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矜不伐
很久之后,當林泉清無意中說起此事的時候,離之方才明白,顏夕表面上似乎什么都不懂的樣子,面冷嘴毒,不通人情世故,可實際上,她的內(nèi)心瞧得比誰都明白。
只是因為看得太多,懶得說出口罷了,
林泉清不自覺地放開了攔著的手,看著那人朝屋內(nèi)走去。
他突然笑了出來,略有些無奈地喃喃道:“你真當那些人是不滿偏見嗎,只不過……是嫉妒罷了。”
“嘩”的一聲折扇大開,手腕輕搖,他嘴里哼著不知名的小調(diào),悠然自得地離開了此地。
屋內(nèi)
一群人摩拳擦掌,錢來不忘提醒道:“找好位置,不要用法術(shù),不要打臉,免得留下痕跡。”
其余人應(yīng)了一聲,呼聲中竟有些興奮喜悅。
鷹鉤鼻率先出擊,一拳襲向離之腹部,就在那一擊即將到達而離之找準位置要躲的時候,一道清冷的女聲突然破空傳來:
“許久不來天璇峰了,沒想到竟是有耍猴的。”
一聽這聲音,離之平靜許久的眼神終于變了。
在場所有人動作都是一僵,眾人只見眼前鵝黃色一閃,那聲音的主人就到了面前,那人轉(zhuǎn)過身,看了一眼圍在一起堵了門的眾人,對于自己不能走著進來非要“閃現(xiàn)”一下表示相當?shù)南訔墸?br /> “好狗不擋路,擋路沒好狗,懂嗎?”
以錢來為首的眾人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沒轉(zhuǎn)過來的腦子還停留在“這聲音有些熟悉這人也有些熟悉”的階段上。
顏夕轉(zhuǎn)過身,離之面有尷尬,強撐著扯了一個笑臉,“師、師父。“
他這笑比哭還難看,顏夕覺得眼睛有些疼,下意識地“嘖”了一聲,哪知這一聲后,少年的笑容立刻僵了,隨后垂下眼,連空氣似乎都低落下來。
顏夕隱約間明白是怎么回事,她走過去將離之拉到一旁坐下,淡聲道:“在我面前不想笑就別笑。”
離之被她拉著坐到了同一張椅子上,下意識地正襟危坐,方才的小心思頓時飛到了十萬八千里外,只顧得上緊張了。
那罪魁禍首卻悠然自得,顏夕兩腿交疊,下巴朝著那個鷹鉤鼻點了點,“耍猴啊,猴怎么不動?”
她這話的語調(diào)帶了些少女般的天真,好像真的在疑惑某件事情一樣,偏就是這樣的語氣諷刺性才極強。
“噗哧”
極其刺耳的嘲笑聲在靜默的屋中顯得極其突兀,在眾人的目光落于上仙身旁那人的身上時,離之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抱歉。”
對面的錢來咬牙切齒。
這人明明就是故意的吧?還裝成一副無辜的樣子,真是小瞧他了!
場中的“猴”也覺得自己受到了羞辱,偏偏還不能發(fā)作,整張臉頓時紅了起來,成了自己身體的一部分——猴屁股。
“上仙你這樣說就太過分了吧,”錢來竟也仗義,上前一步,欲為他解圍,“師父一直同我們講,‘不矜不伐,克己復(fù)禮’,可上仙竟用些供人玩樂的東西來折辱我們,您可有為人師表的樣子?”
顏夕將冷冷的目光轉(zhuǎn)向他,那眼神猶如實質(zhì),凍得錢來頓時頭皮發(fā)麻,可萬沒想到的是,這人在看了他幾眼之后,竟突然點點頭,贊了一聲:“你說的對,我不該用猴與狗來形容你們。”
錢來:“……”
皇天后土在上,他也不知道他剛才情急之下說了什么東西!
他緩緩舒了一口氣,可能這氣有些長,他還沒舒完,那人突然話音一轉(zhuǎn),道:
“那太侮辱它們了。”
錢來那沒舒完的氣卡在了嘴邊,啥也說不出來。
顏夕在他呆滯的眼睛中笑了笑,“看來你師父教的東西很多啊,那……傻子’二字如何下筆,他也是教了的,是嗎?”
她的語氣輕且愉悅,好似一點都沒有生氣的樣子,對面眾人背后卻紛紛沁出一層冷汗。這人到底是什么時候來的?!
顏夕似乎看穿了他們的想法,淡漠的眼神掃視了一圈,緩聲道:“你們不要緊張,法不責眾,我還能將你們都趕出門派不成?”
眾人:“……”
……更緊張了好嗎?!
“撲通”一聲,那鷹鉤鼻眼都不帶眨一下地就跪了下來,滿臉愧疚:“上仙,弟子知錯!”
隨著他這一跪,身后人紛紛效仿。
“上仙,弟子知錯!”
“上仙,饒了我吧!”
“弟子知錯!”
“……”
“撲通”“撲通”膝蓋砸地板的聲音不絕于耳,一時之間,獨自站著的錢來“鶴立雞群”,頓時生出了一種高處不勝寒的悲涼之感。
顏夕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淡淡問道:“你不服?”
錢來咬牙點頭:“我不服!”
顏夕將視線從那人顫抖不止的雙腿上移開,點點頭,卻突然話鋒一轉(zhuǎn),反問道:“與我何干?”
全場靜默,無人說話。
她的視線越過已經(jīng)傻了的錢來,落在求饒不斷的眾弟子身上,皺眉道:“你們下次要跪的時候輕點,天璇峰要被你們砸穿了。”
砸穿了小氣掌門還得叫她賠錢……
眾弟子一臉茫然。
離之拉了身旁人的袖子,見那人看來,他揚起笑臉,道:“師父莫要生氣,阿離并未受到什么傷害,就放過師兄們吧。”
顏夕一挑眉,“你倒是大度。”
錢來再次咬牙切齒。
好一朵裝模做樣的小白蓮!
顏夕也不在乎他們是什么表情,冷淡的語調(diào)宣布了“判決”結(jié)果,“一人一月面壁,錢來三月,悔改才可自由行動,不服直接踢出門派。”
停頓了一下,她補充道:“我會叫人看著的。”
毫不留情的決定像一把刀子,捅爛了弟子們本就脆弱的小心靈。
那個毫不留情的人越過一大幫跪著的弟子,輕飄飄地朝門外走去,神色平靜的得仿佛并沒有降下懲罰,而是突發(fā)奇想吃了頓平常的午餐。
眼見那人即將走出屋門,錢來一握拳,問道:“為什么你可以打破門規(guī)帶他進來?!”
為什么那個人不是我?
為什么如此幸運能夠被選為入門弟子的人不是我?!!
年輕的上仙在門口停下了腳步,她背著光回頭,臉上大半的表情都隱在陰影里,看不真切,聲調(diào)如往常一樣,清冷平淡,或許還添了一絲毫不在意的淡漠,但離之卻覺得這是世界上最好聽的聲音,猶如天籟。
只聽那人緩緩說道:“遇上了,就是了,哪有那么多為什么。”
離之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才會在她一如既往地平鋪直敘中聽出了一絲溫柔。
如冰雪融化,大地回春。
離開了天璇峰,離之問道:“師父怎么會去?”
他跟著顏夕御劍,看那人身后半挽的長發(fā)在空中飄蕩,就像他此刻的心情,輕飄飄地,有些不切實際。
顏夕回身看了他一眼,又轉(zhuǎn)過頭去,道:“我還在等你練劍呢,有些久了。”
“……為什么不告訴我?”
興許是顏夕并沒有表現(xiàn)出嫌棄,離之被發(fā)現(xiàn)了這種事,也不覺得尷尬,笑道:“師父已經(jīng)很忙了,阿離不愿讓師父再為這些小事煩心。”
“況且?guī)熜謧冋f的也沒錯……我確實做得不夠好,不配這個身份。”
顏夕卻沒說話。
二人落在搖光宮門口,鑠華回鞘,顏夕動作稍停,突然轉(zhuǎn)頭問道:“你覺得被欺負是小事?”
離之愣了一下,回憶起方才自己說的話,點頭道:“習(xí)慣了,自然也就不是什么大事了。”
這下輪到顏夕愣了,她一直以為離之不回手是因為性子中便太過隱忍,可卻沒想到,竟是因為習(xí)慣。
該是被欺負過多長時間,才會形成這樣的習(xí)慣?
想到當日回門派時他身上的傷,那樣顯而易見的疼痛,他卻從來都沒表現(xiàn)出來過。
不是太過懂事,不是不想表達出來……是因為已經(jīng)習(xí)慣了,習(xí)慣到忘記以表達痛苦這種方式來向別人獲得同情。
心里突然有些不舒服,顏夕低下頭,看著那人歪著腦袋一臉天真的樣子,神色極其認真的說道:“既然我選了你,就說明你配得起,旁人無所謂說什么,你自己不該懷疑。身為我顏夕的弟子,該恣意張揚,而不是笑得溫和,一味忍讓。”
平靜的話語卻如一支利箭劃破了離之黑暗的天空,生生地拉進來一道陽光,執(zhí)著地照亮所有角落,讓那些自卑隱忍無所遁形,讓那些縱情任性重見天日。
離之的眼眶微紅,卻不知說什么,似乎所有的話語都能夠濃縮為兩個字:“師父……“
“但是你還是要尊敬我,不然我就把你踢出師門。”
顏夕接下來的話卻毫不留情的打斷了離之的情感表露。
不知為什么,那人的表情冷冷淡淡的,但離之就是知道她在開玩笑。
眼見那人朝宮內(nèi)走去,離之追到她身后,一邊笑一邊道:“師父才不會將我踢出師門呢!”
顏夕面色不變,“會的。”
“不會的,”離之隨著她停下腳步,笑嘻嘻道,“師父會寂寞的。”
少年身后的馬尾隨著他的動作一晃一晃的,調(diào)皮淘氣,充滿活力,顏夕突然就勾唇一笑,執(zhí)著地反駁那人的觀點:“我喜靜。”
離之負手,身體前傾,笑道:“我會做糖葫蘆。”
顏夕:“……我絕對不會將你踢出去的!”
離之得意的笑,前些日子看了些此類的書真是太機智了!
顏夕追問:“你什么時候做?”
離之看著那人眼中明顯有些期待的樣子,輕輕一嘆,不忍地道:“師父,搖光宮沒食材。”
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顏夕:“哦。”
停了半晌,顏夕坐到榻上,道:“明日帶你下山。”
她這決定下的猝不及防,離之一愣,順口問道:“去買食材嗎?”
顏夕否認,“自然不是,天璇峰你今后就不要再去了,我?guī)闳ヒ黄窐恰!?br />
離之還沒來得及說什么,顏夕又補充了一句:“不要與你掌門師伯說。”
離之:“……”
分明就是為了糖葫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