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火不要滅
    “新的權(quán)責關(guān)系?”熊宸疑惑:“他真的是這么說的?”
    熊當點了點頭:“王孫政就是這么說的。”
    熊啟思考了一下,覺得自己并不能明白這個詞的意思。
    他問道:“現(xiàn)如今王孫政在指揮那班災(zāi)氓做什么?”
    “挖水渠。”熊當立刻回答。
    “挖個水渠而已……”熊宸皺了皺眉:“需要那么多梁米和錢財?”
    精米,又稱梁米。
    “應(yīng)該是要市恩于災(zāi)氓。”熊啟說道:“王孫政并非是個短視之人,他身邊那個叫鞠子洲的更不是等閑之輩,他們這么做,應(yīng)該并非是在故作高深。”
    華陽王后倒是沒有這么多顧慮:“那點梁米錢財,他用了也就用了,不消糾結(jié)于此。”
    “那是六千斤白米!”熊宸不滿說道:“姐姐此刻可以不在意,給那小子揮霍了去,但之后你再要吃,就要高價從楚國購置!秦國產(chǎn)稻米本就是極少的,今年雨大如此,我看秦國是不可能有新米了!”
    按楚人的習慣,主食必定是白米飯。
    這一點習慣,秦國朝堂里有一點地位的楚人都保留著。
    嬴政救濟災(zāi)民用的白米,更是直接調(diào)取了華陽王后儲在王宮之中的私庫里的庫存。
    也正因為是私庫里的物資,所以效率極高,說調(diào)取就能調(diào)取。
    如果是調(diào)公庫里的糧食錢財?shù)脑挘绦蚍爆崳蕵O低,只怕到明日都未必能夠成功拿到。M.
    而救災(zāi)是不可能真等到明天的,畢竟救災(zāi)如救火。
    “區(qū)區(qū)六千斤白米,若能給王孫政換取一個賢名,也是值得的!”熊啟說道。
    他與他的叔父熊宸不同,眼光更加長遠,對于短期利益和長期利益哪個更重要看得很清楚。
    “政兒如此手筆,他所想要的,只怕并不只是一個賢名而已!”華陽王后嘆氣:“看來朕真的老了,竟都已經(jīng)看不清小兒輩的行為了。”
    “姑姑年華正茂,怎可輕易言老?”
    ……
    “如此說,政兒手中救濟災(zāi)氓用的錢物是王后給的?”秦異人嘆氣:“早知她不會輕易放棄機會的,實在可惜,政兒竟于此時回來了……趙王真是庸人一個!”
    他感慨著,慢慢落子,眼神轉(zhuǎn)到一旁玩耍的成蟜身上。
    呂不韋看到異人落子,眉頭鎖起:“妙招啊,這一手正可以亂了我的局勢,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
    異人聽他如此說話,略微有些自得,忽地臉色一變:“你的意思是,趙王是明知道我們要與王后斗一場,因此故意將政兒送回?”
    “不無可能!”呂不韋點了點頭:“我當年一介商賈都能知道秦國朝堂之上,楚人勢大,有弒主奪位之嫌,趙國智者千百,財勢、權(quán)位勝于我者更是不少,他們理當知此。”
    “主上歸秦,得太子位,欲有作為,必先削減朝堂楚人勢力,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
    “趙王借機為楚人提供一些助力,也不是全無可能。”
    “如此說法,到是我小覷了趙人了……”異人皺眉:“可惜啊,可惜政兒不能為我所用。”
    “是挺可惜的。”呂不韋看向成蟜。
    可惜,可惜成蟜完全沒可能壓制秦政。
    “那么如今政兒在做的事情……”異人顯出糾結(jié)神色:“要不要壞他的賢名?”
    “千萬不要!”呂不韋立刻落子,絞殺異人的大龍:“我于今早見王孫政身邊的那個鞠子洲乘秦王車駕入宮。”
    “其后,王上連發(fā)數(shù)道政令,并予王孫政大權(quán)。”
    “什么?”異人臉色劇變,險些就要站起身來。
    他有些不敢置信看著呂不韋:“那個黑面奴氓?他做了什么?”
    “他是著士子服入的宮。”呂不韋嘆氣:“只怕現(xiàn)在最想要王孫政成就賢名的人已經(jīng)不是王孫政和太后。”
    而是秦王贏柱!
    他話未說盡。
    然而異人已經(jīng)悉知其中奧秘:“如此,不谷當去拜謁父王!”
    “太子殿下去做什么?”呂不韋問道。
    “探一探他們想要做的事究竟是什么事!”秦異人說道。
    ……
    “二三子,加把勁,挖通這一道渠,晚間我等就有五兩黍酒可飲了!”一個身高極高的丈夫高聲吆喝著。
    隨后是一片附和聲:“善。”
    “加把勁!”
    “多賣些力!”
    “豈曰無衣?與子……”某一個人帶頭唱起歌,隨后辛苦干活的丈夫們紛紛開口唱歌。
    歌聲慷慨激昂,音調(diào)粗糙高亢,帶著濃濃的生機于此大雨之中漾開,迅速席卷了咸陽城北的大半?yún)^(qū)域,約有數(shù)千丈夫跟著唱起《無衣》這一首故老相傳的戰(zhàn)歌。
    他們沒有在為王作戰(zhàn),他們只是在干活,然而這干活的勁頭,更勝甚作戰(zhàn)奪爵。
    “其心可用!”王翦站在高處俯瞰這群拿著簡陋的石耒耜挖渠唱歌的人,微微點頭。
    他身后,嬴政裹在虎裘之中,認真看著自己面前墨跡未干的竹簡。
    一卷竹簡看著很沉很大,但其實它上面寫不了多少字。
    “以工代賑。”嬴政念叨著竹簡上開篇寫出的這四個字。
    這四個字,嬴政在《邯鄲調(diào)查》里面就見過。
    當時他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現(xiàn)在這四個字被展開解釋,又被他親自踐行,他終于明白了。
    “所謂“國中之毒”,其實就是“民怨”積累到一定程度之后的爆發(fā)。而民怨,是源于不公的分配制度,更是來自于不能對等的權(quán)責關(guān)系。”
    “所以解決掉人們生活和生產(chǎn)中所能夠感受到的權(quán)責的不對等于分配的不公平,就可以解決掉“民怨”的定期爆發(fā)問題,也就可以輕易解決掉“國中之毒”。”
    嬴政看著竹簡上的字,慢悠悠地開口:“我說的對吧,師兄?”
    “以目前的情況來看是對的,但是在更廣泛的語境之中,是錯的。”
    “可是歸根結(jié)底,是對的,不是嗎?”嬴政看著鞠子洲。
    鞠子洲點了點頭,喝了一杯熱水,慢條斯理道:“不重建現(xiàn)行上層建筑、不重構(gòu)生產(chǎn)關(guān)系、不擴大既得利益者的規(guī)模、不構(gòu)建相對公平的分配制度、不……”
    “夠了!”嬴政小臉上滿是憤怒與不滿。
    鞠子洲說了這么多,只差把他的感悟完全否定了。
    他很不開心。
    任是誰也開心不起來。
    “你今天上午跟著那群人干了一上午的活,有什么收獲嗎?”嬴政惱怒問道。
    很生硬的轉(zhuǎn)移話題的手段。
    鞠子洲笑了笑:“基本了解了一般秦人的生活水平,我發(fā)現(xiàn)我之前估算的數(shù)值還是太高了。”
    “什么太高了?你是說定的工錢太高了嗎?”嬴政問道。
    鞠子洲點了點頭:“不錯,就是定太高了!”
    “一般的秦人,似乎平時吃粗糧都不怎么能吃飽的,我認識的九個人,有八個營養(yǎng)不良,他們吃靡子羹平均下來是每月吃兩三次,吃黍臛大約是每月一次,黍酒只有特定的時日能夠飲用,米酒都沒有人喝過……”鞠子洲嘆氣。
    這悍勇之名聲震四野的秦人們,比他想象中更加貧窮!
    “靡子羹、黍臛……都是什么?”嬴政疑惑。
    “就是加了葵菜和肥肉的黍米粥。”鞠子洲咧嘴笑了笑:“他們的生活水平低的可憐!”
    嬴政聞言沉默了一下:“這不是很好嗎?過去如此低,才更能凸顯現(xiàn)在和以后的高。”
    鞠子洲笑了笑:“時間不早了,也該讓他們下工了,長時間沒吃飽的人不能進行太長時間的勞動的!”
    “我還是要親手給他們發(fā)工錢嗎?”嬴政問道。
    “幾千人,當然不可能都讓你給發(fā),你只消總結(jié)一下今天的工作,發(fā)前十個就可以了!”鞠子洲說道。
    嬴政點了點頭,從高向下望,看到青銅鼎里依舊冒著熱氣,略微有些安心:“真好啊,火點起來了。”
    “火不要滅才好!”鞠子洲踢了嬴政一腳:“快穿上你上午弄濕了的那身衣服,去總結(jié)今天的工程進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