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夏，渠成，王乃命之鄭國，曰鄭國渠。
    韓人鄭國，加內(nèi)史。
    修渠時候做出突出貢獻(xiàn)的韓人季白，下放為縣令。
    渠成之日，修渠之工人，人皆有酒肉封賞。
    咸陽城中之人，紛紛來到近渠處圍觀。
    當(dāng)略微渾濁的河水流過，并且水勢越湍，水流也變得更加清澈時候，老一輩的秦人紛紛流下熱淚。
    年輕一些的，只開懷大笑，鮮有流淚。
    而小兒輩并不實際通曉這條水渠的作用和意義，因此只是新奇看著。
    這一天，秦王政政令，封王弟成蟜為“長樂君”，寓意長安久樂。
    為安太后憐子之心，長樂君不設(shè)封地，只于咸陽城中開府，便于太后時時召見，其一應(yīng)吃用花耗，皆由少府負(fù)責(zé)。
    秦王的威望和他所能夠給朝臣們帶來的利益達(dá)到了一定程度，所以這樣的政令在朝廷里幾乎無所阻礙。
    ……
    “待不下去了。”李斯如此回答。
    對面的荀況嘆息：“你是我的弟子門人之中，天資最高的人了，所以不如你師弟非，全賴乎你心思浮躁，專好交游。”
    “然則，夫子，為政之要，難道不是交游嗎？”
    荀況無奈：“我于此為政之事不能精專，否者，也不會被數(shù)度罷官了。或許你是對的吧。”
    “夫子居于此，全仰春申君之庇，然而，夫子可想過么？春申君若死，夫子又該當(dāng)如何呢？”李斯問道。
    荀況搖了搖頭：“我都已經(jīng)這樣年歲，難道還能活得比君子更長久嗎？”
    “總有這樣活著那樣的可能的。”李斯笑起來：“說不定夫子能活得比我都久呢。”
    “你當(dāng)真想好了嗎？”荀況做出最后的嘗試。
    李斯愛弄險，愛鉆營，然而他的天分之高，實在是荀況生平僅見。
    若是他能夠安心做做學(xué)問，做個三五年，有了一些拿得出手的著作之后再去謀求官職，其實是蠻穩(wěn)妥的。
    就像荀況自己。
    “我已經(jīng)想好了。”李斯捋著自己的胡須：“夫子，我已經(jīng)不年輕了，先圣說丈夫三十而立，李斯如今三十過半，除卻美髯，一無所立，前日讀了那一卷剝削經(jīng)，韓非悶了兩日，我其實也很悶。”
    “我覺得我這一輩子都不可能寫得出那樣的文章了。”
    “韓非說他可以嘗試，但我不想枯坐，也不想嘗試了。”
    “我要去立住我自己！”李斯說到此處，眸中燃起火焰熊熊。
    “剝削經(jīng)啊……”荀況嘆息。
    那的確是令人沮喪和絕望的東西了。
    越是專精于學(xué)問的人，越是能夠清晰地感知到那一篇還未寫完的文章背后所體現(xiàn)出來的，是怎樣的宏大而細(xì)致的道理。
    那樣的根源性的道理，荀況自己看了都感覺自己可能無法超脫和辯駁其理論。
    更別說，是韓非、李斯這些弟子了。
    “也罷。”荀況搖了搖頭，意興闌珊：“想好了要去哪里了嗎？”
    “我要去秦國。”李斯回答。
    “去秦國？”荀況挑眉：“你要去見那位鞠子洲鞠先生？”
    “順帶一見而已。”李斯搖頭：“夫子，我是沒有那么執(zhí)著于學(xué)問的，學(xué)問于我，不過是器，我所執(zhí)著的，還是權(quán)。”
    “你比韓非就差在這里。”荀況靜靜看著李斯。
    “大概吧。”李斯笑了笑：“我要去秦國看一看，如今諸國并起，群王爭雄，前二十年里面，天下的王少了一半，依我所見，往后二十年，世間可能就只有一個王了。”
    “說不定一個王也不會有。”荀況冷眼，冷聲：“道德不修，雖兵戈之利，不能安民之心，不能和民之怨。”
    “但我覺得，郡縣其實也很好啊，夫子你做縣令，縣中不設(shè)封君，百民不是也并沒有說什么嗎？縣中還是很繁茂啊！”
    “這是沐春申君之徳。”荀況搖頭：“各家之民，今年春耕時候，因著水源，不是就打了一架嗎？十五人死，近百人傷，若非縣中有兵制，為師有春申君之威名，他們怎么可能就此罷手呢？”
    “但秦國似乎就沒有這種事情。”李斯反駁：“秦人這幾年似乎又在修建水渠了，水渠若成，他們便不必為一泓之水而毆斗不休；律法嚴(yán)明，人自然也就不敢再為此而斗爭！”
    荀況靜默。
    秦國的情況，畢竟是與楚國不一樣的。
    他只是長長嘆氣：“也罷，你若去，也可填補(bǔ)秦國無儒之空缺，只是指望你為秦修道德，也是難事啊……”
    “多謝夫子。”李斯拜禮。
    荀況一板一眼地回禮：“請你幫我?guī)б环庑沤o那位鞠先生。”
    “夫子若是好奇，大可以于我一同入秦！”李斯如此回答。
    荀況如果入秦，以他的冥王，是可以直接見到秦王的。
    那樣的話，作為荀況的入室弟子，他李斯，便可以省去了好大功夫！
    荀況如何能不知道自己的弟子是怎么樣的想法呢？
    他只瞪了李斯一眼，無奈說道：“我老了，走不動了，便不去秦國了，你幫我求見一下那位鞠先生，我另外與你一封書信，助你求官，可好？”
    “多謝夫子垂憐。”李斯喜不自勝。
    “唉。”荀況拿李斯一點(diǎn)辦法都沒有。
    “夫子，非，求見。”簡短的聲音，荀況抬了頭，眉間皺紋更深了：“來的正好啊。”
    “進(jìn)來吧。”
    ……
    李斯帶著四封書信，攜了簡單的衣服、路費(fèi)、干糧、武器、防具以及備用的幾雙鞋子，離開蘭陵。
    由楚入秦，以往是難走的，因為不單單是路途遙遠(yuǎn)，道路上野獸橫行。
    更難過得去的，是人這一關(guān)。
    借宿時候，財不露白的根由就是怕宿主起貪心。
    睡夢之中，萬夫難當(dāng)之勇士都會被手不縛雞的村婦一刀殺死，游學(xué)的士人雖然有些武勇，但畢竟沒法子一直警惕。
    所以，很多時候，游學(xué)之人寧愿住舊屋破廟，都不大愿意借住人家。
    而最近這兩年，秦楚之間的道路似乎好走了許多。
    不單是，道路被人填平拓寬踩實，更兼有，路上的破廟、舊屋之中，會有人放置簡單的雄黃、艾草用以驅(qū)趕蟲蛇、甚至有些，會有水米給過路人吃用。
    李斯過去聽到過師兄弟們討論這事情。
    他們只當(dāng)是神靈顯靈、山鬼出沒，庇護(hù)士人。
    然而當(dāng)李斯實際地拿到那破廟里儲放的米糧時候，他就立刻意識到了。
    這絕對不可能是什么神靈和山鬼的手筆！
    脫殼的精米是很嬌貴的，放置上三四個月，即便是驅(qū)蟲手段再多，米肯定也會發(fā)黃，米里也肯定會生蟲。
    但這米不一樣的。
    這米顆粒飽滿，頭尾完整，用燈一照，有光澤反射，用水一淘，浮起來的米很少，湯水都濃白而并不渾濁。筆趣閣
    這很顯然是被人靜心挑選出來的好米。
    這樣的米……
    他用手掂量了一下，略略驚訝。
    這一罐子，有七八斤的精米！
    按照師兄弟們所說的那樣，這樣放置了精米的破廟，在蘭陵到秦國的路上，至少有五六處。
    這就是接近五十斤的精米呀！
    換成陳麩舊糧，能換個一二百斤的。
    一二百斤，可以當(dāng)?shù)米∝毢乙患野丝谝粋€月的口糧了。
    李斯稍微一想，就覺得很是好奇。
    這米糧是誰人放置的呢？
    他放置米糧的意圖是什么呢？
    好奇歸好奇，李斯沒有探尋這件事情的想法。
    他只是取了一些米糧，熬了粥，在破廟周邊挖了點(diǎn)野菜，一同添置進(jìn)入米粥之中。
    美美的喝了一頓，肚里暖烘烘的，李斯躺好了睡覺。
    一覺醒來，再熬煮米粥時候，李斯看了一眼廟里的米罐子，嚇出了一身冷汗。
    那米罐子，滿了！
    昨天李斯來時，那米罐子只七八分滿而已。
    他又取了其中的米，飽飽的吃了一頓熱飯，那罐子里，應(yīng)當(dāng)只剩下一半的米才對。
    可是如今它滿了！
    李斯不用想也知道昨晚自己睡后，有人來到了這破廟里，往這罐子里添了米！
    但他是誰？他的目的是什么？他又是如何看待自己這種偷吃他的米的人的？
    假如，假如昨晚那個人對自己這個偷米的賊人有一星半點(diǎn)的不滿，自己可能都睜不開眼睛！
    李斯稍微一想都感覺害怕。
    他深深呼吸，試圖平復(fù)心情。
    然而心里亂糟糟的。
    他想了半天，想破了腦袋都想不通這一切到底是為什么。
    于是他大著膽子，又吃了一頓這罐子里的米，走之前還把剩下的米帶走。
    隨后，李斯避讓了附近的村子，加快了速度，趕往秦國。
    李斯走后，又有人照例前來添米。
    看到空空如也的罐子時候，這人不由罵了一聲。
    ……
    沒有人追來，也沒有人鉆出來罵自己。
    李斯拍了自己的包裹。
    “看來這米就是給行人吃的……”簡單的做出判斷，李斯安心許多。
    然而又有疑惑升起來了。
    究竟是誰在這樣不彰聲明地給素不相識的過路人精米吃呢？
    誰有如此的財力？誰有如此的必要？
    李斯想不通，他也索性不再去想，而是轉(zhuǎn)頭去想一想秦國的事情。
    秦國有一位“鞠子洲”。
    這位鞠子洲鞠先生，學(xué)識可以說是當(dāng)世最強(qiáng)的那一批了。
    只看剝削經(jīng)這樣一篇明顯沒寫完的文章，都能讓人戰(zhàn)栗不已，都能夠令人心生絕望……這樣的大宗師，真不知道為什么以前沒有什么名氣。
    而且，這樣的思想，他到底是哪一家的大宗師呢？
    他在秦國，秦國的文脈想必會很昌盛。
    只是寫出了這樣的東西……這位鞠先生，真的不怕死的嗎？
    李斯不用深入思考都知道，這樣的東西是很得罪“貴族”的。
    而貴族，往往也都是一個國家里面最有實力的那批人。
    他們?nèi)绻R心協(xié)力，就算是換一個王，都是很簡單的事情。
    鞠子洲的文章，將這批人全部得罪了去，他現(xiàn)在真的還活著嗎？
    甚至“鞠子洲”這個名字，到底是不是某個人的假名呢？
    李斯這樣胡亂的思考著，由楚國，進(jìn)入了秦國。
    這正是秋天了。
    秦國很多地方，似乎地里都已經(jīng)收割過了，道路上孺子們趕著牛，載著一捆又一捆扎好了的柴草，還有些牛背上扛著一些獵來的錦雞、兔子、野鴨。
    道路后側(cè)，李斯見到手持鐵刀鐵斧的丈夫、老者拱衛(wèi)。
    這是奇景。
    李斯以前見所未見。
    一般人家不會有牛、更用不起鐵刀鐵斧。
    而用得起這樣的器具和牲畜的家庭，他們又不需要使人這樣做。
    只稍微透露兩聲，便有大把的窮人手拿了石刀石斧去砍伐柴草來賣給他們。
    這樣的景象……有意思！
    李斯看過了，稍微猶豫，去問了幾句。
    “俺們是在農(nóng)會里領(lǐng)了令來做活的，丈夫采伐樹木、老者打草、孺子放牛，老者和丈夫也兼照顧孺子。”
    “那你們不種糧嗎？”李斯好奇。
    “種糧的時節(jié)過去了呀，地里都已經(jīng)播下去了，只等過幾天下一場雨然后地里發(fā)出苗苗了！”
    “以前不是說九月底收糧食嗎”李斯疑惑。
    “現(xiàn)在哪還有九月底才收割的？”老頭笑起來，咧著缺了門牙的嘴嘲笑李斯：“你是哪國人啊？”
    “我是楚人。”
    “來做什么的？”老者問道。
    “我來游學(xué)，向秦王求官職的。”
    “噫！”老者吃了一驚：“您是士人喲？”
    他看不出來，是很正常的。
    李斯日夜兼程地趕路，身上的袍服破爛臟污，比乞丐沒差。
    這樣的形象，很難讓人聯(lián)想到士人。
    李斯咧嘴笑了笑，從懷里掏出短劍來。
    他這邊掏出劍，那邊幾名持劍的丈夫已經(jīng)警覺地拔了劍，踮起腳尖，緊緊盯住李斯。
    李斯動作僵住。
    他有點(diǎn)害怕了。
    那幾人丈夫之中，有兩人，皮膚曬得黝黑，臉上落了疤，手臂肌肉虬結(jié)，用力捏著劍柄時候，手背青筋爆出，只看一眼李斯就知道這倆人是不好惹的。
    他心中有些崩潰。
    今年流年不利！
    凈遇到一堆沒法理解的事情了。
    李斯看著那些拔劍的丈夫。
    丈夫們緊緊盯住李斯。
    這時候與李斯搭話的老者開口了：“莫動手，莫動手，這位是來向秦王陛下求官的士人，不是歹人！”
    幾名丈夫聞言松懈下來。
    但那兩名給人以危險感覺的丈夫沒有。
    他們的手依舊在劍柄上。
    李斯沖他們干笑，并且將手中短劍揣回懷中。
    兩名丈夫這才放松了一些，將劍還入劍鞘。
    但他們的右手始終搭在劍柄上。
    李斯頭皮一陣發(fā)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