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謝星搖覺得,她運氣其實還不錯。
先是在九死一生的暗淵得了搭救,而今境遇尷尬,又遇上一個同門師兄。
仙門之中供奉有每位弟子的魂燈,魂燈不滅,則魂魄不散;倘若燈中火苗忽明忽暗,即是生命垂危。
據(jù)師兄說,她的魂燈在昨夜幾乎全滅,守燈人連夜傳訊,讓附近的弟子速速相救。
“在下名作溫泊雪,與謝師妹同為意水真人弟子,聽聞師妹身處險境,特意前來相助。”
青年神色溫潤,對上晏寒來視線:“可巧,一經(jīng)打聽,便得知今早有個姑娘被扛進了醫(yī)館。”
扛進。
謝星搖眉心輕跳,暗暗端詳身前的一襲白衣。
溫泊雪,高冷俊逸,霽月光風。
他與原主同出一門,在門派乃是舊識。修真界鬼怪頻出,奪舍附身不算罕見,倘若在故人面前露出馬腳,被識破她并非真正的“謝星搖”,只怕會吃不了兜著走。
原文里對原主的描述……是什么來著。
嬌弱可人,馬虎莽撞,因是師門里年紀最小的師妹,被寵得無法無天。
“聽大夫說,二位都傷得很重。”
溫泊雪不愧為高嶺之花,表情始終沒有太大起伏:“聽說晏公子為救師妹,體內(nèi)涌入不少魔氣,還需靜心調(diào)養(yǎng);師妹,你可有大礙?”
謝星搖禮貌笑笑,心中暗忖著應對之法:“我沒事,師兄不必擔心。”
“晏公子魔氣入體,尋常郎中沒法根治,恰好本門有幾位長老精于此道,不如隨我們上山看看。”
溫泊雪頷首低眉,喉音如三月清泉,帶出冰雪融化的冷:“公子意下如何?”
劇情對上了。
在原著里,也是溫泊雪邀他前往凌霄山,本以為是行善積德,到頭來卻成了農(nóng)夫與蛇。
晏寒來笑:“多謝。”
溫泊雪點頭:“你們暫且在醫(yī)館中修養(yǎng)幾日,等外傷痊愈,再隨我入凌霄山。”
一旁的大夫順勢接話:“諸位不必憂心,溫道長曾為我們連喜鎮(zhèn)除過惡獸,二位是道長好友,在下定當竭盡全力。”
他說到一半,面色凝重幾分:“不過……溫道長,近日鎮(zhèn)中屢屢有人失蹤,不知你可有耳聞?”
“我下凌霄山,就是為了查清此事。”
溫泊雪道:“關于這件事,大夫可否能詳細說道說道?”
“怪事大約發(fā)生在半月之前。”
大夫輕嘆口氣:“最早失蹤的,是郊外一個獨居的裁縫。聽說他夜里與人喝酒,夜半獨自回家,那么大一活人,第二天就沒了影子。從那以后,鎮(zhèn)子東邊的王叔、鎮(zhèn)子北邊的鐵匠、就連住在我斜對門的鄭家二兒子,都莫名其妙不見了蹤跡。”
謝星搖靜靜地聽,心里明亮如鏡。
致使百姓失蹤的罪魁禍首,乃是藏身于江府里的各路妖魔,包括江承宇。
這個修真界講求人、妖、魔和睦共處,絕大多數(shù)妖魔循規(guī)蹈矩,當然也有例外。
江家府邸堪比一座妖窟,上至當家主人,下至丫鬟小廝,混入了不少魑魅魍魎。
食人心、飲人血,對于妖魔而言,這種邪術(shù)能大大提升修為。在此之前,江承宇一直將流浪之人當作獵物,然而復生之術(shù)對靈力的需求太大,一次失控,讓他對郊外那名裁縫下了手。
面黃肌瘦的流浪漢,哪能比得上這種味道。
江承宇食髓知味,行事越發(fā)肆無忌憚,不但毫無顧忌大肆屠戮,還將更多的男男女女關入江府地牢,以備不時之需。
他早就打好了如意算盤,等復活白妙言便搬離此地,到時候死無對證,誰能奈何得了他。
謝星搖揉揉太陽穴。
她雖知曉一切的來龍去脈,卻沒辦法直白告訴溫泊雪。
“出了這檔子事,所有街坊鄰居都不好受。鄭二他娘每日以淚洗面,他爹不去上工,四處尋人討說法。”
大夫長嘆:“近日鎮(zhèn)中人心惶惶,有諸位道長在,我便放心了。”
他說到這里,心有所念,望向身側(cè)那面墻壁。
“還記得三年前妖獸作亂,也是溫道長為我們平了禍災。那回道長受了傷,還是在我這兒醫(yī)治的——溫道長,你可記得親手贈我的這面牌匾?”
墻上掛有不少牌匾錦旗,大夫含笑所看,正是中央那塊方方正正的草書豎匾。
“自然記得,這四字皆是由我親手所寫。”
溫泊雪仍是清清冷冷的模樣,川渟岳峙,風姿澹澹,言語間停頓稍許:“——炒干面去。”
謝星搖正在喝水,嗆得連咳三聲。
她從小學習書法,對豎匾認得清清楚楚,自上而下,分明是無比正經(jīng)的四個字。
妙
手
回
春。
大夫一愣,繼而哈哈大笑:“道長真會開玩笑!‘妙手回春’居然還有這種讀法,有趣有趣。”
這回溫泊雪停頓的時間更長,良久勾起半邊嘴角:“我看師妹被嚇得不輕,便想以此緩解氣氛。”
謝星搖笑:“多謝師兄。”
話雖如此,但她總覺得不大對勁。
這個“緩解氣氛”的解釋,未免與溫泊雪的人設相去甚遠。
他自幼熟讀詩書,在字畫上頗有建樹,加之性格嚴肅認真,絕不會拿書法開玩笑。
另一邊,溫泊雪順理成章接下她的道謝,眉目微舒,唇邊的微笑好似冰水消融。
無人知曉,與此同時,青年玉竹般的指節(jié)重重扣在身側(cè)。
——糟糕。
糟糕糟糕糟糕……這個叫謝星搖的師妹一定察覺出不對勁了!
*
溫泊雪是昨天夜里穿來的。
他普普通通一個演藝圈小糊咖,居然莫名其妙成了仙門二師兄。這里講究飛檐走壁御劍飛行,牛頓來了百分百氣到上吊,無論吃穿住行,都讓他覺得不適應。
不過沒關系,他的身份是全書主角,英俊瀟灑不說,還有一身百年難得一見的天賦,按照小說經(jīng)典套路,定能披荊斬棘一路高升,走上人生巔峰。
但思考一夜后,他很快意識到了危機。
修真界妖魔橫行,軀殼里闖入另一個魂魄,那叫冤魂附身,是要被灑黑狗血,打入萬劫不復之地的。
于是他給自己的大半張臉下了定身咒。
畢竟原著里的“溫泊雪”不茍言笑、表情不多,還真別說,這定身咒一下,居然沒人察覺出不對勁。
“溫泊雪”的殼子里換了個魂兒,這件事絕對不能被戳穿。他把秘密深深藏在心底,要想暴露身份,除非有人一層一層剝開他的心——
但是“手”和“回”寫成連筆,可不就成了“干面”嗎!
“這邊的行書也不錯。”
這個小插曲轉(zhuǎn)瞬即逝,謝星搖似乎沒有過多在意,而是揚起白且細的脖頸:“溫師兄,你平日里最愛書法,覺得這四個字怎么樣?”
溫泊雪順著她的視線抬頭。
他不懂什么行書草書,只覺得古代人寫字看不懂。作為高雅藝術(shù)的門外漢,他一向?qū)ú桓信d趣,然而見到那四個字,還是忍不住睜大雙眼。
這幅字……
規(guī)規(guī)矩矩的醫(yī)館里,怎會掛出如此不堪入耳的言語?
另一邊的謝星搖凝視他半晌,噗嗤笑出聲:“師兄,這‘智巧是金’寫得遒勁有力,與你不分伯仲,想必出自一位高人。”
智巧是金。
溫泊雪恍然大悟,露出一個釋然淺笑。
他險些忘了,古人的閱讀順序是從右往左,方才匆匆瞥去,險些看成“全是弱智”。
……等等。
胸口突突一跳,后知后覺終于意識到什么,他努力壓下心中不安,沉著眸子緩緩抬頭。
果不其然,謝星搖正靜靜盯著他瞧,眼中笑意深了許多。
上當了。
他早該料到,這丫頭根本不是中意那行書,而是看出他不懂字畫、刻意使詐,只等他神色大變,自行露出馬腳。
世上竟有如此陰險狡詐之人,古人實在惡毒!
“我下山數(shù)日,不知師父與師兄師姐們近況如何?”
謝星搖語氣云淡風輕,笑意越來越濃。
又來,又來,又在試探。
溫泊雪一顆心臟瑟瑟發(fā)抖,已經(jīng)能想象自己被大卸八塊——
這這這,這不像是主人公的劇本啊!
溫泊雪下意識應答:“師父還是老樣子,我下山時,師兄師姐還特意來送行。”
這句話方一出口,他就明白大事不妙。
意水真人總共收了三個親傳弟子,謝星搖是唯一的女孩。
他們從來沒有師姐。
還是在詐他。
臉上的定身咒,已經(jīng)瀕臨崩潰。
去你的穿越,去你的修真界,去你的走上人生巔峰。
這女人好可怕,他想回家。
他一身小馬甲掉了個精光,眼看就要被拉去喝黑狗血,不知為何,謝星搖竟并未戳穿。
這個看似柔弱無害的傻白甜抿唇笑笑,仍是溫聲:“真想盡早回凌霄山。古人有言,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下山雖然有趣,卻遠遠比不上與同門相處的時日。”
這丫頭……不會又在變著花樣耍他吧?
不對,修真界也有《水調(diào)歌頭》嗎?難道蘇軾也穿越了?
心頭像被貓爪撓了撓,溫泊雪一時怔忪,聽身旁的大夫笑道:“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這句子不錯,不知出自哪位大家?”
謝星搖道:“是我家鄉(xiāng)那邊的詞人蘇軾。”
家鄉(xiāng)那邊,詞人蘇軾。
溫泊雪心口重重一跳。
大夫既然愛好書法字畫,怎么可能沒聽過蘇軾大名,眼前古怪的場面,只能有一種合理解釋。
蘇軾并不存在于修真界,謝星搖之所以百般試探卻不戳穿,正是因為……
她,是他老鄉(xiāng)。
不會吧。
這么離譜???
兩道目光于半空短暫交匯,溫泊雪將她眼中的笑意看得分明,一顆心提到喉嚨口。
難道——
謝星搖心有所感,某個看似荒誕的念頭涌上心口,讓她忍不住翹起嘴角。
莫非——
溫泊雪試探性張口:“蘇軾我也知道,聽說他精于詞賦,前些年還得了那個……諾、諾貝爾文學獎。”
謝星搖咳著笑了一下。
謝星搖:“那年競爭激烈,我有位同鄉(xiāng)姓馬名克思,也得了個獎項。”
姓馬名克思,還是你會編。
激動的心顫抖的手,溫泊雪眼眶發(fā)熱,下一秒淚水就要汪汪流。
在異世界漂泊整整一天后,他終于找到了一個看上去很靠譜的隊友!
謝星搖的興奮不比他少:“師兄連夜奔波,一定十分辛苦,不如坐下歇息片刻。”
“正是正是!”
大夫亦是笑道:“溫道長天賦如此之高,我以為你定會在凌霄山閉關修行,力求突破呢。”
“修為固然重要,實戰(zhàn)練習同樣不容忽視。在平日里,師父常常這般教導我們——”
溫泊雪斂眉正色,擲地有聲:“五百年修仙。”
謝星搖應聲點頭,目光堅定:“起碼得要三百年模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