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3章 二次攤牌(1)
烽火再起
沈惟敬是一個比較奇怪的人,作為一個局外人,他毅然決然搞起外交,且不怕坐牢,不怕殺頭,義無反顧,實在讓人費解。
一個混混,不遠千里,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專程跑來插足國家大事,在我看來,這就是最純粹的摻和精神。
但既然是摻和,一般說來總是有動機的,因為就算是混混,也得掙錢吃飯。可由始至終,這位仁兄似乎除了混過幾頓飯外,還沒有獅子大開口的記錄,也沒怎么趁機撈過錢,所以我們有理由相信,他是真想干點事的。
然而沈惟敬并不知道:雖然從某種意義上說,外交政治也是混,不過,絕不是他那個混法。如果胡混一氣,是要掉腦袋的。
萬歷二十二年(1594)十二月七日,一個人的到來讓沈惟敬明白了一個道理:說過的話,簽過的字,不是說賴就能賴的。
小西飛來了,根據(jù)日本和談的會議精神,他作為日本的使者,前來兌現(xiàn)之前明朝的承諾。
沈惟敬迎來了一生中最大的危機,因為小西飛并沒有參與他的密謀,而日方使者到來,必定有明朝高級官員接待,到時雙方一對質(zhì),事情穿幫,殺頭打屁股之類的把戲是逃不了了。
人已經(jīng)到京城了,殺人滅口沒膽,逃跑沒條件,就算沖出國門也沒處去――日本、朝鮮也被他忽悠了,要沖出亞洲,估計還得再等個幾百年。
在沈惟敬看來,他這輩子就算是活到頭了,除非奇跡出現(xiàn)。
奇跡出現(xiàn)了。
萬歷二十二年(1594)十二月十九日,兵部尚書石星奉旨,與小西飛會談。
在會談中,石星提出了議和的三大條件――真正的條件:
一、日本必須限期全部撤軍回國。
二、封豐臣秀吉為日本王,但不允許日本入貢。
三、日本必須盟誓,永不侵犯朝鮮。
然后他告訴小西飛,如果同意,就有和平;如果拒絕,就接著打。
出發(fā)之前,小西飛被告知,明朝已經(jīng)接受了日方提出的七大條件,他此來是拿走明朝承認割讓朝鮮的文書,如果一切順利,還要帶走明朝的公主。
而現(xiàn)在他才知道,公主是沒影的,割讓朝鮮是沒譜的,通商是沒指望的,日本唯一的選擇,是從明朝皇帝那里領幾件衣服和公章,然后收拾行李,滾出朝鮮,發(fā)誓永不回來。
小西飛已經(jīng)徹底蒙了,他終于明白,之前的一切全是虛幻,自己又被忽悠了。
然而接下來,他卻做出了一個出人意料的舉動。
面對石星,小西飛說出了他的答復:同意。
所謂同意,代表的意思就是日本愿意無條件撤出朝鮮,不要公主,不要通商,不再提出任何要求。
當然,這是不可能的。
所以結論是,小西飛撒了謊。
而只要分析一下,就會發(fā)現(xiàn),他的確有撒謊的理由。
首先,他是小西行長的親信,這件事又是小西行長負責,事情辦到這個地步,消息傳回日本,小西行長注定是沒好果子吃的。
其次,他畢竟是在明朝的地盤上,對方又是這個態(tài)度,如果再提出豐臣秀吉的“夢幻”七條,惹火了對方,來個“兩國交兵,先斬來使”也不是不可能的。
所以當務之急,把事情忽悠過去,回家再說。
聽到小西飛的回答,石星十分高興,他急忙向明神宗上奏疏,報告這一外交的巨大勝利。
可他萬萬沒有想到,明神宗竟然不信!
要知道,這位皇帝雖然懶,卻不笨。他得知此事后,當即叫來石星詢問此事:如此之條件,日本人怎么會輕易接受?
石星本來腦袋就不大好使,這么一問,算是徹底糊涂了,半天也不知怎么回答。
最后還是明神宗替他想出了辦法:
“明日,你在兵部再次詢問日使,不得有誤。”
之后還跟上一句:
“趙志皋隨你一同去!”
趙志皋,時任大學士,特意交代把他拉上,說明皇帝對石星的智商實在是缺乏信心。
萬歷二十二年(1594)十二月二十日,第二次詢問開始。
這次詢問,明朝方面來了很多人,除了石星和趙志皋外,六部的許多官員都到場旁聽。
在眾目睽睽之下,石星向小西飛提出了八個問題,而小西飛也一反常態(tài),對答如流,說明日本的和平?jīng)Q心,聽得在場觀眾頻頻點頭。
經(jīng)過商議,石星和趙志皋聯(lián)合做出了結論:小西飛,是可以相信的。
然而石星并不知道,小西飛之所以回答得如此順暢,是因為他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不折不扣的胡扯。
具體說來,是想到哪說到哪,揀好聽順耳的講,動不動就是“天朝神威”之類的標志性口號,反正千穿萬穿,馬屁不穿。
雖然在場的官員大都飽讀詩書,且不乏趙志皋之類的政治老油條,但畢竟當時條件有限,也沒有出國考察的名額,日本到底是怎么回事,誰也不清楚。
于是,大家都相信了。
憑借著在明朝的優(yōu)異表現(xiàn),小西飛躋身成功外交家的行列,成為了堪與沈惟敬相比的大忽悠。
但正所謂長江后浪推前浪,雖然是后進之輩,在忽悠方面,小西飛卻更進一步,將其發(fā)展到了一個新的境界――除了忽悠別人,還忽悠自己。
事情是這樣的,和談結束后按照外交慣例,明朝官員準備送小西飛回國,然而這位仁兄卻意猶未盡,拿出了一份名單。
這份名單是豐臣秀吉授意,小西行長草擬的,上面列出了一些人名,大都是日軍的將領,在出發(fā)之前,他交給了小西飛,并囑托他在時機成熟時交出去,作為明朝封官賞錢的依據(jù)。
事已至此,小西飛十分清楚,所謂和談,純粹就是胡說八道,能保住腦袋回去就不容易了。可這位仁兄實在是異常執(zhí)著,竟然還是把這份名單交給了明朝官員,并告訴他們:名單上的人都是日本的忠義之士,希望明朝全部冊封,不要遺漏。
明明知道是忽悠,竟然還要糊弄到底,可謂意志堅定,當然,也有某些現(xiàn)實理由――小西飛的名字,也在那份名單上。
更為搞笑的是,在交出名單之前,根據(jù)小西行長之前的交代,小西飛還涂掉了兩個名字,一個是加藤清正,另一個是黑田長政。
之所以這么干,那是有深厚的歷史淵源的。雖然同為豐臣秀吉的親信,小西行長和加藤清正、黑田長政的關系卻很差,平時經(jīng)常對罵,作戰(zhàn)也不配合,現(xiàn)在正是下黑手的時候。
據(jù)說后來這事捅出去之后,加藤清正氣得跳腳:明知冊封不了的名單,你都不列我的名字?跟你拼了!
等到后來回了日本,這幾位也不消停,繼續(xù)打繼續(xù)鬧,最后在日本關原打了一仗,才算徹底了結。這都是日本內(nèi)政,在此不予干涉。
綜觀整個談判過程,從忽悠開始,以胡扯結束,經(jīng)過開山祖師沈惟敬和后起之秀小西飛的不懈努力,豐臣秀吉、明神宗一干人等都被繞了進去,并最終達成了協(xié)議,實在是可喜可賀。
而更值得夸獎的,是日本人的執(zhí)著,特別是小西行長,明知和談就是胡扯,冊封就是做夢,仍然堅持從名單上劃掉了自己政敵的名字,其認真精神應予表揚。
雖然這是一件極其荒謬、極為可笑的事情,但至少到現(xiàn)在,并沒有絲毫露餡的跡象,而且在雙方共同努力忽悠下,和平似乎已不再是個夢想。
這關終于過去了,沈惟敬總算是松了一口氣,不過,這口氣也就松了一個月。
明朝的辦事效率明顯比日本高得多。萬歷二十三年(1595)正月,明神宗便根據(jù)談判的條款,對日本下發(fā)了諭旨,并命臨淮侯李宗城為正使,都指揮楊方亨為副使,帶沈惟敬一同前往日本宣旨。
沈惟敬無可奈何,只得上路,可還沒等到日本,就出事了。
事情出在明朝正使李宗城的身上,應該說,這是一個有鮮明個性特點的人,具體說來,就是膽小。
此人雖然是世襲侯爵,但一向是大門不出,二門不入,每天只想在家混吃等死,突然攤上這么個出國的活兒,心里很不情愿,但不去又不行,只好一步三回頭地上了路。
就這么一路走,一路磨,到了朝鮮釜山,他才從一個知情人那里得知了談判的內(nèi)情,當即大驚失色,汗如雨下。
其實這也沒什么,反正沒到日本,回頭就是了,浪費點差旅費而已。
可這位兄弟膽子實在太小,竟然丟下印璽和國書,連夜就逃了。
消息傳回北京,明神宗大怒,下令捉拿李宗城,并命令楊方亨接替正使,沈惟敬為副使,繼續(xù)出訪日本。
于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楊方亨和什么都知道的沈惟敬,在經(jīng)歷這場風波后,終于在七月渡海,到達日本。
對于他們的來訪,豐臣秀吉十分高興。他安排了盛大的歡迎儀式,并決定,在日本最繁華的城市大阪招待明朝的使者。
九月,雙方第一次見面,氣氛十分融洽。在這一天,楊方亨代表明神宗,將冠服、印璽等送給了豐臣秀吉。
豐臣秀吉異常興奮,在他看來,明神宗送來這些東西,是表示對他的妥協(xié),而他真正想要的東西,也即將到手。
因為第二天,明朝的使者,就將宣布大明皇帝的詔書,在那封詔書上,自己的所有愿望都將得到滿足。
但沈惟敬很清楚,當明天來臨,那封諭旨打開之時,一切都將結束。事情已經(jīng)無可挽回,除非日本人全都變成文盲,不識字(當時的日本官方文書,幾乎全部使用漢字),或者……奇跡再次出現(xiàn)。
想來想去,毫無辦法,沈惟敬在輾轉反側中,度過了這個絕望的夜晚,迎來了第二天的早晨。
然而他并不知道,在那個夜晚,他并不是僅有的知情者,也不是唯一無法入睡的人。
在獲知明朝使者到來的消息后,小西行長慌了手腳,因為在此之前,他已經(jīng)從小西飛那里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卻沒有去報告豐臣秀吉。
不是不想說,而是不能說。
自和談開始,豐臣秀吉就處于一種夢幻狀態(tài),總覺得人家欠他點什么,就該割地,就該和親,如果這個時候把他搖醒,告訴他:其實你被忽悠了,人家根本沒把你放在眼里,也不打算跟你談判。其后果,是不堪設想的。
更為嚴重的是,這件事情是小西行長負責的,一旦出了事,背黑鍋的都找不到。
那就忽悠吧,過一天是一天。
可現(xiàn)在明朝的使者已經(jīng)來了,冠服也送了,詔書明天就讀,無論如何是混不下去了。
為了自己的腦袋和前途,小西行長經(jīng)過整夜的冥思苦熬,終于想出了一個辦法。
于是,在那個夜晚,他去找了一個人。確切地說,是個和尚。
根據(jù)豐臣秀吉的習慣,但凡宣讀重要文書,都要找僧人代勞,除了日本信佛的人多、和尚地位高之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和尚有文化,一般不說白字。
小西行長的目的很明確,他找到那位僧人,告訴他,如果明天你宣讀文件時,發(fā)現(xiàn)與之前會談條件不同,或是會觸怒豐臣秀吉的地方,一律跳過,不要讀出來。當然還有某些囑托,比如要是你讀了,我就怎么怎么你,那也是免不了的。
安排好一切后,小西行長無奈地回了家,鬧到這個地步,只能這么辦了。
無論如何,把明天忽悠過去就好。
第二天,會議開始。
從參加人數(shù)和規(guī)模上說,這是一次空前團結的大會,因為除了豐臣秀吉和王公大臣、大小諸侯外,德川家康也來了。
作為豐臣秀吉的老對頭,這位仁兄竟然也能到場,充分說明會務工作是積極的、到位的。
更為破天荒的是,豐臣秀吉同志為了顯示自己對明朝的尊重,竟然親自穿上了明朝的服裝,并強迫手下全部換裝參加會議(皆著明服相陪)。
然后他屏息靜氣,等待著那個激動人心時刻的到來。
依照程序,僧人緩慢地打開了那封詔書。
此刻,沈惟敬的神經(jīng)已經(jīng)繃到了頂點。他知道,奇跡不會再次發(fā)生。
小西行長也很慌張,雖然事先做過工作,心里有底,但難保豐臣秀吉興奮之余,不會拿過來再讀一遍。
總而言之,大家都很緊張。
但最緊張的,卻是那個和尚。
昨夜小西行長來找他,讓他跳讀的時候,他已經(jīng)知道事情不妙――要沒問題,鬼才找你。
而在瀏覽詔書之后,他已然確定,捧在自己手上的,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火藥桶。
全讀吧,要被收拾;不讀,不知什么時候被收拾。
激烈斗爭之后,他終于做出了抉擇,開始讀這封詔書。
隨著誦讀聲不斷回蕩在會場里,與會人員的表情也開始急劇變化。
小西行長死死地盯著和尚,他終于確信,忽悠這一行,是有報應的。
而德川家康那一撥人,表情卻相當輕松,畢竟看敵人出丑,感覺是相當不錯的。
沈惟敬倒是比較平靜,因為這早在他的意料之中。
最失態(tài)的,是豐臣秀吉。
這位仁兄開始還一言不發(fā)地認真聽,越聽臉色越難看,等到和尚讀到封日本王這段時,終于忍不住了。
他跳了起來,一把搶過詔書,摔在了地上,吐出了心中的怒火:
“我想當王就當王(吾欲王則王),還需要你們來封嗎?!”
被人當傻子,忽悠了那么久,發(fā)泄一下,可以理解。
接下來的事情就順理成章了,先算賬。
第一個是沈惟敬,畢竟是外國人,豐臣秀吉還算夠意思,訓了他一頓,趕走了事。
第二個是小西行長,對這位親信,自然是沒什么客氣講的,手一揮,立馬拉出去砍頭。
好在小西同志平時人緣比較好,大家紛紛替他求饒,礙于情面,打了一頓后,也就放了。
除此二人外,參與忽悠的日方人員也都受到了懲處。
然后是宣戰(zhàn)。
窩囊了這么久,不打一仗實在是說不過去,所以這一次,他再次押上了重注。
萬歷二十四年(1596)九月,豐臣秀吉發(fā)布總動員令,組成八軍:
第一軍,指揮官加藤清正,一萬人。
第二軍,指揮官小西行長,一萬四千人。
第三軍,指揮官黑田長政,一萬人。
第四軍,鍋島植茂,一萬兩千人。
第五軍,島津義弘,一萬人。
第六軍,長宗我部元津,一萬三千人。
第七軍,蜂須賀家政,一萬一千人。
第八軍,毛利秀元,四萬人。
基本都是老相識,就不一一介紹了。
以上人數(shù)共十二萬,加上駐守釜山的預備隊,日軍總兵力約為十四萬人。
相對而言,在朝的明軍總數(shù)比較精確,合計六千四百五十三人。
在日軍加緊準備之時,明朝正在搞清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