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六章 送別 (三)
    爛泥癱軟在街旁。
    酒氣濁臭,路人見到,不免要皺皺眉,躲著走。
    負責(zé)掃大街的老翁見到,上前拍了拍他的臉,想把他弄醒:“醒醒,你住哪兒的?我叫人送你回去睡,睡在這里,實在容易著涼的。”
    咸陽城中,如今已經(jīng)見不到乞丐。
    大開荒之后,周遭的山林、坡地經(jīng)過改造,有相當(dāng)一部分被墾為農(nóng)田。biquge.biz
    付諸如此的大力氣之后,秦人手中可以用的田地多了許多,而相應(yīng)的,人口卻少了很多。
    加上田制改換,如今一般的農(nóng)民想要過得好一些,單靠自己、或者自己一家的辛勞,是不可能的。
    他們需要依托于集體。
    無論是農(nóng)田灌溉,還是施加糞肥、購置鐵犁、租用耕牛,其負擔(dān),如果著落在一家一戶之上,都會是巨大的壓力。
    尋常人不吃不喝三五年才能湊足這些東西。
    更別說,一家一戶的農(nóng)田數(shù)目局限了。
    依托于集體之后,人們有了明確的分工,能夠?qū)K疽患虑椋瑫r田地以集體為主,不再強分土地歸于誰家,也就沒有了工具優(yōu)先歸誰使用的爭辯。
    轉(zhuǎn)而,優(yōu)質(zhì)的資源可以最先用到回報率最高的上田里去。
    最終獲取的糧食在交稅、供給吃用、留取種糧之后,依照個人勞動多少折算工分。
    如此的制度并不算十分先進,但它是對一般庶人而言最好的。
    難以發(fā)家致富,卻能夠有最基本的保障,也能夠最大程度地為已經(jīng)失去相當(dāng)?shù)膭趧幽芰蛘呱a(chǎn)資料的人提供通過自我勞動換取生存保障的機會。
    同時,在這樣的制度和農(nóng)田多于人們的勞動能力的情況之下,每一個集體對于人口的需求都是近乎無限的。
    原本的奴隸在第一時間內(nèi)被農(nóng)會、貴族們瓜分,隨后便是一些乞丐。
    這些人有很多是傷殘了的。
    正常情況下,他們的勞動能力比起一般的健全人,是低得多的。
    但低總比沒有強。
    乞丐也在數(shù)年之間被各處尋找,抓獲,強制著進行他們所能夠從事的勞動。
    從掃大街、硝皮子、洗菜、殺雞到管理糞池、投放捕鼠器械、焚燒死老鼠、死蟑螂不等。
    在這種情況下,咸陽城這塊兒地,已經(jīng)好幾年沒有見到依靠他人施舍維生的乞丐了。
    掃大街的老叟見到面前這灘爛泥,也只當(dāng)是一個心情不好,買醉致使沒法兒回家的人。
    于是他絮絮叨叨,說著自己年輕時候也頹喪過,也試過為情所困的滋味,但是日子總要繼續(xù)過下去,父母生人,身上總也是寄托了一家的希望的。
    那一灘爛泥只張眼瞥了一眼,眼神渾濁死寂。
    老叟嘆了一口氣,摸摸他的頭:“還是要想一想,你父母若是知曉你為著一個婦人就這樣的糟踐自己,該有多痛心!”
    這灘爛泥膚色白皙、身上衣服雖然贓污,卻也看得出面料極好。
    老叟只是勸了勸,又開始自己的工作。
    掃大街這事情并不辛苦,也沒甚么人強要他掃得一塵不染,只要定時的將不諧之處掃凈便可。
    老叟掃著,看著街上人來人往,感受著行人身上年輕的活力,心情舒暢。
    轉(zhuǎn)過頭看了看那一灘爛泥,又嘆一口氣。
    傍晚,晚食時候,老叟見到那爛泥還癱軟原地,想了想,拿了些吃食又舀了熱水,放在他的面前。
    “喝點熱的,暖和暖和,快過年了,天冷。”
    絮絮地又囑咐了幾句,老叟也很清楚面前的爛泥是聽不進自己的話的。
    他說完慢慢地離開。
    太陽如他一樣慢慢悠悠地離開。
    夜幕降臨時候,喻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家。
    一個孀居婦人獨自撫養(yǎng)一個不能勞作的兒子,擱在以前,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因為以前的土地是可以傳續(xù),也可以被剝奪的。
    即便是庶人之家,往往也有親戚上門奪取土地。
    如今倒是沒有人奪取土地了,單純的要供一個不能勞作的孩子吃飯穿衣,所需要的勞動量,也足夠讓一個婦人筋疲力盡。
    喻是一個要強的女人,丈夫死后,她沒有再嫁,撫養(yǎng)兒子的時候,她所想要的,也不僅僅是供兒子穿衣吃飯那么茍延殘喘地活下去。
    正常的小孩子愛玩的,愛吃的,喜歡穿的,旁人家的小孩兒要有,她的兒子,可以少一些,但也不能沒有。
    而且因為腦袋稍微有些笨拙,她的兒子與別的小孩子是玩不到一塊兒去的。
    她因此需要給兒子更多的玩具和吃食,以確保兒子沒有玩伴也不會傷心哭鬧。
    于是她所需要付出的勞動量更多了。
    每日奔波,已屬常態(tài)。
    這條路不長,喻慢慢走著,手中提著為兒子買來的烤好的兔肉,香氣誘人。
    路過那灘爛泥時候,喻停下了腳步。
    她認(rèn)識這人的。
    有過交集。
    但并不熟悉。
    她不知道對方為什么會淪落至此。
    昨日就已經(jīng)見過他躺在這里了。
    當(dāng)時還以為他只是喝醉了,提醒一下,也就離開了。
    今日再看,他居然還在這里……
    不會是死在這里了吧?
    喻猶豫一下,伸手探了探對方的鼻息。
    還活著。
    死了的話還好說,活著就比較麻煩了……
    喻想了想,手指屈伸,最終一巴掌打在他臉上。
    “啪”。
    很響。
    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氖呛芴鄣摹?br/>
    韓非張開眼睛,朦朧中看了一眼又閉上。
    喻皺眉,甩手又是一巴掌:“我不清楚你到底是怎么了,但你這樣,總歸是不好的,天這樣冷,把你放在這里,過上幾天,你肯定是會凍死的!”
    韓非沒有任何反應(yīng)。
    若不是剛才探過他的鼻息,喻真覺得他已經(jīng)是個死人了。
    喻起身離開。
    回到家見到兒子高高興興地迎接自己。
    她頓時感覺自己一天的辛苦疲累都消散無蹤。
    把兔肉喂給兒子,隨后自己拿了一些榨油剩下的豆餅出來吃。
    豆餅,咸菜,兒子吃剩下的兔肉。
    這便是她今晚的晚餐了。
    不去食堂吃的話,農(nóng)會結(jié)余時候會給更多的公分,就可以給兒子吃他喜歡的東西。
    喻吃飽了,哄兒子睡覺時候,又想起街上躺著的那一灘爛泥。
    她猶豫再三,最終選擇出門,把那一灘爛泥帶回了自己家。
    臨冬了,總不能叫他凍死在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