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2章 明朝的憤怒(3)
在明代,武將是一個很尷尬的角色,建國之初待遇極高,開國六公爵全部都是武將(李善長是因軍功受封的),并形成了一個慣例:如非武將、無軍功,無論多大官,做了多少貢獻,都絕對不能受封爵位。
所以張居正雖位極人臣,干到太師,連皇帝都被他捏著玩,卻什么爵位都沒混上。而王守仁能混到伯爵,只是因為他平定了寧王叛亂,曾立下軍功。
但這只是個特例,事實上,自宣德以來,武將的地位就大不如前了,這倒也不難理解,國家不打仗,丘八們自然也就無用武之地了。
武將逐漸成為粗人的代名詞,加上明代的體制是以文制武,高級武官往往都是文科進士出身,真正拿刀拼命的,往往為人所鄙視。
被人鄙視久了,就會自己鄙視自己。許多武將為提高社會地位,紛紛努力學(xué)習(xí)文化,有事沒事弄本書夾著走,以顯示自己的“儒將”風(fēng)度。
但這幫人靠打仗起家,基本都是文盲或半文盲,文言中有一句十分刻薄的話,說這些人是“舉筆如扛鼎”,雖說損人,卻也是事實。
所以折騰來折騰去,書沒讀幾本,本事卻丟光了,為了顯示風(fēng)度,軍事訓(xùn)練、實戰(zhàn)演習(xí)都沒人搞了――怕人家說粗俗。武將的軍事指揮能力開始大幅滑坡,戰(zhàn)斗力也遠不如前。
比如明代著名文學(xué)家馮夢龍(三言的作者)就曾編過這么個段子,說有一位武將,上陣打仗,眼看就要被人擊敗,突然間天降神兵,打垮了敵人。此人十分感激,便向天叩頭,問神仙的來歷和姓名。
神仙回答:我是垛子(注意這個稱呼)。
武將再叩首,說我何德何能,竟然能讓垛子神來救我。
垛子神卻告訴他:你不用謝我,我只是來報恩的。
武將大驚:我何曾有恩于尊神?
垛子神答道:當(dāng)然有恩,平日我在訓(xùn)練場,你從來沒有射中過我一箭(從不曾一箭傷我)。
真是暈死。
就這么個吃力不討好的工作,職業(yè)前景也不光明,干的人自然越來越少,像班超那樣投筆從戎的人,基本上算是絕跡了。具體說來,此后只有兩種人干這行。
第一種是當(dāng)兵的。明代當(dāng)兵的,無非是為混口飯吃,平時給長官種田,戰(zhàn)時為國家打仗,每月領(lǐng)點死工資,不知哪天被打死。拿破侖說,不想當(dāng)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明朝的士兵不想當(dāng)將軍,但在如此惡劣的環(huán)境下,混個百戶、千戶還是要的――至少到時可以大喊一聲:兄弟們上!
為了實現(xiàn)從沖鋒到叫別人沖鋒的轉(zhuǎn)變,許多小兵都十分努力,開始了士兵突擊,苦練殺敵保命本領(lǐng)。一般說來,這種出身的武將都比較厲害,有上進心和戰(zhàn)斗力,李成梁本人也是這么混出來的。
第二種就是身不由己了。一般都是世家子弟,打從爺爺輩起,就干這行,一家人吃飯的時候,經(jīng)常討論的也是上次你殺多少、這次我干掉幾個之類的話題。家教就是拳頭棍棒,傳統(tǒng)就是不喜讀書,從小錦衣玉食,自然也不想拼命,啥也干不了,基本屬于廢品。嘉靖年間的那位遇到蒙古人就簽合同送錢的仇鉞大將軍,就是這類人的光榮代表。
總體看來,第一類人比第二類人要強,但特例也是有的,比如李如松。
用一帆風(fēng)順來形容李如松的前半生,那是極其貼切的。由于他爹年年殺人,年年提干,他還沒到三十歲時,就被授予都指揮同知的職務(wù),這是一個從二品的高級官職,實在是有點聳人聽聞。想當(dāng)年,戚繼光繼承的,也就是個四品官而已,而且還得熬到老爹退休,才能順利接班。
李如松自然不同,他不是襲職,而是蔭職。簡單說來,是他不用把老爹等死或是等退休,直接就能干。
明代的武將升官有兩種,一種是自己的職務(wù),另一種是子孫后代的職務(wù)(蔭職)。因為干武將這行,基本都是家族產(chǎn)業(yè),所謂人才難得,而且萬一哪天你不行了,你的后代又不讀書(很有可能),找不到出路,也還能混口飯吃,安置好后路,你才能死心塌地去給國家賣命。
前面是老子的飯碗,后面是兒子的飯碗,所以更難升,也更難得。比如抗倭名將俞大猷,先輩也還混得不錯,留下的職務(wù)也只是百戶(世襲)。李如松的這個職務(wù)雖說不能世襲,也相當(dāng)不錯了。
說到底,還是因為他老子李成梁太猛,萬歷三年的時候,就已經(jīng)是左都督兼太子太保,朝廷的一品大員,說李如松是高干子弟,那是一點也不過分。
而這位高干子弟后來的日子更是一帆風(fēng)順,并歷任神機營副將等職,萬歷十一年(1583),他被任命為山西總兵。
山西總兵,大致相當(dāng)于山西省軍區(qū)司令員,握有重兵,位高權(quán)重,而這一年,李如松剛滿三十四歲。
這是一個破紀錄的任命,要知道,一般人三十多歲混到個千戶,就已經(jīng)算是很快了。所以不久之后,給事中黃道瞻就向皇帝上書,說李如松年紀輕輕,身居高位,而且和他爹都手握兵權(quán),實在不應(yīng)該。
客觀地說,這是一個很有理的彈劾理由,但事實證明,有理比不上有后臺。內(nèi)閣首輔申時行立刻站了出來,保了李如松,最后此事也不了了之。
李如松的好運似乎沒有盡頭,萬歷十五年(1587),他又被任命為宣府總兵,鎮(zhèn)守明朝四大要地之一,成為了朝廷的實權(quán)派。
一般說來,像李如松這類的高干子弟,表現(xiàn)不外乎兩種,一種是特低調(diào),特謙虛,比普通人還能裝孫子;另一種是特狂妄,特囂張,好像天地之間都容不下,不幸的是,李如松正好是后一種。
根據(jù)各種史料記載,這人從小就狂得沒邊,很有點武將之風(fēng)――打人從來不找借口,就沒見他瞧得上誰,因為這人太狂,還曾鬧出過一件大事。
他在鎮(zhèn)守宣府的時候,有一次外出參加操練,正碰上了巡撫許守謙,見面也不打招呼,二話不說,自發(fā)自覺地坐到了許巡撫的身邊。
大家都傻了眼。
因為李如松雖然是總兵,這位許巡撫卻也是當(dāng)?shù)刈罡叩胤介L官,而按照明朝的規(guī)矩,以文制武,文官的身份要高于武將,李公子卻仗勢欺人,看巡撫大人不順眼,非要搞特殊化。
許守謙臉色大變,青一陣白一陣,又不好太發(fā)作。他的下屬,參政王學(xué)書卻看不過去了,上前就勸,希望這位李總兵給點面子,坐到一邊去,讓巡撫好下臺。
李總兵估計是囂張慣了,坐著不動窩,看著王學(xué)書也不說話,那意思是老子就不走,你能把我怎么樣?
王參政倒也是個直人,看著也有點火,上前一步,就準備拉他起來。
這下子可是惹了大禍,李如松豈肯吃虧,看著對方上來,把凳子踢開就準備上去干仗,好歹是被人拉住了。
許巡撫是個老實人,受了侮辱倒也沒說啥,御史王之棟卻想走胡宗憲的老路,投機一把,便連夜上書,彈劾李如松驕橫無度,應(yīng)予懲戒。
事實證明,干御史告狀這行,除了膽大手黑,還得看后臺。
奏疏上去之后,沒多久命令就下來了――王之棟無事生非,罰俸一年。
但在這個世界上,大致就沒有明代言官不敢干的事情。王之棟倒下來,千千萬萬個王之棟站起來,大家一擁而上,紛紛彈劾李如松。說什么的都有,輿論壓力甚大。
這么多人,這么多告狀信,就不是內(nèi)閣能保得住的了,但耐人尋味的是,李如松卻還是安然無恙,毫發(fā)無傷。大家就奇了怪了,內(nèi)閣的人都是你家親戚不成?
后來個把太監(jiān)透風(fēng)出來,你們的奏疏,皇帝都是看過的。大家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最大的后臺在這里。
說來也怪,萬歷對戚繼光、譚綸這種名將似乎興趣不大,卻單單喜歡李如松,把他看作帝國的武力支柱,對他十分欣賞,且刻意提拔,有他老人家做后臺,那自然是誰也告不動的了。
簡單說來,李如松是一個身居高位,卻不知謙遜,且囂張至極,到哪里都討人嫌,碰誰得罪誰的狂妄家伙。
但我們也不得不說,這是一個有狂妄資本的家伙。
李如松的實力
萬歷二十年(1592),寧夏發(fā)生叛亂,萬歷雖然已經(jīng)休養(yǎng)五年,且一直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然而叛亂逐漸擴大,眼看不管是不行了,萬歷下令出兵平叛。
戚繼光已經(jīng)死了,李成梁又退了休,指揮官自然是李如松。于是萬歷下令,任命李如松為提督陜西討逆軍務(wù)總兵官,前去平叛。
這也是一個非同小可的任命,所謂提督陜西討逆軍務(wù)總兵官,并非是陜西一省的軍事長官,事實上,他帶領(lǐng)的,是遼東、宣府、大同、山西各省的援軍。也就是說,只要是平叛的部隊,統(tǒng)統(tǒng)都歸他管,不受地域限制,權(quán)力極大,類似于后來的督師,即所謂的平叛軍總司令。
而在以往,這種大軍團指揮官都由文官擔(dān)任,以武將身份就任提督的,李如松是第一個。
得到這一殊榮的李如松著實名不虛傳,到地方后一分鐘也不消停,就跟當(dāng)?shù)乜偠礁闪似饋恚环埽侠砘ㄗh也不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兵部尚書石星看不下去,先去信勸他收斂點,結(jié)果李如松連部長的面子也不給,理都不理。石星氣得不行,就告到了皇帝那里。
可是皇帝也沒多大反應(yīng),下了個命令,讓李如松注意影響,提督還是照做,跟沒說沒兩樣。石星丟盡了面子,索性也不管了,只是放話出來:紈绔子弟,看他如何平叛!
然而石星大人明顯忽略了一個問題:紈绔子弟,就一定沒有能力嗎?
紈绔子弟李如松去寧夏了,在那里,他遇到了叛軍,還有麻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