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 墜崖
一說起京畿大營,無人不知,它曾是京郡最大的軍機重地,所有的調(diào)令都經(jīng)此發(fā)布,可容兵五十萬,唯一能調(diào)動他們的虎符掌握在皇帝手中,可謂是皇權(quán)高度集中的鼎盛時期。
然而從□□開始,軍事重心慢慢移到了日益壯大的藩王封地,忽略了京郡的布防,最終導(dǎo)致一場慘烈的宮變——“玄天變”。
時代久遠,參雜了許多皇族秘辛的這場宮變早已不為人知,偶爾聽到茶館有老者說書,亦添油加醋半真半假,具體實情已不可考,但朝廷軍機要略的種種變化確實由此開始。
比如,京郡由統(tǒng)一鎮(zhèn)守改為八城圈守,即京郡外圍八城平分兵力所形成的軍事圈,京畿大營不再是集訓練、駐守為一體的步兵總部,而用作了各路兵馬進京的臨時駐扎之地。相比之下,近幾年興起的驍騎營更得朝廷倚重,風頭正盛。
現(xiàn)在的京畿大營位于最北邊的煦城郊外,煦城正臨麓山天險,與茉城一左一右鎮(zhèn)守著入京的唯一關(guān)口,根據(jù)禁令,所有外來的軍隊都必須止于二城之前,如無宣召,不得踏入麓山半步。
從天都城到煦城不算遠,騎馬半日足矣,盡管如此,天剛亮蘭寧就出了城,刻意錯開了江暮。
她倒要好好看看,她不在黑云騎能亂成什么樣子。
據(jù)她所知,三方兵馬分駐三角,黑云騎僅四萬人,位于東南角,王熾的水軍和萬樹華的邊防軍各有八萬,占據(jù)了其中最大的兩個營地,離要塞入口不遠。
無垠的原野之上,巨石壘成的要塞背靠山脈,周圍一片荒蕪,瞭望塔高聳入云,鐵樺樹制成的梯子在滑索上穿梭,依稀能看出幾分□□時代的痕跡,但亦已陳舊,不復(fù)輝煌。
蘭寧停下馬仰望了一陣,將軍牌遞給了守門的衛(wèi)兵,衛(wèi)兵仔細看完行了個軍禮,隨即打開側(cè)方的小門。蘭寧把軍牌插回腰間,牽著馬慢步走入了軍營,繞開了正面,沿著石墻一路往東南而去。
甫走近,喧聲四起。
“黑云騎的孬種們,今天敢不敢跟本大爺比劃比劃?”
“我聽說他們將軍回來了,給他們十個膽子也不敢出來啊,哈哈哈哈……”
話畢,一名小將面含怒色地從操練場走出來,道:“邊防軍的同袍們,今日操練未完,勿大聲喧嘩,請回吧。”
說完,他轉(zhuǎn)身欲走,剛剛說話的大塊頭一把抓住他,拽著領(lǐng)子謔笑道:“什么時候這操練場成耗子窩了?”
周圍爆出一陣大笑。
小將氣得漲紅了臉,胸口不斷起伏,明知在諷刺他們膽小如鼠,卻還是忍住了火,甩開他的手扭頭就走。走到矮階邊,碰上幾個伸頭偷看的小兵,沒好氣地轟著他們:“看什么看!再去跑十圈!”
聞言,大部分人都沮喪地回去跑步了,剩下三個人不折不撓地站在原地,表情憤怒,恨不得沖出去。
“你們想干什么?還不去跑步!”小將看出了端倪,言語中隱含警告。
其中一人道:“徐營長,我們何必要受如此羞辱?真刀真槍贏一場,看他們還敢來亂吠!”
徐營長?
蘭寧想了下,好像確實有這么個人,精瘦的身板,看不出竟然能管住這幫粗猛大漢。
“胡說八道!黑云騎軍規(guī)第五條是什么?”
那人不情不愿地說:“不得在軍營持械斗毆?!?br/>
“知道還不去跑步?一會兒江校尉來了,看你們這樣少不了要挨板子!”
聽到這,蘭寧冷冷地抿了抿唇,這個江暮,還是打了招呼,看來自己先走一步是對的。
三個人磨磨蹭蹭地拖著步子往回走,還有人小聲地咕噥著:“等江校尉到這,我們早解決完那幫兔崽子了,誰會知道?”
徐營長臉上怒色更甚,罵道:“邊防軍是吃素的嗎?人家也是跟北戎手下見過真章的,跟他們打,你以為是劈柴挑水那樣簡單?”
那兩個小兵還企圖爭論,一直沒說話的扯了扯他們倆,使了個眼色,倆人才不作聲了。他們越走越遠,直到不聞聲響蘭寧才走出來,順手將幻羽拴進了馬廄,準備上操練場一覽。
“喲,黑云騎還有女兵,小爺怎么沒見過?”
痞里痞氣的語調(diào)傳來,蘭寧側(cè)目一看,是剛才的邊防軍,非但沒走,還往操練場這邊來了。她不予理會,徑自往前走,突然,一把未出鞘的刀橫在了面前。
“走什么,沒聽見小爺叫你?。俊?br/>
她腳步一頓,眸中泛起冷光。
既糾纏不休,莫怪我拿你殺雞儆猴。
蘭寧雙指輕輕推開刀鞘,嘲弄般一笑,踏上石階轉(zhuǎn)過了拐角。身后眾人愣了愣才反應(yīng)過來,被一女子忽視,甚覺面上無光,盛怒之下舉刀追了進去。
“看什么?還不快追!這事傳出去哥幾個就不用混了!”
幾個人風風火火地沖到操練場門口,發(fā)現(xiàn)那名女子并沒進去,細長的身影直立在門口,正對著他們,心下頓時一喜,立刻沖了上去。被氣昏頭的他們并沒注意到,那女子身后正在操練的士兵手中動作驟停,噤若寒蟬,整個操練場形同一潭死水。
“哼,以為有這么多人幫忙就怕了你了?臭娘們,看小爺不弄死你!”
他們只見那女子緩緩回過頭去,輕聲問了句:“有誰想上來幫我嗎?”
前排的士兵聽得最清楚,如雷聲灌耳,個個面露驚恐,只差沒往后退了。邊防軍見此,幾乎笑掉大牙,越發(fā)認定了黑云騎膽小可欺。
“兄弟們,讓他們嘗嘗我們邊防軍的厲害!”
七八個人一撲而上,只想教訓下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她卻眨也不眨,唇畔掛著冷笑,側(cè)過身子,右手抬起青棱,連劍帶鞘陡地插下,臺階應(yīng)聲碎開,細小的裂紋伴著喀吱聲爬到他們腳下,劍氣四溢,倏地炸開幾片土壤,連著人一起飛出去老遠。
忽略掉此起彼伏的哀叫,她松開插在原地的青棱,袖手走至徐營長跟前,淡淡道:“讓他們滾?!?br/>
徐營長頭一次近距離接觸蘭寧,加上出了口惡氣,心情既緊張又興奮,說話都有點磕巴:“遵、遵命,將軍!”
再說那幾個邊防軍,哪里還用人趕?早就嚇得面無人色忍痛開溜了,他摸摸鼻子,覺得不能什么都不干,就費了點勁把青棱□□,呈到蘭寧面前。
蘭寧握住劍,轉(zhuǎn)過頭面向黑云騎,眸光冷厲,聲音緩慢,像一只小蟲爬行在他們心尖,帶來深沉的威懾。
“從今天開始,誰若私下械斗,即刻逐出黑云騎,永不錄用!”
饒是他們訓練有素,聽到如此嚴厲的懲罰不禁也倒抽口氣,看似簡單的背后,帶來的連環(huán)效應(yīng)是不可估量的——哪個地方還會要黑云騎的棄卒?
先頭幾個不服的,看了看門口碎成幾塊的臺階,滾到喉頭的話咽了下去。邊防軍這次被教訓得屁滾尿流的,想必下次不敢來了吧。
蘭寧一直默默觀察著他們的反應(yīng),雖吃驚,卻仍然保持沉默與服從,至此,才讓她稍稍滿意。
“所有人聽令,加跑十圈,回來繼續(xù)操練!”
看著他們沮喪轉(zhuǎn)身的樣子,蘭寧慢悠悠地接上下半句:“哼哼什么?今天邊防軍不會比你們跑得少?!闭f完,又對徐營長道,“告訴廚房今天加餐,算我的?!?br/>
短暫的停頓之后,歡呼聲驟起。
遲遲趕到的江暮被這一幕弄得糊里糊涂,猶疑地喊了聲:“將軍?”
“領(lǐng)著他們操練吧?!?br/>
他追問道:“那將軍你呢?”
“我困了,去補個覺。”
這答案讓江暮瞠目結(jié)舌,蘭寧一貫率性而為,但很少在軍營如此放任,蘭寧亦不解釋,扔下眾人自顧自地去了。
京畿大營里的其他兩方聞風而至,以前輩之姿一前一后過來拜訪,皆被蘭寧以抱恙在身的理由推拒了。望著緊閉的大門和面無表情的侍衛(wèi),兩人的反應(yīng)截然不同,王熾只是笑了笑,表示過后再來,萬樹華則陰沉著臉拂袖而去。
靜靠在榻上看書的蘭寧得知后撇了撇唇,心里暗道,這萬樹華也不算太蠢,沒沖上來撕破了臉皮,想她給個交代?哼,不如直接去問皇上要吧。
黑云騎再行差踏錯也是她的事,絕不允許任何人欺辱。
不出半天,蘭寧矯勢罔上、欺壓同僚的風言風語傳遍了整個大營,樊圖遠一路聽來,眉頭越攢越緊,營帳都沒落直接去了蘭寧那兒。
他解下披風扔在椅背上,松了松領(lǐng)口,瞪著默默翻頁的蘭寧。
“你倒真靜得下心看書?!?br/>
“有什么靜不下的?”
蘭寧眼都沒斜,食指勾起榻邊的袖珍紫砂杯橫甩出去,熱氣飛騰,在空中描繪出一條筆直的線,最后在樊圖遠手中落下句點。
他一飲而盡,對這種行為已見怪不怪了,笑也不是罵也不是,只好道:“下次你想折騰什么能不能事先給我打個招呼?”
明知他不光指茶杯還指早晨之事,她偏繞開了話,道:“昨天才回來,今兒個怎么不陪陪老夫人和悠悠?”
樊圖遠的臉沉了沉,聲音變得嚴肅:“寧兒。”
蘭寧莫名有些氣悶,手中書“啪”地一蓋,忿忿道:“不過是教訓了幾個不知死活的混賬,這么大陣仗做什么?”
“這么鬧到朝中去,百害而無一利?!?br/>
“由他鬧去吧,便是鬧到皇上跟前又如何?襲擊朝廷命官,邊防軍那幾個小卒的腦袋都不夠砍的?!?br/>
樊圖遠緩下了口氣,耐心地說:“寧兒,你明知這樣只會偏移我們在朝中的站位,你既想歸于中立,就要忍。”
“忍忍忍……”蘭寧倏地站起身,情緒瀕臨失控,“回京這幾個月,我如此努力,只為做一個隱形人,可你看看他們,云霽、蘭芮、秦梓閣……哪一個放過我了?既不容我安身立命,倒不如偏安一黨,好歹能死個明白!”
總算把她逼出來了。
樊圖遠嘆口氣,走上前把她半攬在懷里,撫著她的脊背,溫聲安撫著:“我知你壓力大,發(fā)泄出來便好了,凡事還有我,莫要多想?!?br/>
怒火泄去,聽完他這番話,她反倒怔愣了,木然地抬起頭,問:“你……故意的?”
樊圖遠笑了笑,雙手握住她的肩膀,道:“你幾時見我反對過你的做法?”
她垂下眼,停頓了許久,終于神智澄澈,想通了來龍去脈,隱隱覺得不好意思,退開了幾步,道:“我……”
“寧兒,我總希望你像鳶兒一樣,雖無女兒脾性,卻有女兒嬌態(tài),你知道么,有時候不露出脆弱,并不是好事。”
蘭寧靜默不語,這是樊圖遠第一次這么語重心長地同她說話,句句正中心坎,無法逃避,更無法拒絕。
“罷了,不說這些了,跟我走?!?br/>
“去哪兒?”
他倏地一笑,眼中溫柔乍現(xiàn)。
“悠悠聽說你受了傷,特地熬了補湯,讓我?guī)氵^去吃晚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