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篇:妖市、司祭、食夢獸
澹臺燼不會做夢,所以即便置身于黑暗組成的夢境空間中,他仍是清醒的,這里除了他,還有一個嘲諷了他二十余年的神秘意識。
他平靜的站在那里,聽著那冰冷無情的聲音對著他發(fā)出的嘲弄、刺激以及詛咒的言語,他抬了抬胳膊,看了看自己的手,無悲無喜。
“無所謂,無論是這副軀體,還是什么靈魂,你隨時都可以拿去,我不稀罕。”
“澹臺燼,耐心些。你要嘗盡人間的苦楚,汲取無盡的怨恨,你背負(fù)著命定的詛咒,注定不得善終。當(dāng)你的痛苦達(dá)到巔峰,生命走到盡頭時,我會來接受你的獻(xiàn)祭……”
黑暗如潮水般褪去,隨之復(fù)蘇的是對身體的感知,澹臺燼睜開眼,發(fā)現(xiàn)他正浸泡在一桶溫水中,凍僵的肢體在水中回暖,他疑惑的看向葉夕霧,在人熟悉的冷言冷語中撐起身子,爬出浴桶。
澹臺燼穿上烘干的衣服,繞過屏風(fēng),拉開房門準(zhǔn)備出去繼續(xù)跪冰,一日三變的葉夕霧攔住了他,一副大發(fā)慈悲的模樣免去了他的跪冰。
跪冰免去了,鞭刑卻沒減。
興許是葉夕霧累了乏了,懶得折騰了,抽了幾鞭子見了紅,便撒手不管上床睡覺去了。
澹臺燼咬緊牙關(guān)挨過了這一遭,忍受著皮開肉綻的疼痛和鮮血浸濕里衣的粘黏,鋪上地鋪,躺下睡覺,這一睡便睡到體溫高升,意識全無。
夜半三更,他燒的迷迷糊糊時,隱約感覺到有人在身側(cè),費力睜開眼,竟然又是葉夕霧。
葉夕霧見他醒來,當(dāng)即扔了帕子,念叨了他兩句就上床睡覺去了。
看了一眼地上的水盆,伸手摸了摸額頭,澹臺燼這才知道自己發(fā)燒了,冷眼看著毫無防備呼呼大睡的女人,想著“這女人出門上香,莫不是撞了邪,被什么上身了。”
扶著床邊撐起虛弱的身體,抱起地上被子給葉夕霧蓋上,以免這人著了涼,害他被問責(zé)。
高燒帶來的虛弱感讓他每走一步都萬分疲憊,若是以往,澹臺燼會縮進(jìn)單薄的被褥里繼續(xù)睡去,但這一次,他不想睡在這里。
澹臺燼推開房門走去出去,隨手關(guān)門后,迎著風(fēng)雪看向冰湖方向,清冷的月光下,整個葉府一片靜謐,不見任何鳥獸的蹤影。
“不在這里嗎。”
扶著廊柱紙門,穿越長廊,邁上階梯,推開小閣樓的門。
一陣牙酸的門響后,澹臺燼抹黑進(jìn)去,摸索著繞過書架,順著記憶來到榻邊,不出意外的看到了角落里若隱若現(xiàn)的一團(tuán)紅光。
澹臺燼爬到榻上,伸手捧起那團(tuán)散發(fā)著微光的毛球,毛球動了動,在他掌心攤開身體伸展翅膀,他看著掌心的那團(tuán)微光,露出淺淺的笑容。
感受到熟悉的氣息,淺眠中的小烏鴉睜開眼睛,即使身在黑暗中,它的視線也不受影響,湊近人嗅到了他身上的血腥味,赤色的眼眸里倒映出小孩兒高燒泛紅的臉。
“你身上怎么有血腥味,她又打你了嗎。”
“不礙事。”
澹臺燼沒有否定,只是有些疲憊的坐下,伸手拿起木柜上的薄被裹在身上,側(cè)著身子靠坐在窗邊,一下一下?lián)崞叫貘f因憤怒而豎起的羽毛,閉上眼睛,昏昏欲睡,似乎只有在這里,他才能放松睡去。
“澹臺燼,先別睡,把這個吃了。”
聽著人虛弱的呼吸聲,烏鴉用翅膀拍拍澹臺燼的手,讓他取出香囊里藥丸服下,這可是賣藥郎熬了一下午制成的救命藥,要不是這小孩兒體質(zhì)特殊,那人也不敢開這么虎的藥。
困倦到不行的人也不問是什么藥就閉著眼睛吃下了下去,沒過一會兒,就頭靠著木柜睡著了,即使是睡熟了,他的手也一直捏著烏鴉的小翅膀,就像玩累的孩子抱著心愛的小玩具,睡顏看上去那么乖,那么安靜,讓人不忍打擾。
烏鴉驅(qū)動著借來的妖力小心翼翼灌注到澹臺燼體內(nèi),催化他體內(nèi)剛服下的藥丸,讓藥力滲透到身體的每一處,平穩(wěn)而緩慢地治愈著根骨血肉里的新傷舊創(chuàng),讓積壓在他體內(nèi)寒意順著毛孔釋放出來。
小閣樓里的寒氣越來越濃重,很快又被若隱若現(xiàn)的紅色光芒驅(qū)散,睡著的小孩兒體溫慢慢降下趨近于正常,呼吸也恢復(fù)平靜,烏鴉總算了松了一口氣,精疲力盡的趴在人肚腹上。
“這一天天的,真是要老命了,鬼都要被你嚇掉魂了。”
一想到平白遭殃的小孩兒躲在這兒才能安睡,害他至此的兩個大小姐卻安然無恙,一股怒氣直充腦門,已經(jīng)閉上眼的烏鴉忽然睜開眼睛,赤色眼瞳染上濃稠的血色,他轉(zhuǎn)頭望向黑暗一角,現(xiàn)實里空無一物的地板上匍匐著一個慘白的小鬼,小鬼人身獸耳,身后還耷拉著一條長長的尾巴。
“我允許你進(jìn)入到她們的夢里,別讓她們睡得太安穩(wěn),也別太早醒來,若能拖到日上三竿,就給你減刑百年。”
烏鴉抖落一片羽毛,羽毛脫體化作箭矢射入小鬼額心,賦予了他短暫的神智,去執(zhí)行它下達(dá)的任務(wù)。
“多謝大人。”
食夢獸說著含糊不清人話,慘白的魂體滲入地板之下消失不見,食夢獸以噩夢為食,只要是人,免不了會做噩夢,越是心術(shù)不正的人噩夢越美味,只是食夢獸吞吃噩夢的過程中,也會讓做噩夢的人一直遍歷最害怕最恐懼之事。
葉夕霧這種天生惡魂和葉冰裳那樣的身藏妖物的,它們最是喜歡。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你們就自食惡果吧。”
同天夜里,弱水河畔
夷月族河邊祭壇上,一位年邁的老者在莊嚴(yán)的儀式中將大司祭之位傳給了族長夫人,新晉大司祭高舉鎮(zhèn)族之寶緩步走向弱水河畔,滿月的光華穿透冥月石在弱水之上投下玉盤的虛影。
虛影之中,一葉扁舟緩緩渡來,老者倒落祭壇,元神離體,緩步踏上扁舟,扁舟承載著老者的元神回歸幽冥的盡頭。
已成為大司祭的荊蘭安看著安然逝去的老人,面露哀傷,心中卻并無悲痛,所思所想只有許久未見的愛女,從今以后,她就是真正的大司祭了,可以讓整個部族聽令于她,為她所用,她終于可以實現(xiàn)與那個人的承諾,接回她的女兒了。
荊蘭安背過身子緩步離去,一路走過哭泣行禮的族人,只有她面紗之后的臉,始終帶笑。
這一刻起,她將與她的族人、親友、主人,背道而馳。
同一時間,弱水河畔,燭火熒光映照不到的黑暗里,幽藍(lán)色的人影緩步邁出弱水,他遙望著夜空,于風(fēng)中消散無影。
“盛國嗎。”
臘月十六,晴天
四日未眠的澹臺燼難得睡了一個好覺,待他醒來之時,窗外已是天光大亮,他活動了一下睡得有些僵硬的身體,不知是不是錯覺,他感覺身體從里到外輕松了許多,全然沒有了昨日那般虛軟疲憊,就連背上的鞭傷竟也結(jié)痂了。他隔著衣服摸了摸傷處,滿心疑惑。
“那樣的傷勢,不可能這么快痊愈。”
隨著他直起身子,蓋在身上的被子滑落,露出了懷里團(tuán)成鵪鶉呼呼大睡的小烏鴉,小烏鴉順著衣服滾落,眼見要摔在榻上了,被澹臺燼伸手接住,捧在手心。
澹臺燼抱起小烏鴉,扯了扯它的小翅膀,戳了戳它的小腦袋,沒有醒,沿著紅繩扯出空癟的小香囊,他想起了昨夜迷迷糊糊吞下的藥丸,難道是那顆藥救了他?
疑問還未解開,小閣樓上的紙窗被輕輕敲響,以為又是鳥雀或是野貓前來尋食,澹臺燼單手推開窗戶,迎著撲面而來的陽光,看到一只通體雪白身背行囊的小兔子。
小兔子對著推開窗的澹臺燼拱手一禮,解下背上的行囊,取出一個核桃大小的圓罐和一張字條遞了上來,澹臺燼不接,它就一直遞著。
澹臺燼只能伸手接過去,小兔子送上東西后就背上行囊跳下閣樓跑了,一溜煙功夫就沒影了。
他有些茫然的看著手里的物件,攤開字條一看,上面寫著“早晚兩次,涂抹于凍傷處,三日見效”,單手?jǐn)Q開圓罐,里面是乳白色的膏體,聞著有淡淡的藥香,似乎是治療凍傷的藥膏。
字條背面和圓罐底部都有三耳兔紋樣,就連小烏鴉脖子上掛得小香囊都有這個圖案,看樣子這應(yīng)該就是小烏鴉說的妖市唯一的藥鋪,月藥廬的東西了。
救命的藥丸,治傷的藥膏,還有早些年里零零散散的收到的物件,這些來自神秘妖市的東西幫助過他許多。
澹臺燼從未踏足過市井,更不曾去過妖市,可這些年來,他卻沒少受到妖市照拂,皆因他認(rèn)識了一只,不同尋常的小烏鴉。
“時月,你又拿什么去換了這些呢?”