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四章
趙云眠抓住她手將碗塞過去,顯然已不懼覃妧身份的威壓,或者說她也大抵看明白,覃妧自己也并不將自己當什么公主,雖大部分脾氣作的厲害,本質(zhì)卻也不惡。
“公主身子已無大礙,這個月罷了我便回宮復命,平日須得戒酒戒辣,白日不要發(fā)脾氣,夜里不要胡思,好好睡好好吃,保準活蹦亂跳。”
關云起在旁笑道:“原就說過阿妧姐姐不會有事!”
“呆子。”趙云眠也跟著笑,卻突然一臉凝重的問她:“對了公主,原你在萬州得的疫癥是什么?”
“大夫又沒來同我說,我怎么知道?”覃妧還是捧住碗不動,“那段日子熬的苦,常是高熱不退全身起疹,還有口瘡,吃酒也疼。”
“近乎五個月都沒治好的疫癥。”趙云眠一時不能得出結論,“倒是聞所未聞,待我回了御醫(yī)院請教師父吧。”
覃妧追問:“謝暉映也來了么?”
“公主喝了藥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
趙云眠拉住關云起的胳膊往外頭去,邊走邊對我囑咐:“老馬你看好,這藥一定要喝掉。”
“干什么?”關云起甩開她,“趙大姑娘,你拉我去哪里?”
“你來覃府是教小公子打拳的還是給你阿妧姐姐送吃食的?”
“都是。”
“人家有親弟弟。”
“我沒要當她弟弟。”
“呆子。”趙云眠去抽他腰間的佩刀,“給我看看。”
關云起大手一壓,往旁一跳離她三步遠,“趙大姑娘不要動我。”
覃妧等他們身影從院門消失了,才迷惑的問我:“他們很相熟?”
“此前金徽軍北上,趙姑娘是奉旨隨軍的女醫(yī),大抵那個時候就十分相熟了。”我笑著,忽然想起來什么,便對她說:“小人曾覺著他們般配,一個觀云起,一個照云眠。”
“趙云眠怎會對莽夫動心思?”
她不屑的扯動嘴角,用指腹去沾藥湯玩。
“保家戍邊的可都是他們,小人很欽佩有力量的人,更何況是關都頭。”
“因為他們倆救了你,所以你才會這么覺得,要我說一個癡蠢呆笨,一個執(zhí)拗吵鬧,他們肯定不合適,云起云眠,本是相悖的兩種方向。”
“他只是在你跟前顯得局促,你可未見過他在軍中以一敵十的陣仗,是還有半口氣都會撲上去的猛虎,是從來不叫痛的偏將軍,錚錚鐵骨無可置疑。”
曾親眼見他拔箭,親眼見趙云眠為此大哭,而他只半跪著竟是一聲未響,若非虛汗淋漓和蒼白臉色,旁人必瞧不出來他受了重傷,畢竟那雙眼看到的不是戰(zhàn)后的廢墟血河,他眼睛里有坦蕩寬闊的大道,有一馬平川的力量和希望。
關云起絕非癡蠢呆笨,他大抵還不清楚自己身在何處而已,就如趙云眠不止是對莽夫動心思這樣一句話就能概括的,她見到了他身上鮮為人知的東西,如若抓住了便會美滿一生。
“我就是厭惡武將。”
覃妧說完這句,神色微動,看向院外。
謝暉映站在那處,同來的還有覃少昔和謝成殊。
“平信候世子謝通恭請奉德公主安。”
“謝旭恭請奉德公主安!”
雙雙于外頭行了禮,倒是客氣。
覃妧嘖地輕輕一聲,同我埋怨:“少昔怎么同他們一塊來了,閨院又豈能叫他們進來?”
“關云起可來過多回了。”
“我初見他時,他還不比現(xiàn)在彌勒大幾歲!他算什么呢。”
“那現(xiàn)如何是好?”
我見那外頭,謝暉映是有備而來,二姑娘也示意我過去。
“你去說我藥還沒喝今日不舒服不見客。”她扯了扯我的衣角。
“真的不見嗎?”
“除去公主不說,我堂堂國公府嫡女也不比他侯府世子低什么地位,昨日既說了不賣今日又來做什么?我常扮的是賢淑溫婉,幾時候扮過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了!”
“那……”
覃妧這些話同我說的輕聲,她從秋千上站起來,抬手順了順裙褶,從容地走到院門正對的屋檐下,恰好地往外輕輕瞥了一眼,轉(zhuǎn)身便進了寢閣中,將門從里頭帶上了。
而她翩躚的花間裙和霞丹紅想必謝暉映是見識到的。
我走去時,謝暉映神色倒不見得落寞,他將一截竹管拿出來,客氣地說:“勞內(nèi)侍將此轉(zhuǎn)交公主,替在下傳句話。”
“世子請講。”
“公主昨日之言情真意切動吾肺腑,只因人多眼雜恐怕旁人揣測公主才拒之未賣,昨夜感佩良久不能安眠,今來特送遙關貼,望公主勿要介懷感傷,如是在下方能安心歸家。”
謝暉映一直望著濃芳院里的窗,半支半掩的從中可窺見她靜坐逗貓的身影。
我將帖子送進去給她時,她卻驚的將書都給拿掉了,睜圓了眼睛看我問:“遙關貼?他當真說了送給我?”
“收嗎?”我道:“謝家世子還在等著,若你不收的話便還是在介懷感傷,他今晚又要感佩良久不能安眠。”
覃妧背對窗子笑的狡黠,將懷里貓毛揉的凌亂,“怎么不收呢?收!”
我撩開簾子,在檐下對院外點頭示意,謝暉映才笑著肯走了。
“老馬。”
“小人在。”
我走去,她已在端詳那副本不是絕筆的帖子,而貓被趕到了屋外。
覃妧深深的嘆了一口氣,“你不知道,我原是可以見到他的。”
“付家那個?”我試問,“怎么說?”
“慶隆二十六年九月中旬我的疫癥已痊愈,那之后他每日來找我,我都躲著他不去見,是為著那半年他不肯給我見一眼而故意對他發(fā)的難。”她的語氣很低落,在鋪平了的遙關貼上,五指從墨跡上緩緩的摩挲而過,“還不到月底他便有事要去寧州軍營,說是給我尋珍寶去了,可我仍是不見他,想把相見不見的折磨叫他也嘗個痛快,誰知道呢?竟再也見不著了。”
“他竟這么乖順的由著你傲,應當砸門翻墻站到你面前才是啊。”
“付長愉不會那么做的。”覃妧篤定,“他不是強硬魯莽的人,他姣姣如月,溫潤如玉。”
“世上哪有這種人,小人就不信。”我將涼透的藥端起來,“還記得趙姑娘說什么嗎?不要胡思以免夜里難眠,更不要憂思愁悶傷了身子。”
可覃妧仍然執(zhí)著那日的事情,她自問自答著說:“若我那日跑出來見他了,他便也不會去寧州了吧?不會的,他就不會走了。”
“謝暉映為什么要送你遙關貼?”
我見她要愈發(fā)陷進回憶,只忙扯了謝暉映來擋紛亂的思緒。
覃妧脫口道:“討好我。”
“為著別樣的情意?”
“他從前就是這樣待我,似有那么些待我同旁人不一樣。”
“先喝藥罷?”我遞去,“得人愛慕總歸是好件事。”
“是愛慕嗎?”她猶疑不清,“愛慕似乎不止是這樣。”
我輕笑兩聲,引得她來盯住我質(zhì)問笑什么。
“小人只是在想,好看的花間裙總是有些意味的。”
“當然有。”她理直氣壯毫不掩飾,“我就是要完美無瑕的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就是要他們所有人都覺得我覃未已最好。”
“那這是野心還是貪心?”
“不能嗎?”她小心翼翼的卷起遙關貼,起身往內(nèi)閣走,我隔著屏風見她蹲在角落里的木箱前,邊放置邊說:“無論究竟多么難過愁苦,人前我總要當明媚的那一個。”
“人前人后都應明媚些,縱使無人看見,可君子不以無人而不芳,所有要做的事不總該是為著給旁人看。”我低下頭,晃動那碗沉淀的藥湯,“沉疴舊疾,總有藥可愈。”
“君子的德行自有君子遵守,我又不是。”
她捧著一頁紙在窗前站定,朝我揮了揮手。
那是張保存完好的信箋,折痕與字跡我再熟悉不過,打頭便是一句吾妻覃妧。
“當真有一封真跡。”我故作驚嘩,“關都頭四千兩銀子還真打了水漂!”
“老馬。”覃妧有了些朦朧的笑意,對我說:“定北王府內(nèi)有一座玉樓,很高,站到上面可以俯瞰大半個舜城,入冬后等雪落兩夜再上去,那般天花齊墜皎皎如銀,教我知人渺曉天高,如升如登,咫尺化仙。”
“那般冷,他竟還教你爬樓觀景,可見也不太懂事。”
“是太懂我。”她悄然嘆氣,撐住下巴將那信看了又看,“風花雪月,四物動心。”
“可惜都是存不住的,既不能溫飽也不能當成銀子使。”我第四次將藥碗放她桌邊,“喝了去吧,省的趙姑娘叫我去重新熬。”
她這下倒爽快的喝光了,將空碗丟到我手中后瞪來一眼,“你是從來就這么掃興,還是在經(jīng)歷曹家人之后變得這樣?”
“若我字再寫的好些,努努力也可試著考取功名,再若是不小心當了官兒,我這種人就是正直狷介的好官兒,只說真話說有用的話。”我過去將窗子支的更高些,外頭的幾只貓在齜牙撲咬,“就是氣運不好,這輩子也就這樣了。”
“誰又不是?”她道:“一眼就望到頭了。”
“那小人倒……”
覃妧將我的衣衫從案上拂走,抬頭看著我直白地說:“老馬,我有時特別怕,如果往后不得不再嫁,我希望能是謝暉映。”
“情意綿綿,倒也登對。”
“無關情意不情意,只是他身世才情品性都好,也知我過往真相。”
她說的似有理極了,姻緣卻是難測,她最初嫁到付家大抵也抱了可托終身的期待,到頭來卻是這般的,不如人愿。
可好在,她知她還有往后還有未來之日。
“反正不會讓他們輕賤我。”覃妧不知是笑還是哭,趴在桌案上怔怔地道:“我還是會繼續(xù)尊貴的活下去,當做我曾知曉過那個陰謀,如果不是這樣,他們便會在說我是個被父親利用害付家滅族的寡婦,這個寡婦還對未曾謀面的夫君念念不忘,她們會嘲諷會唏噓,會讓覃家滿門都淪為笑柄。”
“小人覺著不該叫謝世子知道。”
“他也許明白我的難處,對我以憐惜以欽佩,再說了,我真的很想要遙關貼。”
“現(xiàn)都如你所愿了。”
“老馬,再同你說個秘密。”
“好。”
“我翁翁說謝暉映有帝骨。”
這天半夜又醒了,倒并非夢魘,是聽到覃妧在哭。
我披上衣裳走到她的窗外,靜靜的沒有進去,看草堆里懸飛了幾些螢蟲。
永繁的螢蟲和萬州的螢蟲并無什么差別,同樣發(fā)著熒綠色的光,風也相似的輕。
那是第二次見她,我們沉默少言,夜里在抱月閣的院子里坐著吹風,直到我命人拿來紙筆,這才有了些話可說。
幾頁薄薄的紙鋪在冰冷的石桌上,她輕挽玉手,在空白處寫下她的小字,我一筆一畫的瞧,問她未已是何未已,她并未直接回答,纖細白嫩的指尖點在紙上我的那兩個字,神情略有些嬌怯,低聲說:“你瞧,你我二人的字并稱便是長愉未已。有無限歡愉的意思。”
我想道聲是,卻仍緘默了,執(zhí)筆舔了墨,突然不知要回她什么,等到回鋒收筆時,方察覺我寫了覃未已三個字。
對面,她單手支頤著下巴望著我,將筆一擱,嗔道:“你寫的這樣好,就是在欺負我。”
“沒有。”我心歡意動,罷筆不敢再寫。
夜深露重,她提著一盞燈籠來為我照路送行。
長廊短月光長,她走我身側(cè),一路都沒說什么,等到了拐彎的地方她停下來,水波眼眸往門外一盼,又輕拾在我身上停駐,片刻猶豫,這才似決意要說些什么。
我心亂無措,卻佯裝淡然地耐心的等待著。
“付長愉。”她輕喚我后就將視線從我雙眼挪去了燈籠,惶恐不安地說:“我要是沒得這個病該多好,就不會擾了大婚,還請你不要厭棄我。”
“你家里人是怎么喚你的?”
“乳名妧妧。”
“妧妧。”我低下身去看她的臉,雙目相對時同她道:“夫妻之間沒有厭棄的道理,我會日日都來陪你,你沒錯,不要自怨。”
“你真是這么想嗎?”她問的這么輕柔小心。
并非頭一遭從人眼窺人心,卻第一回這般感到慌張無助,我如獲至寶將她擁入懷里,謹慎而緩慢。
有些什么。
我拼命跳動的心。
她的體溫和氣息。
夜風還有螢蟲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