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你看看這滿園,誰比我好看?”
說這話時,覃妧正應(yīng)邀列席平信候府的果酒宴,她微低著頭撥弄阿淑特意摘的石榴花,作不經(jīng)意的躲開了所有人的視線,將花放進杯杓中。
“自是公主風(fēng)華絕代,哪個還能越您前頭去?”阿淑脫口而出。
她這般問話,我便認真的用眼睛去答,將滿場的夫人姑娘都瞧了個遍,最后俯身在她耳旁道:“對面第四席的那位女子,巧笑倩兮,瞧著比你更生動。”
覃妧大抵是蹙了眉,卻仍一副雅然自若,風(fēng)將那條落髻赤紗吹到面前來,她也慢慢抬手壓下,看著我揚唇追問:“是么?”
阿淑在右低聲呵斥我:“尊卑不分了馬行悅!要稱公主!”
她仍在抿唇微笑,輕快地掃了一眼對面席上的那位女子,復(fù)又對我道:“原是蔡文熹,算什么巧笑倩兮?我瞧著有些癡像。”
我望去,蔡文熹又望過來,笑的比方才更歡了。
風(fēng)松竹動,酒氣飄香。
從前她也常攔住我問:“付長愉,見過比我更好的女子么?”
那時候即便有十個蔡文熹齊笑,我也不會這樣答。
“覃姑娘,久違。”
來者匆匆的在席座后方路過,覃妧轉(zhuǎn)身時,他已走了段距離,又回首來同她笑了一笑,面目俊朗,身長挺拔,從冠飾來看,也是非富即貴。
覃妧頷首莞爾,又去玩那朵石榴花,她故作出來的平靜總是格外雅致。
那人是頭一個來招呼覃妧的,雖是以那般匆匆的形式,卻未稱她公主,想來關(guān)系匪淺。
“公主,是謝世子呢!”阿淑有些興奮,“瞧著是特意往這邊拐的!”
“謝暉映又被叫走了?”趙珍寶捧著好大的一盅湯放在了覃妧的桌前,悄悄地說:“也難怪,那邊的公子哥兒喝歡了在那赤膊掰腕兒!謝夫人肯定不讓他摻和!”
“你又見著了?”
“不小心見著的。”
趙珍寶竊笑,覃妧遞給她石榴花,“來,幫我將這個別上,就別在那簇累絲小蜻蜓旁……”
而謝暉映已經(jīng)走遠了。
這是我頭回見到他,同從前想的不太一樣,總覺得他并非傳聞那般沉于音律,不諳世事,老馬從前就對我說,眉橫眼細,擅攻心計。
近些年,不知是從誰的嘴里最先開始——獸圖宋朝元、瑤琴謝暉映、書道付長愉,這樣放在一起,并稱所謂的三君子。
當(dāng)今陛下嫡長子,恪王宋朝元,我的姐夫。
他的畫我有幸得過一幅見過多幅,畫的盡是狼,落筆細膩精致,十分活靈,尤是那幅傷狼臥雪栩栩如生,似有狼嚎于畫卷傳出,叫我記憶至今。只是金徽軍打來時我人尚在寧州,而放在萬州舜城定北王府書房的那個梨木匣子,里頭的東西,大抵也被燒毀干凈了罷。
畫這東西和書道墨跡一樣,留下了就能傳遠能看見,音律便大不同,若非親耳聽奏,要如何去辨參差優(yōu)良?全憑了眾口之詞就全然篤信的,成親之前,到底也就只有覃妧。
可眾口之詞只能信一半兒,她琵琶彈的是真好,卻并非是傳聞那樣溫良賢淑,她一點也不溫良,她清傲的很,她也一點也不賢淑,全都是裝的。
就如現(xiàn)在,她分明是心歡,卻裝的淡然同趙珍寶說:“是他么?我許久不出來眼也生了,只聽得有人喚覃姑娘,誰曉得是不是叫的我,少昔擱旁坐著呢。”
趙珍寶在她身旁剛坐下,便有一對女子走了來,舉止頗傲,其中白衫笑道:“自衛(wèi)國公將你從萬州接回永繁,未已姐姐大半年便抱病不出,這一獲了公主封號,病便好了么?”
“好了七八分。”她耐著性子回一句,似不愿再搭理般垂下了眼眸。
趙珍寶卻忍不住站起身,張口回譏:“喬家的人都好生沒規(guī)矩,既知公主在此,還膽敢出言不遜!”
“陛下無女,哪里來正兒八經(jīng)的公主!”另一個又開口了,想必便是小喬,她故作不解:“小喬以為這平信候夫人請的都是自己人,不必拘禮的,方才看了好久,也沒誰來對這奉德公主行禮呢,怎的趙姑娘專抓我們倆姐妹的不是,罵我們喬家沒規(guī)矩呢?”
趙珍寶面色冷下,“對!曹弱弱不在,也只好我用嘴來抓你們的不是!”
我原就知曉趙珍寶之于覃妧是閨中友,只是沒想到閨中友的用處可以是這般,在外人眼里,覃妧倒成了最嬌弱的一個,若是如此便罷,可她并不嬌弱。
“珍寶,不要生氣。”覃妧扯了扯她的袖子,眼里濕潤,輕聲細語地勸:“左右她們都說的不錯,怪我命不好,不怪旁人輕賤。”
聞言,趙珍寶果然更氣了,拉著她的手重復(fù)道:“你哪里輕賤了?你哪里輕賤了?!”
“覃未已,你又裝什么?”喬青霜袖子一甩,指著覃妧的臉,“次次這副委屈可憐的模樣!總叫旁人覺得真是我們的錯了!”
似不止一次見識覃妧這面,也不止見過覃妧這一面,喬青霜逐漸口無遮攔,“扭捏作態(tài)!陰惻惻的鬼魅!真叫我惡心!”
喬玉露也幫腔,眼角斜視道:“就許你戳旁人痛處不許旁人戳你了嗎!”
覃未已蹙著一對淺黛遠山眉,捂住心口,憂郁發(fā)問:“我究竟何曾這般了?”
“去年三月萬華宴!你同趙珍寶議論我姐姐被退親!是你不是!”
“珍寶?”覃妧緊緊握住趙珍寶的手,楚楚欲淚,“有此事么?”
趙珍寶神色如常,脫口而出:“沒有的事!”
“有沒有都過去了,現(xiàn)在提出來做什么?”喬青霜拽住喬玉露的手,“比起喪門活寡的,區(qū)區(qū)退親又算得了什么?”
“大喬姐姐這話可就大不敬了。”半天沒吭聲的覃妙突然在人群外圍張了嘴,“我長姐乃陛下義女,奉德公主仍閨中待嫁,你這句喪門活寡,可要當(dāng)心。”
“雖談不上是為國遠嫁,彼時我卻清楚即將圖謀的是鏟除奸佞藩王,大喬你所說喪門活寡,倒是我之幸也,若非如此,何以亡定北軍?何以平叛大捷?”覃妧仍坐的心安理得,聲音無波無瀾地平和輕柔,“仰陛下厚愛,幸封為公主,封號享同年號殊榮。我知大喬小喬自不能體會其中多番滋味,即出言莽撞也無礙,不知者,不怪。”
她又怎會真的不怪,可憐桌下右手的那顆橘子都被掐出了汁水來。
周遭原本就都是看客,遠遠近近地裝作無視實則聽的歡快,似乎見到了這番口舌之爭的結(jié)果,這番又都湊近了來,三言兩語地替覃妧說起話,紛紛指責(zé)喬氏倆姐妹過于放肆,竟敢冒犯當(dāng)朝陛下親封的公主,又都贊公主寬容大度溫柔和順,實在是好脾氣。
情形已定,喬氏姐妹只得向她重行禮數(shù),不情愿地道了聲公主萬福。
覃妧這時候才扶著我站起了身,石榴裙頓時垂落褶平亮了全貌,人堆里也是獨一份的明艷,她拈起手帕擦了擦眼角的淚,溫爾同眾人笑道:“都是姐妹原也不必如此生分,倒當(dāng)不起各位的一聲公主。”
她特意點了這各位二字,便有的人會過意來,接在喬氏姐妹后頭也行了禮,次第,眾人竟都服順了,看上去是如此的,她三言兩語,賢淑的姿態(tài)端的這樣穩(wěn),就這么贏了。
覃妧這面,我是第一次見識,總發(fā)覺她愛裝,回回新鮮。
等人漸散后,她還特地帶著我挑了人少的地方去堵了喬氏姐妹的路,開口便是直白犀利劈頭一句:“從前我壓得你們,如今更是壓得!莫以為我病了這些日子就成了半死不活,我覃妧怎么樣都比你們這些活的風(fēng)光。”
說完話看她們姐妹氣的險些跳腳,才志得意滿的舍得離開,轉(zhuǎn)個彎剛碰到趙珍寶來尋她,覃妧翹著嘴就指著杵那兒的喬氏姐妹對她說:“坐久了有些乏來賞賞花,誰曉得又碰見大喬小喬。”
趙珍寶挽著她的手往那邊走,“你性子好不同她們爭,她們自然蹬鼻子上臉。”
路過喬青霜時,趙珍寶將她推了一把,大喬踉蹌險些栽進道旁的鯉池中去,蔡文熹正端著一塊糕邊吃邊走來,看這一幕竟楞住,追上去拉住趙珍寶問:“你這身衣裳真好看。”
趙珍寶心虛著未答話,覃妧親切地笑道:“湖藍的這料子我府中倒沒了,月前宮中賞的霧藍的還有幾匹,瞧著極是襯姑娘,蔡姑娘明日便來衛(wèi)國公府尋我罷?能做和珍寶同樣式的,定是極美。”
蔡文熹滿心歡喜的答應(yīng)下,轉(zhuǎn)頭幾人分別的遠了,趙珍寶道一句:“不過是個將軍府庶女,你何必同她多費口舌心力呢。”
“蔡大將軍六個公子才得她一個女兒,她這庶女比多少官宦人家的嫡女還過的舒坦呢。”覃妧拉著她的手還不忘解釋,“霧藍也不如湖藍來的驚艷,既然她覺著好看,咱們權(quán)當(dāng)順?biāo)娜饲樗土巳ィ憧汕f不要吃心,我同你關(guān)系可是最最好的。”
“那可是。”趙珍寶笑道:“話說定北王被滅時得知你要回來,我不知道多高興!作什么嫁人呢?咱們?nèi)齻€在永繁不快活么!”
“說起弱弱。”覃妧回頭來對我吩咐,“老馬,你去方才那邊折兩枝石榴花,挑花滿多的折,過會兒回府了要帶給弱弱。”
我應(yīng)下就循著方才的路去找那幾棵高挑的石榴花,就在原先那個鯉池畔,見著看似呆愚的蔡文熹和大小喬站在一處,三人就方才趙珍寶推人以及覃妧裝委屈一事正談?wù)摰臒崃遥彩遣涛撵渥钕茸⒁獾轿壹纯锑淞寺暋?br/>
石榴花開的這樣好,來往女眷凈是挑好的折完,再好再花滿的便是在高處了,虧得我身量可觀,仍是摘了幾枝符合要求的。
想來好武的曹弱弱未必會喜歡這等顏麗,我將樹枝握在手里去尋她們。
原阿淑同我絮叨過不少,大喬小喬兩姐妹同覃妧不對付的姻由,大抵是從衛(wèi)國公府初搬到永繁來就開始了,因了一件花紅柳綠的貴重衣裙,在宴會上覃妧被她們二人嘲是小地方出來的,在場女眷笑的頗多,她自此便記恨住了那幾個。
阿淑說公主那時樣樣出彩,初來乍到便冠壓群芳,在女人堆里自然遭到排斥。
想那究竟是怎樣的一條裙子?又以怎樣的驕傲去怒放那份明艷?
我再無處可知。
不由得想,這姑娘家的心思倒真是翻來覆去花樣繁多,瞧著柔柔弱弱的最是張狂,張牙舞爪的最是簡單,單純無知的卻是精明……總不如看上去的那般一目了然。
姑娘家,事兒都多著的。
我找到覃妧時,平信候夫人不知從什么地方出來的,正拉住她的手便是好一陣寒暄,公主長公主短的喊著,惹人紛紛注目,將她精挑細選的石榴裙夸了,額間的花鈿夸了,便連她后來別在發(fā)髻快奄巴的石榴花也夸。
大意是花不如人,人如畫等。
她則始終矜持,連笑容都是挑不出錯的溫柔,一再自謙,說是尋常穿著打扮。
又撒謊了,她的尋常,分明是披頭散發(fā),是寢衣袍裙,是恓惶自憂。
可我眼前的她同萬州那時的她竟重合了,定北王府抱月閣,她無法跨出院門卻也總這般精致打扮的賞心悅目,只那時,她仍自在仍隨意,喜怒嗔斥無所偽飾。
就連偷偷去見,不讓她發(fā)覺,她獨自在院子里彈琵琶的模樣也是朝氣明艷,驕傲恣意。
現(xiàn)在的她同萬州的她,貌是神非,像花開錯了季節(jié),令人驚艷又惋惜。
“老馬,我今可有供人指摘處?”
宴罷歸途的馬車上,她邊咬著棗糕邊問我,眼底自信頗濃。
“這樣不累嗎?”
“累。”她根本不計較我的反問,拿起第二塊糕,“宴上那做的跟花兒似的糕,只我一人沒下嘴咬,方才咱們出來的時候你聽到平信侯府的侍女們在說什么嗎?”
我搖搖頭,等她繼續(xù)說。
“她們都在議論奉德公主有惜美之心。”覃妧眉梢都帶著小小的得意,“這話必不是從她們口中所來,在咱們離席后,定有旁的夫人談?wù)撨^罷。”
“那她們怎么不會覺得是你不愛吃那糕呢?”
“一定不會,謝夫人早知道我好那味兒,只換了個花式我便不吃了,還能有什么可懷疑的?便只能是做的太精致,我舍不下口吃。”
她似餓的有些急,伸手來向我討。
“什么?”
“方才見你袖子里藏了果子,拿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