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絞殺
整齊的靴聲踏破了春夜獨有的那一份靜謐,四隊護衛(wèi)舉著火把輪流在謝府外圍巡邏,細碎的火光流過墻根兒,將沿途的琉璃瓦照得光芒四射,幾乎蓋過了天邊的星月。
書房里的蜜色油蠟還靜靜地燃燒著,散發(fā)出淡渺的香氣,兩旁的四足內(nèi)卷長案上撂著的幾只茶杯還留有余溫,想必客人才走不久,而主人謝淵還坐在上首的位子上閉目沉思。
他犯了個錯誤。
先前王家一口咬定王峰的死另有隱情,申請重查此案,結(jié)果被楚?;瘩g回了,甚至連皇后親自去游說都沒能改變他的想法,這就給了旁人一種感覺,似乎王家在楚?;葱闹械牡匚徊]有那么不可撼動。
可后來他便知道自己想錯了,他兒子與王潁的兒子在酒樓斗毆,只憑一句毫無證據(jù)的猜測楚?;淳蛯⑺麅鹤颖淮虺芍貍氖聫娦袎毫讼聛恚缓蠓愿佬滩繌夭?,仿佛他謝家真是殺害王峰的幕后黑手似的。
兩家的地位孰輕孰重,立見高下。
可他怎能咽下這口氣?謝達是他唯一的兒子,如今昏迷在床,打人的王嶼卻還在外頭逍遙快活,他不報此仇誓不為人,所以他連夜招來了謝家在朝中能說得上話的幾位族人,準備明日聯(lián)合上書,為謝達討回公道。
只不過在這之前他必須弄清楚一件事——謝鵬究竟去了哪里?
據(jù)護衛(wèi)院的人供述,他失蹤的那天無須值夜,所以早早地回房休息了,巡邏的護衛(wèi)沒有見到他從房里出來過,更別說離開謝府,一個大活人就這樣消失了,可謂詭異至極。
話說回來,王家敢把屎盆子往謝家身上扣的原因不外乎是那條鞭痕,他已找人了解過,確實與謝鵬的手法極為相似,偏偏謝鵬又在這個時候失蹤了,這背后一定有人在搗鬼,目的就是整垮他們謝家。要知道王峰乃是國舅爺,謀殺皇親國戚的罪名可不是鬧著玩的,若是坐實了這一條,謝家上下不死也要被扒層皮。
長信宮燈下,謝淵那張老臉忽明忽暗,似在醞釀著對策,忽然窗影一晃,似有團黑霧飄過,他頓時警覺地喊道:“是誰?”
那個影子停在門口低聲答道:“叔父,是我?!?br/>
謝淵深眸微瞇,沉吟須臾之后方道:“進來罷。”
聞言,那人隨即推開了棕紅色的隔扇門,外頭樹影幢幢,月光穿過罅隙傾瀉一地,將那人修長的身形映得清清楚楚,只見他邁著沉穩(wěn)的步伐踏進了房間,順手把門闔上,然后朝謝淵彎身行了個禮。
謝淵擺了擺手,略顯疲憊的神色中隱含著一絲不耐,旋即對他道:“三更半夜的,你不睡覺來這里做什么?”
“我來為叔父解惑。”謝邈緩緩抬起臉,神情無比深邃,猶如一泓暗潭,“我知道謝鵬去了哪里?!?br/>
“你知道?他人在哪?”謝淵連聲問道。
“他就在我院子里的花壇下面。”
輕輕巧巧的一句話,尾音似乎還飄在空氣之中,卻似平地起驚雷,令謝淵陡然站直了身體,驚怒交加地吼道:“你說什么!”
謝邈仍是那副波瀾不驚的樣子,又詳細地重復(fù)了一遍:“我說謝鵬是我讓人殺的,就埋在我的院子里,已經(jīng)好幾天了。”
怪不得!怪不得沒人見到謝鵬出去又尋不到他人,原來是他搞的鬼!
謝淵氣煞,當即就要揚聲喚來護衛(wèi)拿下謝邈,可還沒張嘴整個人就跌進了椅子里,爬滿皺紋的雙手在半空中顫抖了片刻,終是失力垂下,緊接著頸部也僵硬了起來,連抬頭都覺得困難,就像是被抽了線的木偶,絲毫動彈不得。
“你——為什么?”
他面皮紫漲,擠出一道道深壑,儼然對自己受制于人的情形感到極其惱怒,盡力擠出的這句話雖然余威尚存,卻格外的輕飄無力,猶如一枚石子投入死寂深海,掀不起半點兒風浪。
“在我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您是不是應(yīng)該先告訴我,為什么要殺我爹?”
謝淵眼中倏地劃過一絲驚懼,轉(zhuǎn)瞬又斂入了深處,快得教人無法察覺,若不是謝邈緊盯著他,定會錯過這細微的情緒變化。
枉他來之前還存了僥幸心理,希望這是一場誤會,如今看來是他太天真了……
“邈兒,你是不是瘋了,我怎么可能會……”
咚地一聲響,一枚刻著謝家族徽的精鋼令牌扔到了他面前,并非普通護衛(wèi)攜帶的那種,而是小巧的水滴形,顯然別有用處。
“既然如此您不如向我解釋一下,為何這塊令牌會出現(xiàn)在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身上?她說是她那個當大夫的相公留下來的,還有幾封來往信件和一個致命藥方,您若是想看我都可以拿過來?!?br/>
謝淵面色逐漸變得灰敗。
“看樣子您是認識這東西了。”謝邈雙臂撐在桌案上,眼中翻滾著深濃的恨意,“說來還是要怪謝鵬辦事不力,見著那對母女跳崖就回來了,豈料人家順著江水飄到了一個小漁村,隱姓埋名地過上了安穩(wěn)日子,后來被夜家的人找到并帶回了王都,就在幾日前我剛剛與她談過話,您當年做了些什么我全都知道了。”
夜家!
謝淵胸膛急遽地起伏著,似震怒至極,然而已是強弩之末,只能死死地盯著謝邈,眼球暴突,布滿血絲,似要剮下他一層皮。
“你……竟敢跟夜家……狼狽為奸……”
“狼狽為奸?”謝邈一陣冷笑,旋即咬牙切齒地說,“你與楚桑淮合謀殘害忠臣,這才叫狼狽為奸!今日我便要替父親和陸太傅報仇雪恨!”
謝淵駭極,下意識想逃跑,雙腳卻像是生了根,半步都邁不開,就在他急得滿頭大汗的時候,一條雪白的長綾悄然繞上了他的脖子。
“六年了,您也該下去向我父親謝罪了?!?br/>
謝邈猛然勒緊了長綾,在一陣急促的抽氣聲之后一切都靜下來了,這筆漫長的血案也終于畫上了一個潮濕的句點。
翌日。
晨光熹微之時,一名小太監(jiān)急匆匆地踏進了凌霄殿,臂上架著的拂塵掠過屏風和層層薄紗,最終停在了云帳外,朦朧的光影下依稀能夠看見里頭橫陳著一具雪白胴體,楚楚細腰,圓潤翹臀,無不散發(fā)著淫靡的氣息。
就在小太監(jiān)愣神的片刻,床榻后方突然伸出一只大掌精準地掐在美人胸口,美人驀然發(fā)出細膩的呻.吟,白花花的長腿旋即勾上了男子的腰,再往下一沉,男子霎時低吼著翻了上來,就在這時,小太監(jiān)怯弱的聲音飄進了云帳。
“啟稟皇上,岳大人求見?!?br/>
楚?;粹鋈徊粣偟睾鸬溃骸皾L!不見!”
小太監(jiān)咽了口唾沫,壯著膽子道:“皇上,岳大人說有急事要向您匯報?!?br/>
帳內(nèi)挺動的兩具身軀同時停下,一抹黑影陡然下榻逼近,猛地拂開半邊垂紗,語氣森冷地問道:“何事?”
“回皇上的話,是謝大人……昨夜上吊身亡了?!?br/>
美人驚得抽氣,楚?;匆啻笳穑?欲之色盡褪,旋即喚來宮女為他更衣束冠,甩下美人疾步趕往御書房。
岳廷乃是辰時進的宮,眼下早已等候多時,見到楚?;粗笙葦埿湫辛藗€大禮,然后才將事情始末鉅細靡遺地說了一遍。
“……大致情況便是如此,京畿衙門的人已經(jīng)去了謝府,仵作驗過尸后說是昨天半夜死的,家里的門窗皆沒有被人破壞的痕跡,護衛(wèi)也表示無人闖入,按理說應(yīng)該是自縊,但奇怪的是他頸后也有被勒過的痕跡,顯然并非自行上吊能造成的?!?br/>
“你是說……他是被人殺害的?”楚?;椽M長的雙目微微一閃,精光隱現(xiàn)。
“初步看來是這樣,具體結(jié)論等京兆尹將文書呈上來之后便一目了然了。”
“混賬!”楚?;打嚾慌陌付穑@已怒火中燒,“堂堂一品大員也敢殺,究竟是何人如此膽大包天!”
岳廷出人意料地沉默了,雙手交握于身前,安安靜靜地站在那兒,不知在想些什么。
楚?;刺骄康赝怂?,道:“岳卿,你有何見解?”
“事關(guān)重大,臣并非辦案之人,不敢妄自推斷?!?br/>
不敢?他講話一貫直來直去,別說滿朝文武大臣,哪怕在對著自己的時候也不帶拐彎的,今天倒蹦出這兩個字來,當真奇了怪了。楚?;慈绱讼胫?,疑心又深了一層,卻緩慢地沖岳廷笑了笑,一派和藹之色。
“有何不敢?盡管直言,朕不予論罪。”
岳廷垂首斂眉地說:“臣也沒有什么過人的見解,只是覺得王大人的案子還沒破,謝大人若不是自殺,只怕刑部難以抽出人手去調(diào)查了?!?br/>
短短數(shù)言,看似不經(jīng)意地把兩個案子扯到了一起,卻瞬間點醒了楚?;础f不準就是王家想報仇從而殺了謝淵!
他的臉一下子冷了下來,陰沉得讓人畏懼。
若真是王家他定不會輕饒,在這里,沒有人可以越俎代庖行使帝王的權(quán)力。
岳廷見楚?;匆呀?jīng)會意遂不再多言,行過禮便靜悄悄地退出了御書房,一路默然行至宮門口,仆人正駕著馬車在外等候,他曲身坐進車廂,待駛遠了才低聲吩咐道:“準備一輛普通的車子,過段時間我要出城?!?br/>
仆人輕聲應(yīng)了,繼續(xù)揮動長鞭驅(qū)使著馬兒朝岳府的方向而去,動作十分有力,粗布衣裳下裹著的肌肉隱隱現(xiàn)出了輪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