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春分后十五日,斗指乙,則清明風至。
翌日,發(fā)覺門窗都被人別上了新鮮柳條,我從屋子里端出來昨夜碾好的藥末,邁著步子往濃芳院去。
后宅的侍女少了許多,大抵都放歸家祭祖去了,往年這日子在萬州,我們都要祭大哥的亡靈,今年卻只剩了個我,和早已外嫁的四姐長歡。
想來付家上下好幾百口人,我竟掏不出銀子來兌紙錢燒給他們,更別提為付家所累的其他人,九族朋黨也大有上萬的了。
我可真是個窮人,叫他們也都成窮鬼了。
隔著一道墻,能看到里面的院子里升起來灰煙,煙里飄著焦黑的片片紙花,一直騰到了蔽日的烏云里去。也許這天就是被凡人這般熏暗的,無關(guān)清明雨時的規(guī)律。
邁過門檻,遠遠的便見到臺階下燒紙元寶的覃妧,彌勒手里捏著短棍在炭盆里撥弄,趙云眠站在旁邊看著,手里拿著只剛疊好的元寶。
“大姐你怎的不跟娘去馬球會呢?”彌勒問她。
覃妧正在對折半張黃紙,頭也不抬地便說:“沒看見我在做什么嗎?”
“在蘭陵的時候過清明就要上山祭祖掃墓,到永繁了,娘說就也不必這樣麻煩。”彌勒不知道從哪里掏出來兩張疊的整齊的紙,“大姐這兩張生辰八字是誰的啊?”
她瞥一眼,立刻伸手奪了回去,往火盆里丟。
我正端著罐子走過去,起了陣小風,將其中一張紙就這么吹到了我下巴來,我拿在手里瞄了眼,上面寫的竟是六妹長樂的生辰八字!且寫明的逝日竟就在一個月前?
“管好你這雙眼睛。”覃妧搶去了半截,眼神冰冷的剜我,“識字么?就看!”
“識的。”我下意識答。
恐她要發(fā)脾氣,趙云眠走下來擋掉她的視線,“公主,他是來送藥的。”
覃妧越過她走到我面前來,“我知道。”
趙云眠護我心切,將罐子從我手中接了過去,便囑咐:“你快回去把針灸所需都找出來。”
而我才轉(zhuǎn)了個身,就聽到覃妧平靜地問:“你是哪里的人?”
“寧州。”
“年幾許,可有妻室子女?”
我低著頭欲回復(fù),趙云眠卻搶先低聲地對她說:“公主,他是宦者。”
“老馬,什么是宦者?”彌勒丟掉那根燒焦的竹棍,天真的望向我。
“就是不必討媳婦的人。”
我只能這樣笑瞇瞇的答,不曾流露一絲羞惱。
“趙姑娘,把他讓給我。”
覃妧這話說的很突然,院子里所有人都意料不及。
趙云眠更是以為我大禍臨頭,匆忙替我認錯:“是他太冒失頂撞了公主,臣定要好好處罰趕他回醫(yī)館去!不敢勞煩公主管教!還請高抬貴手,饒他這回吧!”
“大姐,他就接了片紙呢。”小彌勒也幫我求情,“再說是紙飛他臉上,也并非他的過錯呢,況且他都不能討媳婦了,已經(jīng)好可憐了,你……”
“你個孩子多什么嘴?”覃妧捏他的臉蛋,力道不大,彌勒沒有什么反應(yīng)。
趙云眠焦急,“公主……”
“趙姑娘,宮里過幾日就要派兩名內(nèi)侍來,我并不想要,留下你的人,也正好給了我拒絕的由頭。”覃妧不經(jīng)心地笑著,從她身邊走過去,“我又缺了這樣周到伶俐的人,你讓給我,興許我的病就會好的。”
這是歪理,可我們誰都沒法子改變她的作為。
回到制藥的屋子,趙云眠關(guān)上門后,憂心忡忡的望著我道:“馬行悅,一個多月接觸下來,這奉德公主倒也不是什么窮兇惡極的主,只是脾氣不大好,你往后跟在她身邊侍奉免不了要受點苦頭,凡事要小心,少說話多做事啊。”
“不怕的。”我溫溫地笑,寬慰她:“興許比碾藥還輕松。”
“碾藥很辛苦么?”她被逗樂,轉(zhuǎn)而又對我說:“我一早去到便碰著她在撤門窗上的柳枝,又拉著我疊元寶,祭的便是昨日向仙師點名要見的那位。”
“付家是逆臣賊子,居然還有人會祭他。”
寧州迢迢至此,原只是想最后看她一眼,看她四肢健全完好無損,我大抵心中就沒了愧疚與歉意。然而這些都變了,說不上來是為何,我似乎,被什么纏住了。
“可見她是重情的。”
趙云眠把爐子上的藥罐用布裹著拿了下來,用木匙攪著聞了聞。
“今日的藥湯似乎淺了些。”
“她傍晚要飲用的,你就送去罷。”
我小心翼翼的捧起來,越過她打開的門。
“馬行悅。”她突然叫我名字。
我回頭,“趙姑娘怎么了?”
她歪著頭看著我的臉,只道:“沒事,只是她早上同我說你的眉眼生的很好看。”
轉(zhuǎn)眼四月廿三,我在濃芳院待了快倆月,同她每日都見。
覃妧總在喝藥的時候支開趙云眠,然后把余下的藥喂給貪嘴的貓,我有時出言勸阻,她便把碗遞給我叫我喝,做這事時,常是副心安理得的笑顏。
她通常天剛亮就醒了,醒了也不肯洗漱梳妝,先到院子里去看她養(yǎng)的那些貓,總有九只。
雖常對著這些小東西又摟又摸的,我卻并不覺得她有多喜歡,雨天她只顧緊閉房門,管外頭的貓被澆成什么樣,心情若好一些了,就逐個找過去。起了些五花八門的名字,沒幾次是喊對的,那些貓也同她一般,時而冷傲時而溫馴。
覃妧夜里會失眠,要人念詩讀書才會睡去,若只是這樣也便罷了,可念詩的人聲音但凡大了或輕了,她都要撩開簾子來斥責,更別說認不到字時的停頓,更叫人抓心。
因此替她掌燈這差事總是最累的。
原服侍她的女使阿淑從趙云眠那兒得知我識字后,就將這差事丟給了我,連帶著一本缺了封面的詩經(jīng)。
我每夜都坐在矮凳上,隔著屏風,隨手翻閱讀給她聽。
她沒挑過刺,只有一回令我重復(fù)了《國風·鄭風·女曰雞鳴》的那句: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靜好。
隔日早晨,我整理她桌案時便發(fā)現(xiàn)了一張小箋,上書便是這十六個字,紙旁擱筆,硯墨未干,而她又去后院找那肯替她喝藥的貓去了。
這些日子,關(guān)云起常來,還帶著城內(nèi)大合樓的各種吃食,頭幾次托我拿給覃妧,覃妧聽說是他送來的,還沒掀蓋子便叫我打發(fā)給彌勒吃,她大約不知道里頭的菜肴把彌勒辣成了什么樣,若是知道了,想必不會就這么干脆的送給他吃。
還未等她回過神,趙云眠就先一步發(fā)覺了,那次剛好帶的是醉腌鵝。
除了上回夫人哄公主喝符灰水時,女使們還沒見過趙姑娘發(fā)這么大的脾氣,那盤好端端的鵝,就被丟進了恭桶里,把關(guān)公子氣的連名帶姓喊她趙云眠,可憐彌勒小爺跑的都快飛起來了,也沒能阻止那醉鵝的歸處。
夫人陳氏聽到風兒特意跑來看熱鬧,邊笑邊追彌勒回練武場打拳去了。而覃妧這才后知后覺,攔住我問:“他往日送來的,都是些什么?”
小彌勒扯著嗓子回頭喊:“辣芋塊兒!炸果子花!姜罐兒乳鴿!油椒小魚干兒!”
“回公主,漏了個。”我一本正經(jīng)地對她道:“嗆燒鳳手。”
自此,每到午后趙云眠回去煎藥,她就問我:“關(guān)云起沒來?”
關(guān)云起當然沒來,他隨百里侍郎去了南地,得消失段時間。
而這日子,就這樣如云如霧,翻翻涌涌的過了。
這夜,她突然夢魘驚醒,慌忙的喊了我的名字。
“小人在。”我將一柄燈掛在她的賬前,看輕薄的簾幕上映出她跪坐的身影。
覃妧不說話,也沒有躺下,摟著漸薄的錦被裹住自己。
“睡吧,小人守著。”
“不敢睡。”她靠在床前,“你同我說說話吧。”
“公主想聽什么?”
“隨便。”
于是我便同她說我早就在腦子里編過千萬次的過去經(jīng)歷,說家門口的溪流和屋后的田地,說鄰里齜牙的獵犬和爬樹的孩子,說我娘燒菜的手藝和爹偷藏的酒。
她很沉默,對我的話根本不感興趣。
“公主還不想睡嗎?”
“我會以為你在譏諷我。”
“什么?”
“公主。”她道:“這兩個字。”
我卑順點頭,順著她的話茬問:“那小人應(yīng)該怎么稱呼?”
“那是你要考慮的事。”
“小人會仔細考慮的。”我低頭,看簾幕晃動時地上的影子。
“我聽說傷你的是曹家嫡子,他為何要傷你?”
“他不止傷了我,還傷了許多人,興許是看我們不順眼罷。”
她又問:“變成這樣,你難過嗎?”
“事已至此。”我搖搖頭,對她沒心沒肺的笑,“能保命就很幸運了。”
自打大哥戰(zhàn)死后,母親不準我習武,我若舉起刀,她便要懸梁,父親拗不過她,將我這個幼子留在了家中沒有帶去軍營,我便被養(yǎng)成了儒生。
如若我稍有些本事在身上,遇到曹聚洋時也可自保罷?
哪怕像三哥那樣,威風凜凜的打掉他的門牙。
“趙云眠救的你?”
我及時補充道:“還有關(guān)都頭。”
她卻突然冷哼一聲,伸長了腿慢慢轉(zhuǎn)過身去,“他倒是有一身很不錯的功夫,殺人救人都得心應(yīng)手。”
我還不曾去琢磨她這話音里的變扭,覃妧就轉(zhuǎn)了話鋒。
“明日幫我辦樁事。”她從枕頭底下拿出來一個木盒,撩開簾子遞給了我,“還有,把紙筆拿來,記得沾墨。”
將東西拿來后,發(fā)現(xiàn)她往床榻后退了些,掛起一邊的簾紗,空了靠外的部分位置。
“你來寫。”她盯住我,雙眸在微弱的燈光下閃著細小的光,“既識字,會寫嗎?”
我佯裝笨拙的執(zhí)起許久未碰的筆,“會。”
她嘲弄地看著我,突然起身從我手里將之奪去,然后趴在床榻上,在那張紙上準備落筆。
“真蠢,把蠟燭拿過來,看不見字了。”
她側(cè)著臉皺眉,秀發(fā)如瀑垂落,白衫單裙坐的打皺,昏黃的燭光籠住她的身子,在微浮的窗幔間,見她從容地在紙面寫下:“奉德元年四月廿三,又夢別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