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福運(yùn)
第6章 福運(yùn)
按陶銘心的建議,何萬林去縣衙擊鼓鳴冤,編造了吳狗兒是藏鼎山強(qiáng)盜殺死目擊者張卯的故事。知縣聽他分析得有理,又有物證,便擬了公文向巡撫請示。經(jīng)過一系列復(fù)審,召來三棵柳村的一些村民拷問,沒有任何人親眼見過張何氏和狗兒私會,都是道聽途說而已。有良心未泯的,承認(rèn)見過狗兒調(diào)戲張何氏。七娘也上堂作證,說那個荷包確實(shí)是張卯的私物,去年在陶家打家具時,張卯拿出紅帕子擦汗,七娘還笑他一個爺們兒怎么用紅帕子——總之,通奸之說完全是子虛烏有。折騰了兩個多月,張何氏終于脫了罪,釋放寧家。
至此,藏鼎山案與張卯案告一段落,只是坑了狗兒的許多潑皮朋友,莫名其妙做了替死鬼。私下里說起來,陶銘心很是內(nèi)疚,何萬林倒很坦然:“這也怪不得咱們,又不是咱們供出來的,是官府想迅速結(jié)案,冤枉他的朋友。這是他們的命。人啊,得認(rèn)命?!?/p>
休息了幾天,何萬林帶著張何氏到陶家拜謝。七娘嫌寡婦晦氣,不讓她進(jìn)屋,就在院子里說話。張何氏跪下來哭道:“哥哥說了,陶先生為救我出了好多力,小女無以為報,給先生磕頭了?!碧浙懶拿ψ屍吣锓銎鹚?,嘆道:“天理昭昭,一絲不爽。張木匠死了,以后,你可要為他爭口氣。”何萬林聽這話的意思是鼓勵張何氏守節(jié),嘀咕道:“以后的路她自己走,咱們別多管了?!?/p>
七娘問:“你男人離開家那晚,有鄰居聽到你倆吵架了,是為什么呢?”張何氏擦淚道:“一點(diǎn)雞毛蒜皮的小事,夫妻拌嘴而已,我男人性子憨厚,當(dāng)時就賭氣出去了。我是知道他的,一生氣就去藏鼎山上砍木頭,哪知道就遇到強(qiáng)盜了呢……也是怪我,氣著了他……”
何萬林不耐煩地說:“算了算了,都過去了。妹子,你看陶先生面熟不?”陶銘心忙給他使眼色,何萬林笑道:“這怕什么,說開了才好。”張何氏怯怯地瞅了眼陶銘心:“是有些面善。”何萬林笑道:“你小時候在南京的張家當(dāng)丫鬟,不記得了?”陶銘心窘迫得臉色都白了,七娘也很緊張。張何氏說:“隔了十多年,記不清了?!焙稳f林笑道:“張老爺已經(jīng)死了,陶先生是張家的教書先生,他對你還有印象的,所以才救你?!睆埡问陷p輕點(diǎn)頭:“原來如此。我在張家只做了幾個月,只記得張家大太太特別和善,待我很好。陶先生,張?zhí)啥己妹??”陶銘心這才緩了口氣,傷感道:“張?zhí)靶┠赀^世了?!睆埡问蠂@道:“回去我給她老人家上個香,人要感恩?!?/p>
這天吃過晚飯,老吳頭忽然造訪,陶銘心不明所以,請他進(jìn)屋。老吳頭不敢和陶銘心對坐,盤腿坐在地上,臉上滄桑得不成樣子,皺紋里都是黑泥,兩只眼睛腫腫的。他不停用手背擦鼻涕,蹭在衣服上,原來一直在哭,只是沒有聲音,看得陶銘心也心酸起來。
老吳道:“陶老爺,您是相公,是咱們村最知書達(dá)理的,有件事,咱想求老爺主持公道?!碧浙懶牟聹y是狗兒官司的事,為難道:“我一個窮秀才,無權(quán)無勢,衙門里也沒人情,官司的事幫不上忙?!崩蠀堑溃骸安皇枪偎镜氖?,官司的事咱認(rèn)了,狗兒做了強(qiáng)盜,死有余辜。如果是官府砍了他腦袋,咱沒話可說,但他突然就那么死了,這事兒還沒弄明白?!?/p>
陶銘心一想也是,不管怎么編排狗兒和藏鼎山案、張卯案的關(guān)系,他暴死一事到現(xiàn)在還是個謎團(tuán),便問:“你說讓我主持公道,是要求什么公道呢?”老吳擦了把眼淚:“狗兒的死,跟那個張寡婦沒關(guān)系。當(dāng)?shù)?,知道兒子的德行,不能冤枉好人,?dāng)時,我們老兩口也是氣急了……之前,湯神父給咱施了洗,咱們現(xiàn)在是天主教徒了。湯神父說,天主教徒不要仇恨,要原諒。咱尋思,這話很對。狗兒到底是不是阿難打死的,要我說,不是。阿難雖然調(diào)皮,但心眼兒不壞。他老子就不是了——狗兒的死,是他老子在中間使壞!”
陶銘心很是不解:“那天你兒子壓根沒遇到喬陳如,怎么會是他害死的?吳老爹,我知道你死了兒子心里難過,但不要妄加揣測。你老婆到衙門告阿難,也許喬陳如在里頭用了些手段,了結(jié)了這官司,但不能說是他害死的狗兒?!崩蠀菙Q著脖子道:“我說他害死狗兒,不是說是他親手殺的——今兒黑家來,想求陶老爺幫咱查查,恁天天去他家,喬陳如是不是暗地里咒咱呢?是不是偷偷扎小人兒呢?”
陶銘心云里霧里的:“他一個大財主,你一個窮苦人,他沒什么圖你的,平白無故咒你做什么呢?”“沒什么圖咱的?他圖咱的多了!”老吳有些激動,臉色漲紅,“他一直用邪門的法子吸咱身上的福氣、運(yùn)氣,把這些福氣、運(yùn)氣拿來自己受用!多少年了,我家一直這么窮,都是被他克的,為他擋災(zāi)的!全村兒都被他糊弄了,全村兒人的福運(yùn)都被他吸呢!這個人根本不是什么大善人,是一個大惡人!”
聽他這番話荒誕不經(jīng),簡直像得了瘋病,陶銘心不想跟他胡纏,起身道:“吳老爹累了,快回去休息罷!”老吳頭依然激動:“陶老爺聽我說,羅光棍給我算過命,他也說村兒里有人克我,上次狗兒發(fā)病,賽會那天又突然死了,都是喬陳如克的!但凡他遇到小災(zāi)小禍,就施法把災(zāi)禍轉(zhuǎn)移到我家,賽會那陣子,他老婆病重,就選了我家狗兒,弄死了,給他老婆擋災(zāi)哩!”
陶銘心煩躁道:“越來越荒唐,我沒工夫聽你說胡話,請回罷!”老吳叫道:“喬陳如知道我的生辰八字!”陶銘心莫名其妙:“那又如何?”老吳道:“生辰八字,是一個人的命。他知道咱的八字,就能吸咱的福運(yùn),跟蚊子吸血一樣。這些年他那么富貴,都是吸了咱的福運(yùn),不只是咱的,好些年前,他派扈老三在村里搜集人家的八字,說他家要選仆人,看和主人合不合。從那年開始,我做什么什么不成,越來越窮,生了兩個兒子都沒養(yǎng)大,好不容易狗兒長大了,又這么死了——可不是他克的嗎?”
陶銘心皺眉不語,他想起來,自己在喬家坐館沒兩天,喬陳如問他的生日——東家問先生的生日很正常,請教書先生除了每年固定的脩金,逢著節(jié)慶生日也要送禮的。但陶銘心是死里逃生的人,想與過去的張慕宗劃清界限,便隨口將生日說晚了一天,本來是八月十三,謊稱是八月十四。當(dāng)時喬陳如還問他出生的時辰——八字要緊,除了婚嫁喪葬之事,不便跟人說,陶銘心含混過去了,還納悶為什么喬陳如追問這種細(xì)節(jié)。聽了老吳的話,想起這段舊事,他不由得生起一絲狐疑:“這些說道,都是羅光棍告訴你的?他的話你也信?”
老吳用袖子擤了擤鼻涕,說他本是山東人,在老家好好的,有一天,幾個躉棗子的商人路過他們村子,說要去南方做買賣,鼓吹如何如何賺錢,攛掇老吳入伙,他就跟著來了蘇州。誰知賠了本兒,那幾個客商也跑了,老吳沒盤纏回家,正碰上喬陳如,讓他住在三棵柳村,幫襯他做起了燒炭的營生,還把家里的丫鬟配給他做媳婦。老吳道:“這幾天我睡不著,琢磨這些事兒,好像都是喬陳如安排好的——把咱放在身邊,好控制咱。”陶銘心笑道:“他派人大老遠(yuǎn)去山東引你來蘇州,就為了吸你的福運(yùn)?老吳,你不要無憑無據(jù)地胡思亂想。”老吳長嘆了口氣,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土:“陶老爺不信,咱也沒辦法。您在他家做先生,多加小心吧?!?/p>
老吳去后,陶銘心隱隱有些不安。他已過了不惑之年,經(jīng)歷不少,凡事不能聽信一面之詞。躺在床上細(xì)想:老吳這樣的苦命人,天下有無數(shù),除了極少聰明的、會鉆營的,很少能翻身發(fā)家,一輩子如豬狗一樣能活且活,看見富貴豪奢的,難免會生仇恨,怨憎老天不公,憑什么他就富貴,我就卑賤——怨氣日盛,頭腦也糊涂了,幻想富貴的是吸了他的福運(yùn)才富貴,殊不知,死生有命,富貴在天,一切都是定數(shù)。
人越窮越迷信,老吳說的“邪門法子”可能是壓勝詛咒之類,陶銘心學(xué)的是正心誠意、格物致知的圣人學(xué)問,對怪力亂神邪術(shù)左道向來嗤之以鼻,自然不相信老吳的那番話。不過他又是信命的,命是真切存在的,孔子不是說么?五十而知天命。他有些猶豫:萬一,老吳說的是真的呢?自己跟喬陳如來往數(shù)年,但對他并不了解,這個人像是一顆核桃,外面一層硬得跟石頭一樣,根本窺不見里頭,有時候覺得他深不可測,兩只小眼睛閃著瘆人的光,不像是信佛人的眼神。
輾轉(zhuǎn)反側(cè)挨到天亮,吃過早飯,去了喬家。喬陳如一大早就出門了,陶銘心問薛神醫(yī):“阿難可好些了?”薛神醫(yī)搖頭嘆息:“不好,他這是心病,他自己想不開,就很難好。再這么著,神仙也救不回來了?!?/p>
阿難臉色蠟黃,額頭上滿是豆大的虛汗,一摸,黏黏的跟糯米汁兒一樣。陶銘心心里很不是滋味,用手帕幫他擦了汗,安慰他道:“好孩子,想開點(diǎn),這件事不是你的過?!卑㈦y緊緊攥住他的手,撇著嘴道:“先生,雖然官司平了,但我心里平不了。吳狗兒到底怎么死的,誰也說不清楚,一天說不清楚,我就一天好不了。也許,真的是我用石頭砸死他的。先生,我殺人了……他的魂兒要我償命……”
陶銘心勸慰了幾句,暗道:阿難心地善良,所以才如此內(nèi)疚,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吳狗兒的事不能稀里糊涂地這么完了,為了阿難,也要查個清楚。細(xì)想,狗兒死后七娘去看了,說七竅流血,血是黑色的,不可能是外傷所致,更像是中毒,仵作說的“氣血”的話,誰都不信。后來老吳夫婦要求驗毒,不知怎么的,官府敷衍過去了。狗兒被定為強(qiáng)盜后,人們又自然而然地想:肯定是狗兒的強(qiáng)盜同伙因為分贓不均毒殺了他。
陶銘心也認(rèn)為狗兒是被毒殺的,是誰要?dú)⑺坑质侨绾蜗碌亩??那天的?xì)節(jié)保祿說過,和阿難打完架,狗兒就跑了,緊接著就死在了張家,實(shí)在想不通是如何中毒的。陶銘心不由自主想起昨晚老吳頭的話,身上一陣冰冷。他叫來保祿:“你在這里住著,平日里可發(fā)現(xiàn)喬老爺有什么奇怪的舉動沒有?”保祿想了想,搖頭道:“沒什么奇怪的,他不大跟我們說話,多數(shù)時候在自己書房里抄經(jīng)念佛?!?/p>
回家路上,他偶遇了羅光棍,穿著一身臟兮兮的道袍,光著一雙黑腳,邊走邊用那柄桃木劍去砍路邊的野草。羅光棍本名陽,四十出頭,長得卻極早衰。傳聞他有龍陽之好,愛撩撥貌美的年輕男子,老不正經(jīng),所以村中人很少和他來往。他早年間跟一個游方道士學(xué)了些辟邪之法,弄了身青袍,刻了把桃木劍,堂哉皇哉地扮起道士來。誰家有什么災(zāi)病,請他去作作法,燒幾張符箓,噀兩口水,也賺幾文錢,比請醫(yī)生便宜。他還懂一點(diǎn)命理,捻著胡子胡吣一番,也有人信。憑這兩樣騙人的本事,他也餓不死。
陶銘心主動跟他招呼:“羅兄,借一步說話?”羅光棍瞟了他一眼,并不停腳:“你不是那個秀才?咱們有什么話說?”陶銘心跟上去,忍著一股酸臭:“你給老吳頭算過命?”羅光棍也不瞧他:“算過,怎么?”陶銘心問:“是你跟他說,有人背地里咒他,吸他的福運(yùn)?”羅光棍停下來:“是我說的,怎么?”陶銘心道:“因為你的話,他覺得他兒子是被人克死的?!绷_光棍把桃木劍伸到背后去撓癢,嬉笑道:“他兒子死不死,怎么死的,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陶銘心道:“我不想這件事牽連無辜?!?/p>
羅光棍左右看了看,壓低了聲音:“當(dāng)今這個世道啊,滿街都是壞人、惡人,他們知道了你的八字,就給你下咒——你不好,他們就好了;你倒霉,他們就交運(yùn)。你讀書的,陰陽的道理懂吧?你虧了,他就賺了。陶老弟——”他擠了擠眼,“你也小心被人咒!”陶銘心徹底糊涂了:“我不太明白。這里頭是個什么道理?真的有法術(shù)?”羅光棍神秘地笑了笑,腆著肚子走了。
阿難病情越來越重,已經(jīng)水米不進(jìn),臉上一點(diǎn)血色也沒了。薛神醫(yī)用了各種藥方,如潑在石頭上。保祿守在阿難床前不停地哭,又心疼又愧疚,阿難是他唯一的朋友,整件事也是為他出頭引起的。喬陳如也慌了起來,阿難是家里的獨(dú)苗,眼下性命垂危,愁得他寢食難安。否極泰來,這天,扈老三火急火燎地來通報喜訊:殺死吳狗兒的兇手找到了。
原來鄰村一個叫牛大的潑皮,上個月和吳狗兒賭博,輸急了眼,動起手來,狗兒這邊人多勢眾,牛大吃了虧,尋思報復(fù)。迎神賽會那天,牛大準(zhǔn)備了一根鐵釘,釘子上染了劇毒,準(zhǔn)備偷襲吳狗兒。誰知狗兒先和阿難沖突了起來,牛大裝作拉架的,混亂中用釘子在狗兒屁股上扎了一下,狗兒就此中了毒,到張何氏家鬧騰一番,毒性發(fā)作,就死了。
釘子扎的傷口極小,仵作驗尸時也沒查出來。還是昨天下午,牛大在他們村的酒店里喝醉了酒,自吹是蘇州一霸,有人譏諷他在狗兒手里栽過,激怒了牛大,說狗兒就是被他弄死的。眾人不信,他更急了,說他殺狗兒的法子最是巧妙,問他詳細(xì)的,他就不說了。眾人見是人命大事,不敢馬虎,偷偷去報了官。今早抓了牛大來審問,他開始還不承認(rèn),打斷了一條腿,終于才招了。之前他和狗兒因賭博結(jié)仇的事,有不少證人,他釘子上的毒是用砒霜等料配的,生藥鋪的人也能作證,整件事嚴(yán)絲合縫兒。牛大如今被收在死牢中,等候秋后處死。
喬陳如很歡喜,賞了扈老三幾兩銀子,老三又拿出一張公文:“這是從衙門里要出來的。”喬陳如接過來看了看,遞給陶銘心,上面和老三敘述的差不多,連忙去阿難床頭,跟他講了這番事。保祿又為他念了公文,阿難強(qiáng)撐著坐起來,看到公文上有官印,才終于信了,如釋重負(fù)地嘆了一聲:“原來如此!”心病已除,阿難身體很快好了起來,又讓父親出錢,托祗園寺的和尚做了盛大的法事超度狗兒,心中才徹底安穩(wěn)了,去城中看望了母親,回來繼續(xù)和保祿隨陶銘心上課。
起初狗兒死得蹊蹺,如今這案子結(jié)得更蹊蹺,陶銘心懷疑是喬陳如在中間施展了手段。不惟他這么想,三棵柳村都這么傳。七娘說:“聽隔壁李婆說,狗兒根本不是牛大殺的,那牛大雖是個潑皮,但最孝順父母,他老婆早死,底下還有個三歲的兒子,所以收了喬陳如五千兩銀子,認(rèn)了這樁案子,賠上自己性命,爹娘和兒子一輩子吃喝不愁。喬陳如真是豪氣,為了讓兒子心安,花五千兩銀子買一條人命!”
陶銘心沉吟道:“也許本來就是喬陳如出錢讓牛大殺了狗兒,不料中間牽扯上了阿難,為了救他兒子,便讓真兇出來認(rèn)罪?!逼吣矬@訝道:“老爺怎么會這么想?八竿子打不著的關(guān)系,喬陳如為甚要?dú)枪穬??”陶銘心搖搖頭:“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么想?!?/p>
到了四月二十六,是喬陳如生日,因為夫人和兒子大病初愈,他心情極佳,頭一天在城里請了官場上的朋友,正日子又在鄉(xiāng)間別墅設(shè)宴,請了戲班,湯普照、任弗屆、陶銘心、薛神醫(yī)、扈老三、幾位本村的耆老,都來赴席慶賀。祗園寺的月清和尚來拜了壽,送了一串念珠作為賀禮。他是出家人,不喜熱鬧,略坐了坐,便告辭去了。
陶銘心和湯普照相鄰坐著。聽?wèi)驎r,湯普照低聲問:“陶先生,村里那個老吳頭你可還記得?”陶銘心道:“當(dāng)然,他不是信了你們天主教么?”湯普照哀嘆:“前兩天,他夫妻兩口突然死了。”陶銘心大驚:“死了?”湯普照道:“上吊死的,自盡?!碧浙懶拿枺骸盀槭裁茨??”湯普照嘆道:“可能兒子的死,對他們打擊太大。我教教義明確禁止自殺的,真是令人難過?!碧浙懶南肓讼耄骸按_定是自殺?”湯普照攤攤手:“上吊,不是自殺是什么?”
沒一會兒,幾個老媽子帶著喬陳如的小女兒從城里來了。喬小姐才四歲,小名叫文姐兒,跪在地上給父親磕頭祝壽。喬陳如將女兒抱在懷里,掰了塊點(diǎn)心喂她吃。奶媽說:“太太給老爺捎話,兩江總督送來了壽禮,已經(jīng)打發(fā)家人去回禮了。巡撫下帖子明天要請老爺,老爺去不去也盡早回個話。”喬陳如道:“回去跟太太說,再有人請客,一概回絕,只說我身體不好,在鄉(xiāng)下休養(yǎng),也不準(zhǔn)他們來探望?!蹦虌尨饝?yīng)著,喬陳如又道:“文姐兒剛好了,記得給娘娘廟里送些功德?!?/p>
薛神醫(yī)對陶銘心笑道:“就說今年喬家撞太歲——喬小姐前陣子出水痘,也是九死一生,小棺材都備下了,得虧我用盡平生本事,方救回來了。今年我什么都沒干,凈給喬家人看病了?!碧浙懶碾[約覺得不對勁,問道:“喬小姐的水痘,是薛先生治好的?”薛神醫(yī)擰著眉毛:“這說什么呢?不是我治好的還是誰?陶先生莫非也信什么痘神娘娘?那都是騙她們娘們兒家的?!?/p>
陶銘心陷入沉思,將最近喬家的事細(xì)細(xì)捋了一遍:喬夫人過了年突然生了怪病,阿難上個月也那樣,文姐兒不久前又出水痘,中間夾雜著老吳頭家的遭遇,狗兒先是發(fā)羊角風(fēng),然后暴斃,前幾天老吳頭夫妻也自殺,隱隱中,這些事似乎都是有關(guān)聯(lián)的。
他問薛神醫(yī):“去年臘月,喬家可有什么不好的事沒有?”薛神醫(yī)笑道:“陶兄怎么問這個?”陶銘心道:“沒什么,只是好奇?!毖ι襻t(yī)想了想:“去年臘月里他家廚房失了火,燒死了兩個丫鬟,喬老爺為這事很不高興,覺得不吉利,果不其然,今年就不順了?!碧浙懶淖穯枺骸芭D月幾號失的火?”薛神醫(yī)更納悶了:“陶兄要給他家算命?好像是初七失的火,臘八那天喬老爺派人給我送過年的禮物,他家仆人說起了這事。”陶銘心忍不住“啊呀”了一聲,薛神醫(yī)問他怎么了,他也不說。
臘月初七,喬家失火,初九,吳狗兒便發(fā)病,若非湯普照幫忙,狗兒那次兇多吉少;過了年,喬夫人生了怪病,三月三迎神賽會那天,狗兒暴斃,喬夫人病愈;這個月,文姐兒出水痘奄奄一息,沒多久,老吳頭夫妻自殺,文姐兒竟起死回生——喬家一旦有災(zāi),老吳家接著便有災(zāi),而且老吳家倒霉后,喬家都安好了?;叵肫鹉峭砩侠蠀钦f的“吸福運(yùn)”的話,陶銘心脊背上一陣發(fā)涼。莫非,喬陳如真的在克吳家,用什么見不得人的手段,將自家的災(zāi)難轉(zhuǎn)移到吳家?天下哪有這樣的事?這一連串的巧合,莫非只是巧合?
至于阿難生病,應(yīng)該是意外,自己之前的猜測也許是對的:喬陳如事先收買了牛大,要他暗殺吳狗兒,以狗兒的死,為夫人擋災(zāi),卻不料阿難和狗兒打了一架,被牽扯到這件命案中,之后阿難驚懼,嚇得重病,為了救子,喬陳如花費(fèi)重金,讓牛大出首抵命。但這番猜測需要一個根基,那便是老吳頭那套“吸福運(yùn)”的說辭是真的——怎么可能是真的?
“命運(yùn)”一詞實(shí)為二體,命和運(yùn)不同,命是天注定的,運(yùn)卻是可以變化的。君子安于天命,但能通過趨利避害來改運(yùn)和積運(yùn),這個易學(xué)的道理他懂,但可以像開渠建壩改造河流那樣操控別人的福運(yùn),拿來自己受用?這卻是聞所未聞。不,也有所聞,民間各種詛咒人的法子——扎小人下降頭等,細(xì)究,都是這種道理。若老吳的話是真的,那喬陳如可真是一個人面獸心的邪魔了。這件事,真假未定,還需慢慢調(diào)查。陡然想起當(dāng)初喬陳如追問自己的生辰八字,陶銘心深覺后怕,幸虧自己撒了謊,不然喬陳如也可能偷取自己的福運(yùn)了。轉(zhuǎn)而又自嘲:我此生已經(jīng)這般,哪還有福運(yùn)可言?——再看喬陳如,正用手在膝蓋上輕輕打著拍子,搖頭晃腦地隨小生一起唱《滿床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