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五
五
“哎,你等等,等等。”
我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往前頭走,劉隊長急急忙忙地在后頭追,“我說你…脾氣怎么這么大呀,我哪兒得罪你了。哎,你等等……”
他到底人高腿長,三兩步就趕到了我前頭,一把將我攔住,這會兒再沒沉著臉了,一副客客氣氣有求于人的樣子,“剛才我有做得不對的地方你別氣,這,我跟你賠不是了,行不?”
既然人家都道歉了,我也沒必要再端著,不過我可真沒說假話,“我可不是跟你生氣,真有事兒,得去供銷社買東西,一大堆呢。今兒還得趕回去,要不家里頭孩子得哭鬧了。”
“你要買什么東西我陪你去,回頭看了病我再親自開車送你回去。對了,你哪個公社的?”他這會兒還真是一臉誠懇了,看來這患老寒腿的人和他關(guān)系不一眼,不是親爹就是親媽,要不就是老丈人。
“您有車嗎?”我笑了笑,有些不懷好意地問道。這才八一年呢,公安局就給隊長級別的配車了?
“這個你別管,保證把你送回去。”劉隊長拍著胸脯道。
男人說話一口唾沫一口釘,既然他都這么說了,我自然信他。再說了,我連供銷社在哪兒都不知道呢。
兩人一說好,先去供銷社買東西。出門前三嬸給了我好長一個單子,全是要買的東西,我自個兒再添了一大堆,一進門兒我就直接把單子給那售貨員了。
說起來,這時候供銷社的售貨員可拽了,我進門的時候就瞧見她們扎堆兒地湊一起聊天呢,一旁有個老農(nóng)民買東西叫了半天人家也不理。不過一見我們進來,人家態(tài)度馬上就不一樣了,不知道到底是劉隊長那身虎皮披得好,還是被我這一身羊毛呢子大衣給震的。
那售貨員一邊開單子一邊跟我寒暄,不一會兒就試探性地問我這身衣服哪兒買的,多少錢。我牛b哄哄地道:“也不貴,就六十多港幣,朋友在香港帶回來的。”
那售貨員臉都綠了。劉隊長在一旁呵呵直笑。
我可真沒糊弄她,說六十多港幣還少了呢,明明是六百多買的。
等把東西置辦齊全了,劉隊長讓售貨員拿了個大麻袋,所有東西往里頭一扔,隨手就扛在了肩上。你還別說,帶著個男人逛街就是這點好,免費勞力。
“完了吧?”他問。
“還沒呢,”我道:“你知道屠宰場在哪兒,我得去買點豬肉。”
這會兒輪到他臉綠了,“大老遠地跑縣城里頭買豬肉,你可真夠能折騰的。”
我一個勁兒地笑,“那不是正好今兒進城了么,再說,我要是去公社買,一次把豬肉全買了,別人怎么辦?”
劉隊長氣得直咬牙,“你打算買多少?”
“明后天村里人幫我修房子,伙食得跟上,也不買多了,百二八十斤總得要。要不,就直接要半頭豬得了。說不定人家還能送我一副下水。”
劉隊長好半天沒說話。
去屠宰場的路上遇到了劉隊長的同事,他趕緊背著東西上前去打招呼,不一會兒,就空著手一個人回來了。這家伙還真會利用資源。
有他引路,我順利地買到了豬肉,整整半只,足足一百三十斤,砍成二十多斤一條條的裝了兩麻袋。好在劉隊長力氣大,一邊肩膀一袋,咬著牙扛了出門。才走了不多遠,就瞧見有輛綠吉普朝我們直按喇叭。劉隊長趕緊卸下東西,快步朝那輛車奔了過去。
不一會兒,車上就下來個年輕人,幫忙把豬肉抬進了后備箱。
“上車吧。”劉隊長滿頭大汗地朝我喊了一聲,揮揮手。
這家伙沒騙人,還真能弄到車。
小車穩(wěn)穩(wěn)地往前開,一直到一個兩層樓高的小院子外頭停下。劉隊長朝我示意了一下,我趕緊下車。
瞧這院子里的布置,這患者怕不是一般的人。這年頭,在城里能有個小院子不難,可有棟兩層樓高的院子就不容易了。
進了院子,馬上就有個中年婦女迎出來,朝劉隊長叫了一聲,“濤濤,回來了。”瞧這話里頭的親熱勁兒,一準兒是他媽。原來劉隊長全名叫劉濤濤呢。
“我請了個醫(yī)生,過來看看爺爺?shù)睦虾取!眲㈥犻L臉紅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我一眼。
劉媽媽滿臉疑惑地看了我?guī)籽郏@然并不認為我有那么大本事。不過到底沒說什么,笑著道:“快進屋吧,你爺爺剛才還在跟你韓叔下棋。你先去跟他打聲招呼。”
劉隊長應(yīng)了一聲,招呼我隨他一起進屋。
屋里布置十分樸素,客廳里靠北邊墻放著幾個笨拙的大柜子,瞧著有些年歲了,中間地方擺著一張木制沙發(fā),上頭的墊子洗得發(fā)了白,還有幾處修補過的痕跡。一個須發(fā)皆白的老頭子正坐在沙發(fā)上說話,聲音高,嗓門大,眼睛還瞪得滾圓,一看就是脾氣不大好的樣子。
“回來了?”老頭子瞥了劉隊長一眼,高聲道:“又從哪里請來的庸醫(yī),不是說了我不吃藥的嗎?”
“爺爺——”劉隊長祈求地喚了他一聲,老頭子卻不理,把頭偏到一邊去,跟旁邊一直笑呵呵的中年男人說道:“小韓,別理他,我們繼續(xù)說我們的。”
這老頭子真是——
“不吃藥可以,不喝酒就不行了。”我開口道。以前在家的時候,沒少跟著爺爺出診,也沒少遇到過這樣脾氣倔強的老頭子,自然曉得怎么跟他們打交道。
“啥,喝酒!”老頭子馬上扭過頭來兩眼放光地瞧著我道:“小丫頭你說我能喝酒,好好,你肯定本事大。”說著又朝劉隊長高聲吼道:“我早就說了喝酒沒事沒事,你們還偏攔著。現(xiàn)在沒話說了吧,人家醫(yī)生都說能喝酒。”
我見劉隊長被老頭子吼得都快哭起來了,心里頭直笑,但還是出聲打算道:“酒是能喝,不過得適量,而且不能亂喝,一定得喝我給您老人家配置的藥酒。”
“原來你小丫頭片子哄我的,那藥酒喝得有啥意思,一點酒味兒都沒有。”老頭子頓時氣急敗壞,聲音里沒有了先前的歡欣。
我道:“您放心,絕對有酒味。要沒酒味兒還真治不了您的老寒腿。不過再怎么說,您也得讓我先看看您的腿,這樣才能對癥下藥。就算是我有祖上傳下來的方子,也不能隨便亂用。”
老頭子這回倒是沒拒絕,嘴里嘟嘟囔囔地道:“有酒總比沒酒強。”
我仔細地看了他老人家的腿,又問了疼痛時的癥狀,心里頭有了數(shù)。這都是年輕時受傷沒好好治落下的病根,一時半活兒也治不了。當(dāng)下也不瞞他,把我的診斷一一地說了清楚,又道:“這風(fēng)濕病最難治,要斷根是難上加難,但您老人家只要肯聽我的,保管今年就能過個好冬。”
老頭子沒說話,輕輕地哼了一聲,顯然拉不下面子應(yīng)允。我反正就當(dāng)他應(yīng)了,轉(zhuǎn)頭跟劉隊長要了紙筆,嘩嘩地開了兩個方子給他,吩咐道:“都是用來泡酒的,第一個用來喝,第二個方子是外用,痛的時候直接擦患處。等過兩個月我再來看,看情況再換個方子。”
劉隊長趕緊接下,又鄭重地謝了。
我圓滿地完成了任務(wù),客客氣氣地告辭。劉媽媽使勁兒留飯,我雖然肚子餓得厲害,卻沒好意思應(yīng)。雖說今兒給老爺子看了病,可到底使喚了人家劉隊長半天,一會兒還得求他送我回去呢。
正和劉媽媽打著太極呢,外頭又進來一個中年男人,一身洗得發(fā)白的中山裝,戴著副眼鏡,看起來斯斯文文的樣子,看起來像附近中學(xué)的老師。
劉隊長開口叫了聲“爸”,把我嚇了一跳。這人斯文清秀,怎么看跟劉隊長那大老粗也不像呀。
先前屋里陪著老頭子說話的老韓也出來了,瞧見劉爸爸,笑著道:“劉縣長回來了。”
這個樸素得就像個中學(xué)老師的中年男人居然是我們縣的縣長!我又被震到了。
吃飯的時候我都還有些恍恍惚惚的,在法院工作的時候沒少下縣,當(dāng)然見過他們的排場,那個前呼后擁,簡直就跟古代時候的縣太爺似的,再對比一下面前這個人的樸實,還真是讓我莫名地感嘆。這三十年經(jīng)濟是發(fā)展了,可有些東西卻完完全全地丟棄了。
陳家莊離縣城并不遠,有劉隊長開車護送,不到一個小時就進了村。他這四個輪子的家伙什一進村子,頓時引起了村民們的圍觀,半大的孩子們到處亂蹦,嘴里還高聲喊著,“快出來看小轎車了,四個輪子滾的。”
“哎呀,這是哪里來的車?”
有村民透過窗戶瞧見了我,趕緊撒開腿兒去三叔家報信,“三叔三嬸,鐘家大妹子被人用車送回來了!”
這話說得,好像我是被人押解回來的似的。
吉普車一直開到三叔家院子門口,我們一下車,三叔三嬸就迎了出來,小明遠比他們倆沖得還快,一下就抱住了我的腿。我趕緊彎腰將他抱起來親了一口,又問了幾句乖不乖,有沒有聽話之類。小明遠使勁兒地點頭。
三嬸不曉得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兒,湊到我身邊小聲地問道:“這是咋了,這是咋了?出啥事兒了?”
我哭笑不得地道:“沒事兒,東西太多,讓劉隊長送了一程。”又朝劉隊長揮揮手,道:“謝了呀,要不進屋喝碗茶再走。”說罷,又請三叔幫忙去后備箱卸貨。
劉隊長點點頭,默不作聲地幫著三叔搬東西。
等我們進了屋,大伙兒在外頭說了一陣話,這才慢慢散了。
三叔和劉隊長上了炕說話,我抱著小明遠跟三嬸去廚房燒茶,順便把今兒的事說了一遍。三嬸聽罷,又驚又喜地道:“大妹子你是大夫呀,那敢情好,俺們隊里以后誰有個頭疼腦熱的就方便了。你不曉得隊里沒個大夫有多不方便,以前生了病,大家都硬扛,實在扛不下去了才去公社隨便開點兒藥。那公社的赤腳醫(yī)生就會給人打青霉素,管他得什么病。”
說著,又把我狠狠地夸了一遍,讓我實在不好意思。懷里的小明遠則睜大著雙眼,一臉的孺慕。
三嬸又道:“小明遠以后可要好好跟你姑姑學(xué),學(xué)大本事,有大出息,好好報答你姑姑。”
小明遠認真地“嗯”了一聲,仿佛真能聽懂她的話似的。
我不由得失笑,喃喃道:“我也不求他有多大出息,只盼著他好好長大,不要學(xué)壞,千萬要做一個良善的人。”
三嬸嗔道:“看你說得,小明遠多懂事的娃兒,今兒中午還幫我燒火來著。一整天都乖乖地跟著我,一點也不淘氣,我還沒見過這么好帶的孩子呢。以后有你教,好好的怎么會變壞。凈會瞎操心。”
我的姥姥誒,我可真不是瞎操心!
我心情復(fù)雜地看著懷里的小明遠,摸了摸他柔順的頭發(fā),想說什么,卻又不知道到底說什么好。
小家伙敏感得很,似乎從我臉上看出了什么,眼神變得小心翼翼,好像生怕我生氣。過了好一會兒,他忽然小聲地道:“姑姑,我會很聽話,不會變壞。”
我的心好像忽然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震得胸腔痛。從接受任務(wù)的那一天起,我總是念念不忘他是二十九年后的金明遠,忘不了他的罪行,可這樣對一個可憐的孩子來說何其無辜。雖然我一直溫柔地對他,可是他這樣敏感的孩子是不是早已感覺到什么了呢。
“我相信你!”我鄭重地回道:“我的小明遠聰明又正直,以后會成為一個男子漢,絕不會變壞。”
“我以后也要當(dāng)醫(yī)生。”小明遠終于笑起來,一剎那,仿佛又太陽照進了屋。世界都變得亮起來。
“醫(yī)生——”我有些為難,當(dāng)醫(yī)生還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單是念書就得把人給念傻了。“這個以后的事兒,咱們以后再說,啊。”誰曉得他以后會對哪一行感興趣呢。上輩子他不是開公司開得挺順利的——哎呀呸,我又提上輩子的事兒干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