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與恨的邊緣
    萬歷五年（1577）的奪情事件結(jié)束了，張居正獲得了徹底的勝利，事實證明，以眼前這些小嘍啰的實力，是動不了張大哥分毫的。自打嚴(yán)嵩、徐階、高拱這批高水平選手退役后，江湖人才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張居正對此有著十分清醒的認(rèn)識，所以他越發(fā)有恃無恐，推行自己的政令，誰不聽話就滅了誰。自從趕走高拱后，內(nèi)閣中只剩他一人，為體現(xiàn)民主風(fēng)格，他又陸續(xù)提拔幾人入閣，先是呂調(diào)陽，然后是張四維、馬自強、申時行。當(dāng)然了，這幾位仁兄雖然籍貫不同、愛好不同、高矮胖瘦長相各異，但對于張居正而言，他們是同一類人——跑腿的，有著共同的優(yōu)點——聽話。
    但后來的事實發(fā)展證明，對于這四個人，他還是看走了眼，至少看錯了一個。
    除了工作上獨斷專行外，張居正還常常對人說這樣一句話：我非相。
    這句話看上去十分謙虛，表明我張居正不是宰相。但很不幸的是，這句謙虛的話還有下半句：乃攝也。
    綜合起來，這就是一句驚天地泣鬼神的話：
    我不是宰相，而是攝政。
    所謂攝政，就是代替皇帝行使職權(quán)的人。對張居正而言，宰相已經(jīng)是小兒科了，只有攝政才夠風(fēng)光。一個平民竟然如此風(fēng)光，如果當(dāng)年廢除宰相的朱元璋泉下有知，恐怕會氣得活過來。
    但張居正明顯是不怕詐尸的，他受之無愧，并在家里掛上了這樣一副對聯(lián)：
    日月共明，萬國仰大明天子；
    丘山為岳，四方仰太岳相公。
    這副對聯(lián)用黃金打造，十分氣派，但要換在以前，這是個要人命的東西。因為所謂太岳，就是張居正的字，而眾所周知，對聯(lián)的下半句要高于上半句，如此一來，張居正就比皇帝更牛了。
    而牛人張居正非但沒有拒收，還堂而皇之地裱起來，就差貼在門口當(dāng)春聯(lián)用了。
    但一個人天下無敵太久，老天爺也會不滿的，畢竟他老人家喜歡熱鬧。于是在冥冥之中，他給張居正找來了兩個敵人，一個是他的上級，一個是他的下屬。
    張居正的上級，就是皇帝。綜合說來，這是一個由愛生恨的故事。
    萬歷皇帝朱翊鈞，嘉靖四十二年（1563）出生，是隆慶皇帝的第三個兒子。這位仁兄運氣很好，六歲就立了太子，四年后又死了爹，直接當(dāng)了皇帝，比起他那位連個太子名分都沒有、提心吊膽當(dāng)了三十多年王爺?shù)牡鶃恚瑥姷貌皇且恍前朦c。
    而如果仔細(xì)分析他的童年檔案，你就會發(fā)現(xiàn)，這位被譽為明代第一懶人的皇帝，實際上曾是一個無比機智勤奮的人。
    萬歷是個很聰明的孩子，從小認(rèn)字很早，而且很懂事，雖然不用他幫家里做飯，打洗腳水，但他也知道父親死得早，母親一個人不容易，要想維持住這個家，就得靠張先生。
    這是他的母親告訴他的，在近十年的時間里，他對此深信不疑。
    他和張先生的第一次親密接觸，是在父親剛死的時候。他還清楚地記得，那是一個十分危急的時刻，萬惡的高老頭（高拱同志）欺負(fù)他年紀(jì)小，他媽又是個寡婦，準(zhǔn)備把他的皇位奪走，讓他下崗走人。關(guān)鍵時刻，張先生出現(xiàn)了，這位蓋世英雄拯救了他們母子，并趕走了邪惡的高老頭，在偉大的張先生的幫助下，好人戰(zhàn)勝了壞人，世界再次恢復(fù)了和平。
    這大概就是萬歷對張居正的第一印象，而此后母親的種種言行也加深了他對張先生的好感。
    由于父親死得早，他的小學(xué)教育基本上是由張居正完成的。這位首輔大人可謂多才多藝，除了處理政務(wù)外，對他的學(xué)習(xí)也絲毫不放松，閑來無事還編了一本書，叫做《帝鑒圖說》。
    毫不夸張地說，如果今天搞一個優(yōu)秀少兒圖書評選，這本書絕對可以名列前茅。在此書中，張居正特意挑選了一百一十七個歷史事件，其中好事八十一件，壞事三十六件，每件事情都配有插圖，類似于小人書，講明白為什么好，為什么壞，相信只要不是白癡，就一定能看得懂。
    為了貫徹以人為本的教育理念，張居正確實下了很大功夫。他不但編了書，還每天跑來給小皇帝講故事，指著書上的插圖，告訴萬歷，哪個是好人，哪個是壞人。
    萬歷的童年就是這樣度過的，對這個既幫自己干活，又給自己講故事的張先生，他有著十分深厚的感情。甚至于每次張居正上朝時站在他的面前，他都覺得過意不去：張先生站著，我怎么好意思坐著？
    問題在于皇帝沒法站著上朝，于是他給了張居正一個特殊待遇，每到夏天熱時，張居正的身邊就站著兩人，專門給他扇扇子；冬天冷時，張居正的腳底下總有一塊鋪好的氈布（當(dāng)然，別人是沒有的）。當(dāng)旁邊的諸位同僚擦汗打哆嗦時，張先生這里卻是氣定神閑，搞得大家總仰天長嘆：人和人就是不一樣啊。
    在萬歷看來，張居正是一個類似父親的人。
    而那位在一旁煽風(fēng)點火、引導(dǎo)萬歷的李貴妃（現(xiàn)在是太后了），對張居正卻有著完全不同的動機。
    李太后是一個不尋常的女人，她籍貫山西，出身低微，家里原來雖做過小生意，也無非是混碗飯吃，幸好長得漂亮，被皇帝選中，還生了個兒子。估計她從小經(jīng)常逛集貿(mào)市場，討價還價，社會經(jīng)驗豐富，所以在宮中很會來事，人緣也好，這才開始發(fā)達起來。但后來的事情發(fā)展證明，她的本性始終未曾變過——生意人。
    從看到張居正的第一眼起，李太后就意識到，這是一個極有利用價值的人，不但能謀善斷，而且政務(wù)能力極強，加上她的丈夫隆慶皇帝為人老實、膽小怕事不說，還是個老病號，哪天腳一蹬就咽了氣，那都是說不準(zhǔn)的事情。
    雖說李太后精明強干，也有一定的政治野心，但她很清楚，中國很廣闊，事情很復(fù)雜，像收稅、打仗、城管、救災(zāi)之類的事，自己是搞不定的，只能依靠大臣去辦。換句話說，她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從這一點看，她比后來的那位慈大媽（慈禧）不知要強多少倍。
    關(guān)于后宮參政問題的調(diào)研
    這是個十分有趣的問題，綜觀整個明代，什么事情都有，太監(jiān)專權(quán)，大臣獨裁，可偏偏老婆（后宮）參政的問題并不多見，什么女主當(dāng)國、垂簾聽政，壓根就沒有市場。看上去很讓人費解，但只要略為分析，就會發(fā)現(xiàn)，其實原因十分簡單。
    先介紹一下相關(guān)知識。要知道，在中國歷史上，女性參政折騰事的并不少見，但折騰出好結(jié)果的卻并不多見，像慈禧這類的二桿子倒有不少，講到這里，也請諸位女性同胞切莫動武，容俺說完。
    女性在從政方面之所以比男性困難，說到底是個生理結(jié)構(gòu)問題。政治問題是世界上最復(fù)雜的問題，需要極大的理性，但女性情感豐富，很多事情上往往會跟著感覺走。比如慈禧大媽，開始知道光緒改革，還比較支持，但一聽說改革要革自己，就把人給廢了。這還在其次，關(guān)鍵在于她明明知道大清國快完蛋了，不改革不行，只為了吐口惡氣，把維新派的那一套也給廢了，實在太不理智。
    當(dāng)年秦穆公的兒子恨透了商鞅，等老爹一死就找來幾匹馬把他給分了（五馬分尸，學(xué)名車裂），但分尸歸分尸，商鞅的那一套他還是照著用，一點不耽誤，相比而言，慈大媽的檔次實在差得太遠(yuǎn)。
    到后來，慈大媽因為洋人不準(zhǔn)她廢掉光緒，且一直指手畫腳，一怒之下，就去利用義和團，把那一幫大師兄、二師兄都請到京城，估計是戲看多了，什么刀槍不入的鬼話都相信，還公然向全世界列強宣戰(zhàn)（早干嗎去了），也不派兵出國，唯一的軍事行動就是攻打各國使館。就那么高幾層樓，對方撐死也就上百人，清兵圍，義和團圍，十天半個月打不進去，等到人家一派兵又慌了，趕緊撤除包圍，還往使館里送西瓜，被人趕到西邊，一路上吃盡了苦受盡了累，回來卻又十分大度，表示愿意以舉國之力，結(jié)列強之歡心。
    說起這位慈大媽，真是一聲嘆息，不知從何講起。國家被她搞得一團糨糊，亂象叢生，歸根結(jié)底，還是因為慈大媽感情太豐富，不按常理出牌，雖說工于心計，也只能玩玩權(quán)謀，整死幾個親王，過過舒坦日子，讓她治國安邦，那是沒有指望的。
    當(dāng)然了，成功的例子也是有的，比如偉大的武則天女士，那就真是身不能至，心向往之，一步一個腳印，從宮女到皇后，再到皇帝，但凡敢擋路的，全部干掉，連兒子也不例外，看似和慈禧沒什么區(qū)別，但她在歷史上的名聲比慈禧實在好得太多。
    因為當(dāng)慈禧看戲的時候，武則天在看公文；慈禧在吃幾百道菜的時候，武則天連晚飯都顧不上。自執(zhí)政以來，她始終兢兢業(yè)業(yè)，不敢有絲毫松懈，她很清楚，作為一個政治家，除了得到，還必須付出。
    所以慈禧只是個陰謀家，武則天是政治家。陰謀家只能整人，政治家除了整人外，還要整國家。
    而李太后就不同了，她既不是陰謀家，更不是政治家，從某種意義上說，她是個維持家庭的家庭主婦。
    歷朝歷代，之所以老婆干政頻繁出現(xiàn)，說到底還是因為皇帝權(quán)力大，用歷史術(shù)語講，這叫后權(quán)源自皇權(quán)，一旦皇帝死了，兒子又小，老婆想不掌權(quán)都不行。可在明代，皇帝本人就沒什么權(quán)，隆慶皇帝干了五六年，有一多半時間在挨罵，想買點珠寶首飾，戶部還不給錢，過得非常之窩囊，面對這種局面，想把日子過下去，也就只能依靠張居正了。
    而且張居正這個人除了工作出色外，長得也帥，當(dāng)然這個帥的定義和今天不同。在明代，有一把大胡子是帥哥的第一特征（絡(luò)腮胡子不算，那是土匪特征），最符合標(biāo)準(zhǔn)的，是關(guān)公的那一種，隨風(fēng)飄揚，不但美觀，蘸點墨水就能寫字，也很實用。張居正五官端正不說，還有一把這樣的胡子，又有能力又有相貌，李太后要不喜歡他，那就真沒天理了。
    所以雖然這對母子的閱歷和動機不同，但有一點他們是一致的，那就是張先生是一個很重要的人，必須依靠他——至少目前是這樣。
    對這對孤兒寡母的心思，張居正十分明白。對李太后，他禮敬有加，給足面子，畢竟這人也算自己的上級；但對萬歷，態(tài)度就完全不同了，張先生似乎完全不把皇帝當(dāng)干部，想怎么說就怎么說，想怎么訓(xùn)就怎么訓(xùn)，比爹還爹。
    最駭人聽聞的一件事情，是在萬歷讀書的時候發(fā)生的。那時萬歷正在讀《論語》，張居正站在一邊聽，讀到其中一句“色勃如也”的時候，小朋友一時大意，認(rèn)了個白字，把勃讀成了“背”音。
    這實在不是個大事，可萬歷剛剛讀完，就聽得身旁一身大吼：
    “這字應(yīng)該讀勃！”
    如果你今天在學(xué)校里讀錯字，被人這么吼一句，也會不高興，估計個把性格型的還會回一句：老子就愛讀背，你怎么著？
    但當(dāng)時的萬歷，至高無上的皇帝大人卻沒有回嘴，不但沒有回嘴，還嚇得發(fā)抖，趕緊修正，相信這句話他一輩子再也不會讀錯了。
    在封建社會，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張居正的行為都是大逆不道，拉出去剮一千遍都不過分。連孩子他親爹都沒這么訓(xùn)過，張先生竟敢如此放肆，真是欺負(fù)朱重八不在了。
    但張居正之所以有如此舉動，絕不是為了耍威風(fēng)，只是因為在他的內(nèi)心深處，隱藏著一個夢想。
    三十年前，當(dāng)他剛剛進入朝廷時，坐在皇位上的是嘉靖，這位極難伺候的仁兄讓張先生吃盡了苦頭，前后躲閃，左右逢迎，歷經(jīng)千辛萬苦才把他熬死。
    接班的隆慶卻是個完全相反的人，什么事情都沒主意，也不管，大事小事都得自己干。
    雖說這樣也不錯，但張居正知道，自己總有一天是要死的，攤上這么個皇帝，出了事誰來給他擦屁股？
    所以他希望培養(yǎng)一個合格的接班人，他希望經(jīng)他之手，成就一位千古明君。
    萬歷，你就是我的目標(biāo)，我將用畢生之心血去培養(yǎng)你。我已不再年輕，也終將死去，但我堅信，你的名字將和漢武帝、唐太宗并列，千古傳誦，青史流芳。
    如此，則九泉之下，亦當(dāng)含笑。
    事情似乎比想象的還要順利，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所有人都在張居正的軌道上有條不紊地行進著，朝政很穩(wěn)定，皇帝很聽話，皇帝他媽很配合。
    然而正是因為太正常，正常到了不正常的地步，就出問題了。
    我當(dāng)年上高中的時候，有一個同學(xué)，簡直嗜玩如命，每天最大的夢想就是不用上學(xué)，到處去玩，于是經(jīng)常曠課，終于惹怒了老師，讓他回家去了。開始這位兄弟還很高興，可在家住了兩個月，死乞白賴地又回來了。我問：何以不玩？答：玩完，無趣。
    萬歷皇帝的情況大致如此，剛即位時，他才不到十歲，什么事情有張居正管著，啥也不用干，高興都來不及，可時間一長，就沒意思了，拿起一份奏疏，想寫點批示，一看，上面張居正都給批好了，一二三四，照著辦就行。這還不算，連畫鉤蓋章的權(quán)力他都沒有，要知道，那是馮保的工作。
    畢竟十六七歲了，沒有事干，那就找人玩。但很明顯，張居正沒有陪他扔沙包的興趣，于是萬歷只好找身邊太監(jiān)玩。
    太監(jiān)玩什么他就玩什么。太監(jiān)斗蛐蛐，他就斗蛐蛐；太監(jiān)喝酒，他就喝酒；太監(jiān)喝醉后喜歡睡覺，他喝醉后喜歡鬧事（酒風(fēng)不好）。
    于是萬歷八年（1580），酒風(fēng)不好的萬歷兄終于出事了。有一天，他又喝醉了，在宮里閑逛，遇上了一個太監(jiān)，突然意氣風(fēng)發(fā)，對那位仁兄說：你唱個歌給我聽吧。
    一般說來，在這種場合，遇上這種級別的領(lǐng)導(dǎo)，就算不會唱歌，也得哼哼兩句過關(guān)。可這位太監(jiān)不知是真不會唱歌，還是過于害怕，站在原地半天沒有出聲。
    皇帝大都沒什么耐心，特別是喝醉的皇帝。看著眼前的這個木樁子，萬歷十分惱火，當(dāng)即下令把這位缺乏音樂素養(yǎng)的兄弟打了一頓，打完了還割了他一束頭發(fā)，那意思是本來要砍你的頭，而今只割你的頭發(fā)，算是法外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