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致命的疏漏(2)
“正是大好時機,立刻上書彈劾夏言,還猶豫什么?”嚴世蕃似乎有點驚訝。
嚴嵩沒有夏言那樣的慈悲心腸,之所以猶豫,只是因為他不知道下一步該怎么辦,難道還能把夏言罵死不成?
于是嚴世蕃告訴他,雖然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辦,但只要與一個人合作,夏言必死無疑!
然后他連夜去拜訪了陸炳。
這對于陸炳而言,實在是個求之不得的機會,自那次事件之后,報仇已經(jīng)成為了他的人生主題。
這兩位天下英才一拍即合,開始商量對策。
商議過程是這樣的:嚴世蕃對陸炳說,你官大,又是皇帝的親信,你出面去對付夏言。
陸炳認真地注視著嚴世蕃,告訴他:還是你去吧,我在背后支持你。
其實這么多年混下來,大家都不傻,夏言當(dāng)年對抗張璁的孤單英雄形象,仍然牢牢地銘刻在兩人的大腦里,那唾沫橫飛、無所畏懼的景象一想起來就讓人打哆嗦。
無論如何,到目前為止雙方已經(jīng)達成了一個共識,夏言很兇悍,誰都惹不起。
膽小歸膽小,但問題還是要解決的。兩位天才苦心鉆研良久,終于還是找到了夏言的死穴――曾銑。
和夏言相比,曾銑是一個理想的突破口,只要處置了曾銑,就一定能夠把夏言拖下水。
可是曾銑遠在邊塞,而且平素行為端正,也沒有什么把柄好抓,陸炳思索片刻,突然眼前一亮:
“我想到一個人,如果他也肯加入,一定能幫我們解決這個問題。”
“事不宜遲,我馬上去見這個人。”嚴世蕃已經(jīng)火燒眉毛了。
陸炳卻笑了:“你見不到的,因為他還在監(jiān)獄里。”
陸炳所說的那個人,叫做仇鸞。這位仁兄來頭不小,他就是正德年間平定安化王之亂的大將仇鉞的后人,襲爵咸寧侯,鎮(zhèn)守甘肅。
而這位兄臺之所以會蹲大獄,那還要拜曾銑所賜。他在甘肅的時候,和曾銑鬧矛盾,而且此人人品欠佳,在當(dāng)?shù)馗蛇^一些壞事,曾銑一氣之下,向上級告了狀,仇鸞就此被關(guān)進監(jiān)獄,接受改造。
所有的人選都已找到,所有的計劃都已完備,只等待最后的攻擊。
死亡的連環(huán)
夏言又一次在嘉靖的面前發(fā)言了,內(nèi)容和以往一樣,希望能夠加強軍備,恢復(fù)河套。而嘉靖也一如既往地不置可否。就在雙方僵持不下的時候,嚴嵩終于開口說話了。
“復(fù)套之舉斷不可為!”
然后他大幅陳述了反對的理由,從軍備到后勤,每一句話都說到了嘉靖的心坎里,皇帝大人聽得連連點頭。
旁邊的夏言卻沒有注意到這些,憤怒和震驚已沖昏了他的頭腦,他這才明白,在那次內(nèi)閣會議上,嚴嵩為何會違背一貫的馬屁精神,一言不發(fā)。
“你既然反對,當(dāng)時為何不說,現(xiàn)在才站出來歸咎于我,是何居心?”
盛怒之下的夏言決定反擊了,在以往的罵戰(zhàn)中,他一直都是勝利者,所以他認為這次也不例外。
可這次確實例外了,因為他的真正對手并不是嚴嵩,而是坐在最高位置上的嘉靖。
嘉靖的怒火也已燃到了頂點,以往的一幕幕情景都出現(xiàn)在他的眼前:不戴香葉冠、諷刺修道、蠻橫無理、嚴嵩的讒言、太監(jiān)的壞話,這些已經(jīng)足夠了。
于是他喝住了夏言,給了他一個讓人毛骨悚然的評語――“強君脅眾”。
夏言打了個寒戰(zhàn),他很清楚這句話意味著什么。
徹底失去皇帝信任的夏言徹底完了,嘉靖二十七年(1548),他再次被迫退休,離開了京城,而在此之前,曾銑已經(jīng)被逮捕入獄。
應(yīng)該說皇帝對夏言還是不錯的,準許他以尚書銜(正部級)退職,享受相應(yīng)的退休待遇。畢竟在一起二十多年了,好好回家過日子吧。
夏言就這樣帶著滿腹悲憤和一絲寬慰上了路,雖然結(jié)局不好,畢竟也風(fēng)光過,這輩子值了。
可是政治高手就如同江湖大俠,想要金盆洗手一走了之,那是很難的,須知做大俠雖然風(fēng)光,干掉大俠卻更為風(fēng)光。
而政治高手們在打架時,從來不會玩三板斧,他們都是耍套路的,從毫不起眼的起手式,環(huán)環(huán)相扣,直到最后那致命的一擊。
夏言所不知道的是,就在他心灰意冷收拾行李的時候,一封上訪信已經(jīng)送到了嘉靖的手里。
這封信來自監(jiān)獄,署名是仇鸞,信中列舉了曾銑的幾大罪狀,包括貪污軍餉,打了敗仗不上報,沒有打仗卻冒功等等,當(dāng)然了,這玩意并不是仇大老粗寫出來的,其主要代筆者是嚴嵩和嚴世蕃。
信中所列舉的種種惡行自然不是曾銑所為,事實上,很多倒是仇鸞本人的壯舉,但栽贓本來就不需要借口和理由,所以這似乎也是可以理解的。
這封文書雖然說了很多惡毒的話,不過最為可怕的,卻是其中十分不起眼的一句――結(jié)交近侍(夏言)。
當(dāng)這句話出現(xiàn)在嘉靖眼前的時候,他改變了主意:
“夏言現(xiàn)在何處?快馬追他回來!”
此時夏言剛剛走到通州,畢竟在朝廷干了這么多年,他也早有心理準備,所以當(dāng)他聽來人說要帶自己回去的時候,并不慌張,而是端坐在自己的馬車上,鎮(zhèn)定地問道:
“我的罪名是什么?”
但當(dāng)那個四字答案傳到他耳里的時候,夏言的意志徹底崩潰了,只說出了一句話,就從車上摔了下來。
“我死定了!”
判斷完全準確。
在明代朝廷中,官員們時常會犯錯誤,其實犯錯不要緊,人生還很漫長,只要你熬得住,東山再起也并非不可能,但也有幾條高壓線,是絕對不能碰的,三十萬伏,一觸即死。
藩王擅自入京算一個,邊將結(jié)交近臣也算一個。
因為它們都暗藏著一個隱含的意義――圖謀不軌。天王老子也好,江洋大盜也罷,只要膽敢觸碰那最高的皇權(quán),一句話――殺你沒商量。
回到京城的夏言試圖辯解,卻沒有起到任何效果,嘉靖二十七年(1548)十月,曾銑和夏言的結(jié)局被最終確定。
曾銑,按律斬,妻子流放兩千里,廉,死時家無余財。
死前唯留遺言:“一心報國。”
曾銑死,仇鸞出獄。
夏言,棄市,妻子流放廣西,從子從孫削職為民。
夏言起自微寒,豪邁而有俊才,縱橫駁辯,人莫能屈,雖身處宦海,仍心系天下,胸懷萬民,然終為嚴嵩所害。
言死,嵩禍及天下。
嚴嵩終究還是獲勝了,自嘉靖十七年以來,經(jīng)過十余年的斗爭,他終于戰(zhàn)勝了夏言,用一種極為卑劣的手段。
雖說政治斗爭的手段總是卑劣的,但嚴嵩的行為卻與以往不同,他為了自己的私利,殺害了兩個無辜的人,一個勵精圖治、忠于職守的將領(lǐng),和一個正直無私、勤勉為國的大臣。
而這兩個人想做的,只是收復(fù)原本屬于大明的領(lǐng)土,救贖無數(shù)在蒙古鐵騎下掙扎呻吟的百姓而已。
嚴嵩贏了,他終于贏了,他成為了朝廷首輔,從這一天開始,朝政就這樣了,不會再有人起早貪黑地去打理,嚴首輔可以勾結(jié)自己的兒子,大大方方地貪,光明正大地貪,他十分清楚,沒有人能管他,也沒有人敢管他。
河套也就這樣了,蒙古人一如既往地沖進百姓的家里,燒殺淫掠,無所不為。因為他們也十分清楚,從此沒人能阻止他們,也沒人敢阻止他們。
當(dāng)然,這一切對于嚴嵩和嚴世蕃來說,似乎并不重要,反正韃靼的馬刀砍不到他們的頭上,也不用擔(dān)心老婆被人搶走,此刻的他們,正彈冠相慶,歡慶著自己的勝利。
與此同時,徐階的表現(xiàn)卻極為反常,夏言被陷害、被關(guān)押,然后身首異處,家破人亡,這一幕幕的慘劇就發(fā)生在他的眼前,而他只是平靜地看著這一切,絲毫不予理會。
在夏言被殺的前夕,連平素與他關(guān)系一般的喻茂堅(刑部尚書)也看不下去了,毅然站出來說了幾句公道話,結(jié)果被皇帝扣了一年工錢。可是徐階依然沉默不語,寂寂無聲。
所有的人都鄙視徐階的為人,因為所有的人都知道,在過去的十年里,夏言曾不計私仇,努力提拔、栽培徐階,希望他成為國家的棟梁,然而在這關(guān)鍵時刻,徐階卻背棄了他的恩師,不發(fā)一言,不上一書,是一個忘恩負義的小人。
徐階默默地接受了所有的嘲諷與鄙視,每天照常去吏部上班,照常應(yīng)付那些官員們,照常談笑風(fēng)生,那個人的死和他似乎沒有任何關(guān)系。
時間是消磨痕跡的利器,隨著時光的流逝,夏言、曾銑從人們的腦海中消失了,他們的冤情、委屈、孤兒寡母也已慢慢地被人忘記。
但有一個人卻并沒有忘記,從來沒有。
在無數(shù)個深夜,徐階曾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眠,但當(dāng)清晨來臨時,他卻又顯得若無其事。
如果回到二十年前,他還是那個年輕氣盛的翰林,情境可能會完全不同,大致流程應(yīng)該是義憤填膺、慷慨激昂――憤而上書、人心大快――奸臣當(dāng)?shù)馈⑾轮钾?zé)罰――流放充軍、斬首示眾。(最后一項視運氣好壞二選一。)
二十年過去了,他經(jīng)歷了無數(shù)的磨礪,掌握了心學(xué)的真諦,那個熱血澎湃的青年早已消失無蹤,他終于明白,這個世界是現(xiàn)實的,要適應(yīng)這個世界,并且繼續(xù)生存下去,必須采用合適的方法。
他也想如其他人那樣,好好激動一番,上書大罵奸臣嚴嵩,為夏言叫屈,但他更明白,這樣做不會有任何效果。
嚴嵩比張璁要厲害得多,他歷經(jīng)三朝,混跡官場四十余年,工于心計,城府極深,而在他的身邊,除了掌管錦衣衛(wèi)的陸炳,還有那個絕世之才嚴世蕃。
他們已經(jīng)組成了一條可怕的權(quán)力鎖鏈,絞殺任何敢于阻擋他們的人。
而自己,什么也沒有。
要想戰(zhàn)勝這樣一群敵人,幾乎是不可能的,自己和夏言的關(guān)系人盡皆知,夏言已經(jīng)死了,嚴嵩必定不會放過一個和他聯(lián)系如此密切的人,現(xiàn)在唯一的屏障已經(jīng)失去,再也沒有保護,沒有幫助。
我將獨自面對所有的敵人,只有我自己。
“即使日后身處絕境,亦需堅守,萬勿輕言放棄!”
是的,這句話我一直牢記在心,要隱忍,要忍受痛苦和折磨,要堅強地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勝利的希望。
但有些事是永遠不會被忘卻的,那個古板嚴肅的老頭,那個品性正直,口硬心軟的人,那個不計前嫌,一心為公的人。而嚴嵩,你為了自己的權(quán)位和利益,無恥地殺害了這個人。
此仇不報,誓不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