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 殺性 (一)
    秩序仍然是安定的,沒有多少人在意底層豬羊一般的賤人在做什么。
    對于貴人們而言,只要基本的秩序沒有亂掉,只要底層的人還在源源不斷地為他們提供資源,那么這些人做什么,想什么,都是無關(guān)緊要的。
    好似,一個老農(nóng)不會關(guān)心自己田里的麥苗在麥田里想什么,不會關(guān)心自己豬圈里的豬在豬圈里做什么。
    只要如往常一樣,沒有出亂子,便不需投注目光。
    而距離咸陽不遠(yuǎn)的玉縣之中,修建陵墓的工事正在熱火朝天地進(jìn)行。
    一座座雕像被塑造出來,秦國最好的工匠為著那些他們不曾見到過的,出身卑微的人塑像。
    最開始時候,工匠其實不太愿意,不過之后秦王陛下的許諾下來,他們自己得到了與兵士們一樣的,進(jìn)入陵墓陪葬的機(jī)會,這種不甘愿便就變作了心甘情愿。
    ——工匠們大多年邁,而工人在秦國實際地位不高,盡管到了這一行的巔峰之后,經(jīng)濟(jì)狀況和社會地位會有一些改變,可總體來說,仍舊是“賤役”,偶然有能夠陪葬的,也都只是作為牛羊一般的牲畜,活生生被殺了去,到陰間侍奉君主。
    但作為一種職業(yè)而言,匠的地位就是賤的。
    賤的同時,又比兵好一些。
    因而他們既有自己的自卑,又有面對兵士時候的自傲和輕蔑。
    盡管這些兵士可能不太一樣,可現(xiàn)狀一時半會兒沒有什么顯著改變,他們的思維觀念也就在這一時之間不會有大的轉(zhuǎn)變。
    秦王政的“天下陵”,與先代的君主是有一些區(qū)別的。
    這是因為秦王政與先代的君主們有一些區(qū)別。
    至于是什么區(qū)別,沒人說得清。
    只是最近這幾年,大家日子好過很多,關(guān)系也就融洽一些,不再那么苦哈哈的互相爭搶那么一點僅以果腹的食料。
    對于陪秦王政祀這件事情,還是有不少人愿意的。
    即便是如以往的君主一樣,被殺死作為牲畜陪祀,也有些人愿意。
    更何況,是等人自然死亡,為其塑像,留名,作為一個真正的“人”而去對待呢?
    這大約是一種可望而不可即的榮耀。
    榮耀背后,秦王政更是給出了實打?qū)嵉睦妗?br/>
    于是這件事情也就變成了純?nèi)坏暮檬隆?br/>
    “以師兄的話說,如今的文化知識,發(fā)展水平很低,覆蓋率更低,廣大的秦人、趙人、楚人……一切國中的民眾,都是文盲類人,因而許多無法解釋而又真實存在的事物,便被視作神靈偉力。”
    “也就是,無論秦趙、不管魏韓,任何的國家,都是廣泛的存在著對于神靈和神秘的信仰的。”
    迷信,是一種常態(tài)。
    最雄壯的漢子,會因為雷聲而顫抖;最偉大的君主,也會敬畏最孱弱的方士。M.
    “所以趙高,你覺得我們應(yīng)當(dāng)如何做?”
    木屋之中,嬴政參觀著已經(jīng)塑好的人像。
    吃雞腿的、摳腳皮的、擦拭劍鋒的、抱著小孩子的……
    栩栩然一個人間。
    趙高看著這些人像,沒有覺得陰森可怖,反而覺得很具喜感。
    “陛下,他們這些人,真的要以這樣的姿態(tài),陪祀王陵嗎?”
    “為什么不呢?”嬴政拍拍一邊站立著的,一手放在吃飽之后顯出圓滾滾肚皮上,一手拿著木棍剔牙的人像,臉上久違地露出一些輕松笑意。
    “陛下這是想要,賜人為神么?”趙高小心翼翼地問。
    嬴政想了想,點頭:“應(yīng)當(dāng)算是吧,賜人為神,以庇佑后人。奇?zhèn)ブ茸嫠篮蠡瘢佑雍蟠揪褪鞘恕傩铡①F族、王侯們的共識,是基于他們對于‘神靈’的偉力的信仰而生的信仰。”
    “這等的信仰,大多數(shù)時候比對于王權(quán)的信仰還要堅定。”
    “我們沒有辦法改變這種現(xiàn)狀,以王權(quán)威嚴(yán)取代人們心里神靈偉力的地位。”
    那就只有一條路。
    就是竊取神靈偉力。
    塑造個人信仰,是目前來看,成本最低,見效最快,并且最簡單而具備可行性的一條路。
    盡管就義理而言,嬴政很清楚,這辦法很不好,可是最好的辦法,需要的是最好的條件。
    叫人信奉虛無縹緲的理念,需要的是叫人有起碼的自我思考能力,甚至,要有很高的學(xué)問。
    就現(xiàn)實來看,是不可能的。
    指望辦到這一點,還是做夢比較簡單快捷。
    因而,就只能用次一等的辦法。
    但,即便是次一等的辦法,即便是塑造對于個人的信仰,也是世上一等一的難事。
    嬴政努力了許久,如今距離真正的辦到這一點,都還差一步。
    這一步,需要的不再是對人們施恩,也不是以善政為人們謀福利了。
    這些事情,他之前就已經(jīng)做到。
    下一步,是規(guī)條。
    以及維護(hù)規(guī)條的,強(qiáng)橫的暴力。
    “那么陛下……”趙高欲言又止。
    很多事情,他不能明晰。
    但,如今的秦國,無疑是很危險的。
    秦王政殺人太多太多了。
    盡管每一次殺人,都會有新一輪的勢力平衡和利益安撫,可人不總是那么理智的。
    剩下來的貴族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活著,總是會反噬的。
    嬴政這時候還想要動刀,以后會造反的,恐怕不會少。
    造反的人,怕也不再只是如今的宗室。
    而且,真的要屠戮宗室的話,以后王室力量衰微,日后再有造反、再有對外戰(zhàn)爭,秦國又該怎么辦呢?
    趙高不相信以嬴政的智能沒有思考過這些問題。
    然而這位雄才偉略的年輕君主,總就是如此自負(fù)。
    他是不肯停下自己的腳步的……
    “猶猶豫豫,有什么想說的,直說便是,偏要與他學(xué)那說話只說一半的毛病!”嬴政鄙夷:“后面的事情,你不說,朕也是知道的。”
    “你們都在擔(dān)心,不只是為朕擔(dān)心,也不只是為當(dāng)下?lián)摹?amp;rdquo;
    “你們都想緩一緩,都想要媾和,都想要妥協(xié)。”
    “這當(dāng)然是順應(yīng)‘規(guī)律’的,但是太慢了,也太無趣!”
    嬴政目光中透出常人難以想象的驕傲自負(fù)。
    “你不愿叫朕繼續(xù)那計劃,鞠子洲比你更不愿!”
    “你們都是朕的幫手,也都是朕的阻力,法已經(jīng)制定完備,可是事到臨頭,你們又在怕。”
    “無非是怕失敗,怕未知的,脫離掌控的陌生難事罷了。”
    “怕吧。”
    “朕不怕!”
    “這些事情,一定要做,而且一定要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