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二章
夜臨時,我去找阿淑。
她剛被覃未已趕到門外來,手里拿著本新的蘇東坡詞集,滿臉郁結(jié)。
“你來了!你總算來了!”
“嗯。”
阿淑如同見到救星,她抓住我的雙手兩眼放光,“公主塌上躺了一個半時辰都還沒睡去,我方才讀錯了字就叫我出來數(shù)星子,要數(shù)完才肯我歇下!”
“那姐姐去歇著,這里有我。”我將詩集從她腋下抽出來,“沒真為難你,若較真了就該叫你抄書去,星子數(shù)不完,明日也核算不了,不會計較的。”
阿淑如釋重負,替我把屋子的門輕輕打開,細聲催促:“你快進去請罪吧,我在外面站一會兒再走。”
我繞過屏風去,才站在紅玉珠簾前,便見里頭的小紗屏印出來她的身影,覃妧在撩開帷帳也朝我這邊看來,動作停頓后,緩緩的放下手來,在塌上盤腿坐直了。
“小人來念書了。”
我用手隔開珠簾側(cè)身進去,看見原本放在小屏風旁的小圓凳被移到了屏風外,可見阿淑還是很怕她的。
“我以為那一下是把你砸死了,現(xiàn)在才來。”
她語氣縱是刻薄了些,我從中卻聽出幾分消氣的意味,于是我溫笑著去搬圓凳,邊說:“姑娘家的力道哪里就那么大了,一點小傷口,若你泄恨,那是值當?shù)摹!?br/>
“是你說錯話在先。”她跪直身子,來望我的身影,“還沒領悟到嗎!”
“小人錯在說了公主不愛聽的,而話的本身是對的。既惹的公主不悅便是小人的錯,這點小人無可狡辯。”我字句平和地同她道:“這是小人可以領悟到的。”
覃妧從塌上下來,赤腳走到我面前,凝著眉注視我,“馬行悅,你明知他于我是執(zhí)念,還不斷出言傷我,這真的是愚蠢嗎?”
“小人只是做不太來虛偽奉承。”我低下頭看著窗格打下來的幾道重疊月光,“小人曾經(jīng)也有非常愛慕的人,可惜她也不在了,同公主的付五郎一樣,小人曾也如公主一般悵惘沉痛,就是如此,小人才會說出那個事實,已死之人不可復生,而生者光陰無限,屬不該為其所困而誤了前景。”
“你真的這樣參透了嗎?”她嗤笑地又問:“你這般想,可見她于你也不過如此。”
“我同她青梅竹馬,比你認識付五郎的時間還要長十幾倍。”
“那又如何?”她轉(zhuǎn)個身,慢慢地回到了塌上去摟住被子,悠悠地道:“比青梅竹馬深厚的情意這世上多的是,哪怕未曾謀面,可這情字哪里又說的那么準,就是忘不掉的。”
我便謹小慎微地對她說:“他已經(jīng)不在了,或許你也要時刻告訴自己他已經(jīng)死了,這樣總會忘掉,如我一般。”
“我不愿忘。”
“因此愁苦困厄。”我不免避開她的視線,“你竟也當是樂趣。”
“老馬。”
“小人在。”
“你的眉眼,很像那個死人。”
“只是眉眼像嗎?”我摸了摸自己的臉頰,四處張顧去尋銅鏡,“付五郎名動天下,長得原也不過如此啊?”
“我只見過他的眼睛。”
覃妧伸手抓住飄揚的帷幔用銀鉤攏住,看待我的詫異如此平靜。
“真的沒有見過他嗎?”
“見了也沒見。”
她仰了仰身,側(cè)著頭來看向我,復又道:“大婚拜堂的時候我昏倒了,再醒來時她們都說我得了疫癥全都掩面來對我,她們說陪嫁的侍女都死了只有我活下來,付長愉也是這么說的,他第一回來時掩了兩層藥紗,我卻一眼就知道是他,可我很氣惱。”
覃妧眼中溢滿淚水,笑著自嘲:“倒也是我沒本事,竟沒一次真的舍得去扯他的面紗,他喝醉了在我面前睡去,我也不舍得伸手去掀開那層紗。”
“那不是很好嗎?”
“什么?”
“面紗之下可以是任何模樣的一張臉。”
我隨意翻動手里的詞集,小小的風從紙頁里吹出,在指縫里徘徊。
“你那日為何撐傘?”
“哪日?”
“他們逼我喝符水做法驅(qū)魂的那日。”
“是趙姑娘讓我做的。”
“吹燈吧。”
吾妻覃妧,親信如晤。
吾于城隍廟中幸拾枯筆干墨,裂帛以作此書,字跡慘曲如戰(zhàn)地橫尸,寧州如此,萬州何如?汝何如?
吾父舉旗反京南下,汝父領軍來平,相殘相駁令吾不忍悲痛哀苦,恐汝不甚明局為雙方所牽,聞吾之假喪而憂思難度絕望棄世,故此燒心作書與汝言之。
汝勿驚怕自憂,天下之勢兵權(quán)更迭,豈能為汝所能左右?既之,亂中當善其身,勿輕信于人殊死相搏,靜待吾歸,慢馬歸途,終月可達。
吾自幼生于深院習書執(zhí)筆,偶見父兄身披甲胄仍歷百傷,竟也妄生上陣廝殺之念,退敵寇戍王土,馭悍馬握□□,雄兵百萬當前亦不改顏色,謂之驍謂之勇,此當大丈夫是也。然尊母意不敢違抗,年歲徒增二十三載,未識武力未見血腥,以至此亂局無可作為,如波瀾浮萍無根無定,倘生得三分氣力,逢此,吾也未嘗不肯披甲。
吾離家時,汝雖病愈卻不肯相見,隔窗問吾此去何為,吾言往寧州尋得珍寶獻卿,有約滿月必回,回時必然赤誠相待,無疫病無藥紗,來日方長琴瑟和鳴。然吾今須以實相告,吾自母處得知父有判意,然彼定北軍尚未掀旗南下,遂此行寧州實為勸父熄兵交權(quán)。
汝知戰(zhàn)起時,當知夫已謀敗,軍旗獵獵南去,吾被縛于寧州軍營不可脫也。
兄長平言道此戰(zhàn)不勝便亡,吾日思夜索何勝何亡當為正理?如父兄攻占永繁稱帝,固然付家就此權(quán)勢滔天,然此番師出無名不得民心又如何守得長久?吾甚懼也,恐此變數(shù)使家不成家國不成國。亦憂父兄軍敗,負罵名千古而亡,付家九族乃至友故相交皆因此罹難,思及所識面容皆無辜入局,心下沉痛不可遏止。
然此戰(zhàn)已開,未知終局何如,吾以此書與汝作約,若付家生,吾與汝則共隱大亂不涉紛爭,偏居一隅安然度世,若付家敗,卿當負吾之意志而活,代品四時風月,行吾與汝之字合,長愉未已,樂世而活。
吾猶記,抱月閣院中青梅已熟,汝挎草籃樹下拾果曾與吾有言,道三年后又逢四五月當有小兒替汝來拾,吾辯小兒尚幼豈忍青梅砸頭?汝便接連以果擲之,怒問不舍兒疼可舍妻疼?吾拜服,以酒作賠直至先汝醉臥。
今思來,仍笑不可自已,料卿應是,卻如昨日,昨日高歡,若可復之余生,為吾幸也。
分別始,離軍獨行歸途,每見血流人亡愈發(fā)思卿若狂,望花月與此無相干,端照清靜薄云,琵琶弦如故時聲,有裙緋紅不遜桑榆霞色新。
墨寡情長,未所盡之言千萬萬,見卿再行請罪呈心。
癸巳十月三初晨,夫長愉書。
吾妻覃妧,如吾遇軍截道不能赴約,當親信如晤。
寫畢最后一字,蠟燭已燃到半截,這渾夜下著很細的雨,雨絲從沒有關緊的窗隙間斜進來。
桌上鋪著寫滿字的薄宣,暈花了。
我手里捏住的筆陡然墜下。于昏暗燭火中觀望這些熟悉的字,心卻更加慌怕。時隔半年之久不曾碰筆太怕忘記這種感覺,現(xiàn)今洋洋灑灑默下來這篇曾寫給她的信,筆法依舊,字句不落,我卻又對自己厭惡了。
這些字到底也沒被她看到,回味何用?是未別之憾,或是別的什么,總之我意茫然,直到親手將紙撕得粉碎塞進茶壺里眼前才逐漸清明。
茶水煮的沸,將那些肥瘦相宜剛?cè)岵哪E連同半年前城隍廟里的那個全是冰冷淚水的夜晚,融的一絲不剩。
夢魘后再醒來是無論如何也睡不著了,自離開萬州便是如此,日日如此,熬的容顏憔黃,想來莫說覃妧,便是去見四姐也未必認得出我。
今夜幸得還有紙筆作陪,聊以慰藉。
方才又夢到了那些事情,夢到了我爹,我對他說‘爹下輩子咱們別做定北王了’。爹說:“老子封王那會兒,國家沒有能打突厥守北境的人才,只有老子,好像還行”。我又說‘那咱下輩子,別謀反了’。爹說:“沒法子啊五郎,飛鳥盡,良弓藏”。
突厥當真盡了嗎?爹比突厥還令中原不安嗎?
爹騎著戰(zhàn)馬帶著三個哥哥跑遠了,我在后邊追著他們問娘和長樂在哪里,怎么不見她們和幾位嫂嫂,爹沒有回頭,粗厚的嗓音吵醒了我的夢。
他說打仗都是爺們的事兒。
“都死了,地底下竟也有仗可以打嗎?”
我自言自語,望蠟燭跳動,似活著的心。
手邊的宣紙還余下很多,不知寫些什么,我腦子里又響起一些很破碎很暖和的聲音。
“在永繁還沒嫁過來時,總有人拿五爺?shù)奶咏o妾瞧,個個如珍似寶的,妾卻從來不稀有。她們也不想想,連寫這字的人都即將是我覃未已的,區(qū)區(qū)幾個字還有什么好得意呢?”
覃妧立在右側(cè)正磨著墨正對我這般說。
“要不說是夫妻同心呢?”我卷起她落到手邊的煙紗袖,“沒娶妧妧你之前也聽多了旁的說那蘭陵覃氏琵琶是如何冠絕大家,我便覺著真是撿到寶了,任他們先頭聽過幾回,反正往后天底下最會彈琵琶的姑娘是歸我了。”
她笑的恣意,雙眼彎彎地看著我追問:“只說我琵琶彈的好么?”
我誠然道:“還說你溫婉賢淑。”
“就沒說我容貌好看么?”覃妧嗔怒,手里的墨條在桌案上被摔成了兩截。
“我說了!我說那她一定很美,美的不可方物!”
“五爺寫的什么?”她復又展顏,去撿斷墨重新在硯里磨。
“妧妧你來看。”
我將落筆四字指給她瞧,見她紅唇微動,逐字念道:“長愉未已。”
“余生再沒比這更好的盼頭了。”
“那五爺讓妾身瞅一眼吧?”
“妧妧!住手!”
“付長愉!”
“為夫明日再來陪你!”
“付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