚都是喊殺之聲。
    沈佑領(lǐng)著人沖進(jìn)了雪嶺，秦時月領(lǐng)著軍隊和趙軍拼死揮砍，宋世瀾和蔣純領(lǐng)著人沖進(jìn)瓊州王府，將宋四踩在地上。
    “哥哥讓你好好配合衛(wèi)世子，為什么就不聽話呢？”
    宋世瀾將劍懸在宋四頭上，溫和道：“哥哥還沒死呢。”而后雪嶺埋好的火藥驟然炸開，雪山上的雪傾崩而下，沈佑翻身卷進(jìn)一個角落里，死死捂住了心口。那里是當(dāng)年王嵐送給他的暖玉，也是這一輩子，王嵐唯一送過他的東
    西。
    巨大的雪崩讓白城都有了震感，王嵐心跳得莫名有些快了，她直起身來，趕緊沖出院子里去，尋了楚瑜道：“阿瑜，發(fā)生了什么？”
    楚瑜喝著茶，愣了愣，片刻后，她慢慢道：“沈佑在雪嶺引爆了火藥，大概，和北狄軍同歸于盡了吧？”
    聽到這話，王嵐猛地睜大了眼。片刻后，她毫不猶豫沖了出去，楚瑜只聽“砰”的一聲響，就聽外面?zhèn)鱽斫辜钡穆曇簦骸傲蛉恕?br/>     王嵐一路沖到雪嶺，雪嶺常年埋雪，她趕到時，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將近一天時間，戰(zhàn)爭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大雪埋葬了所有人，有手臂從雪中伸出來，看上去十分可怖。
    王嵐踩在雪里，大聲喊著沈佑的名字。
    “沈佑！”
    “沈佑！”
    她一面喊，一面哭，整個雪嶺安靜得有些詭異，她在地上試圖搜尋著蹤跡，走到火藥的引爆點(diǎn)，她突然看見了一片衣角。
    她認(rèn)出來，那是沈佑軍服的顏色，他是將軍，本就有不同色的軍裝，王嵐愣了愣，隨后趕忙蹲下身來，開始拼命刨著大雪。
    雪凍得她滿手通紅，兵刃劃破手指，血混雜在雪里，然后她開始看到頭發(fā)，接著那個人的面容也露了出來。
    他在一個獨(dú)特的空間里，雪堆在他上方，他周邊仿佛是一個繭子一樣，將他保護(hù)在了中間。王嵐不敢停，哪怕她的手上犬是血跡，她仍舊在努力挖著對方。
    等到最后，她終于把他挖出來的時候，她雙手一直在抖，她拖著他出來，將他背在背上。一步一步走出去。
    她感受到他心窩的溫度，聽著他薄弱的心跳。
    “沈佑，”她這輩子沒做過這樣的活兒，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艱難。可她還是咬著牙，一步一步往前：“這一次，你干凈了。”
    她沙啞著嗓音：“你睜開眼，你睜開眼睛，這一次，所有過往，我們都當(dāng)他不存在了。我們好好過，只要你活過來，好不好？”
    沈佑沒有應(yīng)答，王嵐咬著牙。
    那天在風(fēng)雪里，背著那個男人一步一步往前走的時候，王嵐終于覺得。
    人這一輩子，沒有什么走不過去的坎，沒有什么贖不清的罪。
    過去了，就是過去了。
    沈佑的捷報早一步來了楚瑜手里，北狄十萬軍盡數(shù)滅于雪嶺，她重重舒了口氣，緩了好久后，她才站起身來，平靜道：“通知長公主準(zhǔn)備，備好馬車，今夜出發(fā)去華京。”
    她身子開始有些重了，準(zhǔn)備的東西也多，沒了一會兒，長公主帶著她的假肚子急急出現(xiàn)，克制不住激動道：“可是華京得救了？”楚瑜神色平靜，點(diǎn)頭道：“如今北方已無患，秦時月以近兩倍軍力剿滅趙軍應(yīng)無大礙，我哥昨日發(fā)信于我，西寧偷襲陳國，他也只留了一部分軍力在邊上，正趕往華京，我
    與他約定好，”楚瑜神色冷峻：“三日之后，兩軍交匯，共取華京！”
    “好！”
    長公主高興擊掌，起身道：“我們啟程吧！”
    楚瑜應(yīng)了聲，兩人一起入了馬車。
    一路上，楚瑜都有些困頓，長公主幫忙照顧著，看上去雖然是兩個孕婦，但實際上只有楚瑜要令人擔(dān)憂些。
    兩日后，楚瑜和長公主趕到了天守關(guān)，此時秦時月已經(jīng)扎營在天守關(guān)上，眺望華京。
    楚瑜和長公主站在城門上，看著遠(yuǎn)處華京燈火通明。
    “你說，”長公主感覺風(fēng)聲獵獵：“他們此刻在做什么？”
    “這四周都已經(jīng)被圍了，”楚瑜聲音平淡：“除了守在這里，他們又能做什么？”
    “北狄這一次傾國之力而來，”長公主嘆了口氣：“這一次，怕是再也沒有北狄一國了吧？”
    “是啊。”
    楚瑜聲音散在風(fēng)里：“我們贏了。”
    “明日入京之后，你打算怎么辦？”
    長公主扭頭看她，有些好奇，楚瑜愣了愣，隨后卻是笑了：“能怎么辦？”
    楚瑜抬起手，一手護(hù)著肚子，一手將頭發(fā)挽到耳后：“將他帶回來，他在身邊，做什么都好。”
    她沒說名字，長公主卻已經(jīng)知道是誰，她靜靜看著楚瑜，目光落在楚瑜肚子上。
    “那孩子呢？”
    楚瑜沉默下來，長公主平靜道：“我需要一個孩子，你知道。”楚瑜還是沒有說話，長公主嘆了口氣，她轉(zhuǎn)頭看著遠(yuǎn)處：“我知道，你不愿將這個孩子送進(jìn)宮來。可是說句實話，為君為臣，總是不一樣的。日后我若為太后，我私心里，
    始終還是提防著衛(wèi)韞。這把刀太鋒利，你明白嗎？”
    衛(wèi)韞這樣的人，有聲望，有兵權(quán)，有實力。
    只要他還活著，他就會成為所有帝王睡覺都在擔(dān)憂的利刃。
    衛(wèi)家當(dāng)年熱血忠誠尚且如此，一個反了兩次的衛(wèi)韞，又如何讓高座安枕？
    “你同我說這話，”楚瑜平靜看著長公主：“便不怕你當(dāng)不成太后？”
    “那不正好嗎？”長公主笑起來：“你以為我又想當(dāng)？”
    她嘆了口氣：“只是已經(jīng)走到了這一步，不得不當(dāng)罷了。”楚瑜抿唇不予，長公主繼續(xù)道：“我需要一個籌碼，確認(rèn)衛(wèi)韞日后不會反。我隨便找一個孩子，無論哪一個孩子，都會讓我害怕，衛(wèi)韞服不服。我知道你的心思，楚瑜，你
    想讓你孩子平平安安長大，可是你以為，衛(wèi)家當(dāng)年，不是這么想著對衛(wèi)韞的嗎？”
    讓衛(wèi)韞平平安安、高高興興長大，所以十四歲的衛(wèi)韞，干凈得像一張白紙。
    衛(wèi)家以為只要安分為臣子，衛(wèi)家以為只要沒有私心，那就不會有人害他們。
    可是手握重兵，走在那一步上，除了握緊更多的權(quán)力，又能怎樣？“人之所以拼命握住權(quán)力，其實就是為了過得更好。”長公主聲音平淡：“說只恨生在帝王家的人，大多是沒苦過的。他們沒經(jīng)歷過人世里更多的無能為力，越?jīng)]有權(quán)力的人，越?jīng)]有自由。如果能衣食無憂安安穩(wěn)穩(wěn)，我一輩子也不會爭不會搶。只是有時候命運(yùn)是生來的，楚瑜，你這個孩子只要是衛(wèi)韞的孩子，就注定了從他出生開始，所謂安
    穩(wěn)，就是幻想了。你難道就不害怕，他再當(dāng)一次衛(wèi)韞？”
    楚瑜聽著長公主的話，一言不發(fā)。她好久，她輕輕笑了：“你不過就是想要同我要這個孩子罷了。”
    “我可以將他給你，”楚瑜神色平靜：“可我有個條件。”
    “嗯？”
    “等他十五歲那年，他有機(jī)會選一次自己的人生。如果他要當(dāng)皇帝，那他就當(dāng)下去，如果他不當(dāng)皇帝，”楚瑜抬眼看她：“那你不能逼他。”
    “好。”長公主果斷開口。
    楚瑜垂下眼眸，手摸著肚子：“到時候雖然他在宮里，但我和小七會一手教導(dǎo)他，他是陛下，但是也是我們的孩子。”
    “我知道。”長公主點(diǎn)頭：“到時候他會拜衛(wèi)韞為亞父，你們可以隨時隨地入宮探望。”
    楚瑜嘆了口氣：“那便這樣吧。”
    所有路她給了這個孩子，是成九五之尊，或是普通臣子，她都愿意給這個孩子選擇。她曾經(jīng)也在衛(wèi)韞有這個想法時憤怒不已，然而走過太多路，看過太多人，這世上又哪里來真正的安穩(wěn)？不過是有另一個人為你撐起一片天，你當(dāng)無風(fēng)無雨罷了。可他們沒
    辦法給這個孩子撐一輩子，早晚有一日，這個孩子要自己爬出來，那與其讓他趴在泥濘里，不如讓他坐在皇位上。
    兩人在天守關(guān)上眺望華京時，華京城中正在舉行一場盛宴。
    顧楚生親自舉行這場盛宴，宴會上擺上了華京最好的美酒，有華京最美麗的女人。她們想盡了法子勾著那些軍官將士，整個場面仿佛紂王酒池肉林，奢靡不堪。從四天前開始，顧楚生就斷了華京外所有來的信息。北狄與大楚不同，以鷹為通訊，于是顧楚生讓人埋伏在城郊，凡是看見鷹來，都以特制的誘餌哄下來，然后將信息偷
    換，制造出一片太平盛世的模樣。
    時至今日，北狄還軍還在等著趙軍的命令，等著里應(yīng)外合，卻完全不知道，外面早已是被楚瑜和楚臨陽的人徹底圍住了。
    顧楚生在一片醉生夢死之間，靜靜看著眾人，一個太監(jiān)疾步走進(jìn)來，小聲道：“宮外傳來消息，楚大小姐的信來了，明日清晨攻城。”
    顧楚生應(yīng)了聲，抬了抬眼，他低聲道：“酒再抬多些。”
    北狄特意帶了軍醫(yī)和試毒的人，每壇酒都要單獨(dú)驗過，沒有任何下毒的機(jī)會，只能從酒本身的純度上下功夫。
    太監(jiān)應(yīng)聲下去，顧楚生抬手端起酒杯，隨后露出醉態(tài)，到了蘇查面前，面帶諂笑道：“陛下，今日安排，可還滿意？”
    蘇查躺在女人身下，他喘著粗氣，大聲道：“你說什么？到朕耳邊來說！”
    近來顧楚生教著蘇查當(dāng)“大楚”的皇帝，蘇查已經(jīng)學(xué)會了用“朕”來說話，甚至還會像模像樣穿上龍袍，帶上冠冕。
    顧楚生跪到蘇查旁邊去，躬下身來，貼在蘇查耳邊，諂媚道：“陛下，可還滿意？”
    “陛下，陛下，”旁邊女人跟著出聲：“您還滿意嗎？”
    蘇查被女人勾住，點(diǎn)頭道：“好，朕喜歡！顧楚生，朕要給你加官進(jìn)爵！”
    “能為陛下做事，本來就是臣的福氣。”
    顧楚生趕忙道：“陛下，臣有些頭疼，能不能先去休息？”
    蘇查本就已經(jīng)不耐煩和顧楚生說話，他一心一意沉溺于溫柔鄉(xiāng)中，點(diǎn)著頭道：“去吧。”顧楚生站起身來，仿佛是醉了一般，搖搖晃晃出了大殿。出去之后，他立刻冷下神色，平靜道：“等會兒把大殿關(guān)起來，酒和女人多往里面送，同張公子說，別玩得太收斂
    ，能玩得多荒唐就多荒唐，別讓這些人停下來。”
    張公子原本就是華京中一位紈绔，以能玩荒唐出名。顧楚生知道他的能耐，特意讓他來招待北狄人。
    喝不完的美酒，數(shù)不清的女人，新鮮的玩法，還有顧楚生日夜不停的吹捧，一貫高高在上的大楚被踐踏在腳下，北狄高官在這樣的刺激下，根本分不出心想其他事。顧楚生走在長廊上，同旁邊人低聲道：“所有人安排下去，明天清晨，讓守城門的人和北狄人換個班，他們不換就讓人全埋伏在城門口，衛(wèi)軍一來就開門，百姓全都準(zhǔn)備好
    武器，老弱婦孺都躲起來，通知高大人這些高官，全部藏好，不要被北狄軍抓到當(dāng)人質(zhì)。”
    顧楚生一面說，一面讓人取了兩瓶酒，朝著關(guān)押衛(wèi)韞的牢房走去。
    看守牢房的北狄人正百無聊賴喝著酒，顧楚生走上前去，給侍衛(wèi)送了錢和酒。
    如今他是蘇查身邊的紅人，士兵也不太好得罪，加上顧楚生又送了東西，便擺了擺手，讓他進(jìn)去。
    顧楚生到了牢房前，看見被關(guān)在里面的衛(wèi)韞。
    他身上也已經(jīng)沒一處完好，整個人許多骨頭都呈現(xiàn)出扭曲的姿態(tài)，也看不出生死。顧楚生克制著自己，冷靜道：“衛(wèi)韞。”
    沒有反應(yīng)，沒過多久，外面就傳來了士兵到地的聲音，顧楚生的侍衛(wèi)疾步進(jìn)來，小聲道：“大人，人都倒了。”
    顧楚生點(diǎn)點(diǎn)頭，從侍衛(wèi)手中拿了鑰匙，開了牢門，開始急切拍打衛(wèi)韞的臉：“衛(wèi)韞！衛(wèi)韞你醒醒！”
    衛(wèi)韞迷迷糊糊睜開眼，看見顧楚生。
    “沒死。”顧楚生斷定開口，他從兜里塞了幾顆藥給衛(wèi)韞含在嘴里，開始將衛(wèi)韞的衣服刮下來，讓侍衛(wèi)穿上，接著道：“你在這里裝成衛(wèi)王爺，等會讓他們扒了北狄人的衣服，裝成北
    狄人，別讓他們太早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的狀況，能拖到清晨最好，看見情況不對趕緊跑，保命最重要。”
    “是！”
    侍衛(wèi)應(yīng)聲道：“那您去哪里？”
    “我自有去處。”
    說完，顧楚生給衛(wèi)韞換上侍衛(wèi)的衣服，背著衛(wèi)韞就沖了出去。
    等明日攻城，北狄人肯定會拿衛(wèi)韞去當(dāng)人質(zhì)，他要帶著他在今夜找到一個安全的地方。顧楚生左思右想，想起當(dāng)初趙月關(guān)押楚瑜的地牢，他趕緊沖了過去，他打開層層機(jī)關(guān)，終于來了地牢之中，他從牢房外的箱子里翻找出了蠟燭和火折子，然后打開了地牢
    的門，進(jìn)去之后，他點(diǎn)上蠟燭，一回頭，他就愣了。
    他看見一個干瘦的人抱著自己蹲在原地，那人死死盯著他，仿佛是一只受過極大傷害的小獸。
    顧楚生背著衛(wèi)韞，與那人靜靜對視，他總覺得那人的眼睛有那么幾分熟悉，許久之后，他猛地反應(yīng)過來：“沈無雙？！”
    沈無雙愣了愣，他的思緒似乎被這個名字驚擾。
    顧楚生放下衛(wèi)韞，激動走過去，握住沈無雙的手道：“沈無雙，是我，顧楚生！”
    “顧……楚……生……”沈無雙干澀發(fā)出音來，他嗓子似乎是受過什么傷害，聲音極其難聽。顧楚生愣了愣，隨后他猛地反應(yīng)過來：“你怎么在這里？是趙月把你關(guān)在這里的？他對你做了什么？！
    ”沈無雙聽見趙月的名字，神色動了動，顧楚生見他的模樣，便知他在這里受過太大的刺激，他看著沈無雙發(fā)白開裂的唇，和他身后一壇又一壇的藥酒，便知道他是依靠著
    這些活下來的。他站起身來，走出房門外，去倒了一壺茶，打了水，然后回到地牢中，先將石門關(guān)起來，然后從內(nèi)部上了柵，接著他將水遞給沈無雙，又放了幾顆藥在沈無雙手里，嘆息
    道：“先吃點(diǎn)吧。等出去帶你去吃好的。”
    說完，他走到到衛(wèi)韞面前，背對著沈無雙，開始清理衛(wèi)韞的傷口。他知曉今夜要將衛(wèi)韞救出來，藥、繃帶、酒這些東西都準(zhǔn)備得齊全。他開始給衛(wèi)韞清洗傷口，然后擦藥，一面擦一面道：“也不知道你現(xiàn)在情況怎么樣，還能不能幫忙他看
    一看，我畢竟不是的大夫。”
    “大夫……”
    沈無雙聽到這個詞，似乎是想起什么來，他放下手中的茶碗，站起身來，到了衛(wèi)韞面前。
    他似乎什么都不知道，卻還是蹲下身子，機(jī)械性開始給衛(wèi)韞包扎傷口。
    顧楚生觀察了一會兒，確認(rèn)沈無雙并不是亂來，終于歇在了一邊。
    等傷口包扎好了，沒有多久，衛(wèi)韞在藥的作用下悠悠醒了過來。
    他緩了一下光線，隨后轉(zhuǎn)過頭去，看見一旁的顧楚生：“顧兄？”
    叫出聲后，他意識到身邊還有一個人，他轉(zhuǎn)過頭去，愣了片刻后，他驚詫出聲來：“無雙？！”
    沈無雙沒說話，他呆滯看著他，衛(wèi)韞艱難撐起自己，緊盯著沈無雙：“無雙，”他放柔了聲音：“白裳還在等你回家。”
    聽到白裳的名字，沈無雙終于動了動眼珠。
    衛(wèi)韞知曉他有反應(yīng)，接著道：“白裳她在等你，你哥已經(jīng)走了，你再沒了，她怎么辦？”
    沈無雙慢慢緩過神來，機(jī)械性念出了那個名字。
    “白裳。”一夜瘋狂之后，啟明星亮起時，楚臨陽的隊伍終于到了天守關(guān)。楚瑜看見楚臨陽風(fēng)塵仆仆而來，兄妹靜靜對視片刻，楚臨陽目光落在楚瑜肚子上，平靜道：“我會將衛(wèi)韞安
    全帶回來。我開路，你之后再跟上。”
    “好。”
    楚瑜神色笑了：“大哥保重。”
    楚臨陽點(diǎn)點(diǎn)頭，他轉(zhuǎn)過身去，同秦時月打了招呼，兩只軍隊便匯聚在一起，朝著華京急奔而去。
    楚瑜穿上翟衣，讓人備了華貴的轎攆，然后讓人去請長公主。
    長公主也已經(jīng)穿上了她身為長公主時的宮裝，兩個女人相視一笑之后，楚瑜抬手，溫和道：“殿下請。”
    清晨第一縷陽光破開云霧，楚臨陽和秦時月的軍隊就到了華京門口。他們分成兩邊散開，包抄華京四個城門。
    鐵蹄轟隆之聲驚醒了北狄軍的好夢，守在城樓上的北狄軍急促敲響了警鐘，大聲道：“敵襲！敵襲！”
    北狄高官從酒醉后清醒，還來不及穿上軍甲，就聽士兵道：“攻城了！他們攻城了！”
    “衛(wèi)韞呢？！”
    蘇查穿上鎧甲，怒道：“將衛(wèi)韞和顧楚生給我掛到城樓去！”
    說著，蘇查就帶著人沖出去迎戰(zhàn)。然而這時顧楚生安排在城樓處的人已經(jīng)沖上去打開了城門。
    “殺進(jìn)去！”
    大楚士兵大吼出聲，蘇查來到城門口，提刀迎戰(zhàn)，怒道：“和他們拼了！出城迎戰(zhàn)！”
    有蘇查在，北狄總算找到了支柱，迅速集結(jié)起來。
    他們本來也是在草原上征戰(zhàn)慣了的騎兵，根本不依靠城池，十萬大軍沖出去，和大楚的士兵糾纏成了一片。
    于是華京城外，那楊柳依依之地成了一片戰(zhàn)場，殺伐之聲震天作響。
    這是華京百姓頭一遭這么近看見戰(zhàn)爭的殘酷，也是頭一次知道，原來千里之外的白城，每一年所面臨的，是這樣的猛獸，原來華京這百年平和，是以這樣的血肉鑄成。楚瑜和長公主的轎攆從天守關(guān)慢慢走來，她們到時，戰(zhàn)局正顯膠著姿態(tài)，北狄士兵兇猛，兩軍數(shù)量差不多，而楚軍又都是剛剛經(jīng)歷了大戰(zhàn)而來，因此哪怕打了北狄一個措
    手不及，在短暫的優(yōu)勢后，卻也糾纏起來。
    楚瑜掀了簾子，靜靜看著戰(zhàn)局，片刻后，她將長月招手過來，吩咐道：“去將城里的百姓組織一下，一起參戰(zhàn)。”
    “是。”
    長月應(yīng)了聲，隨后便單騎提劍，橫跨過整個戰(zhàn)場，沖到華京城中，大聲道：“我乃衛(wèi)家家仆，家中主人請諸位父老，若有一戰(zhàn)之力，提刀帶鋤，與我等一同出戰(zhàn)！”
    這一聲大喊之后，其中一位大漢提著一把長刀，怒道：“老子想要?dú)吃S久了！”
    “對！”有人應(yīng)和：“他們作威作福這么久，是該讓他們知道厲害！”
    大家群情激憤，人越來越多，外面本就已經(jīng)殺成了一片，長月跨馬提劍，領(lǐng)著數(shù)萬百姓，就從城門中沖了出來。華京中有上百萬人，哪怕只有一些青年沖出來，也是黑壓壓的一片，他們加入戰(zhàn)局，打得毫無章法，卻是從人數(shù)上占了絕對優(yōu)勢，兩三個百姓幫著一位楚軍，一時之間，
    戰(zhàn)況瞬間逆轉(zhuǎn)。
    楚瑜遠(yuǎn)遠(yuǎn)觀望著，看著戰(zhàn)場之上奮戰(zhàn)的將士和百姓，忍不住露出了笑意。太陽從東方徹底升起來，陽光灑滿了整個華京，鐵騎從東邊日出之處轟隆而來，楚瑜迅速回頭，而后便看見一個“宋”字旗飛揚(yáng)而起，從山頭慢慢升了起來。沒多久，兩騎
    棗紅色駿馬出現(xiàn)在眾人視線之中，蔣純和宋世瀾并駕齊驅(qū)，領(lǐng)著士兵從山坡之上俯沖而下。
    “宋世瀾來了。”
    長公主聲音有些克制不住，帶了激動之意。
    如果是百姓的加入是扭轉(zhuǎn)了戰(zhàn)局，那宋世瀾軍隊到后，這一場勝負(fù)就已經(jīng)是碾壓性的。
    楚瑜靜靜看著宋世瀾身邊的蔣純，她一身青衣長裙，身上帶了幾分過去沒有的張揚(yáng)銳氣，似乎是察覺到楚瑜的目光，蔣純揚(yáng)起頭來。
    陽光之下，蔣純展顏一笑，朝楚瑜點(diǎn)了點(diǎn)頭。
    而后她便同宋世瀾一起，令人俯沖入戰(zhàn)局之中。
    “我們可以入京了吧？”
    長公主觀察著戰(zhàn)局，楚瑜沉默著，片刻后，她平靜道：“入城吧。”
    說完之后，楚瑜上了車攆，長公主也上了自己的鳳攆。
    楚瑜的車攆跟在長公主之后，兩輛華貴的車攆一前一后，從戰(zhàn)場上緩緩?fù)A京大門前去。
    她們身邊是橫飛血肉，車下是尸骨成堆，這一路踩過白骨鮮血，冷了熱血心腸，終于才走到華京前。
    而地牢之中，顧楚生聽著外面有百姓歡呼叫罵之聲，他起身道：“我出去看看。”
    說著，顧楚生出門去，沒過多久，他高興回來，開了門道：“阿瑜領(lǐng)兵入城了！衛(wèi)韞，來，我背你去見她。”
    衛(wèi)韞聽到楚瑜的名字，他愣了愣。顧楚生背起他來，隨后招呼一旁呆呆傻傻的沈無雙道：“沈無雙，快！走了。”
    沈無雙目光落到衛(wèi)韞身上，衛(wèi)韞笑了笑：“無雙，走吧。”
    沈無雙垂下眼眸，顧楚生高興道：“算了，我們回來接你。”
    說著，他便跑了出去，然而沈無雙在原地站了片刻后，還是跟著跑了出去。
    衛(wèi)韞被顧楚生背著，等走出地牢，光照耀到他身上，他終于反應(yīng)過來自己要去見誰。
    他緊張得突然抓住了顧楚生的肩膀：“顧兄。”
    “嗯？”
    “我不能這樣去見她。”
    顧楚生愣了愣，衛(wèi)韞笑了笑：“你我這個樣子，怎么適合見心上人？”
    顧楚生終于反應(yīng)過來，他想了想，笑出聲來：“是了。”
    說著，他背著衛(wèi)韞道：“我們先去換套衣服吧。”
    如今宮里已經(jīng)是一片混亂，北狄人幾乎全出城去，顧楚生一冒頭，趕緊找了個太監(jiān)，找了個偏殿，準(zhǔn)備好了洗漱衣物。
    三個人在偏殿簡單洗漱后，換上華衣玉冠，佩上香囊玉佩，而后顧楚生為衛(wèi)韞找了輪椅，推著他往宮門去。
    楚瑜和長公主要入宮的消息已經(jīng)傳了過來，外面戰(zhàn)局已定，楚瑜和長公主的車攆在百姓歡呼簇?fù)碇拢宦沸型鶎m城。
    顧楚生領(lǐng)了宮中的臣子奴仆，帶著衛(wèi)韞，守在宮門之后，宮門一點(diǎn)點(diǎn)敞開，兩邊人的面容從門縫之中逐漸展現(xiàn)，仿佛鋪畫卷徐徐鋪開。楚瑜和長公主并肩站在門外，她們身著華衣，挺直腰背，姿態(tài)優(yōu)雅而美麗，仿佛是大楚那美麗的山河，溫柔高貴。她們身后站著渾身染血的將士，秦時月、楚臨陽、宋世
    瀾、蔣純、長月、晚月……
    這些人一字排開，身上戰(zhàn)衣染血，手中劍露鋒芒。
    再往后，是士兵，是百姓，是蕓蕓眾生，是大楚這一場新生和未來。而宮城之內(nèi)，衛(wèi)韞和顧楚生一站一坐，衛(wèi)韞白衣玉冠，顧楚生紅衣金冠。衛(wèi)韞整個人瘦得可怕，除了臉以外，身體所有漏出的部位都帶著傷痕，可見遭遇過怎樣殘忍的對
    待。
    他們踏過最艱辛的路途，卻仍舊在此刻從容迎接著所有人的到來。
    楚瑜目光一直落在衛(wèi)韞身上，他的笑容溫柔平和，仿佛是春日那一抹陽光落在午后窗沿，映得桃花都帶了暖意。
    城門發(fā)出沉悶聲響，終于徹底打開。兩隊人馬靜靜而望，片刻后，顧楚生壓抑著激動，領(lǐng)著眾人，慢慢叩首下去。
    “臣，顧楚生，”他聲音中帶著哭腔：“恭迎公主殿下回京！”
    顧楚生帶頭，所有人跪了一片。長公主神色平靜，她轉(zhuǎn)頭看著呆呆看著衛(wèi)韞的楚瑜，推了一把她道：“怕什么！”
    楚瑜回過神來，她艱難笑了笑。然后眾人注視之下，她往前走去，停在了衛(wèi)韞身前。
    她許多話要說，一時竟不知道要說什么，衛(wèi)韞仰頭瞧她，卻是輕輕笑開。
    “我知道你會來接我。”
    他溫和開口：“十四歲那年你從這里接我回家，你看，今日你也來了。”
    聽到這話，楚瑜終于再也克制不住，她半蹲下去，猛地抱緊了他。
    那么久以來是所有的害怕都在這一刻爆發(fā)出來，她咬緊牙關(guān)，含著眼淚，卻不敢出聲。
    衛(wèi)韞抬手梳在她的頭發(fā)之上，眼中帶了溫柔。
    “阿瑜，”他輕聲開口：“我們可以回家了。”
    “好。”
    楚瑜沙啞開口：“我們回家。”
    從十四歲到二十一歲，這一路，他們相扶相伴，于黑暗中扒拉出光明，于絕境之中溯流而上。
    千難萬難，火海刀山，萬人唾棄，白骨成堆。她陪他一世，他護(hù)她一生。
    未負(fù)此諾，不負(fù)此生。
    元和五年秋末，因苛捐重稅、戰(zhàn)亂不斷，民不聊生，鎮(zhèn)國候衛(wèi)韞被逼舉事，自立為平王。以“問罪十書”問罪于帝，天下震動，諸侯響應(yīng)。
    一時間，瓊州宋氏、洛州楚氏、華州王氏紛紛自立，舉事者近百人，天下始亂。元和六年春，北狄陳國聯(lián)手來犯，白、瓊、華州大疫，北狄勾結(jié)內(nèi)賊趙月，直入華京，內(nèi)閣大學(xué)士顧楚生叛國稱臣，獻(xiàn)出華京，平王衛(wèi)韞寧死不降，天下感于衛(wèi)王之氣節(jié)，殊死奮戰(zhàn)。衛(wèi)大夫人楚瑜以代孕之身坐鎮(zhèn)于沙場，指揮右將軍沈佑引北狄敵軍于雪嶺以火藥震至雪崩而葬，又令左將軍秦時月大破趙軍，而后與洛州楚氏、瓊州宋氏結(jié)
    盟，三軍取下華州，護(hù)長公主入京，因長公主乃淳德帝之女、又孕趙氏嫡子，因而被舉為女帝，由衛(wèi)、顧二人輔佐，代天子攝政，改年號順平。
    順平元年，六月。
    衛(wèi)韞終于東拼西湊，湊足了聘禮上門下聘。
    下完聘后，雙方家里定下了婚期，六月十六，便是兩人成親的日子。
    那天早上，衛(wèi)韞梳好了頭發(fā)，早早去了楚家。楚瑜站在鏡子前梳頭，她肚子已經(jīng)大起來，嫁衣特意改動了許多。楚錦在她身后給她梳頭發(fā)，謝韻在她背后低聲哭著。
    “也不知道你是什么命，怎么就這么苦。你這么大個肚子嫁過去，也不知道要受多少欺負(fù)……”
    “好了，母親，”楚錦有些不耐煩了，她提了聲道：“衛(wèi)韞對姐姐一片深情，這天下人都知道著呢，母親，您就別再說這些無所謂的事了。”“無所謂？”謝韻抬起頭來：“你還好意思同我說？你看看你的臉，你那名聲，當(dāng)年閑著沒事跑去鳳陵做什么？如今誰還肯娶你？你總不至于讓韓閔那毛頭小子娶你。哦，他
    要愿意娶你，我還謝天謝地了！可你就算對別人有恩，人家也不至于把一輩子搭上吧？”
    “至于，”韓閔的聲音突然從外面?zhèn)髁顺鰜恚吲d道：“我不介意的！”
    “滾！”
    楚錦將梳子砸了出去，怒道：“關(guān)你什么事，出去！”
    韓閔笑了笑，擺了擺手，趕緊縮頭假裝消失。
    謝韻沒想到韓閔就在外面，一時也有些尷尬，楚錦給楚瑜簪上了鳳釵，就聽外面?zhèn)鱽砹耸膛姸Y的聲音，隨后便看見蔣純走了進(jìn)來。
    蔣純來了屋中，將楚瑜上下一打量，楚瑜笑著道：“你來做什么？”
    “來瞧瞧新娘子。”
    蔣純坦蕩道：“本來阿嵐和魏郡主也想來，但怕過來人太多，就沒過來。”
    “魏郡主如何了？”“挺好的啊，”蔣純笑起來：“仗一打完，秦時月那二愣子就去了魏王府，跪在魏王府門口求娶郡主。郡主聽著就慌了，一路從白州狂奔到青州，聽說差點(diǎn)一把火燒了魏王府
    ，然后兩人就在那邊定親了。”
    “今日來了？”
    “來了啊。”
    楚瑜近來肚子大了，不能亂走，知道的消息倒不如蔣純多，便接著道：“沈佑好些了？”
    沈佑被王嵐從雪山里挖了出來后，說是腿不能走了，就一直賴在床上，王嵐天天去照顧著，看著倒有些奇妙。蔣純說著沈佑就笑起來：“他早就好了，竄通著沈無雙哄阿嵐呢，不過阿嵐又不傻，早就知道了，只是不說而已。我估摸著吧，”蔣純想了想：“再過一陣子，阿嵐的喜事也
    近了。”
    “沈無雙好了？”楚瑜是知道沈無雙剛被救出來的樣子的，蔣純嘆了口氣，點(diǎn)頭道：“白裳天天照顧著，一個字兒一個字兒教著讀。我聽說那晚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白裳在房間里哭了一晚上
    ，然后去跳了河，沈無雙去河里把人拉上來后，兩人就好了。”
    這個“兩人就好了”一句話用得意味深長，楚瑜便明了了，沈無雙不但好了，可能還很快就要辦親事了。
    楚瑜聽著蔣純零零散散講著每個人的事，心里帶了暖意。
    沒多久，外面?zhèn)鱽砹诵[聲，侍女急急忙忙沖進(jìn)來道：“不，不好了，韓公子和衛(wèi)公子打起來了！”
    聽到這話，所有人都愣了愣，蔣純最先反應(yīng)過來，趕緊道：“和衛(wèi)家哪位公子？”
    “大……大公子……”
    話沒說完，蔣純就奔了出去，楚瑜趕緊帶著楚錦等人上去，就看見衛(wèi)陵春和韓閔在屋檐上打得難舍難分。
    韓閔手上功夫不如衛(wèi)陵春，但他極其擅長暗器，眼見著他打急了眼，撩了袖子就要放暗器，楚錦著急出聲：“別亂來！”
    也就是那瞬間，一襲紅衣突然掠上屋檐，一手一個揪住領(lǐng)子，就直接往兩邊扔了下去，那青年面冠如玉，含著笑道：“我大喜的日子，打什么打？”
    說著，對方轉(zhuǎn)過頭來，就看見在一旁看著戲的楚瑜。楚瑜喜袍鳳冠，雙手環(huán)胸，正斜斜靠在門邊仰頭看著熱鬧，那青年目光看過來一瞬間，楚瑜就愣了。
    時光百轉(zhuǎn)千回，一瞬之間，她仿佛就看到了七年前那個黑衣少年，他也是站在那個位置，冷眼掃了過來。
    兩人靜靜對視了片刻，俱都是笑了。衛(wèi)韞抿了抿唇，似乎是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又跳了下去。顧楚生冷眼看著他道：“大喜的日子跳來跳去，你當(dāng)你是猴子？”
    衛(wèi)韞笑了笑，不好意思道：“我……我不以為阿瑜看不見嗎？”
    顧楚生輕嗤出聲，轉(zhuǎn)頭看向楚家。
    這一次衛(wèi)韞領(lǐng)了他來充場子，他本來想拒絕。然而在最后一刻，他卻突然覺得。
    如果是要告別，那至少是該徹徹底底的、干干凈凈的、心無芥蒂的，和過去告別。
    他和宋世瀾就站在衛(wèi)韞后面，再之后是沈佑、沈無雙、秦時月等人。
    吉時到后，鞭炮想起來，大門打開，新娘子手持紅綢，被人領(lǐng)著走了出來。衛(wèi)韞有些緊張，被人領(lǐng)著走上前去，握住了紅綢的一端。
    有那么一瞬間，他突然想，如果這是他們第一次相遇，如果當(dāng)年和她定親的是他，這一段姻緣，是不是會更好？
    他這一輩子沒叫過她楚姑娘，似乎他們從第一次相遇，就有著重重身份。
    他突然特別想叫她一聲楚姑娘，特別希望，他能在她少女時，就同她相遇。
    于是他握著紅綢，溫柔出聲。
    “楚姑娘，”他說：“小心腳下。”
    楚瑜聽到這聲呼喚，輕輕笑開。
    她明了他在喚這一聲是為什么，她抿了抿唇，溫柔出聲。
    “衛(wèi)韞，其實我覺得，能在喜歡你后嫁給你，再好不過了。”
    衛(wèi)韞微微一愣，那一聲“喜歡”沖淡了所有的苦澀和不甘。
    他靜靜抬頭，看向所有含笑看著他們?nèi)耍蛴痈吲d得吹了口哨，顧楚生眼中帶著溫和，每個人都用自己的方式，表達(dá)著祝福和喜悅。
    每一種相遇都很美麗。
    能在最好的時光里遇見你很美好。
    能在時光里遇見最好的你，更無遺憾。
    于楚瑜而言，她很感激。
    感激擁有這一場感情，它細(xì)膩如夜雨潤早春，又灑脫似清風(fēng)行千里。
    天地為席，山河作枕，你在之處，便是漫漫余生。“衛(wèi)韞，”她輕聲呼喚：“拉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