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大學鑄就芳華
在這一章里,得把阿季叫楊季康了。因為她已經(jīng)脫離了稚氣,走入成年的殿堂,阿季這個愛稱用在18歲以前還算恰當。
東吳大學圓夢的才女
璀璨的青春需要不斷進取才能綻放芳華。1928年,17歲的楊季康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入南京金陵女子文理學院與東吳大學。上大學注定有不一樣的相遇,不一樣的結(jié)局。楊季康原本計劃考清華大學的,無奈那一年清華不到南方招生,只得作罷。
楊季康是楊家第一個上大學的孩子,一家人都高興,不管是楊蔭杭還是唐須嫈都對她寄予了厚望。
在楊季康選擇哪所學校時,中學師長王季玉先生也提出了中肯的建議。之前,為了讓子女能保持自由的思想,楊蔭杭果斷為孩子轉(zhuǎn)過學。在楊季康擇校的問題上,楊蔭杭認為東吳大學招收男生,相比金陵女子大學而言更有利于女兒自由發(fā)展、活躍思想。
楊季康根據(jù)大家的意見,聽話地選擇了離家近的東吳大學。從兩個月起,她就跟隨父母不斷遷徙,居無定所,好不容易有個家園,戀家也是難免的。在蘇州讀書能隨時和家人見面,這對于楊季康來說才是最好的選擇。畢竟在顛簸的日子里,父母好不容易有個安靜的港灣,能陪在他們身邊才是子女最大的心愿啊!無論這個孩子有多大、多成熟。家,永遠是孩子戀戀不舍的地方。
東吳大學的環(huán)境比楊季康之前上的幾所學校都要好。盡管五四運動開展得轟轟烈烈,到東吳大學上學的女生還是很少。雖然民主風潮很盛行,人們的思想觀念發(fā)生了一定的改變,但是當時的社會風氣還是很保守的。縱觀當時的教育界,男女同校為數(shù)不多,很多大學向男生開放,對女生卻關(guān)上了大門。
東吳大學的女生宿舍造型典雅美觀,是一所清靜幽雅的小洋樓。墻壁上爬滿了郁郁蔥蔥的爬山虎,只有窗戶沒被遮住,透著充足的陽光,從窗外可以觀賞到盛開的百花、紛飛的蝴蝶。
楊季康和同學總是不滿足于在宿舍內(nèi)享受陽光的慷慨,她們總是想盡辦法在校園里散步。為了保護女生的安全,學校舍監(jiān)限制了女生的活動時間。女同學為了散步的自由找舍監(jiān)理論,理論也不行啊,畢竟從封建社會向新時代過渡需要不斷發(fā)展,尤其是在男女同校的問題上,那是不能有絲毫馬虎、出不得差錯的。女生怎能理解校方的苦衷呢?
楊季康一開始并沒有選擇好學習什么樣的專業(yè),畢竟選擇好了專業(yè)就決定了未來的發(fā)展方向,在學校里就要一門心思學習,朝這個方向努力。在選擇專業(yè)上楊季康想起父親病危時,她在他病榻前認真考慮未來出路的情景:那時,父親如果沒了,她也許會淪為普通的人,因為無錢求學而碌碌無為地度過此生。
這次楊季康又在嚴肅地考慮著專業(yè)的問題:她想做救死扶傷的醫(yī)生,像南丁格爾那樣,可是上解剖課時,她連一只螃蟹都不敢解剖,只得放棄;她想當伸張正義的律師,像父親那樣仁慈,可想想父親的仕途幾經(jīng)浮沉、大起大落不得志。加上楊蔭杭說:“涉世太深的女子未必能夠擁有平凡的心境和快樂的生活,我不希望你看到這世間太多的不平,你只需要擁抱最有詩意的生活,度過云淡風輕的一生就好。這個世界沒什么該不該,喜歡什么就學什么。”
楊蔭杭的話暗合了楊季康潛藏在內(nèi)心的想法,她選擇了文科的政治系。從專業(yè)的選擇上,楊季康才知道東吳大學并不適合自己。她想修的文學專業(yè)沒有,只能選擇并不太感興趣的政治學。
17歲的楊季康在學校里能詩會文、演奏樂器、唱昆曲、講一口流利的英語,剛開學就成為校園里最美的風景。大學生已經(jīng)知道愛慕異性了,有愛慕者為她寫了一首詩:最是看君依淑姊,鬢絲初亂頰初紅。
楊季康看完淡淡一笑不予理會。在體育館的記分牌上,有人畫了她的卡通簡筆頭像,楊季康看了也覺得畫得好像自己,那么可愛。是啊,這么可愛有才的少女誰不想辦法追求呢?
楊季康在年級里年齡最小,卻是天資出眾的。很快她從害羞靦腆到落落大方,很快融入英才濟濟的東吳大學,并奠定了才女的地位。
楊季康喜歡睡懶覺,改不掉淘氣的稟性。每天早晨起床后,她總是隨便洗把臉就沖向教室,有時候,老師已經(jīng)開始講課了。她也經(jīng)常戲弄同學,用饅頭捏成蟲子,放在同學的筆記本上聽她們的尖叫。進入大學的楊季康,依然有頑童般的眼睛,她一直不斷尋找身邊的樂趣。小小的她學習成績依然驕傲地排在第一,這不僅讓人羨慕、抓狂,還無法超越。
楊季康把當天的專業(yè)課知識學會,便躲進圖書館看中外名著,在名著里感悟人生、陶冶情操。在以后的歲月里,她大部分時間都在書本里尋找自由。這樣一個天資出眾的才女,即使某段時間不太用功,應(yīng)對考試也很輕松,在快畢業(yè)時,她和另外兩人得到全校“純一等”的好成績。
楊季康和大姐認識一位比利時老師,在她的輔導下學習了法文。楊季康沒想到學習這門語言,會在某一天到法國與人交流溝通。楊季康學習法語很快,語法準確、表達純熟、記憶超群,水平讓老師驚嘆。
這個生于北國長在南方的女孩,最向往的知識樂園還是清華大學,這成為她少女時代最大的遺憾。她經(jīng)常觸摸這個藏在心里的夢,想要朝著這個夢靠近。
命運女神又一次眷顧了這個女孩,將她推到了夢想面前。
人和人的緣分是如此奇妙,如果不是東吳大學在1932年初因?qū)W潮停課,楊季康可能會走向另一段人生路。學潮爆發(fā)后,學校與外界失去了聯(lián)系,楊季康不想把求知的年華浪費在無望的等待中,就巧妙地設(shè)計帶著同宿舍的好友逃出了學校。隨后,她說服家人同意他們北上,又聯(lián)系費孝通辦理了借讀燕京大學的手續(xù)。一切安排妥當后,楊季康和五名同學從蘇州坐火車到南京,再坐輪船過長江,換乘火車繼續(xù)北上,經(jīng)過三天的奔波終于到達北平。
費孝通接待了五人,帶領(lǐng)他們參加了燕京大學的入學考試。考試結(jié)束后,楊季康去看望在清華大學就讀的好友蔣恩鈿,同行的還有孫令銜,他要去看望表兄錢鐘書。正是這一次,楊季康放棄到燕京大學就讀的機會,決定在清華大學借讀圓夢。她覺得如果攻讀不喜歡的專業(yè),就算混得一紙文憑又如何,不如靜下心學習喜歡的專業(yè)。
有人對夢想做了總結(jié):夢想內(nèi)在的秘密和規(guī)律,那便是吸引力定律。一個人追求的事物,總會被一種神秘的力量推到身邊,也就是我們常說的心想事成。這個奇怪的現(xiàn)象顯然不符合科學,但在我們生活中許多的案例都可以印證。也許是楊季康內(nèi)心的磁場發(fā)揮了作用,也許是她不斷努力和付出有了回報,在戰(zhàn)亂的舊中國,她真的步入清華的殿堂,成為一名清華學生。在這里,她終于可以研修喜歡的外國文學,放棄不喜歡的政治學。年少時的夢想使她在這里露出了美麗的笑顏。正如她晚年時自嘲:“我既不能當醫(yī)生治病救人,又不配當政治家治國安民,我只能就自己性情所近的途徑,盡我的一分力。如今我看到自己幼而無知、老而不成,當年卻也曾那么嚴肅認真地要求自己,不禁愧汗自笑。”
一個人可以沒有經(jīng)驗、沒有學問、沒有天才,只要有一顆向上的心就夠了。楊季康說到也做到了。
清華大學鑄英才
在楊季康的心目中,清華是久存于心的圣地,那里有適合她讀的專業(yè),可以滿足她對文學的向往與追求。雖然在四年前她與清華無緣,但沒有放棄的信念終于讓她走進清華。
楊季康為什么獨獨鐘情于清華大學呢?這不僅僅是清華歷史悠久的原因,還源于一段跌宕起伏的故事:
愛德蒙·詹姆士是美國伊利諾大學校長,他于1906年初給美國總統(tǒng)西奧多·羅斯福送了一份備忘錄,主要內(nèi)容是要求美國政府加速吸引中國留學生到美國去。
這一年的3月6日,羅斯福總統(tǒng)在白宮會見了美國傳教士明恩溥。明恩溥建議將庚子賠款退還一部分,用來建設(shè)中國的學校,吸引中國青年到美國留學。次年明恩溥在《今日的中國和美國》中指出:應(yīng)該多讓一些中國知識分子去美國留學。
1911年初,專門用來培養(yǎng)赴美留學生的清華留美預(yù)備學校正式成立。清政府滅亡之后,庚子賠款繼續(xù)用于選拔留學生,以獎學金的方式提供給清華大學。
清華學校在1925年設(shè)立了大學部;1928年正式改為國立大學;1929年成立清華研究院。清華研究院的外國語文學系任課老師,都是大名鼎鼎的人物,有王文顯、吳宓、朱傳霖、陳福田、黃中定、黃學勤、張杰民、樓光來、溫德、吳可讀、施美士、畢蓮、翟孟生、譚唐、譚唐夫人等。
清華大學外國語文學系的學生,可謂是人才濟濟,不少人走上了話劇表演和劇本創(chuàng)作的道路,像人們熟知的李健吾、曹禺等。
優(yōu)秀的老師更有概率培養(yǎng)出優(yōu)秀的學生,對于楊季康來說,當時把她領(lǐng)進劇本創(chuàng)作,并影響深遠的是著名的戲劇家——王文顯先生。正所謂先生領(lǐng)進門,修行靠個人。
王文顯先生從小由英國人撫養(yǎng)長大,獲倫敦大學學士學位,先后擔任倫敦《中國報》編輯、中國駐歐洲財政委員、英國報界公會會員職務(wù)。后來回國就職于清華大學留美預(yù)備部,兼任代理校長和副校長。清華改為大學后,任外文系教授兼系主任。他開設(shè)的課程有《近代戲劇》《戲劇概要》《戲劇專題研究》《莎士比亞》《莎士比亞研讀》《外國戲劇》等。
聽過王文顯先生課的校友評價:“他的英文講得太好了,不但純熟流利,而且出言文雅,音色也好……聽他敘述英國威爾遜教授如何考證莎士比亞的版本,頭頭是道,乃深知其于英國文學的知識之淵博。”
楊季康最初一點不知道西洋戲劇為何物,聽過王文顯先生的課后,開始由陌生到熟悉再到喜愛,逐步走上戲劇創(chuàng)作之路。可以說,楊季康的成長與王文顯先生的授課有直接的關(guān)系。
在楊季康創(chuàng)作的道路上,還有一盞明燈指引著她往前走,那就是吳宓先生。吳宓師從白璧德,清華畢業(yè),留學到弗吉尼亞大學英文系深造,又轉(zhuǎn)入哈佛大學文學系,獲得哈佛大學碩士學位。回國后,吳宓任南京東南大學外文系教授、清華國學研究院主任。他教授的課程主要是《翻譯術(shù)》,注重培養(yǎng)學生的動手能力,提高學生的翻譯水平,實現(xiàn)了理論性與實踐性的統(tǒng)一。正是這一系統(tǒng)的教學,為楊季康的文學翻譯打下了扎實的基礎(chǔ)。
當楊季康考入清華研究院時,錢鐘書從清華畢業(yè)了。不過二人經(jīng)常有書信往來。錢鐘書遇到問題總會借楊季康之手向吳宓先生請教。楊季康聽吳先生課時,幫錢鐘書遞個紙條子或者轉(zhuǎn)交一封信件,有時也去吳先生居住的西客廳遞信。
楊季康在回憶錄中記述:“有一次我到西客廳,看見吳先生的書房門開著,他正低頭來回踱步。我在門外等了一會兒,他也不覺得。我輕輕地敲敲門。他猛抬頭,怔一怔,兩食指抵住兩太陽穴對我說:‘對不起,我這時候腦袋里全是古人的名字。’這就是說,他叫不出我的名字了。他當然認識我。我遞上條子略談鐘書近況,忙就走了。”
楊季康對吳先生的感情是復(fù)雜的,崇敬的同時覺得他是“一位最可欺的老師”“老實得可憐”,雖然有同學說他“傻得可愛”。
楊季康說她有這樣的想法,皆因:
當時吳先生剛出版了他的《詩集》,同班同學借口研究典故,追問每一首詩的故事。有的他樂意說,有的不愿說。可是他像個不設(shè)防的城市,一攻就倒,問什么,說什么,連他意中人的小名兒都說出來。吳宓先生有個滑稽的表情,他自覺失言就像頑童自知干了壞事那樣,惶恐地伸伸舌頭。
他意中人的小名并不雅馴,她本人一定是不愿意別人知道的。吳先生說了出來,立即惶恐地伸伸舌頭。我代吳先生不安,也代同班同學感到慚愧。作弄一個癡情的老實人是不應(yīng)該的,尤其他是一位可敬的老師。他老是受利用、被剝削上當受騙。
吳先生又不是糊涂人,當然能看到世道人心和他的理想并不一致。可是他只感慨而已,還是堅持自己一貫的為人。
可能是吳先生在外國留學的緣故,不是說有學問的人都是紳士嗎,他只是不愿意計較而已,并非無知無覺。畢竟視而不見才能互不相干。其實,楊季康對吳先生的擔心是多余的,那么多名師云集清華,有點瑕疵也是正常的,畢竟千人千面,不能一概而論。
楊季康還是喜歡到圖書館讀書,尤其是清華大學的圖書館。那里收藏的圖書不計其數(shù),只能用海量來形容。楊季康為表達對圖書館的鐘愛,特意寫了《我愛清華圖書館》,字里行間無不透著由衷的贊美。
早在楊季康借讀清華大學,跟隨蔣恩鈿參觀圖書館時,她就深深地愛上了這個地方。幾十年過去了,當初蔣恩鈿談起圖書館那驕傲的神情和語氣仍歷歷在目。蔣恩鈿是這樣介紹的:“墻是大理石的!地是軟木的!樓上書庫的地是厚玻璃!透亮!望得見樓下的光!”
進入圖書館后,楊季康跟隨蔣恩鈿進行了感官體驗。“地,是木頭鋪的,沒有漆,因為是軟木吧?我真想摸摸軟木有多軟,可是怕人笑話:耐下心伺得機會,乘人不見,蹲下去摸摸地板,輕輕用指甲掐掐,原來是掐不動的木頭,不是做瓶塞的軟木。據(jù)說用軟木鋪地,人來人往沒有腳步聲。我跟她上樓,樓梯是什么樣兒我全忘了,只記得我上樓只敢輕輕走,因為走在玻璃上。后來一想,一排排的書架子該多沉呀,我蹾腳走也無妨。”
這樣人性化設(shè)計的圖書館,哪個學子不渴望進去,在知識的海洋里遨游一圈又一圈呢。
提到清華大學的廁所,楊季康也眉飛色舞,“廁所是不登大雅的,可是清華圖書館有關(guān)的女廁所不同一般。我們走進一間屋子,四壁是大理石,隔出兩個小間的矮墻是整塊的大理石,洗手池前壁上,橫懸一面橢圓形的大鏡子,鑲著一圈精致而簡單的邊,忘了什么顏色、什么質(zhì)料,鏡子里可照見全身。室內(nèi)潔凈明亮,無垢無塵無臭,高貴樸質(zhì),不顯豪華,稱得上一個雅字。不過那是將近七十年前的事了”。七十年前的清華衛(wèi)生間已經(jīng)雅到讓90多歲的楊季康念念不忘,除了高貴質(zhì)樸,更多的還有不能忽視的文化氛圍。
1933年,楊季康考入清華大學研究院后,和圖書館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她回憶起與圖書館有關(guān)的點點滴滴,仿佛帶著漫長歲月久別重逢的感覺:“我做研究生時,一人住一間房,讀書何必到閱覽室去呢?想一想,記起來了。清華的閱覽室四壁都是工具書:各國的大字典、辭典、人物志、地方志等,要什么有什么,可以自由翻閱;如要解決什么問題,查看什么典故,非常方便。這也可見當時的學風好,很名貴的工具書任人翻看,并沒人私下帶走。”
楊季康對于讀書體會很多:“我曾把讀書比作‘串門兒’,借書看,只是要求到某某家去‘串門兒’,而站在圖書館書庫的書架前任意翻閱,就好比家家戶戶都可任意出入,這是唯有身經(jīng)者才知道的樂趣。我敢肯定,錢鐘書最愛的也是清華圖書館。”
書籍是人類進步的階梯,愛好讀書的人,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總會找到書的海洋,從墨香之中找到知己。這種感覺不需說給外人聽,只需在靜靜的時光中隨心翻閱、品讀,讓身心穿梭于時空之中,享受那份外人不能體會的快感。
最好的遇見
清華大學研究院鼓勵研究生跨系選修課程。喜歡文學的楊季康選修了中文系寫作課。當時朱自清(1898年—1948年)任中文系的授課老師,他膾炙人口的代表作是語文課本里的《背影》:我讀到此處,在晶瑩的淚光中,又看見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馬褂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時再能與他相見!這篇回憶散文寫于1925年。
楊季康聽了朱自清的創(chuàng)作課后,開啟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大門,這一寫再沒有停下來。
朱自清的文學批評和文學理論造詣也很深,最擅長的是寫散文。朱自清的文風接地氣,讀起來有畫面感,像老電影回放,不自覺讓人眼眶濕潤、心潮澎湃,他的散文在現(xiàn)代文學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像他的《荷塘月色》《背影》等家喻戶曉,成為寫作者模仿的典范。正是朱自清的慧眼發(fā)掘了楊季康文學創(chuàng)作的潛質(zhì)。
朱自清和楊季康,在他們經(jīng)歷的歲月里為文壇創(chuàng)造了神話。楊季康在求學期間,不管是思想還是閱歷都無法和朱自清相比,她的成就偏偏是朱自清挖掘的,這不得不說是文壇的一段佳話。一個人遇到對的導師會少走彎路,更易接近成功。在最好的求學年齡,楊季康遇到朱自清,冥冥之中仿佛已經(jīng)注定。他在那里,她來了。朱自清如在大海里打撈珍珠,楊季康是最完美、最閃亮、最成熟的那一顆,只等朱自清輕輕一撬,就從貝殼里發(fā)出璀璨的光芒。成功經(jīng)常與那些不努力的人擦肩而過。楊季康的文學積累是奠定其文學成就的砝碼,體現(xiàn)了她文學思想、行文腔調(diào)。如果不遇到朱自清,楊季康的文學創(chuàng)作之路也許還要等待很久。
在朱自清的點撥下,擁有輕盈靈魂的楊季康經(jīng)過時間的沉淀,那些融入骨子的積累得以綻放。雖然對世事還一知半解,對人生,她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感悟,寫下的文字已經(jīng)帶著幾分成熟的味道。
朱自清給楊季康第一堂課布置的作業(yè)是:寫一篇“收腳印”的文章。這個題目看起來好奇怪,如果對某個地方的風俗不了解,根本不知道寫什么。
在南方“收腳印”的意思是人死之前,會沿著一生中走過的路再從頭走一遍,回顧一生難忘的人和事。這個命題存在一定的難度。畢竟一個將死之人,在腦中回放自己的一生,別人是不知道的。已經(jīng)不能言語的人怎么回顧的、怎么收的腳印都是不可想象的。畢竟活著的人沒死過,死過的人也不會分享死的經(jīng)驗。
22歲的楊季康,閱歷尚淺,卻寫出了思想深刻的文章。
《收腳印》寫于1933年,是楊季康讀研究生時的作業(yè),也是處女作,收錄于1994年出版的《楊絳散文》集中。在《附記》中,楊季康寫道:“這是我在朱自清先生班上的第一篇課卷,承朱先生稱許,送給《大公報·文藝副刊》,成為我第一篇發(fā)表的寫作。留志感念。”
在《收腳印》里,楊季康用淡雅、意蘊深厚的筆墨抒發(fā)了對社會、對擺脫稚氣生活后的感觸。這篇文章在她的一生中起到舉足輕重的作用,摘抄如下,以饗讀者:
聽說人死了,魂靈兒得把生前的腳印都給收回去。為了這句話,不知流過多少冷汗。半夜夢醒,想到有鬼在窗外徘徊,汗毛都站起來。其實有什么可怕呢?怕一個孤獨的幽魂?
假如收腳印,像揀鞋底那樣,一只一只揀起了,放在口袋里,掮著回去,那么,匆忙地趕完工作,鬼魂就會離開人間。不過,怕不是那樣容易。
每當夕陽西下,黃昏星閃閃發(fā)亮的時候;西山一抹淺絳,漸漸暈成橘紅,暈成淡黃,暈成淺湖色,風是涼了,地上的影兒也淡了。幽僻處,樹下,墻陰,影兒綽綽的,這就是鬼魂收腳印的時候了。
守著一顆顆星,先后睜開倦眼。看一彎淡月,浸透黃昏,流散著水銀的光:聽著草里蟲聲,凄涼地叫破了夜的岑寂。人靜了,遠近的窗里,閃著星星燈火,于是,乘著晚風,悠悠蕩蕩在橫的、直的、曲折的道路上徘徊著,從錯雜的腳印中,辨認著自己的遺跡。
這小徑,曾和誰談笑著并肩來往過?草還是一樣的軟,樹蔭還是幽深遮蓋著,也許樹根小磚下,還壓著往日襟邊的殘花。輕笑低語,難道還在草里回繞著嗎?彎下腰,湊上耳朵只聽得草蟲聲聲地叫,露珠在月無下冷冷地閃爍,風是這樣的冷。飄搖不定地轉(zhuǎn)上小橋,淡月一梳,在水里瑟瑟地抖。水草懶懶地歇在岸旁,水底的星影像失眠的眼睛,無精打采!閉上又張開。樹影陰森地倒映水面,只有一兩只水蟲的跳躍,點破水面,靜靜地晃蕩出一兩個圓紋。
層層疊疊的腳印,刻畫了多少不同的心情。可是捉不住的已往,比星比月亮都遠,只能在水底見到些兒模糊的倒影,好像是很近很近的,可是又這樣遠啊!
遠處飛來幾聲笑語。一抬頭,那邊窗里燈光下,晃蕩著人影,啊!就像清淡的幾縷光線,隔絕著兩個世界嗎?避著燈光,隨著晚風,飄蕩著移動重重腳印,風吹草動,沙沙地響,疑是自己的腳聲,站定了細細一聽,才凄惶地驚悟到自己不會再有腳聲了。惆悵地回身四看,周圍是夜的黑影,濃淡的黑影。風是冷的,星是冷的,月亮也是冷的,蟲聲更震抖著凄涼的調(diào)子。現(xiàn)在是暗夜里伶仃的孤魂,在衰草冷露間搜集往日的腳印。凄涼惆悵啊!光亮的地方,是閃爍著人生的幻夢嗎?
燈滅了,人更靜了。悄悄地滑過窗下,偷眼看看床,換了位置嗎?桌上的陳設(shè),變了嗎?照相架里有自己的影兒嗎?沒有……到處都沒有自己的份兒了。就是朋友心里的印象,也淡到快要不可辨認了罷?端詳著月光下安靜的睡臉,守著,守著……希望她夢里記起自己,叫喚一聲。
星兒稀了,月兒斜了。晨曦里,孤寂的幽靈帶著他所收集的腳印,幽暗地消失了去。
第二天黃昏后,第三天黃昏后,一夜夜,一夜夜:朦朧的月夜,繁星的夜,雨絲風片的夜,烏云亂疊、狂風怒吼的夜……那沒聲的腳步,一次次涂抹著生前的腳印。直到那足跡漸漸模糊,漸漸黯淡、消失。于是在晨光未上的一個清早,風兒帶著露水的潮潤,在瞌睡的草叢落葉間,低低催喚。這時候,我們這幽魂,已經(jīng)抹下了末幾個腳印,停在路口,撇下他末一次的回顧。遠近縱橫的大路小路上,還有留剩的腳印嗎?還有依戀不舍的什么嗎?這種依戀的心境,已經(jīng)沒有歸著。以前為了留戀著的腳印,夜夜在星月下彷徨,現(xiàn)在只剩下無可流連的空虛,無所歸著的憶念。記起的只是一點兒憶念。憶念著的什么,已經(jīng)輕煙一般地消散了。悄悄長嘆一聲,好,腳印收完了,上閻王處注冊罷。
這篇超凡脫俗、清麗婉轉(zhuǎn)的文,讀完能讓人于清幽處尋得人生真諦。
朱自清對這篇上乘佳作贊不絕口,他推薦給任《大公報·文藝副刊》編輯的沈從文,很快署名楊季康的文章發(fā)表了。
楊季康第一次發(fā)表文章,激動的心情可以想象。當時《大公報》的稿費是5元,楊季康懷著我是作家的心情,決定把這筆稿費花在有意義的事上。她買了4塊錢的毛線,為母親織圍巾,買了1塊錢的天津起士林咖啡糖。圍巾織好后和咖啡糖一起寄回家。放寒假回家時楊季康才知道,兩個妹妹將圍巾拆了,咖啡糖也吃完了。
之后,楊季康開始嘗試寫短篇小說,寫了一篇《璐璐,不用愁!》,這篇文章也得到朱自清的贊許,推薦給了《大公報》刊登在《文藝副刊》上,后來林徽因?qū)⑦@篇文章選入《大公報叢刊小說選》中。
人生最好的遇見是:才華互相吸引。就像楊季康在清華遇到朱自清,朱自清因她的才華將她推薦給沈從文,然后結(jié)識林徽因。這些都是我們熟知的著名作家,他們點燃了那個時期的焰火,讓我們在舊時光里,找到當初的入口。所有的遇見,都是最好的安排。
邂逅白馬王子
風華正茂的才女少不了追求者,從東吳大學到清華大學,追求她的男子無數(shù),還沒有一個男子能叩開她的心扉。當女同學們和男友在花前柳下談情說愛時,楊季康總是獨坐一隅看書、寫字,耐得住寂寞,不為別人的愛情所動。
難道,這一切都是為了等他出現(xiàn)?
三月是浪漫的季節(jié),也是適合偶遇相戀的季節(jié),紅的花、粉的花開成這一片那一片,綠樹婆娑,一片生機勃勃。清華大學女生的宿舍樓叫古月堂,學校規(guī)定是男生的禁地。每當夜晚來臨,門外總會站著癡情的男生等著約會,不管春夏秋冬,男生不停換,女生不停換,不變的是古月堂的門,那跟著變得焦灼的身影,那“千呼萬喚始出來”的心上人。古月堂的門好像被春天弄得暈乎乎,上天好像冥冥之中安排好了一切,它要做的是等待,等待一場浪漫的邂逅,它是見證者,見證一場曠世奇戀。
那是風和日麗的一天,丁香、紫藤盛開,花香襲人,好戲如期開場。錢鐘書和孫令銜按照學校的規(guī)定,眼巴巴地站在古月堂門外。楊季康從門內(nèi)走出,看到了戴一副老式眼鏡、身著青布大褂、腳踏毛布底鞋,滿身儒雅氣的錢鐘書。孫令銜介紹他倆認識后,四目相對,便產(chǎn)生了情愫。
一見鐘情的真諦:不管是誰,當你愛的那個人出現(xiàn),只需要一眼,就知道等待一世又一世的那個他在眼前。那嘴角淡淡的愁,那眉眼微微的笑,那如蘭的氣息,早就了然于心,在夢里回顧千次萬次。
他們的相遇便是如此,不需要言語,不需要表白,只需要四目相對,愛由萌芽瞬間變成大樹。旁觀者還在嘰嘰喳喳,她的世界只有他,他的世界也只有她。彼此入了心,像一朵花兒盛開心間,芳香馥郁。
他眉宇間的“蔚然而深秀”深深打動了她,覺得他是自己“前世的人”;她似蹙非蹙的雙眉籠住了他的心,從此逃不開她明眸善睞的雙眼,逃不開心中的怦然心動、反復(fù)糾纏、一見鐘情。這一眼,沒有了隔閡,好像認識了很久。他們忘記了孫令銜、忘了時間、忘記世界的存在。
其實,他們好多年前應(yīng)該見過的,當時,楊季康的父母帶她到過錢鐘書家,那時他們沒有交集。正如茫茫人海里,我不知道自己的那根肋骨在哪兒,我只為尋到你,你只為尋到我,找到了才是完美無悔的愛情。
楊季康的母親打趣地說:“阿季腳上拴著月下老人的紅絲呢,所以心心念念只想考清華。”
她和他相愛是偶然也是必然,他們注定這一生是要見到彼此的,是要轟轟烈烈愛過一場的,時間不早不晚剛剛好。
錢鐘書考清華大學也是傳奇,當年20歲的他數(shù)學只考了15分,中英文考得還好。數(shù)學考到這個分數(shù),想報考清華外文系簡直是異想天開。但幸運的人總會憑才氣借東風扶搖直上九萬里,錢鐘書的東風羅家倫識得這位是曠世奇才,便錄取了他,錢鐘書才上的清華大學。
錢鐘書入學后,總是手不釋卷博覽群書,沒有辜負校長羅家倫的厚愛。他的閱讀量之大令清華學子驚嘆,在校園內(nèi)刮起一股旋風,名氣大得驚人。別人對錢鐘書的描述是“寫起文章縱橫捭闔,臧否人物口沒遮攔”。喜愛文學的楊季康知道《清華周刊》發(fā)表他的文章最多。
兩人見面后,楊季康向?qū)O令銜打聽錢鐘書,才知道他已經(jīng)訂婚了。明明從他的眼眸深處讀出他愛自己,可他的心卻似深入海底無法打撈,為什么他不等她,早早把擁有權(quán)交給了別人?楊季康失落、難過、遺憾嗎?
錢鐘書也向?qū)O令銜打聽了楊季康的一切,說她已有了男友。有男友,還沒訂婚,還有追求的權(quán)利,怎能輕言放棄,在相思的驅(qū)使下,他給楊季康寫了封信,約她在工字廳見面。
一見面,楊季康便說:“我沒有男朋友。”
楊季康解釋說,別人給我安排的“男朋友”費孝通,是我的好朋友,我們相識多年無話不談。
小時候的費孝通也和楊季康一樣,跟隨家人搬到蘇州居住。費孝通的母親與振華女校的校長王季玉是多年的好友,特意安排費孝通到振華女校讀書。費孝通知道那是女校,全校都是女生,擔心在那上學會被以前的同學笑話。不管母親怎么說,他死活不去。小孩子怎能擰過嚴厲的慈母呢?最后,他成為眾花中的綠葉,與楊季康一班。
少年的費孝通矮小瘦弱,聰明的他已經(jīng)知道喜歡女生了。他的目光被誰緊緊吸引了呢?當然是不管長相還是學習都優(yōu)秀的楊季康。年少的他喜歡她,一直不敢表白,只有把深深的愛意藏在心底。等他們考入東吳大學,費孝通再也無法忍受無數(shù)男生追求楊季康了。他公然對追求楊季康的男生說:“我跟楊季康是老同學了,早就跟她認識,你們追她,得走我的門路。”
此后,他才鼓足勇氣、壯著膽子追求楊季康。楊季康呢,礙于老朋友這么多年、女校唯一的陪襯、一朵鮮嫩的綠葉這多層關(guān)系,沒有明顯表示拒絕。別的同學認為他們相識多年,門當戶對,都覺得他們已經(jīng)成為男女朋友。費孝通是真心愛楊季康的,可楊季康從未承認這份戀情,她始終把費孝通當朋友對待。
見到錢鐘書的那一眼,她知道愛上一個人的感受。她害怕錢鐘書誤會,見面就急忙澄清了這件事。
錢鐘書訂婚這件事也不是真的,只是個傳說。
錢鐘書有個人稱“葉姑太太”的遠房姑母,她特別欣賞錢鐘書的學識,有意將養(yǎng)女葉崇范許配給他。錢家也同意這門親事,只有錢鐘書不同意。
沒遇到楊季康,他沒有向誰辯解過這件事,遇到楊季康之后,他無時無刻不想向她解釋清楚。于是,他鼓足勇氣約見楊季康,為的是向她解釋,見面后,太急于表白脫口而出:“我沒有訂婚。外界傳說我已經(jīng)訂婚,這不是事實,請你不要相信。”
兩人急迫想向?qū)Ψ匠吻迨聦嵉男那槭且粯拥模瑮罴究得摽诙龅囊彩峭瑯拥脑挘骸拔覜]有男朋友。坊間傳聞追求我的男孩子有孔門弟子‘七十二人’之多,也有人說費孝通是我男朋友,這也不是事實。”
說完之后,兩人都覺得空氣好清爽,頓時風輕云淡,四目相對又忘記了世界,仿佛世間只有他倆存在,所有的顧慮煙消云散。
緣分是多么奇妙啊,錢家同意的“葉崇范葉小姐”和楊季康同在啟明上學,她們是同學,楊季康知道這位小姐姐一頓可以吃好多飯,愛惹禍,相貌是可人的。
傳說葉小姐隨養(yǎng)母葉姑太太買東西,一小會兒的時間吃了很多冰激凌,結(jié)果病倒了,由此得了個“飯桶”的綽號。再加上名字“崇范”倒過來的讀音和飯桶諧音,大家便公開喊她飯桶。“葉小姐”能吃就算了,她還喜歡做出格的事情,用現(xiàn)在的說法是叛逆,經(jīng)常偷偷地跑出學校打扮成男孩子的樣子,玩夠了才回。
楊季康認為憑錢鐘書文弱的個性,對這樣的女子是不感冒的,更別提喜歡她了。楊季康的推斷是正確的,錢鐘書不反駁也許是礙于兩家的友誼,就像楊季康礙于和費孝通的友誼一樣。
錢瑗曾好奇地問過錢鐘書,媽媽是如何吸引他的?當時,楊季康到國外訪問,錢瑗問:“爸爸,咱倆最‘哥們兒’了,你倒說說,你是個近視眼,怎么一眼相中媽媽的?”
錢鐘書回答道:“我覺得你媽媽與眾不同。”
錢瑗追問:“怎樣的‘與眾不同’?”
錢鐘書只是笑,不再回答了。有時候,當愛降臨時,誰又能說清呢?錢鐘書不愿意說給女兒聽,也許他真的不知道,當四目相對的那一刻,誰又能說得清愛上一個人需要什么樣的理由?誰又能用語言表達出那源自骨髓的、刻骨銘心的愛呢?
幸虧有詩歌,可以表達錢鐘書和楊季康初見的美好情感,有詩曰:
纈眼容光憶見初,薔薇新瓣浸醍醐。
不知賄洗兒時面,曾取紅花和雪無。
這就是錢鐘書初見時的感覺,面部干凈得像白雪,臉龐紅潤得像盛開的紅花,清雅又脫俗,猶如盛開的薔薇新瓣浸醍醐,帶著一絲令人愛憐的靦腆。
當愛來臨時,所有的語言都是蒼白的,唯愿時光靜止,剩下你我在愛的海洋里遨游,無他、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