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篇:夢妖、談心、世另己
夜深人靜
澹臺燼自宮里回來,換回常服后在小閣樓里靜坐,心不在焉的抄著經(jīng)文,落筆對著燭火端看自己的手,他轉頭望向窗外的明月,等待著今夜那顆流星劃破黑暗,墜入眼前。
“時間差不多了”
所謂念念不忘,必有回應。
很快,一顆赤色的流星如箭矢般直射天空,將明月一分為二,赤星升到最高空時,驟然消失。
澹臺燼伏案而起,身體探向窗外,只見一團幽藍色煙霧撲面而來,卷著他的上半身退回到榻上,待他坐下后,煙霧收攏凝聚成他熟悉的鳥獸模樣。
“我...回來...了。”
小烏鴉吧唧一聲掉落在他腿上,身體像是凍僵了似得一動不動,牙齒上下顫動,發(fā)出哆哆嗦嗦的聲音,一雙眼睛直勾勾的看著澹臺燼,滿目無辜。
“你這是掉冰窟窿里了嗎。”
伸手捧起小烏鴉,觸手好似夏日綿冰,柔軟冰涼,用手指捋順著它的羽毛,揉揉脖子,伸展翅膀,動作溫柔而嫻熟。
“救星啊,沒你我就得去火盆里烤化自己了。”隨著小烏鴉身體回暖,回來后一直蔫蔫的小家伙終于恢復活力,伸著腦袋蹭蹭他的手,口吐人言。
“到底怎么了?”澹臺燼手上動作不停,低頭問道。
“夜路走多了,撞到鬼了,我前腳讓虎倀鬼帶走吳總管的元神,后腳就被龐宜之和他的貓追殺,蕭凜差點沒一劍把我劈了,我好不容易才甩掉他們,他們八成是把我當成那抓人的妖怪了。”
小烏鴉委屈巴巴地訴苦,它哪能想到會在回來的路上撞上蕭凜和龐宜之,它是霧化的,那抓人的妖怪也是一團霧氣,于是一張寒冰符貼身,悲劇就發(fā)生了。
“這么說吳總管確實死了?”澹臺燼抓住重點詢問,好心的倒了杯水給求安慰的小烏鴉喝。
“眾目睽睽下死的,元神也被白虎帶走了,這為虎作倀的家伙也算是惡有惡報了。”小烏鴉咕嘟咕嘟喝了幾口水,自人掌中飛出,落在桌案上,抬頭看著對面的人。
“你生氣了,是因為我...”殺了人?澹臺燼收回雙手,低頭看著桌上的小烏鴉,目光平靜而森寒,他對自己殺了人一事毫無波瀾,既感受不到高興也感覺不到內(nèi)疚,就如同干涸已久的枯井,深邃空洞。
比起自己這異于常人的感知,他更想知道它的反應,它一直說自己是干凈純粹的,如今,他不干凈了,它是會厭棄他、恐懼他從而疏遠他,還是會像月瑩心那樣找個理由背叛他呢。
“一個作惡多端的家伙,死了就死了,反正他們都決定偷梁換柱了,你把吳總管宰了,他們也能消停兩天。”
看著小孩兒長大的小烏鴉一眼就明白他在想什么,它扇扇翅膀,要他回神靜心,聽自己講話。然后像是老師教育學生一樣,收起翅膀在桌案上踱步。
“我生氣是因為你太冒險了,他白日跟你對完話,沒過多久就死了,死因還是一只蜜蜂。”
“夷月族擅長與鳥獸溝通,蕭軼是知道的,他不可能不懷疑你,這件事情里,你的嫌疑最大,無論你認不認,他們都會盯著你的一言一行,尋找破綻,你的處境本就艱難,現(xiàn)在是難上加危。”
“我不知道他說了什么,但一定不是什么好話,他死不足惜,你若因此引火燒身,那就本末倒置了。”
小烏鴉對著自家小孩兒一頓數(shù)落,話里話外都是他明確了動機,卻選錯了時機,根本不在乎他殺了人還是怎么地了,說句難聽的,它又不是人,干嘛要受人類的道德綁架,管人類死活。
常言道,良言難勸該死的鬼,有人作惡一生,如今壽數(shù)到了,就該走了。
劈頭蓋臉的一通數(shù)落,反倒把澹臺燼聽懵了,他預設了那么多它的反應和畫面,都被小烏鴉扇扇翅膀撕毀了,不但撕了,還卷巴卷巴仍火盆里燒了,它這么生氣是因為關心他嗎?
“你是在,擔心我?”他伸手抱住小烏鴉,呆愣愣的問。
“是啊,我就是在擔心你啊。你是我家小孩兒,不擔心你擔心誰啊?”小烏鴉歪著腦袋,一副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的模樣。
生平第一次切實體會到親近之人的關心,他雖然還是毫無感覺,但不知怎的,心里竟升起了一絲異樣,連帶著嘴角都揚起自然的弧度。
“為什么?”小孩兒化身十萬個為什么,尋根究底。
“因為我是你祖宗,你是我小祖宗。咱倆同根同源,雖然隔了一萬年,但也都是夷月族的。巧的是,一萬年前,我也是個怪胎。”
小烏鴉樂顛顛的說著,絲毫不覺得異于常人有什么不對的,若它沒活那么久,沒附身在烏鴉身上,恐怕也遇不到澹臺燼,命運就是這么神奇,即殘酷又玄妙。
他們都是旁人眼中的怪物,異于常人,不容于世,連生死都不在自己掌握之中,他們都曾在黑暗里掙扎求生,不知光明為何物,卻又渴求著光明。
“原來是這樣,我們都是一樣的。”澹臺燼輕聲笑著,低下頭抬起手,用臉頰蹭了蹭小烏鴉的身子,像小孩蹭著貓咪那樣輕輕地,柔柔的。
自己不是特殊的,這世上有一個和自己這樣相像的存在,它穿越時光來到他的面前,從來都不懼怕他,甚至愿意成為他黑夜里的微光。
即便他什么都感覺不到,他的心在一刻也變得溫暖起來。
小孩兒貓一樣的親昵讓剛才還神氣十足的小烏鴉瞬間啞火,它心跳加速,呼吸急促顫抖著用小翅膀擦擦人的臉,哆哆嗦嗦說著。
“別...別這樣,我在外面轉了一天,都是灰,臟。”
“不臟的。”
說話的人一臉真誠,聽話的烏鴉滿腦子炸煙花,鳥嘴一張,魂都快飄出來了,澹臺燼竟幻視出小烏鴉滿身飄花瓣的樣子,還用手指去扯扯它的小翅膀,看有沒有真的花瓣掉下來。
“咳咳,說正事,蕭逸打算將你偷梁換柱送個年齡相仿的回景國,騙騙澹臺明朗,你那夫人不知撞了什么邪,最近也一直在調(diào)查你,今兒個還去了冷宮,這吳總管一死,她少不了會懷疑到你頭上,你當心著點。”
小烏鴉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生硬的轉化話題,為澹臺燼梳理出當前面臨的困境。
“這次勉強可以化險為夷,下次恐怕更加難以自保,我得想辦法逃出盛國。”澹臺燼看著自己蒼白纖細的手,以他目前的能力控制一兩只飛鳥魚蟲已是極限,盛王想必不會留他太久。
“只是你連葉府大門都出不去,要怎么才能離開呢?”
小烏鴉和它一個想法,是時候離開盛國了,只是離開的時機和方法,暫時還未找到。畢竟,澹臺燼現(xiàn)在既是質子又是上門女婿,連葉府大門都很難出去。
除非,葉家進了妖怪,把他給帶走了。
小烏鴉端望著若有所思的澹臺燼,心里想著今天這樣的危機往后還會發(fā)生,是時候讓這孩子掌握一點自報的力量了,不知道那個荒淵出來的妖怪,夠不夠厲害,會不會如它所愿的行動呢。
蹬蹬蹬的腳步聲忽然從樓下傳來,隱約還能聽見春桃的聲音,應該是葉夕霧來了。
澹臺燼和小烏鴉對視一眼,伸手到窗外,小烏鴉默契的飛走了,他剛關上窗戶,葉夕霧就推門進來,冷著一張臉繞過書架,走到澹臺燼面前,先是對著人上下其手,而后翻箱倒柜,好像要將他和這間屋子從里到外檢查一遍。
早有預防的澹臺燼面對葉夕霧的試探從容應對,毫無破綻,一番言語互激后,失去耐心的葉夕霧拽起人來下樓去,揚言從今天起,他們睡同一個屋,澹臺燼就是在她床邊打地鋪,也不準在小閣樓過夜。
澹臺燼沉默的看著刁蠻到不可理喻的葉夕霧,垂目掩去眼底的霜寒,鋪上地鋪躺下睡覺,不再言語。
自認為贏了一局的葉夕霧得意洋洋的上床睡覺了。
這一夜的盛都并不太平,都城內(nèi)外接連有百姓在睡夢中失蹤,擄走他們的妖怪似乎還不太滿意,又大膽跑去了盛王宮,從偏僻破敗的冷宮中帶走了月瑩心,最后又潛入葉府,無聲無息的卷走了葉冰裳。
夢妖化作黑霧飄進葉府時,一只小烏鴉在樹梢上歪頭觀看。
這荒淵出來的夢妖肆無忌憚的尋找捕捉獵物,將他們帶回到南郊半枕山結界中,用藤蔓捆起來關在牢籠里,吸取噩夢,滋養(yǎng)魘之花。
小烏鴉一路跟隨,用霧化的方式毫無阻礙的穿透結界,藏身在一處較為隱蔽的樹枝上,看著漫山遍野的妖花鬼藤,測算著這只膽大的妖怪的實力,還好,比預計的要強,還知道布置結界,惡業(yè)不小,想來她這一路行來,已經(jīng)害死了不少人了,是時候遭報應了。
閉目感受著結界內(nèi)一息尚存的生者們,待看到藤籠里的月瑩心時,一個念頭在它腦海里升起。
它趁著夢妖外出繼續(xù)尋找獵物時飛落到月瑩心頭頂?shù)奶倩\上,一抹幽藍色的靈光自它身上射出,注入到月瑩心額心,它看了一眼同樣昏迷不醒的葉冰裳,像是看到什么臟東西一般,扭頭展翅飛走了。
“月瑩心的夢正好可以借用一下,滿足一下那小孩兒一直以來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