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力挽狂瀾(1)
在懷來城內(nèi)的守將親眼見到了這一幕慘劇,但他也沒有辦法,只能派人快馬加鞭回去報信,一天之后(八月十六日),京城的人們知道了這個消息。
天塌了。
二十萬大軍毀于一旦,無數(shù)文官武將戰(zhàn)死,最為精銳的三大營全軍覆沒,京城已經(jīng)不堪一擊。
后宮太后和皇后哭成一團,大臣們?nèi)缤瑹徨伾系奈浵仯钡锰_卻又沒有辦法,千頭萬緒從何處做起?
姜還是老的辣,此時吏部尚書王直站了出來,他明確地指出了問題的要害,也是當前必須先解決的首要矛盾:
皇帝是生是死?
是啊,亂成了一團,把皇帝給忘了,要知道,這確實是當前最為重要的問題。
兵沒有了可以再召,大臣死了可以再考,其實皇帝死了倒也沒有什么,再立一個就是了。
問題在于你得先確定朱祁鎮(zhèn)先生是不是真的死了,萬一把他當成死人注銷了戶口和皇籍,另外立了皇帝,過兩天他自己屁顛屁顛地回來了,你還要腦袋不要?
社稷為重,君為輕,和國家比起來,你朱祁鎮(zhèn)不算啥,但問題在于你得給個準消息,死了開追悼會,活著咱們再想辦法。
太后和皇后當然希望他還活著,但大臣們就不一定了。
從后來的事情發(fā)展看,大臣們的意見應該是:皇帝死了比活著好。
朱祁鎮(zhèn),你還是死了吧,反正這一次把你祖宗的面子都丟光了,你死后我們好重新立一個皇帝,簡單方便,別又搞出個建文帝來,折騰幾十年。
有的時候,皇帝的命也是不值錢的。
雖然很殘酷,但這是事實。
朱棣為了建文帝的消息足足等了二十一年,但朱祁鎮(zhèn)的大臣們是幸運的,他們只等了一天。
正當大臣們盤算著這個問題時,有人前來通報,一個叫梁貴的錦衣衛(wèi)(千戶,隨同出征)有要事稟報,也正是這個梁貴,帶來了確定的答案。
皇帝陛下還活著。
人質(zhì)
朱祁鎮(zhèn)確實還活著。
在大軍崩潰的時候,他的侍衛(wèi)不是戰(zhàn)死,就是早不見了蹤影,人人只顧得上自己逃跑。也先士兵的喊殺聲與被砍殺士兵的慘叫聲匯成一片,小小的土木堡一下子變成了人間地獄。
朱祁鎮(zhèn)雖然沒有識人之明,卻不是個窩囊廢。
他失去了二十萬大軍,失去了大臣和侍衛(wèi),也失去了隨身的所有財產(chǎn),卻保留了一樣東西:
大明皇帝的尊嚴。
在這情況萬分危急的時刻,他沒有像其他人一樣四散奔逃,而是安靜地坐了下來,等待著決定自己命運時刻的來臨。
此刻陪伴著朱祁鎮(zhèn)的,是一個叫喜寧的太監(jiān)。
不過,他可不是個好人。
一個瓦剌士兵發(fā)現(xiàn)了盤膝而坐的朱祁鎮(zhèn),便上前用刀威逼他,要他脫下身上穿著的貴重衣物。
出乎這位士兵意料的是,這個坐著的人根本就不理他,看都不看他一眼。
這位瓦剌士兵萬萬想不到,已經(jīng)一盤散沙,只顧逃命的明軍中居然還有這樣的一個沉著鎮(zhèn)定的人,自己手持利刃,張牙舞爪,這個人手無寸鐵,卻鎮(zhèn)定自若,他頓時有一種被侮辱的感覺。
于是他舉起了手中的刀,決定殺了這個人。
這一刀如果砍了下去,倒是省事了。
但就在此時,他的哥哥趕到了。這是一個見過世面的人,看到此人有如此氣度,便阻止了他,說道:“這個人舉止特別,不是一般人(此非凡人,舉動自別)。”
他隨即請朱祁鎮(zhèn)先生去見也先的弟弟――賽刊王。
賽刊王是瓦剌的高級人物,世面也算見得多了,但這位被俘的大明天子還是讓他吃了一驚。
朱祁鎮(zhèn)見到賽刊王后,也沒有和他說客套話,居然先給他出了一道三選一的選擇題。
“子額森(也先)乎?伯顏帖木兒(也先之弟)乎?賽刊王(猜對了)乎?”
賽刊王大驚失色,俘虜見得多了,但這樣的真沒有見過。派頭實在不是一般的大,膽量也確實過人,他也拿不定主意了,只好跑去找他的領導――也先。
也先得知此事后,大為震驚,他認為這個人很可能就是大明的皇帝,于是便讓兩個見過朱祁鎮(zhèn)的部下去看,并最后證實了他的猜想。
一場爭論就此展開。
七十多年前,蒙古貴族們被趕出中原,數(shù)十萬大軍被徐達、常遇春、藍玉等人打得落花流水,才流落到了茫茫草原大漠。也先雖然不是黃金家族的人,但他已擁立了黃金家族的脫脫不花為大汗,繼承了皇室正統(tǒng),更重要的是,他也是蒙古人。
雖無家恨,卻有國仇。
也先首先發(fā)言,他掩飾不住自己的喜悅,對眾人說道:“我以前不斷向上天禱告,希望大元有朝一日能統(tǒng)一天下,現(xiàn)在果然應驗了,明軍被我打敗,天子也在我手!”
此時,一個名叫乃公的人說道:“上天把仇家賜給我們,殺掉他吧!”
我查了很多史料,也不知此人到底是個什么身份,估計是個無名小卒。他說這句話可能無非是想湊個熱鬧,拍個馬屁而已,可是這個馬屁實在拍得不是地方。
要知道,高級貴族談話,哪有小人物說話的份,就如同電視劇里的黑社會談判,大哥還沒有開口,小弟就先跳出來,一般出現(xiàn)這種情況,小弟都不會有好下場,這次也不例外。
聽到這句話,另一個重量級人物――朱祁鎮(zhèn)選擇題中的第二選擇伯顏帖木兒開口了,他大怒,跳出來對也先說:“這人是什么東西,哪里有他說話的份兒!”
然后他用一個字打發(fā)了這位乃公:“滾(去)!”
處理完這位小弟后,伯顏帖木兒發(fā)表了自己的看法,他說的話很長,大致意思是,打仗這么亂,大明皇帝居然沒有死,這說明上天還沒有拋棄他,而且大明皇帝對我們一直都還不錯,如果也先大人主動把皇帝送回去,能得個好名聲,豈不是更好?
眾人紛紛點頭,也先同意他的看法,并把朱祁鎮(zhèn)交給伯顏帖木兒看管。
史料記載如此,但我認為,這其中有一大半是胡扯的。
伯顏帖木兒和某些蒙古貴族不愿意殺朱祁鎮(zhèn),自然是歷史的真實,但如此描述,就有點問題了,在這場爭論中,看不到真正的反對意見,滿篇仁義道德,很明顯夾雜著后代史官的人生理念和思想。
也先雖然文化不高,但權(quán)謀手段還是懂得一些的,他既然與大明開戰(zhàn),就說明雙方之間沒有什么情分可談,他又不是讀四書五經(jīng)長大的,所謂的好名聲,他又怎么會在乎呢?
在我看來,事實應該是這樣的:
也先:現(xiàn)在怎么處理朱祁鎮(zhèn)呢?
伯顏帖木兒:殺掉他可能沒有什么好處吧,不如留著他。
也先:留著他干什么?
伯顏帖木兒:真笨,皇帝在手里,還怕沒有好處嗎,可以帶著他去要贖金,還可以帶著他去命令邊關守軍開城門,天下就是我們的了!
于是眾人紛紛點頭,也先同意他的看法,并把朱祁鎮(zhèn)交給伯顏帖木兒看管。
事實證明,這一推測并不是沒有依據(jù)的,在后來的數(shù)年中,也先玩兒的也就是這幾招。
從此,俘虜朱祁鎮(zhèn)就成為了人質(zhì),而也先也搖身一變,成為了綁匪集團的頭目。
根據(jù)綁匪集團內(nèi)部安排,朱祁鎮(zhèn)由綁匪第二把手伯顏帖木兒看管,但估計這位二當家做夢也沒有想到,這個看似手無縛雞之力的朱祁鎮(zhèn)是個有著特殊才能的人。
朱祁鎮(zhèn)的才能,就是他的人緣。
在我們的身邊,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一些人,讓我們一見如故,感覺溫暖,如沐春風,這種氣質(zhì)往往是天生的,我們都愿意和這樣的人交往。而朱祁鎮(zhèn)正是一個這樣的人。
年僅二十三歲的朱祁鎮(zhèn)實際上是一個非常寬厚的人,他雖然身為皇帝,卻對身邊的下人很好,對大臣們也是禮遇有加,用謙謙君子,溫潤如玉來形容并不過分。
正是他的這種特質(zhì),使得他創(chuàng)造了一個奇跡。
在被敵人俘虜?shù)木骄持校跁r刻面臨死亡威脅的陰影下,在異國他鄉(xiāng)的茫茫大漠里,朱祁鎮(zhèn)始終保持著鎮(zhèn)定自若的態(tài)度,即使對自己的敵人也是有禮有節(jié),時間一長,連看管他的蒙古士兵和軍官都心甘情愿為他效力。
其中甚至還包括二當家伯顏帖木兒。
而朱祁鎮(zhèn)的這種能力作用還不限于此,甚至在他回國后被弟弟關押起來時,奉命看守他的大臣也被他感化,心甘情愿任他驅(qū)使,為他出力。
在心理學中,有一種病癥叫“斯德哥爾摩癥候群”,這個名稱來源于一起搶劫案,案件中的被劫人質(zhì)一反常態(tài),居然主動掩護搶匪逃走,阻攔警察,讓很多人不解。
這個現(xiàn)象是可以用心理學來解釋的:人質(zhì)在強大的壓力和威脅下,會傾向于服從控制自己的一方,這也正是為什么人質(zhì)會服從配合綁匪的原因。著名的戰(zhàn)爭影片《桂河橋》描述的就是這樣一群被日軍俘虜后,積極配合日軍軍事行動,患上“斯德哥爾摩癥候群”的人。
可是朱祁鎮(zhèn)先生卻開創(chuàng)了歷史,他創(chuàng)造了“土木堡癥候群”,在他的這種能力的影響下,綁匪竟然會主動站在人質(zhì)一邊!此后伯顏帖木兒不但數(shù)次要求釋放朱祁鎮(zhèn),還主動為其爭取皇位,每每看到這些記載,都讓我目瞪口呆。
這真是一種可怕的能力。
忠誠與背叛
朱祁鎮(zhèn)固然是個有親和力的人,但很明顯,他的親和力并不是無往不勝的,至少對那位叫喜寧的太監(jiān)就沒有作用。
在朱祁鎮(zhèn)被帶走后,喜寧就迫不及待地拋棄了他的主人,投降了也先。現(xiàn)在看來,當初他守在朱祁鎮(zhèn)身邊,實在是別有企圖,更為可惡的是,他還不斷為也先出謀劃策,并告知邊關的防守情況,為蒙古軍隊帶路,活脫脫就是一副漢奸嘴臉。
也正是這個喜寧,主動向也先提出,現(xiàn)在京城空虛,可以立刻進攻,必可得中原。
估計這位太監(jiān)與大明有仇,或者本來就是臥底,除此之外,實在無法理解他的行為動機。
也先雄心勃勃,在他看來,有了喜寧出謀劃策,一統(tǒng)天下的夢想很快就能實現(xiàn)。
由于喜寧的背叛,朱祁鎮(zhèn)身邊沒有了人照顧,于是也先為大明天子另外挑選了一個仆人,這個人叫袁彬,也是在大戰(zhàn)中被俘虜?shù)摹?br/>
也先不會想到,他的這個隨意的決定卻給了朱祁鎮(zhèn)極大的支持,在后來的歲月里,袁彬用他的忠誠陪伴著朱祁鎮(zhèn),并最終等到了自由的那一天。
而此刻以心腹自居,得意洋洋的喜寧也沒有料到,在不久的將來,他會死在這個叫袁彬的人的手里。
在作好一切準備后,綁匪也先開始實行綁架的最后一個步驟:通知人質(zhì)家屬。
這是一件十分緊急的事情,當年沒有電話,必須要找人去報信,而且這一次綁架比較特殊,報信的人必須加快速度,如果晚了的話,可能會出現(xiàn)“撕票”的情況。
所以他釋放了一個叫梁貴的俘虜,讓他趕緊回去報信,務必在對方“撕票”之前,把消息送到。
這也算是個舉世奇聞,綁匪竟然怕“撕票”?
千真萬確,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皇帝還是容易立的。大明王朝的子孫繁衍速度是很快的,排隊等皇位的人足以從東直門排到西直門。如果不趕緊,萬一新立皇帝,手上的這個活寶就不值錢了。
于是,大明王朝的精英們就此得知:他們的好皇帝還活著。
這就麻煩了。
死了最好,死了可以重新立一個,失蹤也不錯,起碼可以先立個皇帝,把事情解決完,等到一切走上正軌,即使前皇帝最終沿途乞討回來了,也沒有什么大的作用了。
可是現(xiàn)在的情形恰恰是最差的一種,人不但活著,還做了綁匪的人質(zhì),明目張膽地找你要贖金。
錢不是問題,要錢給你就是了,問題是即使給了錢,人也不一定能回來。如果讓也先嘗到了甜頭,他可能會每年過年都會來要一次,就當是壓歲錢。拿錢后又不放人,你要是敢不給,就是不顧皇帝死活,輿論壓力也是頂不住的。
然而這并不是最麻煩的,更大的問題在后頭。
由于王振一味想靠人數(shù)壓倒也先,所以他出征時帶走了京城三大營的全部兵力和北方明軍的精銳,此時的北京城中,所剩兵力不到十萬,還都是老弱殘兵,而且士氣低落。也先擊潰了明軍主力,必然會借助余威攻擊北京城。照目前的情況看,憑借著這點兵力是很難抵擋住對方的攻勢的。
而且也先進攻的時候必然會帶著他的人質(zhì)朱祁鎮(zhèn),作用很簡單――當人盾。
其實朱祁鎮(zhèn)的真正作用不在于他是皇帝,而在于所有的守軍都知道他是皇帝!
不知道也就算了,問題是大家都知道也先手中的這個人是皇帝,而也先很清楚這一點,只要把大明皇帝放在他的隊伍里,明軍投鼠忌器,自然不敢真打,萬一有哪個不長眼的在亂軍中把皇帝打死了,那可就是滅族的罪過。
守也守不住,打也不能打,該怎么辦呢?
在我看來,實在沒有辦法。
大明王朝即將陷入絕境。
怒吼
大臣們在思考著對策,他們畢竟經(jīng)驗多,閱歷豐富,即使在如此不利的情況下,他們也能夠冷靜下來,商量解決問題的方法。
但后宮就不同了,朱祁鎮(zhèn)被俘虜?shù)南⑷缤缣炫Z,一下子震暈了錢皇后。在女人看來,自己的丈夫是最重要的,于是她立刻把后宮的所有金銀珠寶全部派人送到也先的軍營里,希望能夠贖回丈夫。
人回來了嗎?當然沒有。
也先好不容易抓到這么個稀世珍寶,還指望著慢慢收地租,吃利息,怎么可能把人送回來!
于是他耍了流氓,錢收了,人不放,表示這些還不夠,要宮里接著給。
后宮哪里還有錢呢,錢皇后雖然姓錢,但也變不出錢來,于是只好每天哭天搶地,以淚洗面。
沒經(jīng)驗就是沒經(jīng)驗啊。
后宮干了蠢事,大臣們也無計可施,因為他們已經(jīng)自顧不暇。眼看蒙古軍隊就要攻入北京,萬事無頭緒,人心惶惶,貪生怕死的倒是占了多數(shù),很多人主張南遷。
這倒也怪不得他們,怕死是人的本性,不過這些怕死一族最擔心的,倒不單單是自己的性命,還有他們的前途。
他們主張南遷,其實是有著私心的。在他們看來,北京可能保不住了,朝廷如不遷都,很有可能玉石俱焚,而如果南遷,即使半壁江山丟了,自己還是可以接著當官。
至于國家社稷,那實在是比較次要的事情。
這種情緒一直纏繞著文武百官,很多人也已經(jīng)準備好包袱,南遷令一下馬上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