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 就義
案情一直沒有進(jìn)展,祭天的行程卻不能再耽擱了,于是在來到隸城的第三天他們再次啟程了。后面這一路出奇的順暢,比預(yù)期早了兩天到達(dá)岐山下的行宮。
毗鄰岐山的是tian朝第二大城——洛城。崤函帝宅,河洛王國,掌南方商賈之命脈,扼山川地理之咽喉。北臨泗水,依天然險隘;南望伏牛,有宛葉之饒。馳道驛路其直如矢,繽紛街市資貨如云。雅風(fēng)薈萃,文人騷客謳若潮;鐘鼓饌玉,銜杯作饕餮之飧。
金烏西沉,一行人終于到達(dá),洛郡太守蕭羽雋帶著侍衛(wèi)在城外迎接,因皇上不喜張揚,身旁只寥寥數(shù)人。
好不容易將眾人迎入碧落宮安置妥當(dāng),蕭羽雋又馬不停蹄地領(lǐng)著云霽前往岐山,巡視圜壇的神位、神庫祭器供器以及山道建筑。
走在青石階上,極目遠(yuǎn)眺,密密層層的階梯順著山形蜿蜒而上,像一條青蛟緊緊地箍著山峰。兩旁的楓樹luo露著枝椏,頑強地伸展出多姿的臂膀,樹下零零散散幾個小廝,一下又一下地掃著枯枝殘葉。
“山道和祭壇修葺得很不錯,不可不謂匠心獨運。”云霽面帶笑容地贊道。
走在邊上的蕭羽雋波瀾不驚地回著:“謝殿下夸獎?!?br/>
云霽走上祭壇的最高處,云垂霧繞,一覽眾山小。整個洛城盡收眼底,連寬廣的碧落宮也化為一塊小小的黑方,涼風(fēng)襲來,縹緲間感慨良多。
“可還怨本宮將你下放至此?”云霽淡淡的聲音飄向后方。
“不,彼時年少沖動,做出不少錯事,如今想來,多虧殿下一番苦心,方得磨礪成才?!?br/>
蕭羽雋緩緩地說著,神情中揉著太多的感觸。
他本是天闕二十六年的狀元,才氣喧天剛正不阿,皇上頗喜,委以通政使司副使一職。許是心高氣盛,不出半年便連續(xù)彈劾了外務(wù)部左參議徐祿、三等男爵查爾臣等數(shù)位高官,一時震驚朝野。
很快他便成了眾矢之的,朝堂上各個黨派的明槍暗箭皆瞄準(zhǔn)了他,皇上并未定誰的罪,仿佛要冷眼旁觀這場爭斗。最后是云霽的一紙奏書停止了這場暗戰(zhàn),他請旨將蕭羽雋貶到了洛郡當(dāng)太守,驅(qū)逐出了中樞。
這些年,蕭羽雋由起初的怨懟沮喪轉(zhuǎn)為了平靜內(nèi)斂,在把洛城治理得井井有條的同時,他也在成長。他漸漸明白了云霽的初衷,將他貶謫是為了保他的命,讓他在樹敵遍野的朝堂中安然而退,若當(dāng)初沒有他的奏書,恐怕早已死無全尸。
于是他不驕不躁地在洛城一呆就是五年,繁華盛景就是他的心血結(jié)晶,而對于每個士子所盼望的金鑾殿,他已不如以前那般渴望,如今他只想跟隨云霽的腳步,以報多年前的救命之恩。
云霽微笑地看著蕭羽雋,心中澄透,四目相對,主從間盡是說不清道不明的默契。
“祭天之事你功不可沒,過后我會上奏將你調(diào)回天都城?!?br/>
“謝殿下?!?br/>
云霽折過身子,負(fù)手望向云霧繚繞的最深處,眼眸深邃如一望無垠的大海,埋藏著無窮無盡的堅定和包容,仿佛天下疆土都在他的眼里,他的懷中。
夜晚。
風(fēng)塵仆仆的眾人早已陷入甜美的夢鄉(xiāng),夜幕籠罩之下的行宮顯得格外寧謐,但在某個角落,依然有醒著的人。
蘭寧躺在床上喘著氣,一滴汗水從額角滑下,腦中不停地閃過一幕幕畫面,驚擾的她無法入睡。自受傷那日以來,心神仿佛格外脆弱,那些多年前的事物紛紛逃出禁閉,反復(fù)出現(xiàn)在她的夢境。
她目無焦距地盯著天頂,窗外樹影幢幢,耳邊紗簾垂垂,頂端的針織螺紋蜿蜒成奇異的圖案,宛若鬼魅。
倏地,窗外草叢微響,飛快地閃過一抹人影。蘭寧頓時回神,順手抄起枕下的青棱追了出去。甫一開門,一道勁疾的掌風(fēng)呼嘯而來,半截劍身錚嚀著出鞘擋住這一擊,蘭寧的身子也隨著慣性往后翩然飛落。
她站穩(wěn)腳跟,注視著閃進(jìn)房內(nèi)的黑衣人,腦海里飛速運轉(zhuǎn)著。此人跟隸城那批刺客是否一個來頭?如果是,為何對象是她?為何僅來一人?亦或是每宮都潛進(jìn)了一名同伴?若是后者,情況不堪設(shè)想,必須速戰(zhàn)速決。
微微凝神,她劍走偏鋒,向黑衣人的死角襲去。黑衣人似乎知曉她這一劍,身體扭了一個奇怪的弧度,不慌不忙地避開了,順帶著送出一記掌風(fēng)。她暗暗吃驚,表面卻不顯山露水,平穩(wěn)地與黑衣人過著招。
沒想到,接下來的幾十次交手,黑衣人皆洞察先機輕松避過,反而那厚勁的掌風(fēng)震得蘭寧虎口生疼,幾近握不住劍。就在她快要支撐不住的時候,門外忽然傳來巡邏甲兵的聲音。
“室內(nèi)何人打斗?速速放下兵器,否則格殺勿論!”
黑衣人眸中精光一閃,深深地看了蘭寧一眼,身形微動,瞬間消失在窗外。蘭寧大驚,她只覺輕風(fēng)拂過,甚至連從面前過去的身影都未瞧仔細(xì)!
他究竟是何人?為何對她的劍法一清二楚?他一直與她兜圈子,到底有什么目的?可以肯定的是,他絕不是來殺她的,否則以他的武功,她已死了十幾次。
“蘭將軍,可是刺客來襲?”甲兵手中的火把照亮了黑暗的寢宮,房內(nèi)整潔如故,仿佛無人來過。
蘭寧收起青棱,淡淡道:“一介賊人而已?!?br/>
甲兵們面面相覷,都愣在了原地,莫非這年頭偷寶物的小賊武功也高到令蘭將軍拔劍相向的程度了?
“站著作甚?還不速去巡邏!”蘭寧低聲斥道。
“是!”甲兵立刻挺直脊背行了個軍禮,小跑步而去。
蘭寧合上門扉躺回榻上,反復(fù)思量著方才的事,涼月做伴,一夜無眠。
翌日,天剛蒙蒙亮,碧落宮里上上下下就已經(jīng)忙碌起來。各個殿的仆人不僅要打點好主子的祭天行頭,還要額外撥出人手將宮里帶來的祭天物什裝點妥當(dāng),無論哪一樣沒辦好,都是掉腦袋的事,容不得馬虎。
唯獨蘭寧的偏殿還算安寧,看著那些仆人們神色匆匆地路過,她也不急,橫豎是跟在隊伍末尾,那些妃子貴人們還沒妝扮完畢,啟程還早的很。
云霽和蕭羽雋帶著洛城守軍把岐山里三層外三層圍了個水泄不通,云霆指揮禁衛(wèi)軍有條不紊地疏散著前來膜拜觀禮的百姓,云霄身為皇長子,自然是要陪著皇上一起登頂祈福的了。
不過,任誰都看得出來,名為祭天,實則考驗皇子們的駕馭能力,畢竟太子之位空置多年,于朝野社稷始終無利。
倒是便宜她當(dāng)了個閑散將軍,整個過程安排得□□無縫,完全無她用武之地,看來她的唯一作用真的就只是成全了云靄那丫頭的一番念想。
正想著,從花園那邊走來一人,蘭寧見了不禁嘲笑道:“看來,不止我一人無所事事?!?br/>
樊圖遠(yuǎn)皺了皺眉,道:“你臉色不太好。”
“沒事,走吧?!?br/>
在沒弄清楚那名黑衣人的身份之前,她不想驚動任何人。不知道為什么,她總覺得他會再出現(xiàn)。她很清楚自己的內(nèi)傷因著云霽給的圣藥已好了泰半,卻根本不是他的對手,他不殺她,必是想從她身上得到某樣?xùn)|西。
想到這又毫無頭緒了,她不覺得這副身軀上有什么值得別人謀求的寶貝。
她偏過頭問他:“圖遠(yuǎn),若你是賊,意欲偷我何物?”
樊圖遠(yuǎn)居然臉不紅氣不喘地來了句:“你最寶貴的,是那顆心。”
蘭寧微微一愣,遂啞然失笑,一瞬間天地都被奪走了光輝。
她并不匱乏。
樊圖遠(yuǎn)淡淡地瞅了她一眼,道:“多想常見到你笑?!?br/>
蘭寧微垂螓首,心頭一些莫名的東西膨脹著,又酸又澀。
兩人行至予澄門,其他的官員也陸續(xù)到齊,按照慣例,官員家眷是無權(quán)隨行祭天儀式的,身邊兩列全是禮部安排的樂師,極有素養(yǎng),手持各種樂器卻未曾發(fā)出一絲雜音。
禮部侍郎穆冼青將神牲和禮器又親自檢查了一遍,剛好遇見欽天監(jiān)監(jiān)正巫若海來稟告吉時待發(fā),遂一同來到云震處。
“二殿下,可以啟程了。”
云震揮退二人,走到皇上邊上恭敬道:“父皇,吉時已到,該出發(fā)了。”
皇上頷首,搭著云霄的手登上了御輦,祭服上的五爪金龍自眼前恍然飄過,遮去云震眼角的陰霾。僵在半空中的手臂緩緩負(fù)于身后,袖袍中青筋乍現(xiàn),緊握成拳。
卯時,祭天正式開始。
震徹山巔的太和鐘聲戛然而止,柔和莊重的鼓樂聲漸漸響起,燔牛犢焚玉帛,拜堯舜祭先祖。天燈飄渺,燭影搖紅,霧暗云深的盡頭射出道道金光,透過云層一束束照在圓錐形的神幄上,無比耀目。
祭壇的七組神龕前分別擺列著玉圭、繒帛、大羹、整牲、蔬果等大量祭品,僅器皿和禮器就堆山積海。長丈余的神香裹著彩紙花穗燃放一晝夜不熄,煙火騰天。
祭壇東側(cè)設(shè)大理石祝案,四角八方,簡潔莊重。祭壇西側(cè)陳列著編鐘、編磬、塤、缶、筑、排簫、箜篌等二十八種樂器,再加上樂師手中的共有一百零五件。八音迭奏,韶樂悠悠,優(yōu)雅若神女天顏,宏盛若萬里山河,蕩滌魂靈,震撼人心。
皇上身著明黃緞繡十二龍紋吉服踏在藍(lán)琉璃磚上,手舉云香,先于皇天神牌主位前跪拜,祈求國泰民安;再于三界諸神配位前跪拜,盼望風(fēng)調(diào)雨順;后至列祖列宗配位前跪拜,禱祝護(hù)國佑民。
隨后,云霄捧著祝詞自一襲素服的人群中走出來,立于祝案前朗聲頌揚,渾厚洪亮的嗓音清晰地傳入每個人的耳中。
“天地開辟,宇宙鴻蒙;惟道厥立,四時攸分。粲粲天下,濟濟萬民;迤迤春秋,輝光朝夕。帝堯得道,遵行不悖;先世崇德,循循相繼。沐恩披澤,閔世憂民;八方順服,百姓熙熙……”
抑揚頓挫的吟誦聲仿若來自天邊,蘭寧幾乎聽得入了迷,再回神,漫長的韶樂與吟誦同時停止,文武百官皆匍匐于地,歌功頌德,謁拜蒼天。
轉(zhuǎn)眼已過了辰時,冗長繁復(fù)的祭天大典也接近尾聲,云霽抿緊了唇角不經(jīng)意地望向山下密密麻麻的黑點,若有所思。
該來的……似乎沒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