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桂紅心里感到意外,迎上去問：“你們，這，這怎么就同意了？”
    “支書,要不要進來坐下？”王雨娟看人都上門了，不想把關(guān)系弄得太僵，打開大門,“瑩瑩早起剛搟的面條,你們都進來吧，白面的，進來我去下給你們吃，吃完一起去公社。”
    村支書和后面的四個干部,一臉頹然,看了眼沒說話的穆冰瑩，擺了擺手，“食堂應(yīng)該快燒好飯了。”
    “德勇,進來吧。”
    穆德厚聽到聲音,從堂屋走出來，“昨晚上應(yīng)該都沒吃下去東西，正好面條已經(jīng)搟好了，就在這吃了。”
    村支書看到穆德厚突然哭出聲。
    穆冰瑩怔了怔，她倒是做好了村里男人想不通,提著棍找上門的準(zhǔn)備，卻沒料到村支書到這里哭的準(zhǔn)備。
    穆德厚嘆了口氣，上前拍了拍村支書的肩膀，“都是命,真就是命定的結(jié)果,進來吧,進來說。”
    村支書擤了鼻涕甩在地上，又朝鞋底抹了抹，跟著進屋。
    “媽，怎么回事？”等人都進去了，王雨娟一臉好奇湊到婆婆身邊，“村支書怎么這個樣子？那些村干部怎么也都不吱聲了？”
    找麻煩她倒是沒有想過，在村里也好些年了，村支書什么樣人也看懂了，被婆婆打成那樣，還當(dāng)沒事人似的，該說說，該笑笑，動氣就是嘴巴吼兩句，沒見上手過。
    “不知道啊。”董桂紅皺眉，族里男人有多重視祠堂，重視族譜，她是很清楚的，按理不可能就這么算了，她都想好了怎么回應(yīng)了，又不是她們家瑩瑩動手砸的。
    要是來找麻煩，她就攪和得全村不得安寧，就算把族老找出來，她也能占到理。
    想到族老，這才是董桂紅最擔(dān)心的事，那些老人家最重視宗族，祠堂都被砸了，怎么都得火冒三丈沖出來，結(jié)果不但昨天不見人影，安靜了一晚上，早起也不見人影，村支書還成了這樣的態(tài)度。
    “你們先去煮面條，我去屋里聽聽。”董桂紅比兒媳婦還要好奇，跟著走進堂屋。
    “瑩瑩，我們站門口聽一聽？”王雨娟說完，不等小姑子回答，就提起廚房墻邊的紅薯干，朝著堂屋窗戶慢慢走去，假裝把紅薯干拿出來曬，其實耳朵豎起來聽著堂屋的聲音。
    這哪能燒得下去飯，肯定得聽一聽到底什么情況才能放下心。
    穆冰瑩心里也好奇，但她沒有往嫂子那邊走，直接走進了堂屋。
    “德厚，你說，這都是什么孽，早知道有昨天那樣的結(jié)果，我們當(dāng)初還分什么族，鬧得這些年不怎么來往，人家倒是一個個有出息了，咱們了？越過越回去，越過越被人看不起，被人看不起了還得豁出去我這張老臉，腆著臉一次次湊上去求人拉一把。”
    村支書昨天是崩潰大哭，今早上的哭法有些委屈，“昨天幾位族老也不說話了，我去找他們，他們連門都不開，早些年明明是他們堅持的事，我們不都是受了他們的影響，事情成這樣了，他們又不管了，這算什么事？”
    穆冰瑩靠在門上，微微擰著眉，有點看不懂。
    但是她大概猜出來，昨天砸了祠堂，村里還這么安靜，不是村支書和村里男性長輩們心里沒火氣，而是昨天砸祠堂，恰好撞上了某件對他們來說意義很重大的事。
    “什么事啊？”要是今天村里男人們來硬的，董桂紅倒知道怎么應(yīng)付，但是他們來軟的了，她反倒不自在了，“是不是跟當(dāng)年分族有關(guān)系？”
    這話好像不能提似的，一提分族兩個字，村支書和一群男干部不是哭，就是嘆氣。
    董桂紅暴躁了，“一群老爺們哭什么哭，老娘們都沒你們這樣哭的，昨天哭到現(xiàn)在還嫌不夠？有話就講，急死個人真是！”
    哭聲瞬間小了。穆德厚看向女兒，“瑩瑩，你去打盆水進來。”
    “我來，我來端就行了！”王雨娟的身影從門口閃過，迅速從井臺舀了水端進來，“大伯，三大伯，你們都洗洗。”
    穆冰瑩走到堂柜，泡了一壺荷葉茶，等村干部們洗了臉，弄干凈了，放到他們面前。
    “你們都知道，我們原來和前后村，還有隔壁公社的兩個村子里姓穆的，都是同族人。”村支書喝了幾口茶，情緒逐漸緩下來了，“你們也都知道，咱們穆姓族人，除了那些旁支血緣淺的，主要分成兩個大脈，昨天冰瑩說，建國到現(xiàn)在，我們都沒有想過改改族譜規(guī)矩，其實不是沒有，早在二十幾年前，你爸都還沒結(jié)婚的時候，族里就有了重新改寫族譜的事。”
    穆冰瑩詫異，二十幾年前居然就有了？但她看村里人的氛圍，思想不像是那么能想得開的人。
    村支書：“當(dāng)時的族長，現(xiàn)在還活著，年紀(jì)很大了，在前村養(yǎng)著，你們應(yīng)該見過，就是頭發(fā)雪白的那個大爺爺，你們爺爺是我們上頭這一輩的老大，這位族長是所有堂兄弟里的老大，真正的長房長子，當(dāng)時斗地主，破除包辦婚姻，人民思想往前進，族長就提出來重修族譜，把族里所有女孩名字都寫上去，以后族里有新生的孩子，不論男女，一律按規(guī)矩上族譜，每年開祠堂拜祭，也是男女平等，各站一隊。”
    穆冰瑩更詫異了，這個族長經(jīng)常待在供銷社那邊，上次她和顧長逸去買冰棍還看到了，但因為長輩們都不怎么來往，她其實都不知道管他喊什么，只知道那個老人是曾經(jīng)的族長。
    沒想到他的眼光居然這么長遠(yuǎn)，早在二十年多年前，就做出這樣驚世駭俗的事來。
    董桂紅和王雨娟也驚訝得合不攏嘴，這事聽起來太匪夷所思了，到現(xiàn)在都沒幾個村子這樣做。
    “當(dāng)時我們表情跟你們一樣，不，是比你們表情還要夸張，完全接受不了，我們村里的族老，還有已經(jīng)去世的老人們，堅決不同意，覺得這是對祖宗不敬，違背祖宗傳下來的規(guī)矩，他們是從最封建的年代過來，我們也都是經(jīng)歷過地主時代，那時根本想不開，就因為女孩都上族譜的事，最后鬧得分族了。”
    村支書嘆氣：“分族這么多年，什么結(jié)果你們也都看到了，早在十年前，人家村里的發(fā)展就強過我們現(xiàn)在了，那人是一茬一茬的走出去，不管男女，考上大學(xué)，全村一起湊著供，讀出來的，考出來的，進了廠的，就沒一個不想著村里的，人家是真正的齊心協(xié)力，我們天天就嘴上喊的齊心協(xié)力，其實我早就明白了，連關(guān)系都不平等，基礎(chǔ)都這樣了，怎么可能齊心往上走。”
    “你確實是假齊心。”董桂紅想起李紅姝結(jié)婚的事就生氣，“你平時是哪有利益往哪倒，你還天天講穆炎潑皮無賴，穆炎不是跟你一個樣？那常文棟給他幾塊錢，他就回村對付瑩瑩了，但實話講，穆炎還比你強不少，他就算做那樣的事也都明面上來，還會特地告訴你，我要來做這樣的事了，人起碼能當(dāng)?shù)闷鸸饷鲀蓚€字，你倒好，也不止你，是你們，你們整個村支部，一天天玩那套陰的，不管老少，不管親近，你都陰著來，你帶頭這樣，村里怎么能好？怎么能有真心互幫互助？沒有烏煙瘴氣那是大家本心還算善良，否則還不知道怎么樣了。”
    “我們不是陰著來，是拉不下來那個臉。”村支書又連聲嘆氣，“當(dāng)年轟轟烈烈鬧得分族，說好的齊心協(xié)力要強過人家，結(jié)果卻事事輸人家一頭，差距越拉越大，嘴上都說人家后代有出息，娶得好，嫁得好，但都知道，我們都明白，問題還是出在當(dāng)年的根上，我們這次同意讓冰瑩上族譜，就是在找一個臺階，讓那些族人看看，我們也知道那樣才是對的，借著冰瑩，讓他們能拉就拉我們一把，但還是想錯了，還是沒真的低下這個頭。”
    董桂紅忍不住道：“太扭捏了。”
    “是啊，太扭捏了。”
    一群村干部也承認(rèn)，低下頭連連嘆氣。
    穆冰瑩聽懂了，借著這些話，能看見這些男性長輩心里的大男子主義，也能看到他們想低頭，卻低不下來這個頭。
    昨天她去砸祠堂，是知道村支書有心氣，要是沒有心氣，這些年也不會這樣鉆營，維持村里表面的齊心，成天想著要讓其他族人看得起。
    就算路走偏了，走窄了，但他的出發(fā)點還是想讓這個村子好。
    因為這點，她才會做出那樣的事，否則就用更簡單的辦法，直接告訴村支書，穆炎和穆暉有可能被選去當(dāng)兵，哪怕加一句，暫時是這么打算，最終不知道能不能當(dāng)成，那時候還沒受到祠堂打擊的村支書，一定會在最快的時間內(nèi)，把她的結(jié)婚證明給弄好。
    她沒那么做，有兩個重要原因。
    一個是顧長逸囑咐過，沒確定之前，不要往外透露，她也不想憑這件事，去讓村里妥協(xié)，讓他們嘗到甜頭，誤以為他們自己做的方向是對的。
    第二個原因，不把族譜的根本解決，以后會有無窮無盡的煩惱，穆炎和穆暉要真去當(dāng)兵了，他們不但不會滿足，反而會像一朝得志一樣到處宣傳，就像當(dāng)時顯擺穆薇一樣，那會牽扯來多少麻煩，想想就頭大。
    最好的辦法，就是豁出去，用他們最在乎的東西，給他們一個震碎舊觀念的打擊，希望他們清醒。
    就算清醒不了，他們也不敢妄動，砸祠堂的事傳出去，革委會來了，也是她們對，他們根本不敢往外捅，農(nóng)場里的人什么樣，他們比誰都清楚，也比誰都怕。
    要真是失去理智，提著棍上門，或者找了別的借口，繼續(xù)來陰的，那就凡事不用再村里內(nèi)部解決了，一動手就往外報公安，交給國家部門和公社領(lǐng)導(dǎo)來解決。
    一次兩次三次每次都這樣鬧，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她們沒什么可害怕失去的，鬧到最后，就是他們當(dāng)不成這村干部。
    但這是最壞結(jié)果，她心里知道，村里這一代長輩的性格，沒有那么剛硬。
    在砸之前，她并不知道當(dāng)年分族的原因居然是因為讓女孩上族譜。
    村里這群人寧愿分族，也不同意女人上族譜進祠堂，后來眼睜睜看著別人越來越好，自己越來越差，看了二十年本就夠憋屈的了。
    結(jié)果二十年后，祠堂還被他們不同意的女人們給砸了，族譜也給撕得稀爛。
    怪不得一個個昨天那樣崩潰，當(dāng)年主張分族的族老連門都不出了。
    原來這個打擊，比她想象中的還要沉重。
    做事之前，她就覺得砸祠堂，撕族譜，看似是往天崩地裂鬧，其實是在給彼此找出路，
    現(xiàn)在更這么覺得，甚至覺得真是冥冥中自有天意，也許連老天爺和老祖宗們都在拉她們村一把。
    又聽他們抱怨族老，說其他族人的長處，說自己的短處，陷入自我反省。
    聽了好一會，當(dāng)村支書說出：“只有男女平等，沒有厚此薄彼，心里不留怨氣，才能真正齊心協(xié)力，互幫互助，穆溪村也才能像我想的那樣，往好的方向走。”
    聽完這話，穆冰瑩便放心回廚房下面條了，端起放著面條的面板時，一束晨光照在廚房窗戶上，晃了她的眼。
    穆冰瑩閉了閉眼睛，抬頭看著剛出來的太陽，笑了。
    早上吃了碗白面條，不但胃被塞飽了，好像心也被白面撫熨帖了，村支書和的一群村干部們的臉色不但沒了頹然，還露出了一絲笑容。
    去村支部的路上，還一直商量著等日子定下來，要讓哪些人幫忙，隊里出哪些菜一起放到酒席上吃。
    原本聽到村支書帶人去穆家，沒走的出嫁女們急匆匆趕過去，正好遇上他們，看到村干部們臉上帶著笑，相處挺和諧，愣了愣。
    “冰瑩，沒事吧？”穆薇和一群人眼睛都是紅腫的，“我們還以為支書找你麻煩去了。”
    看到大家臉上的急色，穆冰瑩笑了笑，“沒事，三大伯說開拖拉機帶我去公社開證明。”
    一群人頓時松了口氣，做了那樣的事，每個人臉上沒有害怕，少數(shù)性格綿軟的剛看到村干部們還有些畏縮，眼神躲閃，但是看著身邊姑嫂姐妹理直氣壯抬頭挺胸，受這種氛圍感染，也都不怕了。
    村里就是重男輕女，本來就是這樣，她們有什么不對的，對得很。
    這么一想，就更不怕了，有的還開口威脅村干部們。
    “我得等吃了冰瑩的喜酒再回去。”
    “我也等，冰瑩要是不辦事，我就天天在村里待著，家里那邊食堂還沒村里食堂好呢。”
    “在哪不是掙工分，那邊不掙，就在這邊掙，反正都是給家里干活。”
    “我?guī)У膸讉€小的，吃不到野豬肉是不會走的。”
    聽著一聲聲威脅，村支書指了指她們，“村里的飯估計是摻了蛇膽了，把你們一個個養(yǎng)的膽子比天大。”
    當(dāng)然是不能讓這么多人留在村里的，現(xiàn)在都吃大鍋飯，這一下子全回來了，吃個一頓不算什么，全留下來，還拖家?guī)Э诘模膫€村能養(yǎng)得起。
    但是村支書知道，這些丫頭是怕他又搗鬼，卡著冰瑩的結(jié)婚證明，所以才會這樣。
    現(xiàn)在說什么都沒有，趕緊帶人去公社把證明開了才是真。
    “都吃好了嗎？”看著這么多人醒過來，也沒忘記自家閨女，董桂紅心里高興，人也大方，“早飯要是吃過了，等我們從公社回來，都來我們家吃中飯，今天就燒肉給你們吃。”
    “沒吃，沒吃，早飯沒吃，中飯也沒著落呢。”
    “二大娘，那我們可就等著你回來了，我都半年沒嘗過肉味了。”
    “這下可有口福了，冰瑩，等你好消息啊。”
    一群人聽到董桂紅的話，頓時全都露出笑模樣，心里的擔(dān)心忐忑全沒了，精神氣一下子好了很多。
    這年頭，只要有的吃，就什么事都不算事。
    再能嘗到點肉味，那真是雷劈到屋頂上，天塌下來，都是給她們慶祝呢。
    村支書：“你們在村里不要閑著，把你們昨天砸的爛攤子都給收拾干凈，歸放原位，再好好給祖宗跪下磕頭賠罪，等我回來，祠堂要還是一團亂，不走也把你們拎出去。”
    在場的人都愣住了。
    穆冰瑩也怔了怔，隨即露出笑容。
    穆薇與旁邊姐姐妹妹對視之后，作為代表站出來問：“三叔，你這是什么意思？你是讓我們?nèi)ナ帐办籼茫レ籼美锝o祖宗磕頭？我們能進去了？”
    村支書突然怪聲怪氣笑了幾聲，“誰還敢攔你們啊，你們昨天一個都沒少進，還有什么可不能進的，反正你們在村里沒事干，趕緊去收拾干凈了。”
    不論是出嫁女，還是嫁進來的媳婦，沒結(jié)婚的小姑娘，聽了這話，全都笑開了。
    有的笑著笑著眼淚又出來了，還有的邊笑邊嘆氣，這種嘆氣不是發(fā)自愁怨，而是如釋重負(fù)，發(fā)自感嘆，發(fā)自徹底松了口氣。
    “我們這就過去，保準(zhǔn)收拾得干干凈凈。”
    “三大伯，你這樣就對了，你們真正重視我們，我們在婆家才能挺直腰板，覺得有靠山。”
    “自己族人都不重視我們，婆家又怎么可能重視，好人家的女兒也不會舍得放心嫁到咱村里。”
    “是，否則就你們之前那樣，都不知道能不能指望上你們，誰會真心想著你們。”
    村支書看了一眼穆冰瑩，一邊擺手一邊往前走，“唉，不用你們想了，都過好自己日子就行了。”
    穆冰瑩低頭一笑，跟昨天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姑嫂姐妹們，聊了兩句，然后繼續(xù)往村支部走。
    因為知道今天有拖拉機，全家人都跟著去了。
    主要還是有點擔(dān)心，之前說了，村支書就是知道去了公社會被攔，所以才會不當(dāng)那個壞人，在村里把證明給開了。
    他們得跟著一起去，看看到底是誰在阻攔。
    到了公社，又是同樣的情況。
    找不著人。
    還是找不著人。
    “怎么可能不在，縣里大會就開半天，這都過去兩三天了！”
    村支書在公社主任辦公室拍桌子喊，嗓子昨天嚎了一晚上，本來就啞了，這會喊兩句就得咳兩句，更啞了，“德保，那你蓋章，主任不在，就你這個副主任蓋，不要耽誤孩子去結(jié)婚。”
    “我沒有那個權(quán)利，蓋了我的章，沒有用啊。”穆德保指了指主任桌子的抽屜，“都沒上鎖，一看就是帶著章走的，是真不在，可能去縣里開完會，又去別的公社學(xué)習(xí)去了。”
    “放你的臭狗屁，他是處理民事的，去人家公社學(xué)什么，他以為自己是公社書記啊！”
    村支書突然轉(zhuǎn)身，“走，去找書記，讓書記蓋章。”
    “書記也不在。”
    穆冰瑩擰住眉頭。
    村支書回頭怒視：“書記怎么也不在？”
    “一起去的縣里，可能一起去其他公社學(xué)習(xí)了。”
    穆德厚往前站了一步，“德保，冰瑩可是你侄女，她現(xiàn)在結(jié)不成婚，你趕緊想個辦法！”
    “副書記的章倒是有用。”穆德保往外看了看，“但是我看副書記兒子這兩天，天天往公社跑，估計不會那么容易。”
    穆冰瑩拉了拉村支書的袖子，讓他站到門外來。
    “冰瑩，這可不是我在搞什么，你看我都急了一頭汗了。”村支書說著就往頭上一抹，確實是一頭的汗。
    穆冰瑩點頭，“我知道，三大伯，我想問你，你那天來公社，是聽到了什么，還是看到了什么，所以回去才沒攔我，直接給我開了結(jié)婚證明？”
    “就是聽到公社主任開會去了，然后又正好聽到公社副書記答應(yīng)常文棟，說不會讓你那么容易拿到結(jié)婚證明。”村支書說到這，除了不好意思，還有后悔，“都怪我，早知道我那天就直接把公社主任攔下了，他們都不是我們村里人，說不定就是不想看著我們村里好，故意那么做的呢。”
    “應(yīng)該不是。”
    穆冰瑩眉頭一直沒有松開過，這一步算到了，但是現(xiàn)下沒了村里拖后腿，比前兩天的情況要好多了，“三大伯，除了公社蓋章，還有哪里有用？”
    “比公社級別高的都行，縣里，市里。”村支書臉上急色突然褪去，招手讓村里干部都出來，“既然公社有人卡著，我們就去縣里。”
    “去什么縣里，冰瑩嫁的不是市里人么，直接去市里民政局，你們跟著去證明就行了。”穆德保壓低聲音說，“要是有人問起，你們還是說去縣里，公社副書記現(xiàn)在也不在，我就說你們?nèi)ミ^副書記辦公室了。”
    穆冰瑩盯著他看，“小叔，這到底怎么回事？”
    “你如果有你對象電話，直接打一個給他，讓他去民政局，這邊開完證明，那邊就能把證給領(lǐng)了。”穆德保看侄女還想講話，豎了豎食指，“別問那么多，冰瑩，你要嫁的人，那可不是簡單的家庭，懂了么？”
    穆冰瑩心頭一跳，果然不是自己多想？
    辦公室靜下來。
    穆冰瑩指了指桌子上的電話，“用你這個打？”
    穆德保指著左邊走廊的門，“從這道門下去，到供銷社后面會計辦公室，用那個電話打。”“什么情況？”董桂紅感覺身上雞皮疙瘩都起來了，“怎么搞得跟電影里特務(wù)一樣。”
    “要不是昨天冰瑩在村里鬧那么一頓，要是還照以前那樣，我才不會管這事。”穆德保看向村支書，“你們?nèi)ナ欣铮压露紟希灰f公社干部任何話，就說書記帶人出去了，這邊趕著結(jié)婚，所以一起過來給她證明，記住，不要提到公社干部，往簡單了說，事成了會有人來管這些干部。”
    一群人離開公社主任辦公室，穆冰瑩一個人往供銷社后面走。
    她不知道顧長逸還在不在家里，是不是已經(jīng)在來的路上了。
    聽到事情這么復(fù)雜，穆冰瑩心里感覺不是太沉重，因為早就想過這一點，所以并不意外。
    再加上顧長逸不止一次提起過，這趟回去就能升為團職了。
    自古以來，每次官員職位變動，表面風(fēng)平浪靜，背后都是經(jīng)歷了外人看不到的風(fēng)起云涌，一次變動，不僅僅是個人變動，而是意味著整個勢力群出現(xiàn)變動。
    有人的地方就有競爭，想必部隊里也不會有例外。
    走進供銷社，會計看到她，指了指電話，便出去了。
    穆冰瑩記性好，平時看過什么書，很快就能記住，顧長逸給她的號碼和地址，她這些天，已經(jīng)看過無數(shù)次了，早已記得滾瓜爛熟，拿起電話，將號碼撥了出去。
    “找誰？”
    聽到熟悉的聲音，穆冰瑩繃著的一口氣松懈下來，嘴角弧度不自覺上揚，“是我，我是穆冰瑩。”
    那邊突然傳來一陣‘咣咣鐺鐺’的聲音，剛才有些懶散的聲音，突然變得更近了，充滿了欣喜，“瑩瑩？你在哪里？是在公社還是在市里？我這才剛拿到結(jié)婚證明，正準(zhǔn)備出門去穆溪村。”
    穆冰瑩聽著笑容更深，語氣不自覺變得輕快，“我在公社，公社領(lǐng)導(dǎo)都出去學(xué)習(xí)了，蓋不了最后的章，支書和村里干部準(zhǔn)備跟我一起去市里，直接開證明，你你要不然拿上證明，去”
    “開不了證明？”顧長逸眉頭微皺，看了眼對面沙發(fā)上瞬間變嚴(yán)肅的父親，“好，你們路上當(dāng)心，我直接去民政局結(jié)婚登記處等你，你一到，就能看見我。”
    聽到媳婦的聲音，顧長逸一時舍不得掛，拿著話筒又囑咐又交代，說了好一會，才掛掉電話。
    一掛掉電話，顧長逸臉色就變得嚴(yán)肅起來。
    顧昌巍：“怎么回事？什么叫開不了證明？”
    “說是公社領(lǐng)導(dǎo)都出差了。”顧長逸一心只想著結(jié)婚，倒是忽略了上輩子結(jié)婚時，暗中有很多人不老實，“爸，最近有什么動靜？”
    “最近動靜多了，你沒調(diào)回來之前，主力團團長的位置幾家都在爭，你突然調(diào)回來，要不是你身上有著八大軍區(qū)找不出幾個的功勛章，輪不到你頭上，就算落到你頭上了，也屬于空降，搶了別人嘴里最重要的肉，別人哪會甘心，再說，你不是還沒上任。”
    顧昌巍冷哼一聲，“主意不論往哪里打，都不該往穆溪村那邊打，阻攔你的婚事，就是在擋著我抱孫子。”
    顧長逸突然比他爸哼的還要嘲諷，“您自己不是都不同意，還說別人。”
    “我那是試探你，看你究竟是不是一個可靠的人，值不值得人家小姑娘托付終身。”顧昌巍是不會承認(rèn)在辦公室和前妻大吵了一架，才趕在前妻他們之前，把結(jié)婚證明送過來，“你執(zhí)意娶，我除了支持，還能反對到底不成，你把東西帶上，我跟你一起去民政局。”
    “您也去？”顧長逸將桌子上的結(jié)婚證明收好，“您去干什么？”
    顧昌巍扣好軍裝紐扣，“我去給你壓場子，看誰還敢偷偷摸摸搗鬼！”
    不是誰想去就能的去，前妻他們就去不成。
    這次就他這個親生父親，一個人去！
    顧長逸抬頭看了眼他爸，起身拿鑰匙，大步往外走。
    穆冰瑩隔著老遠(yuǎn)就看見顧長逸站在軍車旁邊，連忙低頭不停理著額前的頭發(fā)。
    村里人多，本來是想坐公共汽車來，但是下一趟公共汽車來還得再等一個小時，村支書當(dāng)即去供銷社又買了兩桶柴油，讓穆炎開拖拉機來市里了。
    穆炎開不成卡車，拿拖拉機過手癮，一路上把拖拉機開得飛起，一個半小時就開到了市里，每個人頭發(fā)都被風(fēng)吹得沒了正形，還蒙上了一臉土灰。
    “我?guī)湍憷怼！倍鸺t把女兒頭發(fā)理理好，又拿手絹給她擦了擦臉，“沒事，挺好的，你頭發(fā)編得緊，沒怎么亂。”
    顧長逸聽到拖拉機的聲音，轉(zhuǎn)頭一看，立馬露出笑容，小跑過來。
    “姐夫！”
    顧長逸沖著激動地穆炎笑了笑，走到后面，“瑩瑩，叔，嬸，哥，嫂子，你們都來了。”
    董桂紅轉(zhuǎn)身爬下拖拉機，“小顧，可算看到你了，等很久了吧？”
    “沒有很久。”顧長逸走到媳婦身后，還沒干什么，穆冰瑩就著急道：“我自己下來。”
    顧長逸湊近笑道：“我也沒說抱你下來。”
    穆冰瑩輕輕瞪了他一眼，兩手抓著扶手，踩著拖拉機機頭坐墊旁邊的踏板下車。
    下了車以后，看著男人一身軍裝筆挺，樣貌出眾，精精神神，忍不住又伸手理了理耳畔的頭發(fā)。
    顧長逸就站在穆冰瑩旁邊，一見到她，眼神就黏在她身上，“幾天不見，你怎么好像又好看了。”
    “小聲點。”穆冰瑩看了看周圍，嘴角情不自禁往上翹，根本壓不下來，“證明都拿好了嗎？”
    顧長逸一拍口袋，“顧著來見你，忘記了！”
    “什么？”穆冰瑩下意識伸進自己口袋里，摸到證明松了口氣，一抬頭發(fā)現(xiàn)男人咧著嘴在笑，“你笑什么呀？”
    “笑你可愛，我說我忘帶證明，你往你自己口袋里摸什么。”顧長逸也從口袋里拿出證明，“本來應(yīng)該是你生氣，罵我怎么這么粗心，然后我再把證明拿出來，說，你上當(dāng)了吧，我逗你玩的，這么重要的東西我怎么可能忘記帶，結(jié)果你這反應(yīng)，搞得我接下來的戲都沒法演，”
    穆冰瑩被他說的一愣一愣的，反應(yīng)過來眼里又多了些笑意，“你都多大了，還玩這樣的把戲。”
    顧長逸用證明擋著側(cè)臉，悄聲道：“跟你在一起，就很容易變得幼稚。”
    “你別離我這么近，大街上呢。”穆冰瑩將他手里的證明也給拿下來，“你還用它擋著臉，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們在干什么呢。”
    顧長逸佯裝不懂，“為什么擋著臉就代表干什么了？是干什么事？為什么不能被別人看到？”
    “你”穆冰瑩耳朵紅了，瞪了瞪他，“你真是”
    “瑩瑩！進去吧？”
    穆冰瑩慶幸她媽突然叫她，要不然還不知道怎么回答他，這人，一跟他在一起，就總是被他弄得臉紅耳燙。
    “快進去吧。”
    穆冰瑩率先往前走。
    顧長逸眼神一路看著媳婦轉(zhuǎn)身，小跑，辮子一搖一擺，身上的白襯衫被風(fēng)一吹，貼在腰上，隱約可以看見腰間的曲線，他抬頭看了看紅筆寫的民政局三個字。
    暗想，總算熬出頭了。
    穆冰瑩剛走到車邊，軍車后車座門突然打開，看來顧長逸父親走下來，驚訝道：“叔叔，您也來了？”
    “喲，親家，您也跟來了？”
    顧昌巍露出笑容，“冰瑩，親家，又見面了，剛才正好跟長逸在一起，他就讓我陪他一道過來了。”
    顧長逸瞥了他爸一眼，給了他面子，沒有出聲。
    穆德厚和村里干部走上前，互相熱情打了招呼，寒暄片刻后，一起往民政局走。
    到了結(jié)婚登記處，工作人員檢查兩邊證明，指著穆冰瑩的證明說，少了公社證明。
    村支書立馬按著原先說好的話，跟工作人員解釋了，但是工作人員說這不合規(guī)矩，沒有這樣的事，必須要公社證明才符合流程。
    顧長逸正想上前，村支書和村干部把公章和一堆證件拿出來，又跟工作人員解釋說：“因為孩子對象是軍人，要趕著回部隊，所以我們才這么急，你可以把我們的名字都登記上去，要是有問題，我是村支書，你們可以直接來找我。”
    “我是村長，有問題也可以找我。”
    “我們都是村里干部，都愿意做擔(dān)保，有問題直接來村里找我們。”
    工作人員也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事，回去請示了領(lǐng)導(dǎo)。
    民政局領(lǐng)導(dǎo)出來，看看一張張焦急的臉，又看了看手里另一份證明，最終笑著點頭，“跟我來吧。”
    穆家人和村干部們松了口氣，露出笑容。
    穆冰瑩作為穆溪村村民，看著村支書帶著村干部們頭一次不是為了利益，而是真心實意為村民著想爭取，也跟著笑了。
    后面顧長逸與父親對視一眼，從父親眼里看到了滿意，退了兩步，“都用不著您來。”
    顧昌巍：“趕緊去領(lǐng)證。”
    五分鐘后，顧長逸與穆冰瑩將結(jié)婚證拿到手。
    兩人捧著獎狀一樣的結(jié)婚證，眼里充滿了笑意，看了看自己的，又看了看對方的，越看笑意越藏不住。
    “真是得來不易。”穆冰瑩想到這幾天的折騰，由衷感嘆，珍惜再珍惜，珍重再珍重把結(jié)婚證疊了起來，放到早就偷偷縫好的小布袋里，“你的要不要放進來？”
    顧長逸捏著結(jié)婚證看了又看，忽然伸手把它撕碎了。穆冰瑩大驚，上去想阻攔，“你怎么撕了！”
    “從今天起，顧長逸就屬于穆冰瑩，顧長逸對穆冰瑩絕不會有二心，登記完結(jié)婚之后，我這張結(jié)婚證除了離婚時有用，平時就沒什么用，至于離婚，是這輩子都不可能發(fā)生的事。”
    看著顧長逸臉上從未出現(xiàn)過的認(rèn)真神色，穆冰瑩怔了怔，因為他的認(rèn)真，剛拿到結(jié)婚證，心里的那絲彷徨不見了，低下頭看著自己手里的結(jié)婚證，“那，我這個也撕了？”
    想了想，穆冰瑩又補了一句，“我也不會和你離婚。”
    “你這個可不能撕。”顧長逸將媳婦手里的小布袋拿過來收好，“以后咱們申請房子，出去坐火車，住旅館，都有可能被查，得留一張，不留咱倆就不能住在一起，得分房睡，要是強行住一起，就是耍流氓，會被抓起來的。”
    “那你還撕，萬一人家要查兩張怎么辦？”穆冰瑩臉突然一紅，“誰要跟你住一起。”
    “你是我媳婦了，當(dāng)然要跟我住一起。”顧長逸低下頭湊近，“走，回家，今晚咱就住一間房，睡一張床。”沒有出聲。
    穆德厚和村里干部走上前，互相熱情打了招呼，寒暄片刻后，一起往民政局走。
    到了結(jié)婚登記處，工作人員檢查兩邊證明，指著穆冰瑩的證明說，少了公社證明。
    村支書立馬按著原先說好的話，跟工作人員解釋了，但是工作人員說這不合規(guī)矩，沒有這樣的事，必須要公社證明才符合流程。
    顧長逸正想上前，村支書和村干部把公章和一堆證件拿出來，又跟工作人員解釋說：“因為孩子對象是軍人，要趕著回部隊，所以我們才這么急，你可以把我們的名字都登記上去，要是有問題，我是村支書，你們可以直接來找我。”
    “我是村長，有問題也可以找我。”
    “我們都是村里干部，都愿意做擔(dān)保，有問題直接來村里找我們。”
    工作人員也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事，回去請示了領(lǐng)導(dǎo)。
    民政局領(lǐng)導(dǎo)出來，看看一張張焦急的臉，又看了看手里另一份證明，最終笑著點頭，“跟我來吧。”
    穆家人和村干部們松了口氣，露出笑容。
    穆冰瑩作為穆溪村村民，看著村支書帶著村干部們頭一次不是為了利益，而是真心實意為村民著想爭取，也跟著笑了。
    后面顧長逸與父親對視一眼，從父親眼里看到了滿意，退了兩步，“都用不著您來。”
    顧昌巍：“趕緊去領(lǐng)證。”
    五分鐘后，顧長逸與穆冰瑩將結(jié)婚證拿到手。
    兩人捧著獎狀一樣的結(jié)婚證，眼里充滿了笑意，看了看自己的，又看了看對方的，越看笑意越藏不住。
    “真是得來不易。”穆冰瑩想到這幾天的折騰，由衷感嘆，珍惜再珍惜，珍重再珍重把結(jié)婚證疊了起來，放到早就偷偷縫好的小布袋里，“你的要不要放進來？”
    顧長逸捏著結(jié)婚證看了又看，忽然伸手把它撕碎了。穆冰瑩大驚，上去想阻攔，“你怎么撕了！”
    “從今天起，顧長逸就屬于穆冰瑩，顧長逸對穆冰瑩絕不會有二心，登記完結(jié)婚之后，我這張結(jié)婚證除了離婚時有用，平時就沒什么用，至于離婚，是這輩子都不可能發(fā)生的事。”
    看著顧長逸臉上從未出現(xiàn)過的認(rèn)真神色，穆冰瑩怔了怔，因為他的認(rèn)真，剛拿到結(jié)婚證，心里的那絲彷徨不見了，低下頭看著自己手里的結(jié)婚證，“那，我這個也撕了？”
    想了想，穆冰瑩又補了一句，“我也不會和你離婚。”
    “你這個可不能撕。”顧長逸將媳婦手里的小布袋拿過來收好，“以后咱們申請房子，出去坐火車，住旅館，都有可能被查，得留一張，不留咱倆就不能住在一起，得分房睡，要是強行住一起，就是耍流氓，會被抓起來的。”
    “那你還撕，萬一人家要查兩張怎么辦？”穆冰瑩臉突然一紅，“誰要跟你住一起。”
    “你是我媳婦了，當(dāng)然要跟我住一起。”顧長逸低下頭湊近，“走，回家，今晚咱就住一間房，睡一張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